身份可疑
秦始皇,這個名字像一顆黑色的隕石,壓在中國數千年的曆史上,壓在古往今來人們的心頭,想搬也搬不掉。
這是一個暴君、一個凶手、一個災星、一個異數。他發動了一場又一場血流成河的戰爭,組織了一場又一場空前的殺戮。在他的鐵蹄下,一個個王國被碾成齏粉,一頂頂王冠被無情踏碎。
他手中的權杖像一個魔咒,指向哪裏,哪裏就掀起一場風暴。
他的意誌是堅韌不拔的,他的目標是所向無敵的,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他的決心如鋼鐵般堅硬。
所有的曆史教科書都無法回避這個名字。
用另外一隻眼睛來看他,他立下的功績和他犯下的罪惡幾乎一樣多。
他把相互間征戰不休的諸侯國都圈到了秦帝國的版圖裏,他統一文字、統一法度、統一度量衡、統一車轍……他以超強的手段屠滅所有企圖獨立於他的意誌之外的東西。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李白)
無論從功還是從過這兩方麵來講,他都稱得上是千古一帝。
現在我們要講述關於他的故事。
他兼並六國、修築長城、焚書坑儒一直到死於沙丘的事跡史不絕書,就用不著饒舌了。在這裏,我們隻想把隱藏在這位偉大帝王身後的秘密進行一番挖掘,從他的個人隱私當中尋找一些耐人尋味的蛛絲馬跡。
打開散發著黴味的史籍,我們竟然發現,這位秦國數十代君王中最出色的君王,這位才智過人、精力過人、意誌過人、野心過人的家夥,本沒有資格冠秦國的國姓——嬴,他應當姓呂才對。
但他終於姓了嬴。
這當中的委曲波折,讓一般老實巴交的平頭百姓難以想象,就連以想象力豐富而著稱的小說家們也不敢進行類似的構思。
生活永遠比藝術更加多姿多彩,信哉斯言!
尋找秦始皇身世的奧秘,要從趙國講起。
戰國七雄,分別為齊、楚、燕、韓、趙、魏、秦。這幾個諸侯國在長達幾百年的時間裏相互掐架,打得你死我活。
不過,在誰都吞不下誰的時候,就要比耍心眼子了。
論耍心眼子,秦國無疑是高手。它發明了一種叫作“遠交近攻”的策略,就是跟我邊境靠得近的,我就打它,因為這樣可以不斷蠶食對方的地盤;而對那些隔得遠、國防線根本挨不著邊的,打起來費勁,打贏了也無法吞並對方領土的,則用各種手段欺騙拉攏,以防兩下交兵時它站在對立的一方。
當時的趙國和秦國就處於邊境線不挨邊的狀況。兩國之間,隔著一個倒黴的魏國。
戰國之初,魏國由於最早任用李悝進行變法,推行社會改革,成為首先強盛起來的國家,後來卻一蹶不振,衰落下去。在戰國的最後幾十年裏,魏國一直處於和秦、趙等國兩麵作戰的境地,幾乎是年年挨打、天天挨打,直到被徹底打趴下。
秦國對趙國當然也有野心,它也經常或單獨、或與別的國家聯合起來攻打趙國,但總的來說,秦國向東方發展,首先遇到的阻礙是魏國。因此它便采取和趙國互換人質的方式,兩下裏保持某種聯係。
人質盡管不是個什麽好職業,卻也不是隨便什麽人可以擔當的。那個時候,為了表白兩國之間的誠信,人質必須由王子王孫來擔任。民間不是有句話,叫“虎毒不食子”嗎?既然把自己的兒孫作為抵押品送到對方手裏去了,那麽你要是背信棄義的話,就得考慮考慮人質的安全,這也叫“投鼠忌器”。
秦國既要拉攏趙國,又對趙國有野心,在人質問題上就得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哄住趙國,又不至於被趙國扣住軟肋。
後來漢唐等朝代與匈奴等敵方搞和親,也遇到過這個問題。
和親必須要選派帝室的公主,可是皇帝又舍不得將自己的親骨肉派到那天寒地凍草木不生的地方去,於是就使用調包計,讓宮女假扮成公主去和親。昭君出塞的故事,就是這麽整出來的。
但是,匈奴人好欺騙,秦國和趙國同屬於一個民族,甚至同出於一個家族(這裏得加個比較長的注解了:《史記》所謂“趙氏之先,與秦共祖”——趙國的先祖叫造父,是嬴姓後代,擔任周穆王的車夫。周穆王喜歡旅遊,一次,遊得興起,樂而忘歸,徐國的徐偃王便乘機作亂。穆王得到消息,心急如焚,虧得造父駕車水平超高,擱在現在完全可以參加F1方程賽,他趕著馬車和穆王兩人“長驅歸周,一日千裏以救亂”,挽救了險些完蛋的周王朝。周穆王為了表彰他的功勞,將趙城封給他,“造父族由此為趙氏”),兩國之間知根知底,要想欺騙則基本是不可能的。
於是秦國選派了一名叫異人的人質去趙國,這個異人,就是秦始皇的名義父親。
秦武王的奇特愛好
在異人去趙國之前,我們還得把話題扯遠一點。
此時,秦國的當政者是秦昭王秦稷。該老兄的履曆上寫著,他本人就是當人質出身。
當年他的父親秦惠王執政,把他典當給了燕國。他上麵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哥哥有個好名字叫嬴蕩。
那時候,Y蕩這個詞大約還沒有發明出來,不然他的糊塗父親不會給他起這麽個惹人生疑令人遐想的怪名。
嬴蕩的個人愛好在君王當中有些特別,他不喜歡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也不喜歡政治權術、兵法戰陣,他最大的愛好是跟人比力氣。
他自己大約算得上大力士了,一般人要跟他掰手腕、舉杠鈴、拔河什麽的,統統都不是對手,於是便有點孤獨寂寞,百無聊賴。
為了尋找對手,他甚至到了獨孤求敗的地步。
他發動手下人:不管在哪兒聽說有超級大力士,一定得給我弄過來,讓我領教領教才是。
君無戲言。他既然真這麽說,手下也就唯恐效力不夠。
很快,烏獲、任鄙、孟說等一批重量級選手紛紛來到秦國王宮,成為武王的座上賓。武王不僅熱情款待他們,還任命他們為將軍。
那些以戰功著稱的軍人見這幾個人還不知會不會打仗,僅憑著力氣大就當上了將軍,心理很是不服。但不服又能怎樣,你還能跟老板較勁不成?
單說孟說。此人原籍齊國,聽說秦武王重用大力士,心想這下找到了知音,於是不遠萬裏,從東部來到西部,拜見武王陛下。
孟說這個人的名氣,在大力士行業裏可是如雷貫耳,名頭響得不得了。都說他陸行不怕虎狼,水行不避蛟龍,力大無窮,勇冠海岱——海者,大海也,因為齊國靠海;岱者,泰山也,泰山乃是齊魯之境的一座名山。還說他一個人曾同時製服過兩頭野牛,等等,等等。
武王對大力士們如此器重,心裏卻有著要和他們一比高低的念頭。他想,我要是能把他們比下去,那我就是天下第一高手,死也可以瞑目了,嗬嗬。
古往今來,聽說過君王和臣下比文采的、比才智的、比吹牛的、比劍術的……卻從來沒見過和部下比力氣的,偏偏秦武王就有出這個風頭的強烈願望。
這個願望引誘著他、折磨著他,讓他到了迷狂的程度。
他執政的第四年,領著任鄙和孟說率數萬精兵攻打洛陽。
洛陽是什麽地方?那是周天子的國都,天下的中心。那兒珍藏有大禹治水成功後,分天下為九州,為紀念這一偉大曆史時刻而鑄造的九座青銅巨鼎。九鼎成為曆代王朝的傳國之寶。
但是此時的周天子已經沒落到諸侯國中的小兄弟的地步了。它的土地早已經被瓜分,隻剩下這麽一座都城。秦國大軍稍微用點力,周天子就抵擋不住,開城投降。
進了洛陽,他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周王祭祖的太廟,去欣賞那久聞其名從未見識過的九座鼎。
那九座鼎製作精美,造型恢弘,端的壯觀無比。武王看得一時興起,問道:“這,這,這些鼎有人舉起過嗎?”
守鼎人搖搖頭說:“這是國家重器,傳世寶物,誰敢亂舉?何況每隻鼎都有千八百斤,也不是單個人能夠舉得動的。”
武王是個爭強好勝之人,不肯罷休。他轉過臉問任鄙和孟說兩位愛將:“怎麽樣,你們倆有沒有這個力氣?”
他的意思是要兩人來舉一舉試試。
任鄙是個精明人,他知道武王的心思,小孩子一樣。隻有自己承認不行,逗他高興吧。
他搖頭道:“這鼎有千鈞之重,而微臣力氣隻舉得百鈞重物,要舉這麽重的鼎,相差太遠,相差太遠。”
而孟說卻沒有任鄙的聰明,他見任鄙放棄了,自己卻不肯放棄,有心要在武王麵前顯顯本事。
孟說紮緊腰帶,肚子裏暗暗運氣,雙手握住一隻鼎的雙耳,大喊一聲:“起!”
那鼎不過稍稍離開地麵十幾公分,又“砰”地一聲重重落了下去。
回看孟說,他的一張臉早已由通紅變得煞白,身子搖搖晃晃,一副站立不住的樣子。
武王笑了。
嗬嗬。
他說:“兩位愛卿,看來還得寡人親自試一試才是。”
任鄙一聽,大驚失色,趕忙勸阻。可武王心思已定,他認為天下第一力士的桂冠馬上就要戴到自己頭上了,這頂桂冠在他眼裏比王冠還要顯赫,他怎能放棄這個天賜良機?
他屏呼吸,端馬步,收胸腹,運力氣,同樣大喝一聲,猛地將鼎抬起有半尺多高。
兩旁觀眾見了,不由報以一陣掌聲,就連那守鼎人也看得呆了。
武王興猶未盡,來了個畫蛇添足。
他覺得自己雖然把鼎給抬起來了,但也不過和孟說打個平手,這對他來說可沒意思。他要當大力士裏的第一牛人,要站到冠軍的領獎台上去,領受天下所有人的欽佩目光。他不願意和別人平分秋色、並列第一。
鼎是舉起來了(準確地說,不是舉過頭頂的舉,隻是搬動了一下而已),他還要將它移動一下,這才顯出自己和孟說的區別。
他剛移動一隻腳,卻不料手一軟,那鼎立刻朝下沉沉墜去,把他右腳的整個腳麵都砸碎了。
由於受傷太重,當夜,好逞英雄的秦武王一命嗚呼。
據說,他在昏迷當中,沒有留下遺言囑托後事,倒是喃喃自語:“吾願已了,雖死無恨。”
他所謂的“雖死無恨”無非這麽兩重意思:
一是他攻下周都,到太廟欣賞了九鼎——別以為親眼看了一下這九個鼎沒什麽了不起,那時候,能看到九鼎的人可太了不起了。想當初,稱霸一時的楚莊王就因冒昧地問了一下周朝特使:“那幾個鼎什麽樣子?大小、輕重如何?”就被史官作為對天子大不敬和對中原諸侯國野心勃勃的典型記了下來,成為後世“問鼎中原”這一成語的來源。秦武王是諸侯當中第一個親眼看見九鼎的,他的滿足感我們當然應該予以充分理解了。
二是他和齊國第一猛男孟說比試力氣,不說勝過孟說,至少不輸於他。他的猛男地位因此也當之無愧。
說實在的,中外曆史上,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君主曆代多有,但像秦武王這般愛冠軍不愛江山的實不多見。
武王死了,和他比試力氣的孟說當了替罪羊,被族誅。
族誅了孟說,並沒有解決問題,因為君位不可虛懸(也就是不可空缺)。但武王在位四年,還沒來得及生下兒子,導致了接班人的問題提前到來。
撿來的王位
不過,事情總分兩個方麵。有人倒黴,就一定有人歡喜,這是事情的辯證法。
本來,嬴稷被派到燕國當人質,就說明他在父親秦惠王眼裏是個不待見的人物。
惠王的接班人是他親自確定的,就是第一繼承人嬴蕩。嬴蕩接班後,還會生孫子,孫子又會生重孫子,子子孫孫無窮無盡,這樣,秦國的革命事業便會一代一代傳下去,根本不用為後繼無人而發愁。嬴稷在燕國,混得好混得差都不打緊,反正不影響秦國的接班工作。
然而,萬萬想不到的是,養尊處優置於高度保護下的堂堂君主會因為跟別人比試力氣而一命嗚呼,結果給秦國的國內形勢造成了不確定因素。
燕國國君打探到情報,立馬在第一時間派重兵將嬴稷護送回國——這也是當時諸侯國中的一項通例:無論哪國國君死了,如果對方有候選繼承人在自己這裏,便扶持其回國當國君,這樣,在以後的兩國交往中,相互就有了人情的關照。
這個時候的燕國國君是著名的燕昭王。
燕昭王很善於概念炒作。他聽了謀士郭隗講的有關“千金買馬骨”的故事,就特意為他建造了一座黃金台,結果吸引了一大批優異人才來到燕國,使從來都處於弱勢的燕國在戰國後期創造出短暫的強盛局麵。
此時的燕國處於上升時期,秦國大臣們不便拒絕燕王的推薦,隻得讓嬴蕩那個人質弟弟嬴稷當了國君,是為秦昭王。
當人質的日子是不好過的。即使是王子當人質,住在別的國家的首都,其實也和一般人質住在土匪窩裏沒有根本區別。
擔驚受怕、提心吊膽,看不盡的臉色受不盡的氣,日子是很難熬的。
這樣的日子,倒磨礪了他們的膽略和誌向。
秦昭王在位共56年,大肆發動對諸侯國的征戰,攻略了大量土地。他的外交手段也很厲害,拉一派打一派,陰一手陽一手,弄得周邊國家頭痛得不得了。
他一邊打人家,一邊又派遣使者甚至人質去敵國拉關係。
秦昭王四十二年,他選中了異人去趙國當人質。
垃圾股異人遇到大富豪呂不韋
這位異人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兒子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孫子。
異人在父親那兒一點也沒有地位,因為,“子以母貴”,他的母親不為安國君喜歡;安國君喜歡的是另一名叫華陽夫人的寵姬。
他隻好作為一件抵押品被送到趙國首都邯鄲。
他去了邯鄲後,爺爺秦昭王並沒把他擱在心上,倒是不斷發兵攻打趙國,甚至在長平那兒與趙國打了一場狠仗——這是春秋戰國以來規模最大的一仗,秦國出動兵力百萬以上,趙國發兵45萬。作戰結果:趙軍被圍,無法脫身,隻好投降,45萬士兵全部被秦將白起活埋。趙國領軍大將趙括就此為世人留下“紙上談兵”這麽一句流傳千古的成語。
秦國這樣對待趙國,趙國奈何不了它,隻能在它派來的人質身上撒氣。
它“不甚禮”異人,弄得異人這麽個高幹子女出門連專車都沒有,萬一有事出門,隻好弄頭老牛湊合。他的身上也緊巴巴的,要銀子沒銀子,不用說請朋友下館子,自己整日連油水都沒有,巴不得有誰來接濟才是。趙國朝廷裏那些高官貴人,更是從來不搭理他,見到他恨不得把他生吃了才解恨呢!
異人的日子過得很憋屈,但又沒辦法——誰叫老娘不受寵呢。
眼下的這位秦國公子哥兒,顯見得成了一隻垃圾股,就連異人自己也這樣認為。
他根本就不敢想象自己能有祖父那樣的好事:從一個人見人厭的人質搖身一變成為威風八麵的君王。
連我們都要開始同情這位落魄的王孫的時候,中國那句“山不轉水轉”和“禍兮福所倚”的話開始顯靈了。
有一位名叫呂不韋的大款看上了這位秦國王孫。
呂不韋本是陽翟人,他來到邯鄲做買賣。
他做買賣從來都是大手筆,任何一單買賣賺不到高額利潤都別想讓他動心,他才懶得為蠅頭小利去費神。
他走的地方多了,錢也賺得多了,見過的人和世麵就更多了。
他看中這個叫異人的家夥是個潛力股,單單他的名字就夠讓人琢磨一陣子。
他暗自說:要是人也可以比作貨物的話,那麽這小子不是一般的貨物,簡直就是奇貨可居。
他駕著華麗的馬車,穿著貴重的衣服,一身珠光寶氣來到異人居住的寒酸的屋子裏。
異人雖然落魄,畢竟是王孫貴胄,倒也不肯放下架子。
呂不韋不計較這些。誰叫自己隻是個商人?士農工商,過去商人盡管有錢,但他的社會地位甚至在農民和手工藝者之下,更別跟王孫貴族們比了。
呂不韋謙恭地對異人說:
“王孫呀,你住的這地方也太狹窄了點兒。還是我來幫助你吧。我有這個能力,能擴大你的門庭呢。”
異人嗬嗬一笑:“你口氣倒是大。你一個經商的,還是先想辦法把自家的門庭擴大吧。”
異人的口氣裏透著輕視,呂不韋聽出來了。
但他不生氣。他接著說:“是啊,我一個商人,是想把自家的門庭擴大一些。但你不知道,我的門庭要擴大,首先得等到你的門庭擴大之後才辦得到!”
嘿,這家夥話裏有話。
異人馬上換了一副表情,以對待貴賓之禮恭恭敬敬請這位不速之客坐下。當然,他也不忘了隔牆有耳這句話,把那扇破舊不堪的門給掩上,免得有人闖進來。
呂不韋把自己的謀慮一步步向異人道來,異人聽得都入神了。
呂不韋說:“當今秦王——也就是你那爺爺——已經老了,活不了多少年頭了,你可知道?”
異人點點頭:“當然當然。”
本來,這個素昧平生的款爺、闊佬這樣詛咒自己的爺爺,按照禮製,異人應當生氣的,可異人沒有。因為他實在太恨自己的爺爺了。
呂不韋又說:“你父親安國君作為太子,很快就會登基的,你明白嗎?”
異人一聽,心想這有什麽奇怪?當然是老爸當國君了,我又不是白癡,能不明白?可老爸當了國君,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我一個被抵押在外的人質,能沾上什麽光不成?
呂不韋接著說:“你老爸當了秦王,他又得立太子。”
廢話嗎這不是?異人有些泄氣,我那老爹太他媽能生,現在還是個太子,就已經生了二十多個兒子。二十多個兒子當中,我恰好居中。前麵有十多個兄弟,後麵也有十多個兄弟。按長幼排序,前麵的兄弟更有繼承權;按寵愛排序,後麵的兄弟更容易受青睞,我這個狀況,就好比急急慌慌趕夜路的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哪頭都挨不著呀。再說了,眼下我還當著這個人質,萬一家裏老國君死了,別人爭王位爭得你死我活,都巴不得我死在這兒才好,更別說接我回國了。唉,這立太子能跟我有啥關係?
呂不韋看出異人的心理,說道:“別擔心,我今天來,就是要和你商量這事。我要讓你當上太子!”
異人一聽,心裏打了個激靈:真的?你能有這本事?可是,他馬上狐疑起來:你這個家夥別是逗我玩吧!你以為你是誰?吹牛吹到我跟前來了。
異人失望地搖搖頭:“你拿我窮開心吧?你看我這副樣子還不夠寒酸的,畫個燒餅給我吃呀!”
呂不韋神秘地一笑,伸出右手食指,朝異人勾了一勾,異人猶豫地把頭湊近他,他用嘴對著異人耳邊說:“你老爸安國君最寵愛的夫人是誰呀,不是華陽夫人嗎?可是,華陽夫人雖受寵愛,她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沒有兒子。沒有兒子,愛久必弛,她的地位就不能長久鞏固。我的意思,想法把你過繼給華陽夫人做兒子,將來她當了國君夫人,立太子還不就憑她一句話?這樣你們就可以雙贏了。”
原來是這麽一條曲線救國的路,異人恍然大悟。
但他還是有些懷疑:“這可不是做買賣,你一個商人,能辦成這麽複雜的事情?”
呂不韋拍拍胸脯,說:“我就是要把它當作一件買賣來做,即使傾家蕩產,我也一定把它做成。我平生做買賣還從未失過手,這是我有生以來做的最大一樁買賣,我不把它做成了就不姓呂!”
說完,他擺出一副自信的表情,得意地看著麵前這位急需得到幫助的落魄公子。
異人聽他這麽自信,當即整了整自己的衣襟,俯下身子,對著呂不韋叩了個頭:“如果你的計劃果真能實現,等我有了權力,我寧願把秦國分一半給你,決不食言!”
一份合同就這麽簽訂了。盡管沒有正式文件,兩下也都沒有摁手印,但他們心中有數:這樣的約定可不是開玩笑的,如果事情弄不成,雞飛蛋打是一回事,弄不好鬧到腦袋搬家也未可知,所以必須謹慎對待。
投資就是下套
商人呂不韋開始行動了。他搜羅了一下自己的家當,把全部的資產都盤出來用於此項投資。
他先拿出五百金給異人。他對異人說:“這些錢,你就可著勁花。你在邯鄲呆了這麽些年,連個朋友都沒有,還不就因為沒錢打點,沒錢交朋友?你在這邊活動,我到秦國那邊替你遊說去。”
見呂不韋這麽豪爽,異人心裏感動得差點叫他做爹了。他打生下來起,還沒有人這麽真誠地對待過他呢。呂不韋離開邯鄲前往鹹陽,異人出郊外送行,他握著呂不韋的手,眼圈兒都紅了……
呂不韋到了鹹陽,先住進那兒的五星級酒店,然後開始了他的攻關行動。
兩千年前的攻關行動看起來和今天也差不了多少,說明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實在太強大了,一些招數和技巧,傳了多少代、用了多少回依然不會落伍,不會過時,依然管用。
呂不韋不認識王室的人,不過這難不倒他。他做慣生意的人,早就精通如何以迂回方式接近上層了。
王室的人一下子不好接近,它周圍的人不會那麽太難——尤其是當你揣著大包小包,帶著支票或銀行卡登門的時候,任何喜歡擺譜的人基本上都不會再給你臉色看。
他首先通過關係,巴結上華陽夫人的姐姐——當然,見麵費是不菲的。
華陽夫人的姐姐被呂不韋的出手闊綽花錢如流水所深深感動,她覺得呂不韋是天下最值得敬重的人之一。她有意要回報這位已經在自己身上做了很大投資的商人。她說:“你想幹什麽,盡管說。要圈塊地呀,搞個拆遷呀,都沒問題的。我一張條子過去,就連鹹陽市長都得買賬!”
呂不韋說:“我其實沒什麽個人要求。不過想見一見你妹妹,跟她捎個話而已。”
說完,呂不韋讓人把一個裝滿了貴重首飾之類禮物的箱子抬上來,指了指箱子:“我想說的意思主要都在這兒了。我和你妹妹見個麵,主要是想問候問候。哈哈!”
呂不韋真是個懂事的,這事好辦好辦。
很快,華陽夫人親自接見了來自邯鄲的大商人呂不韋先生——對於華陽夫人這麽高貴的女人來說,這算不上傍大款,不過,財神爺總是討人喜歡的。
要說呂不韋的口才,那真不是吹的,能把井裏的水說成點燈的油。
他說:“我在邯鄲的時候,老是能遇上異人。異人成天跟我念叨兩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太子和夫人您啊!”
呂不韋一邊察言觀色,一邊繼續說:“異人總是說,他在邯鄲,天天做夢都夢見父親和您,他說他這一生,唯有夫人最疼愛他,夫人是他最敬重的人。他要能是變牛變馬服侍夫人就好了。”
華陽夫人對異人基本沒多少印象,但呂不韋這番話聽了很讓人感動,沒有兒子的華陽夫人對異人有了初步的好感。
呂不韋找個機會又對華陽夫人的姐姐說:“你妹妹現在最受太子寵愛,可惜她沒有兒子。要是安國君當了國君,立別人的兒子做太子,她的地位就不穩固了。她得趕緊給自己找個兒子才是。那個在邯鄲當人質的異人,和我談起夫人就流眼淚。夫人要是能收留他做幹兒子,再勸安國君立他為太子,夫人的地位就永遠不可動搖,您和家人也就可以永葆富貴了!”
這句話呂不韋當麵不便跟華陽夫人說,但他知道,跟夫人的姐姐說了,效果是一樣的。
很快,異人被過繼給華陽夫人的消息正式傳了出來,聽說華陽夫人怕太子反悔,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讓他簽下了一份正式文件——把承諾刻成玉符,藏在自己的箱底。
搞定了這件事,呂不韋心裏那份痛快真是不可言說。
俗話說,好事成雙。華陽夫人接受了呂不韋的建議,對遠在邯鄲的螟蛉子異人自然高度重視。她以太子和自己的名義,托呂不韋帶上厚厚一份禮物給異人,並委托呂不韋擔任異人的老師,讓他好好教導異人。
呂不韋千金散盡當然不是為了學雷鋒,他是在下套呢。
呂不韋下的這個連環套把異人、華陽夫人甚至太子安國君都套住了,他還要再下一個深深的套,把整個秦國甚至整個天下都套起來。
呂不韋相中了邯鄲的一位歌姬。
此歌姬妖冶靚麗,能歌善舞,端的讓人一見癡迷。
現今歌星影星都喜歡傍大款,哪怕對方七老八十,隻要有錢,便願意被他包養。於是有人感歎世道不古,其實這是不懂曆史。
有錢人包明星,自古皆然。要問早到什麽時候,至少戰國時期已經開始。
呂不韋把那位歌姬包了下來,非法同居一段時間,待發現她有了身孕的時候,便準備將她轉包出去。
他想把這歌姬給誰呢?不是別人,正是異人。
這一天,呂不韋擺了酒席,請異人來喝酒。他有意把歌姬帶在身邊,讓歌姬替他給客人敬酒。
這位趙國的絕色美女在給異人斟酒的時候,把她從小接受的與男人打交道的解數都使了出來。
她呼吸如蘭,眼波如電,腰肢如柳,腳步如蓮,微露玉腕,半啟朱唇,鶯聲燕語,萬種纏綿,把陷入性饑渴狀態的異人給迷得顛三倒四,當即顧不得身份與尊嚴,起身斟了滿滿一杯酒,以向長輩敬酒的姿勢,給呂不韋祝壽。
祝完壽後,他厚著臉皮提出,要娶這個歌姬做自己的老婆。
呂不韋心中暗喜:這異人堂堂王孫,這麽經不起考驗,一下子就被女色給迷倒了。也難怪,在邯鄲這樣的環境裏,不比得秦王王宮,想要偷腥解饞,隻能去路邊店,根本沒得他挑肥揀瘦。我選的這歌姬,是邯鄲頂尖的明星,一流的演員,他哪兒看見過呢?哼哼。
但是他不能讓異人這麽痛快得到她。
他把臉一沉,說道:“老弟,我這麽辛苦幫你,想不到你是個重色輕友的人。我找這麽個女人容易嗎?你以為女人隻是件衣服,想穿就穿想脫就脫?我可是把她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哇!”
異人見他不肯,心下懊惱。他悄悄覷一眼趙姬,見那女子也正拿眼睛偷偷瞄他。
趙姬兩腮紅紅的,眉頭緊蹙,眼睛裏汪著一泓淚水,一副哀怨悲鬱的樣子,讓異人看著都心疼。
異人竟至向呂不韋跪了下來,口稱今生今世自己所喜歡的女人隻有她了,再沒有別人。你老兄要不把她讓給我,我,我,我還活什麽勁呢,哪怕真的讓我當太子,我也沒心思了!
見異人上鉤了,呂不韋這才假模假樣地說:“罷了罷了,我為了你把萬貫家財都散盡了,不能再為一個女人絕了情吧?誰讓我把你看得這麽重呢!”
當晚,異人就和這個女子如膠似漆地共度良宵。當然,女子對自己已有身孕的事守口如瓶,沒有吐露半個字。
後來,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兒子,異人更加高興,便把趙姬正式立為夫人。
不久,秦昭王又派大軍攻打趙國,這回趙國的朝廷上下急眼了。有大臣向趙王建議:既然秦國逼人太甚,那咱們還顧什麽外交禮節?幹脆把那個扣在這兒的人質給殺了,先解解心頭之恨。
呂不韋得到消息,當然不想讓趙國計謀得逞。他花了超巨一筆錢財(六百金),買通了“監管”異人的人,然後帶著異人跑到邯鄲城外,直接投奔了圍城的秦軍。趙姬無法跟著二人逃走,便帶著兒子躲到了娘家。
秦軍撤回秦國時,呂不韋帶著異人一起去拜見華陽夫人。進宮之前,呂不韋還有一番教誨。
那華陽夫人是從楚國嫁過來的,她如今既然已經是你的繼母,你便應該穿著楚國服裝,這樣可以表示對她的依戀,引得她高興的。
異人照辦。
這一招果然很靈。異人去了趙國多少年,今天回來身上穿的竟然是我娘家衣衫,他的的確確是個孝子啊。
寵姬高興,安國君也就高興。他開口說:“孩兒啊,以後你就改名叫子楚好了!”
這麽著,異人便叫開了新名字。
這一劫過了,以後的一切就順當了。
孽種
秦昭王五十六年,王薨,太子安國君立為王,華陽夫人為王後,她當即要求丈夫把子楚立為太子。
子楚成為太子了,趙國不敢再拿子楚夫人撒氣,乖乖地把趙姬和那個叫趙政的孩子送往秦國。
寫到這裏,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
我認為,從異人得到趙姬這兒開始,《史記》的記載順序有些混淆。如果按事件的演化邏輯去分析,其各個環節要重新排列一下才合理。
首先,異人得到趙姬後,當時趙姬並沒有懷孕(子楚這麽認為)。數月之後,秦國攻打趙國,趙國想殺異人,異人不得不逃跑,此時的趙姬身孕已經很明顯,無法跟著異人一塊兒逃,隻能躲到娘家,把孩子生下來——隻有這樣,她才能徹底隱瞞孩子的孕期,否則,孩子不足月便生產,是不可能瞞過異人的。
孩子生下來後,他的第一個名字叫趙政。他之所以不姓嬴,是因為當時不敢這麽姓。趙國對異人及其夫人的追殺令此時還沒有解除,如果姓了嬴,豈不自取滅亡?也就不會有後來的秦王嬴政了。
再後來,安國君當了秦王,異人——子楚為太子,趙國不敢得罪已經得勢的子楚,隻好將趙姬及孩子送往秦國,而趙姬的太子夫人地位應該是這時才正式冊封的。如果在趙國就“立為夫人”,無法舉行相應的隆重儀式,於禮製不合。
趙姬回到子楚身邊,把孩子出生的時間稍稍往後推移一下,子楚絲毫疑慮都沒有,欣然地甚至是含著苦盡甘來的淚水接納了美麗的妻子和荒唐的孽種。
這個荒唐的孽種後來成為秦國最厲害、最出色的君王,他把秦國多少代君王孜孜以求的事業推向了頂峰,把所有的國家統統並入了秦國的版圖,把秦國由諸侯國帶入了帝國時代,徹底改變了中國曆史的走向。而同樣是他,又把不可一世的秦帝國推向了毀滅的深淵。
所有這些,他的所謂父親子楚都沒有想到。
子楚望望美麗的妻子、看看眼前這個第一次見到的兒子,心裏那份激情、那份欣喜是無法形容的。
他隻是改動了孩子的姓,讓他姓了自己祖宗的姓,卻沒有改動孩子的名字。
他也許這麽想:既然孩子是夫人給取的,一定是個好名字。我喜歡夫人,當然也喜歡她給孩子取的名字。
孩子從此便叫做嬴政。這個名字像一個黑色的幽靈,籠罩了中國曆史兩千多年。
不過,此時的嬴政還隻是個年幼的孩子,他懵裏懵懂什麽也不懂。擺在他麵前的,不光是王宮裏紙醉金迷的豪奢生活,還有許許多多不可預測驚心動魄匪夷所思險象環生的事。他要長大,要順利地繼承王位並戰勝那一個又一個的“劫”,才能成就他的千古雄圖。
仁慈的子楚
嬴政(現在我們把他正式納入秦王的譜係當中,否則下麵的曆史無法敘述)的曾祖父活得太久太久,在王位上待的時間太長太長,這給他的祖父帶來了非常不利的影響。
安國君當太子當得太久了,繼位時年齒已老,在位僅一年便告別了他等待了多年的君王寶座,然後輪到兒子子楚。
子楚當上了秦王,是為秦莊襄王。
這個昔日不為人看好的寄人籬下的可憐人質,今日成為傲視萬方的君主,他的心裏是惶恐和得意並存。
他在趙國的時候,看人眼色慣了,身體也沒得到很好的調養,體質孱弱。他既不像和他有著同樣經曆的曾祖父那樣野心勃勃,殺伐不斷,更不像那個來曆不明的兒子,堅忍果斷、殘忍凶暴。性格決定,他隻能做一個中規中矩的人。
他上任後,第一件事便想到吃水不忘挖井人。他尊義母華陽夫人為華陽太後,生母夏姬為夏太後,兩太後並立,而華陽太後位次更尊。
他封自己的哥們呂不韋為文信侯,封地十分顯要,在東周都城洛陽,並授其宰相職,朝廷大權幾乎為呂不韋一人壟斷。
他“大赦罪人,修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而布惠於民”,應該說,秦莊襄王還是比較講仁政的。
不過,他的政策沒推行多久,便人亡政息了。
秦王的怒火
三年之後,還未成人的兒子嬴政當上了秦王。按照父親生前的教誨,他這個君主還是恭恭敬敬地稱宰相呂不韋為“仲父”——義父。
人們都說,在中國這樣的土地上,做生意不講政治不行,官商結合、權錢結合才能把生意做大做強,比如清代的紅頂商人胡雪岩以及洋務運動時期的盛宣懷。
其實這一傳統起源更早得多——呂不韋是個最突出的典型。
此人比胡雪岩和盛宣懷們更厲害的地方在於,他直接就把政治當作生意來做。
他成功了。成功得讓人驚歎,可稱得上空前絕後,古今一人。
他在異人身上的所有投資,如今以千萬倍的回報率在收取紅利。他身居宰相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說一不二,吐口唾沫就是釘子!
他家裏僅家童就超過一萬人。
人的致命缺陷往往就是這個時候充分暴露出來的。
欲望是人生最大的陷阱。而欲望是沒有止境的,它會隨著每一次的滿足而朝著更新更高的方向生長,它會發酵、會膨脹,它像一個無底的窟窿,永遠填不滿。
做成了古今唯一一筆超級生意的呂不韋開始膨脹了。
他看見一些文人雖然錢袋是癟的,也沒混到個一官半職,卻因為文章寫得好而留名千古(如早先的孔孟,當時的荀卿),便眼紅得緊。他收羅一幫賓客替他寫書,就好比今天的領導同誌讓秘書代筆寫文章一樣。
書寫好了,他毫不羞恥地冠上自己的大名,叫《呂氏春秋》。
他為了穩固自己地位,和當年的趙姬、如今的趙太後兩人重燃舊情,共度魚水之歡,這在宮廷裏幾乎成為人人皆知的秘密。
後來,見趙太後的淫欲日甚一日,他已經無法滿足(據說也有害怕將來嬴政長大了找自己麻煩的意思),便四下搜尋,找到一個長著特大號陰莖且性功能極強的人,把他裝扮成宦官偷偷送進宮裏,供太後享樂。那個叫嫪毐的超級男妓讓太後樂不思蜀,甚至替他懷了身孕,產下倆孩子。嫪毐則靠著他的性器官得到了極豐厚的賞賜。他自己被封為長信侯,太後後來又把從趙國搶來的一塊地封給他,把那塊地改稱毐國。
凡是在秦國想當官想發財的,無不來找他的門子。嫪毐的家童後來也多到幾乎可與呂不韋媲美,還有大量有頭有臉有專長的士人無法進入官府,便爭相進入嫪毐的府第求為門客。這個數字竟達到千人之多!
此時的嬴政,根本就是個傀儡。宰相呂不韋不把他看在眼裏;超級鴨子嫪毐更不把他放在眼裏。他眼下是太後的貼身紅人,他還幻想著要讓自己與太後生的兒子來繼承王位,讓嬴政這個小雜種提前下崗!
嬴政的母親趙太後已經被嫪毐徹底迷住了,也就是說,她已經被自己的欲望徹底迷住了。在與嫪毐雲雨繾綣之時,她甚至允諾了嫪毐的荒唐請求。
秦王嬴政處在人生路上的十字關口。
不過,無論是呂不韋還是嫪毐,甚至是趙太後,都低估了嬴政的智商。
嬴政在被冷落的王座上冷眼觀察著身邊發生的一切。盡管許多事情連仆人都盡力向他隱瞞,但總有蛛絲馬跡、總有透過牆壁縫隙的風刮到他的耳邊。
一顆仇恨的種子在嬴政的內心瘋狂地生長著,很快就要破土而出。
機會不久就來了。
嬴政執政的第七年,他年滿二十周歲,已經長大成人。
按照曆來的規矩,朝廷應當為他舉行加冠儀式,他應當親政了。
不知何因,嬴政的成人儀式卻一直沒有舉行,就這麽一拖整整兩年。
兩年後,秦王決定在雍城舉行自己的加冠之禮。為了預防萬一,他指派大將王率兵三萬屯於岐山。
嬴政舉行完冠禮,正式佩帶寶劍上殿,以顯示威儀。他宣布:大擺宴席,慶賀自己親政,文武百官,前往同賀。
受到太後寵愛的嫪毐作威作福慣了,依舊不把嬴政放在眼裏。
他沒有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地對待嬴政的親政,反而在宴席上大肆吃喝,喝得醉醺醺地離去。
他這個人除了吃軟飯,還喜歡賭。
飯後,他邀了一幫狐朋狗友去自己那兒賭博,他還當嬴政是個啥也不懂、啥也不會的傀儡。
賭博時,他一貫是隻贏不輸的,偏偏那天輸給了一個叫顏泄的人。
顏泄贏了錢,不肯再賭。一來大概他也醉了,沒精神陪著玩,二來他是那種懂得見好就收的人,他似乎知道,不懂得節製和收斂的賭徒永遠贏不了。
可飛揚跋扈的嫪毐卻不幹,他是個隻贏得起卻輸不起的東西。他一定要顏泄留下,再陪著玩幾局。
一個不肯,一個不幹,兩人強著強著,竟然吵了起來。吵得不過癮,又相互揪住動起粗來。
大概嫪毐沒占到便宜,不由大怒,他衝著顏泄大罵:“大膽的家夥,竟然和我動手。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當今國君的假父,你真是有眼無珠哇,不想活了你!”
他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當眾公開宣揚自己和太後的床第關係,並把自己稱作秦王的幹爹。看來他自己也活夠了。
嫪毐這話一出口,顏泄才清醒過來,嚇得一激靈,出了一身冷汗。
跑吧。不然還待在這裏,別想活著回去了。
顏泄想到這裏,趕緊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帶著身上的賭資,一溜煙出了賭場。
事情就有那麽巧,說秦王,秦王就到。他一出門,恰好秦王的儀仗從這兒經過。他嚇得魂都出來了,趕緊匍匐在地,請求死罪。
當然,他的請罪的行為是故意的,因為他怕嫪毐派人追殺,而被秦王扣押,至少還能多活兩天。
秦王讓人問他:“為何請死?”
顏泄回答:“剛才和嫪毐兩人打架來著。”
秦王覺得蹊蹺:兩人打架,也犯不著死罪呀。他這是有隱情!好,先帶回去審問審問再說。
顏泄反正是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打算,他把嫪毐和太後的斑斑劣跡全部抖露給秦王,並將嫪毐想幫自己尚在繈褓中的兒子爭奪王位的事情也講了出來。
這就叫“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嫪毐和趙太後在床上講的私房話都被人聽到了,而且終於傳到另一位關鍵人物的耳朵裏。
自己的生母成了一個不守婦道荒淫無恥的蕩婦,她為了滿足淫欲,把堂堂的君王置於萬人的嘲笑之下,她還要幫助那個淫夫搶奪自己的政權!
嬴政感覺到國人的口水像潮水一樣把整個王宮都要淹沒了。
他心頭的怒火像彌天的烈焰一樣燃燒起來。
鐵血嬴政
那嫪毐真的是到了利令智昏的地步。
他聽說顏泄被秦王帶走了,心知不妙,他的賭徒心理又上來了。
他安插了不少人到王宮衛隊中,而太後對他百般依賴,把秦王的印信和自己的印信都交給他保管,他便私自用印,調動軍隊,去攻打秦王王宮。
他想乘此機會一舉滅了秦王,這樣,秦國的王位自然就落到他的手中。
當然,發動叛亂不是那麽容易的。盡管有印信調動軍隊,但攻打王宮卻明顯有造反嫌疑,嫪毐捏造了一個口實,就是“有人要謀害秦王”。
這是個勉強說得過去的借口。
於是,他的親信打手帶著幾千人的軍隊來到王宮前,準備血洗王宮。
嬴政萬萬沒想到嫪毐有這麽大的膽子,這可真是賊膽包天了。
然而,年紀輕輕的嬴政比他那個寄人籬下又戴了綠帽子的窩囊老爹強勢得多。
他天生一副鐵血手腕、蛇蠍心腸,他不會甘心讓人宰割。
他讓人帶著手令趕往岐山,讓大將王率軍隊火速趕回鹹陽救駕,同時指揮大臣和手下帶領衛隊防守宮門,他還把宮內的宦官統統組織起來,拿起武器和嫪毐的軍隊作戰。
他下達命令:所有參加作戰的人,無論是士兵還是宦官,都拜爵一級。生擒嫪毐者,賞錢百萬,殺死嫪毐,獎錢五十萬!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盡管王宮人手不如嫪毐多,宦官們也不是正規軍,但由於秦王親自督戰,居然把嫪毐的軍隊給打退了。
進攻王宮的軍隊發現嫪毐所謂“有人謀害秦王”的指令是假的,他們攻打的正是秦王一方,不由心虛起來,一時軍心動搖,陣營崩潰。
秦王指揮手下從王宮一直打到大街上,“斬首數百”,鹹陽城裏到處是戰死後被割去頭顱的屍體——因為敵方士兵的腦袋正是領賞的憑據。
此時,王帶領三萬人馬匆匆趕到,嫪毐一夥無一漏網,全部成了甕中之鱉。
叛亂平息了。嫪毐及其死黨二十人受車裂之刑,並被誅滅三族。
嫪毐和太後生的兩個孽子,盡管還是娃娃,但已經成為對秦始皇威脅最大的政敵,皇帝下令仔細搜索,不可漏網。
軍隊在各個宮殿的角落裏像梳篦子一樣進行排查,結果在大鄭宮的密室裏找到了兩個被藏著的孩子。嬴政獰笑著,讓武士用口袋把倆孩子裝進去,然後活活摔死。
下麵是清除餘黨。嫪毐的同夥和家臣共四千餘人被撤職查辦,部分發配去做“鬼薪”(替祭拜祖先的宗廟砍柴),其餘全部連家帶口統統謫遷到偏遠窮荒地區。
當時,天寒地凍,有人提議:搬家的有大人有孩子,拖家帶口不容易,是不是等天氣好點兒再走?
秦王鐵青著臉:“不行,爬也要給我爬過去!”
於是這些當年投機取巧見風使舵依附嫪毐為虎作倀的人一個個狼狽不堪前往謫遷地,一路上不斷有人經不起士兵的虐待而倒斃途中。
在處理嫪毐叛亂的事件上,秦王嬴政專斷殺伐的鐵腕作風、嗜血性格得到充分展示。
逮捕嫪毐之後,他對之進行嚴刑拷打,逼他招供。那嫪毐雖然生殖器比別人更大,但本事卻一點也不大,誌氣更是不大,才受了一點點刑,他就承受不住了,把自己的罪孽統統倒了出來,還把當初是呂不韋拉的皮條這件事也詳細做了坦白。
根據嫪毐的口供,嬴政要殺掉這位他已經叫了二十多年的“仲父”。此時,別說是仲父,就是自己的親老子,嬴政也不會客氣。
其實,呂不韋就是他的親老子,但呂不韋不敢承認,嬴政也不願承認。作為一代國君,他隻承認自己的君王世係。
但他不承認,卻不等於這不是事實。除了他父親子楚,秦國早有人知道了這個秘密。
於是大臣們都紛紛替宰相求情,說他侍奉和擁立先王功勞頗大,沒有呂不韋的資助,就沒有莊襄王的登基雲雲,言下之意,這秦王也就沒有您的份兒。既然大家都這麽勸說,嬴政才半推半就,放他一馬。
但是,呂不韋的相國位置卻不能再保留,他被削去官職,強製離開鹹陽,到自己的封國去就任。
不過,物體運行往往是有慣性的,人生軌跡往往也如此。
呂不韋離開了權力中心,內心卻很不甘心於淡泊,他已經習慣了別人早請示晚匯報的生活方式。
他是一個商人,懂得投資理念,他在各個諸侯國那兒都進行過感情投資。於是,各諸侯國不斷派使者前來慰問他,從年頭到年尾,“諸侯賓客使者相望於道”。
這就太張揚了,太不把秦王放在眼裏了。
秦王嬴政卻沒有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對呂不韋保持著高度警惕,派有專門的人盯梢前相國呂不韋的行動。
聽說呂不韋那裏那麽熱鬧,嬴政心裏很是不悅。他從來不給這位仲父寫信,這次破了例。
他在信中刻薄地寫道:
你對秦國有什麽功勞?秦國賜給你河南洛陽的土地,封你為十萬戶侯;你與我有什麽親族關係?竟然長期讓我稱你為“仲父”。我看你還是和嫪毐的黨羽一樣,全家搬遷到偏遠地方去住吧!
呂不韋從秦王——自己的親生兒子信中感受到一股凜凜的殺氣。他知道秦王不放心自己,他的日子走到頭了。
他心裏暗想:經我的手,秦國兩代君王相繼登位,功勞不大嗎?我是你的生身父親,怎麽能說沒有關係?這些難道你不承認就不是事實了嗎?
他轉念又想:我要是以畢生精力埋頭做生意,如今也富可敵國了,可是偏要異想天開,去賭政治輪盤,也算罪不容誅呀!我要是不死,嬴政身上背著“私生子”這麽大一口黑鍋,他將有何麵目君臨天下?我今天不死,明天也得死,總之,我是秦王的一塊心病,不如就自己替秦王除掉這塊心病算了。
想通了這些,他飲下了一杯毒酒,把自己和秦國以及秦王嬴政的關係做了一個了斷。
趙太後——趙姬,美豔無比又Y蕩無比的母親,秦王嬴政也巴不得她去死。
他知道嫪毐之所以如此放肆,完全是母親縱容的結果。她雖然生了自己,為了她自己的淫欲卻又想禍害兒子,她根本不配做母親!
但是,他不能背負殺母的罪名,於是把趙姬幽禁在雍城的宮中,直到十年後死去,葬於莊襄王的墓中。
在處理這場叛亂中,剛剛親政的嬴政用他的智慧和意誌證明,他是一個天生的政治家,他的政治權謀和霹靂手段,就連資深陰謀家都鬥不過他。
左右秦國政壇多年的呂不韋、趙姬、這些人,不是陰謀家,就是淫棍、蕩婦、野心家,基本都是些人渣。在這場叛亂當中,他們全部被清除出政治舞台。
秦國開始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這是一個暴風驟雨、雷霆萬鈞的時代,是一個金戈鐵馬、劍氣橫空的時代,是一個以血腥和殺戮為主要內容的時代,也是一個睥睨萬世、空前強大的時代。
秦始皇的個人經曆決定了他在這個時代所扮演的角色。
他的最親近的家庭成員帶給他的種種影響,在他身上造成了永久的傷痛,種下了深深的暗疾。他從來沒體驗過親情、友情和愛情,從來沒經曆過正常而溫馨的家庭生活。他不懂得人的尊嚴和人的價值,他一生中學到的隻有爾虞我詐、權術陰謀、征伐殺戮、侵占貪霸,他之所以成為一個暴虐的人,一個瘋狂的人,一個一往無前、意誌堅韌的人,應當說,主要得益於他所生長的君王家庭。
他是中國曆史上抹不去、治不愈的暗斑,他的名字就像死神的衣衫,是無盡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