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桓公登場
齊桓公這個人的名頭太響了。大凡多少了解一點中國曆史的,就不會不知道他。
“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這句話,人們耳熟能詳,它就是偉大的孔夫子誇讚齊桓公所講的話。
按照現代人的語言習慣,所謂“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這話聽上去顯得太拗口,有些雲裏霧裏,不知說的是啥意思。
啥意思呢?其實也不難理解,因為文言文嘛,和白話文的表達方式不大一樣,假如把它改成白話表達方式,讀者就明白當年孔夫子說的是什麽了。
所謂“九”,就是多的意思。它也可以指一、二、三、四……一直到第九的“九”,但在古人那兒,常被用來指多的意思。
而“合”呢,就是召集、聚合,把諸侯們統統召集到一起,聚集在一起,大家一起或者開個會,或者頒布個決定什麽的——這是比較文明的“合”。還有一種“合”就不單單開會那麽簡單,而是大家湊在一起,舉行“兵車之會”,也就是把各諸侯國家的武裝力量聚集起來,幹什麽呢?打仗。打那些不聽話、不守紀律、膽敢對周天子表示不恭,或者跟霸主的權威挑戰的家夥——這是以軍事手段實現政治或外交目的的集會。
那麽“一匡天下”又是什麽意思呢?“一”,在這裏可以理解為憑一人之力或一國之力;而“匡”呢,是“糾正”和“端正”的意思。這樣,“一匡天下”便是說,齊桓公憑借他一個人或者一個諸侯國的力量,把傾斜了的、衰頹了的周王朝的天下給扶正了。
齊桓公是周武王賜封的齊國的第十六代君主。在他當君主的時候,曾經憑借武力打敗商紂王奪得商朝天下的周王朝,已經存在了將近400年。不過,此時的周王朝不再是當年戰勝殷商奪取天下時那般的意氣風發,而呈現出末世的光景來。
經過多次外患內亂引發的危機,特別是周幽王寵信褒姒,荒淫怠政,還搞所謂“烽火戲諸侯”的荒唐遊戲,結果引起犬戎入侵,各路諸侯袖手旁觀,堂堂周天子無人護佑,竟被殺死在驪山之下,鬧得周王朝險些覆滅。好在秦國國君挺身而出,將繼位的周平王護送到洛陽去避難,平王自忖西安是回不去了,幹脆做個順水人情,將原先的國都那邊統統賜給秦王,以表彰他的勤王之功,同時將首都遷至洛陽,曆史上把這叫“平王東遷”,以此為界,是為東周,而以前定都西安的那一段曆史則被稱作西周。
作為天下共主的周王被別人從國都攆出來,不得不搬家以求安生,這樣的“共主”其實力之虛弱,自然有目共睹。自此,許多不安分的諸侯國也就不大鳥這個“天子”,全不把周王放在眼裏,他們隨心所欲,把周王的指令當作耳邊風,一時之間,鬧得禮崩樂壞,把最有責任感的孔子急得大罵世道不古。由於沒有了一個高高在上的權威主持“公道”,各諸侯國之間的爭奪吵鬧也愈演愈烈,以至不可開交。
齊桓公就是在這個時候登上曆史舞台的。
那個時候,各個諸侯國之間除了爵位等級不同,在國君這個身份上都是一致的,就像現在的大國和小國、窮國和富國的關係一樣,沒有誰比誰更高一等,誰也不好幹涉別國的內政,誰也不買誰的賬。
但周天子失去了控製力後,諸侯國之間大國欺負小國、富國打擊窮國甚至占領、消滅、吞並對方的事件便屢屢發生,沒人幹涉得了,沒人認真過問,情況變得越來越糟。中原地區周邊的少數民族也時不時來騷擾一下那些弱小一些的諸侯國,弄得這些小國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
齊桓公憑借其實力和智慧,打著“尊王攘夷”的旗號,充當“大佬”、裁判、主持人和擺平者的角色,創造了屬於齊國的數十年黃金歲月。
所謂“尊王攘夷”,就是打著維護周王和周王朝利益的旗號,來製止那些侵略吞並以及違背禮法的事件。當然,齊桓公不會那麽大公無私,他在很多情況下是借助“尊王”的旗號,實現個人的目的。但因為他善於“拉大旗做虎皮”,別人還真無話可說,不得不乖乖聽他的。後來曹操搞的“挾天子以令諸侯”,實際上是從他這兒盜版來的。
《戰國策·韓策》中有這樣一句話:“昔齊桓公九合諸侯,未嚐不以周襄王之命。然則雖尊襄王,桓公亦定霸矣。九合諸侯之尊桓公也,猶共尊襄王也。”這句話把齊桓公“尊王攘夷”的實質揭露得一清二楚,那就是打著“尊王”的旗號,確立自己的霸主地位。而他一旦被確立霸主地位,便實質上取代了周王的權威。這時的周王在齊桓公麵前,幾乎是個傀儡。
不過話要說回來。假如沒有齊桓公尊王,那麽衰弱不堪的周王朝恐怕早就玩完了,連那個空虛的王位及耀眼的王冠,都要被人踩到腳底下去了。
自從齊桓公稱霸之後,各諸侯國凡是實力強大到足以號令他國的,都起而效仿,於是便有了“春秋五霸”之說。當列國紛紛崛起,有實力當霸主的增加到七個之多後,便進入了“戰國七雄”的時代。
這麽說來,齊桓公開創了一個時代,一個有聲有色、波瀾壯闊、奇譎變幻、多姿多彩的時代,我們似乎應當隔著兩千多年的歲月向齊桓公致敬。
但是且慢。
倘若我們查閱一下齊桓公的檔案就可發現,這個功名蓋世的君王或霸主,他的王位的得來卻不那麽正統、不那麽地道,有搶班奪權的嫌疑。
此話怎講?
咱們還得從頭細細道來。
薑子牙釣魚
世人都知道,中國人是很講血統的,以至後來被人上升到“血統論”的理論性高度了。而血統論的製度化和完善化是從何時開始的呢?正是周朝。
周王朝在武裝奪取了殷商的政權後,在政治上實行了兩大獨具特色的政策:一是分封諸侯;二是建立完備的禮儀製度。正是分封製和禮製構成了宗法製的核心內容。
再細究一下:禮製的要害是孔子所言的八字方針,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分封製的要害是前麵說到過的嫡長子繼承製。
齊國的第一位君主是誰呢?不是別人,正是替周朝打下江山的大名鼎鼎的薑太公薑子牙。
這個薑子牙,祖先也很顯赫,據說是堯舜時代的“四嶽”之一。所謂“嶽”者,本意是高大的山,而“四嶽”便是指的分管四方的諸侯之長。到了薑子牙的時候,家道早已破落,他一直過著窮困的日子。他宰過牛、賣過肉、開過酒店,卻始終沒有發財。為啥發不了財?因為他一顆心不在發財上麵,而在安邦治國平天下。但是一直到他七十多歲的時候,他還是一介草民,身無一官半職,更談不上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了。
但他並不死心。
傑出的政治家就是這樣,一息尚存,追求不止。他沒有自怨自艾,更沒有放棄初衷,他還在堅守自己的抱負。
有一天,周文王外出打獵,事先卜了一卦,卦象說:這次打獵,必有收獲。但“所獲非龍非螭(蛟龍的一種),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這卦象所說夠玄了。於是文王出獵,率領一大幫人,浩浩蕩蕩,來到渭水北麵的獵場。
在渭水河邊,他看見一糟老頭,正坐在河岸邊釣魚。老頭釣魚有一奇怪現象,就是他用的魚鉤不是彎曲的,而是直直的。
這一奇怪現象吸引了周文王,他便來到老頭身邊和他閑談起來。
兩個人,一個是當時已經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君主姬昌,一個是窮困潦倒已過古稀之年的貧民薑子牙,碰在一起卻像上天安排好的一樣,居然一談就異常投機,姬昌高興得連獵也不打了,用自己的車載著老頭興衝衝回了都城。
以後,周文王和他的兒子周武王都謙恭地拜薑子牙為老師,讓他擔任總顧問兼最高軍事統帥,薑子牙也認認真真輔佐文王、武王父子,滅了商王朝,並建立了新興的周王朝。
薑子牙是個奇人,“其事多兵權與奇計”,所以後世的人談起用兵以及權術都歸結到薑子牙頭上,也可以說,薑子牙是用兵和搞權謀的始作俑者。
周武王繼承父親文王的事業,奪得了殷商的天下後,實行分封,將全國土地像切蛋糕一樣切成一塊一塊,分給親朋好友。薑子牙是第一號大功臣,當然必須受封,於是周武王便在東海那邊畫了一個圈,將近海的一大塊地劃給他,建立齊國,還賜給他五等爵位中的第一等:公爵。
在當時,有資格稱王的僅有一人,那就是周王朝的統治者,其餘隻能按照爵位來稱呼,比如齊國是公爵國,其國君隻能稱公,等後來亂了套的時候,大家才都稱起王來了。
按照宗法製度的嚴密規定,老的國君死了,新的國君繼位,按照既定方針辦,該誰就誰,別人都別去做非分之想!
兄妹亂倫
任何製度都是這樣的,製定時的初衷很好,很完善,甚至可以說很嚴密:確立所謂嫡長子繼承製的最重大理由就是防止權力的覬覦者搶班奪權。但是,按照信息論的觀點,任何信息在傳輸過程中,如無負反饋因子的加入,都會逐漸衰減,王位繼承製度的貫徹尤為典型。
曆史書記載,齊國的始祖薑太公在100多歲高齡後去世,他的兒子繼位,然後是孫子……然而,僅僅隻過了五六代,齊國在繼承權方麵就發生了一次混亂,這場混亂一直波及後麵好幾代——因為這場混亂的結果,導致齊國在位的國君已然不再是薑太公的嫡長子後裔了。
到了齊桓公的父親那裏,事情又有了不妙的開端。
桓公的父親叫薑祿甫。他在位時有一個兒子叫諸兒,立為太子。他又有一個侄子,叫公孫無知。他弟弟夷仲死得早,留下這個兒子,讓當國君的伯父非常憐愛。伯父自己還有好些兒子,都沒有對這個侄兒那般寵愛。他違反規矩,命令給無知的供養待遇等同於太子,這就埋下了禍根。
薑祿甫死了以後,太子諸兒繼位,是為襄公。
襄公小的時候,曾經和無知兩人在父親麵前爭風吃醋,卻沒得到父親的支持,於是在心裏懷有對無知的不滿。等到自己繼位後,他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剝奪堂弟公孫無知的超過等級規定的贍養標準。這一招做得太損,既讓無知減少了俸祿,不能過以前一樣的享樂生活,更讓他在各位親屬和滿朝大臣麵前栽了麵子,他內心的憤怒可想而知!
當然,襄公所剝奪的,本來就是他不應該享有的,他自己心裏明白,所以也就不敢有公開的表示,不過心裏這仇卻記下了。要知道,中國自古就有這麽個潛規則:不管合不合規矩,待遇一旦上去了,再要把它拿下來,那可是打人傷臉的事。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句話也許春秋時代還沒有出現,但它的基本道理無知卻是無師自通的。
無知當時倘有不滿情緒表露,襄公是不會怕他的,因為他不僅掌握了話語權,還掌握了生殺予奪之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時襄公是君,無知是臣,君臣地位如此懸殊,那無知要是敢動他一根手指頭,襄公就會馬上下令滅了他!
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公孫無知當時一定是這麽想的。於是他潛心等待機會。
權力會讓人迷狂,這句話用在襄公身上是再確切不過了。齊襄公這個人,在道德方麵實在有大虧。他最遭史家訾議的地方就是亂倫。
齊襄公有一個妹妹,長得如花似玉。這個妹妹盡管和他不是同一個母親,卻也是父親薑祿甫所生。
在國君的宮廷裏,男女之大防從來是做得很嚴謹縝密的,不過對於自家人來說,往往倒容易疏忽。
襄公和妹妹兩人在父親的鼻子底下秘密偷情,幹出了有傷人倫的醜事。他們以為自己幹得神不知鬼不覺,卻有警覺的人發現了這件事,要不這件事不會出現在曆史的記載中。但是,發現了這件事的人當時並沒有大肆張揚。
後來,妹妹出嫁到魯國,嫁給了魯國國君魯桓公,但兄妹倆偷情的那一段曆史,卻埋藏在各自的心底,當時肌膚相親時的那股激情,就像沉寂的火山,並沒有泯滅。
襄公登基的第四年,魯桓公帶著夫人來齊國造訪。倒黴的魯桓公哪裏知道自己老婆和大舅子的那一段醜事。他手下有一位叫申的大臣不知怎麽事先有預感:主公這一回赴齊會出事,因此拚命勸諫魯桓公不要前往齊國。
魯桓公自然不聽。
齊國和魯國是靠得最近的鄰國,兩國的先祖都是周朝建立之初的大功臣,同時受封公爵。齊國先祖薑子牙替武王打下了周朝的天下,魯國先祖周公姬旦替周朝設立了禮儀製度。兩國世代交往、世為婚姻。魯桓公想:當今齊國國君諸兒繼位,我還沒去祝賀呢。此番一是讓老婆回家省親,二是向齊襄公的登基表示祝賀之意。
他不知道,此一去,不僅是送肉上砧,找綠帽子戴,而且還搭上了自己的一條命。
在齊國方麵,襄公對魯桓公夫婦的到來自然是非常高興,那股盛情,讓魯桓公都有些感動了。
然而,襄公對魯君夫婦的到來感到興奮,實在不是針對魯桓公的,而是針對自己妹子的。
他這個與自己亂倫的妹妹嫁到魯國,已經有15年了。出嫁時十幾歲的姑娘,現在剛剛三十出頭,正是一個女人完全成熟的季節。加之在魯國這個號稱禮儀淵藪的國家做了多年的國君夫人,一舉手一投足,那股氣質、那份修養、那種魅力,讓已有夫人且妻妾成群的諸兒神魂顛倒,舊情複熾。
也許哥哥諸兒是齊薑的第一個“男人”,齊薑見到哥哥也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兩人一拍即合,立刻就黏糊到一起去了。
讓人奇怪的是,諸兒做太子時和妹妹在父親的鼻子底下通奸,沒有被父親發現,今天他當了至高無上的國君了,與妹妹通奸的事卻立即被魯桓公知道了。
魯桓公氣憤已極。
他沒有想到自己老婆和齊國國君能幹出這樣不要臉的事情來,這不是豬狗不如嗎?
不過,他眼下在齊國做客,而齊國是個大國,實力比魯國強太多了,他不敢在齊國的宮廷裏罵街。
畢竟心裏這股氣還是憋不住。晚上,在寢宮裏,桓公把老婆給臭罵了一頓,大概把民間老百姓罵老婆的那些話都使出來了,什麽賤人、不要臉、破鞋之類的,那齊薑又羞又愧,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
我們當然不能說女人是禍水這樣無原則的話,不過齊薑後來的做法也確實不那麽地道。
老公戴了綠帽子,心裏有氣發一頓火,這本來不算過分,而且兩口子關起門來吵架,沒必要招搖出去。可那齊薑被自己的情欲迷昏了頭,居然把老公罵自己的事情偷偷告訴了哥哥。
齊襄公的臉麵丟大了。
作為堂堂一國之君,和自己的妹妹偷情,而且被人家給知道了,這叫什麽事兒?魯桓公罵齊薑罵得那麽難聽,他要是把這事回去一說,很快就會傳得滿天下都知道,周王會知道、各國諸侯會知道、天下百姓也會知道,知道齊國當今的國君是個這麽混賬的家夥,這……這叫我臉麵往哪兒擱呀?
齊襄公是個狠心的人。他想,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把魯國國君給滅了,殺人滅口,讓這事哪兒生哪兒了,隻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就成了。
這天,他邀請魯桓公喝酒,魯桓公不敢不從。他假裝盛情,拚命勸酒,那魯桓公心裏雖苦,這酒還是要喝,一來二去,很快就醉了。
齊襄公見他醉了,便讓手下一名叫彭生的武士將魯桓公抱上車,再送魯君夫婦回館舍。
那彭生得了旨令,在抱魯君上車時,暗中做個手腳,用陰功將魯君的肋骨全部壓斷。等魯君回到館舍,一下車,便一命嗚呼了。
消息傳到魯國,魯國人不是傻瓜,當然知道這裏麵有蹊蹺,於是派使者前來交涉,指責齊國的不地道。齊襄公便把彭生當了替罪羊,將其殺死,以搪塞魯國。襄公的妹妹齊薑嚇得再不敢回魯國,就此終老於齊國。
可憐齊薑,為了一時快活,不僅使老公喪命他鄉,自己的國君夫人的位置也給葬送掉了。
齊襄公雖然暫時把這事給應付過去,但卻在不經意間又給自己埋下另一顆定時炸彈。
強者為王
齊襄公十一年冬天,襄公派了兩個大夫到葵丘這個邊境城市去駐防。葵丘到齊國都城臨淄不過數百公裏,要按照現代交通條件,高速公路兩三個小時就到了。但在當時,卻算得上是遙遠的地方。
誰都不願去戍邊,都想窩在都城享清福,齊襄公點了名的兩位大夫連稱和管至父同樣不肯去。
為了動員他倆去,襄公與這倆人約好:第二年瓜熟時節另派新人,讓兩人換防。
兩人得到許諾,暫時安下心來,心想熬過這一年再說。
沒曾想,君無戲言這句話在襄公那兒根本不算數,到了第二年瓜熟時節,襄公連提都不提這事兒。
兩人見主公不提這事,以為他忘了,便大著膽子自己提出來。他們打了份報告,要求返回都城,讓襄公另派人選來駐守邊防。
襄公接到報告,往地上一扔,心裏說,拿著根棒槌你們就當真(針)了。好不容易騙了你倆去,你們回來我還得騙別人去守邊關。一事不煩二主,你們倆繼續在那兒呆著吧。
他照樣每天吃喝玩樂,逍遙自在。
那兩人在葵丘那兒幹等,左等沒見輪崗的指令,右等沒見換班的到任,終於發現襄公那家夥原來是把他倆當猴耍。
他們憤怒了。
他們早就聽說襄公的異母弟弟公孫無知想作亂,便和他聯絡,並主動請求分派任務。
連稱有個堂妹在齊王的宮殿裏當宮女,一直得不到寵愛。無知許諾:如果你這個堂妹能做個內應,每天給我搜集襄公的情報送出來,等政變成功後,我就讓她當夫人(那時國君的妻子不叫王後,也不叫嬪妃之類,就叫夫人)!
有了這份許諾,連宮女果然遵命,每天將有關襄公的動態情報悄悄送到宮外,而無知和連、管二人則厲兵秣馬,以待時機。
機會很快就來了。
秋天過後,就是冬天。冬天,恰是打獵的好時節。襄公整日遊樂玩耍,對於打獵當然也頗有興趣。
這天,他帶著人先是去遊姑棼,遊了姑棼,又去沛丘打獵,在那兒碰見一件離奇的事兒。
他看見一隻巨大的野豬向自己的坐車撲來,而旁邊的人看見的卻不是野豬,而是一個大活人,是那年替襄公殺了魯桓公又被襄公處決的彭生,於是大叫:“彭生,彭生”!襄公一聽,不由大怒,挽弓朝野豬射去。也不知射中沒有,那野豬竟然像人那樣用兩條後腿站立起來,朝著襄公發出哭泣般的聲音。
這可把襄公嚇得不輕。他當即從車上摔了下來,把腳給崴了,而且一隻鞋也丟了。
襄公這下生氣了。
襄公一生氣,後果自然很嚴重。他把替自己掌管鞋子的人(那人有個很稀罕的名字叫茀)打了三百鞭子,狠狠地發泄了自己的心頭怒火。
襄公打獵摔傷的消息在第一時間傳到無知耳朵裏,無知立即決定,要把握這個天賜良機。
政治家和陰謀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嗅覺特別靈,而且下手果斷迅疾。陰謀家如果成功了,在後人書寫曆史的時候,會被誇讚為具有政治家的作風。而政治家在推行某些手段失敗之後,也會被貶為陰謀家。
無知當然有著想當政治家的野心,但他必須先通過陰謀手段使自己爬上夠資格玩政治的那層台階。
他帶著連稱和管至父(這兩人未獲襄公批準,竟然擅離職守,悄悄跑回了都城,可見襄公已經被蒙蔽到了什麽程度)以及大批兵丁直闖襄公的禁宮。
那個充當襄公的出氣筒、平白被他揍了三百鞭子的茀,卻是一個不記怨恨的人。
他最先發現無知要闖宮,搶先跟襄公通風報信,並把他藏匿起來,又組織宮裏的太監們拿起武器與無知格鬥。
這些閹人哪裏是正規軍的對手?很快被殺個一幹二淨。然後,作亂者開始地毯式搜尋襄公,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無知心裏很明白,如果襄公被放過了,那他頭上這個反賊的帽子就戴穩了。襄公很快會憑借他的“正統”地位,號召起平亂的勢力將其剿滅。
找來連稱的堂妹一問,知道襄公肯定在宮裏。
“搜!”無知一聲令下,帶頭細細搜尋起來。
對齊國的王宮,無知再熟悉不過。他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一寸地麵一寸地麵地看,找了很多間房屋,都沒見襄公的蹤影,無知心裏有些慌亂和焦急了,他愈發小心仔細起來。
在一扇很厚實的門背後,他突然發現有一雙鞋擱在那兒。那僅僅是一雙鞋呢,還是某人的一雙腳呢?
無知猛地把門拉開,看見他的寶貝哥哥齊襄公正躲在門後瑟瑟發抖呢。
無知毫不猶豫,將手中的劍一下子刺進襄公的胸膛,作威作福慣了的齊襄公終於走完了自己荒淫無恥的人生路程。而早就覬覦國君位子的無知則立刻下達“詔令”,自立為齊國公爵,當上了他朝思暮想的國君(之前,各國國君繼位,都必須經過周王的冊封,要有委任狀的,此時這一套全作廢了)。
事情到此並沒有完結。
有道是“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這個名叫公孫無知的人,大概是名字起壞了,他確實太無知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有福分做國君的人。這邊P股還沒坐熱,那邊又“哢嚓”一下被別人砍了腦袋。
砍他腦袋的倒不是襄公的擁躉者,也不是其他陰謀分子,而是他平時頗為小瞧的人。
齊國國都臨淄附近有個叫雍林的地方,那兒是渠丘大夫的封地。
無知做公子哥兒的時候,其實和襄公一樣,也是一個紈絝子弟、浮浪少年,驕橫狂妄,不懂謙卑,做過很多恃強淩弱、欺男霸女的事,根本就沒有做國君的素質,更談不上做政治家的素質了。所以他弑君僭位篡奪王權,引發了別人對他的憤慨。
他一上任,頭等的大事就是享樂。襄公狩獵時摔傷了腿,給了無知以可乘之機。但無知頭腦裏竟沒有“前車之鑒”這根弦。
眼下冬天還沒過去,仍是狩獵的大好時機,無知不肯讓這樣的好時光空度,便帶著親信隨從去雍林打獵。
報應立刻就來了。
他過去曾經因為一件小事欺負過雍林人,當地人知道他要來打獵,便預先埋伏在林間,等他一到,突然殺出,把他給做掉了。
雍林人倒是敢做敢當,他們幹掉了無知,立馬給齊國大臣寫了一封信,報告事情結果,承認責任由他們全部承擔。他們在信中說:無知弑君自立,是為篡逆,我們按照祖宗成法懲罰他。現在,齊國無君,希望大臣們按照規矩扶立新君,我們一定奉命!
立新君的相關規矩自然是有的,但在朝政混亂的時期,更起作用的是潛規則。
潛規則是什麽呢?四個字:強者為王。
逼死親兄弟
襄公繼位後做出的許多荒唐舉動,包括殺死來訪的友邦國君、與友邦國君夫人通奸、隨意欺侮手下大臣、淩辱傭人等等,遭到朝野上下各種各樣的非議,背後責罵他的唾沫星子都快匯流成河了,隻有襄公一人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他也不會痛改前非。朝中但凡有些遠見的人都明白:齊國的禍患不遠了。
襄公的幾個弟弟紛紛找借口或找時機逃往國外,他們怕留在國內的話,一旦禍患發作,難免受這個荒唐倒黴的哥哥的株連,弄得玉石俱焚。
對於自己的弟弟偷偷逃跑出境,襄公毫不在意。他倒覺得這樣更好,這樣的話,國內覬覦國君寶座的人不是少了嗎?一個堂弟無知,孤立無援,自己更好對付。
他卻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當上國君,並非因為有這個本事,完全借了自己是薑祿甫的嫡長子的光。所以說,嫡長子繼承製隻能從理論上保證王位繼承在規則上的合法性,卻不能保證繼位者在能力上的合格性。
逃跑出境的弟弟中有兩人比起他來要出色得多,一個叫薑糾,一個叫薑小白。
薑糾的母親是魯國人,所以他便跑到魯國去藏身。薑小白的母親是衛國人,衛國勢力太弱,反正依靠不上,他隻好跑到附近一個叫莒的小國去,寄人籬下,苟且偷生。
朝廷中的大臣也按照各自所屬的權力體係以及對未來朝廷政治格局的判斷,分別決定自己的去向:有依附於現在的國君襄公的,有追隨公子糾的,也有追隨公子小白的。有兩名後來影響了齊國大局的臣子,一位叫管仲的,追隨公子糾去了魯國;一位叫鮑叔牙的,則追隨公子小白去了莒國。
這些逃出境的人無論是王子(或叫公子)還是大臣,在國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目的,就是等待國內內亂,然後回來搶班奪權。
對於襄公之死,他們應當有理由高興,但是卻高興不起來。因為王位旁落到無知手上,要是按照繼承序列,他們是薑祿甫的正宗兒子,盡管不是嫡長子,但至少是庶子,而無知卻不是。
好在天不佑惡人,這個無知P股還沒坐熱,就一命嗚呼了。
齊國國內有勢力的大臣有兩個家族,一個姓高,一個姓國。
無論高姓和國姓,原先都是王族的分支。既與齊王家是親戚,當然受到重用。在周王朝時期,國君有公、侯、伯、子、男五個等級,臣子也有卿、大夫、士三個等級。高姓和國姓兩家都屬於卿這個等級。在國君空缺之後,繼位的事情自然得由他們來作出決定。
現在,王位的繼承序列已經亂了,嫡長子死了,本該由嫡長孫繼位,但襄公有無兒子,史書上沒有記錄,也許沒有,也許有。即使有,由於襄公的德行已經給齊國上上下下帶來了極大的禍害,大家也不願扶助他的後代繼位。那麽,繼位者隻能從庶子當中找。
正卿高傒自小和薑小白就是哥兒們,兩人玩耍嬉鬧,跟親兄弟一樣。此時,他極力推薦由小白回國繼位,另一位上卿反正與薑糾沒有特殊感情,也就不去得罪人了。兩人私下這麽一合計,得出的共同意見就是,請公子小白回來繼位。
但這事沒有明確的理由:憑什麽薑小白做得國君而薑糾或者別人就做不得?他們隻好暗中通知小白,讓他趕緊回來。小白如果能先回來,就能按照先來後到的理由占據王位。薑糾們假如不服,要回來搶位子,他完全可以用新任國君的名義下令“討逆”。
這下我們明白薑小白為什麽逃亡時不肯走遠,寧肯呆在莒國那個屁大一點的地方了,因為從那裏回國最近,一有風吹草動,可以最快速度返回。
而薑糾也不是吃素的,他在宮廷內也埋有暗探。無知之死,讓他興奮不已,他也認為,屬於自己的機會來了。
魯國是他外婆家,當然希望自己這個外甥能回去當國君,這樣齊國就會和魯國交好。要是一個和魯國沒有感情的人當齊國國君,魯國便老要遭受齊國的欺負。
魯國把齊國立國君的事看得異常重要,他們幾乎把它當作自己的內政來對待,決定派出軍隊護送薑糾回國。如果有膽敢阻攔薑糾繼位者,格殺勿論!
探子來報,聽說那邊薑小白已經起程,魯國和薑糾都急了,他們立即分頭行動:由魯國軍隊護送薑糾立即出發,同時為防止薑小白搶先回國,薑糾的謀臣管仲親率一支兵馬趕往莒國通往齊國的路途中,對薑小白進行攔截。
這個決策應該說是十分正確的。
當管仲帶著兵馬氣喘籲籲趕到邊界之後,正看見薑小白在鮑叔牙的陪伴下,上緊著往這邊趕呢。
管仲心裏暗自高興:好哇,來得正是時候。小白呀小白,我正等著你呢!
卻說這管仲和鮑叔牙兩人,雖然各為其主,原本卻是最好的朋友。
鮑叔牙是個性格謹細、做事認真的人,儒雅有風度,是十足的翩翩君子,他的身份地位也比管仲高。而管仲家境貧窮,地位卑下,在齊國一直不大讓人瞧得起。不過不知為什麽,這樣兩個差別很大的人,竟然搞到了一塊兒,兩人的關係鐵得不得了。
在齊國人眼裏,這現象很不好理解。
比如,鮑叔牙和管仲兩人曾一起做生意,賺了錢,管仲在分紅的時候,給自己分大份,隻給鮑叔牙分小份。別人問鮑叔牙:一塊兒做生意,管仲這人怎麽這樣?鮑叔牙笑笑:我的家境比管仲強,他日子不好過,多得一點應該,應該!
管仲還喜歡自以為是地給鮑叔牙提建議,卻總是把朋友的事情弄砸。旁邊的人就說:你這個朋友,看上去智力不怎麽樣啊?盡給你出餿主意。鮑叔牙回答:話不能這麽說。一個人總有運氣好、運氣不好的時候。眼下管仲的運氣不好,這跟他的智商沒關係。
管仲當官也沒有運氣。他曾經三次混進官場,但領導都不滿意,因此又三次被趕走。他還有一個很大的汙點,就是當逃兵。這點他自己也承認,說自己曾“三戰三走”。走,在古文裏是跑的意思。管仲當過兵,但是作戰卻很不勇敢,他參加過三次戰鬥,每次都逃跑了。他這樣的行為當然會遭到別人的恥笑。不過鮑叔牙夠哥兒們義氣,他不但不批評嘲笑管仲,反而對旁人解釋,說管仲之所以當逃兵,並不是因為怕死,而是他家裏有高齡老母,他不忍舍棄母親,想盡自己的贍養義務——這麽一來,管仲的行為在他嘴裏反而變得高尚了。
鮑叔牙對管仲如此好,但管仲並不領情。當鮑叔牙護送公子小白急匆匆朝齊國趕路的時候,忽然發現前麵有一支人馬擋著道。擋道者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自己曾多次有恩於他的管仲。鮑叔牙審時度勢,隔著一段距離把馬車停了下來。
“怎麽著,哥兒們,這麽不通融,竟然這麽辛苦跑大老遠來截道?”
管仲說:“那是,我今天來,就是不能放薑小白過去,不然,薑糾公子當國君的夢想豈不要泡湯?”
“咱們這麽好的兄弟,你都不能放一馬?”
“不成,堅決不成!這事關原則問題。”
“既然是原則問題,那就算了。咱們今天各為其主,你不放我們過去,那我們還是回莒國呆著去。”說罷,鮑叔牙趕著馬車掉頭要走。
“回去也不行!”管仲對著薑小白大聲喊道,“對不起了公子,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說罷,彎弓搭箭,覷準了薑小白的胸前,“嗖”地放出一箭,那箭如閃電一般挾帶一股疾風呼嘯而去。
薑小白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兩個朋友的對話,神經卻像上了弦一樣繃得緊緊的。他知道,今天麵前這個攔路的家夥是不肯有絲毫通融了,自己得萬分提高警惕,以防不測。
果然,就在鮑叔牙駕車要轉頭的時候,管仲手腳麻利地從魚袋裏取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這邊,薑小白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管仲的舉動,見他要下手了,正想躲避,卻已來不及了。
管仲上戰場盡管老做逃兵,但他殺人的手藝還是挺不錯的。他放出的那支箭,簡直就像長了眼睛,直奔薑小白身上而來,薑小白覺得腰間被狠狠地一撞,當即栽倒在車上,一動不動。
鮑叔牙見薑小白被射中,一頭撞倒在車上,大驚失色,他把韁繩扔下,大哭著撲到薑小白身上。他一雙手抖抖索索地在小白身上摸索,看看他到底傷在哪兒,傷到了什麽程度。
薑小白腦袋跌撞在車框上,上身倒在車廂裏,一條腿耷拉在車廂外,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樣。
鮑叔牙本是個相當沉得住氣的人,謙和冷靜,溫文爾雅,這一回卻大大地沉不住氣了。
他侍奉薑小白就像侍奉國君一樣,他對小白無比忠心,如今主人遭遇不測,他怎能冷靜得了呢?
不過,他的主人薑小白比他冷靜。薑小白不像他的哥哥襄公和堂兄弟無知那樣純粹是紈絝子弟,他真正有政治家的水準和風度。
他並沒有死,他甚至一點傷都沒受。
那他是怎麽回事呢,他裝蒜嗎——可以這麽說,但也不完全是。
他的確被管仲這位神射手給射中了,而且射中的是要害部位。
不過,吉人自有天相,有的人冥冥之中似有神靈保佑。管仲那一箭射過來,恰恰射中他腰帶上的帶鉤。
這帶鉤才多寬一點的東西呀?那箭竟然像是長了眼睛,不然不會這麽巧合。
就在被箭撞擊的那一刹那,薑小白腦子裏就有了主意:裝死!
他佯裝中箭,一頭摔倒,半聲不吭,紋絲不動。
連站在旁邊的鮑叔牙都以為他死了,更何況遠隔了好幾十米的管仲。
小白這一招,是參照了兵法的。
兵法言:“不可勝者,守也……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
小白處守勢,他便用了這招裝死以自保的手法,竟然騙過了精明的管仲。
管仲在那邊車上站著,他觀察鮑叔牙的舉動,便知小白是不是真的死了。
鮑叔牙當然很快就知道小白沒死,但小白用眼神告訴他:此中消息萬萬不可泄露!
鮑叔牙同樣是精明人,立刻配合薑小白演起了雙簧。
管仲見自己的好朋友鮑叔牙一派如喪考妣的樣子,顯然認為已經得手,心中很是高興。
他不便上前來驗屍,因為鮑叔牙畢竟是自己的哥兒們,他又屢次對自己有恩。你近前了,他要是和你拚命怎麽辦,你還不還手?
反正任務已經完成了,他帶來的人也都一致認定小白已經死於非命,於是管仲遠遠地向鮑叔牙抱拳:“後會有期”!然後拍拍P股,帶著人馬回程。
走出不遠,他又想起要盡快向薑糾匯報這次任務完成的情況,免得主人焦急。於是讓人快馬飛馳報信。
魯國國君和薑糾得到管仲的報告,不由大喜。魯君說:“現在沒什麽顧慮了,齊國國君非你莫屬。這樣吧,你在魯國呆了這麽些年,我恐有照顧不周之處,以後你回了國,咱們甥舅見麵的機會不會很多,不如慢些走,讓我好好款待款待你,並預先祝賀你榮登大位”。
薑糾當然是心急如火,但魯君既然這麽說了,隻好暫且留步。
就這麽一拖,原本從魯國國都到齊國國都三天左右的路程,磨磨蹭蹭直拖到六天後才進入齊國國境。
而鮑叔牙在管仲走後,趕緊替小白換了一輛帶篷的車,日夜兼程朝臨淄趕去。高傒見小白到來,當然喜不自勝,和國內眾大臣一起擁立小白為齊君。小白即位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調集兵力,阻擊魯國的軍隊。
魯國國君原本仗著齊國國內無主,才敢派兵入境。此時齊國已有新君,號令一發,實力強大的齊國軍隊整裝前行,在亁時這個地方與魯國軍隊遭遇。一戰下來,魯兵敗走,退到邊境,卻被齊軍包圍。眼看要被聚殲,齊國派使者將新任齊君的一封書信送到魯軍的軍營裏,下達最後通牒。
通牒的內容是殘忍的。裏麵這樣說:
公子糾,是我的兄弟,我不忍親手殺他。他既然在你們那兒,還是請你們動手誅殺吧。他的兩個爪牙召忽和管仲,是我的仇人,請你們乖乖把他們解送過來,我要把他們剁成肉醬。如果不按照我說的做,我的軍隊就進入魯國,把你們的國都圍起來。
魯君恐懼了。
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政治家是最懂得隨機應變的。魯國盡管是薑糾的外婆家,魯君又剛給他設宴餞行,此時也隻能先顧了自己再說。
魯君親自下令,將薑糾處死,屍體交還齊國處理。輔佐薑糾的兩個人:召忽頗有骨梗之氣,他不肯回去受辱,便舉刀自殺;而管仲卻不甘心就這麽死去,他要求魯國把他裝上囚車,送回齊國。
毫無疑問,召忽雖然死了,但管仲不想死。
受傳統觀念浸染較深的讀者恐怕會說了:管仲這不是忠君之道啊。過去說“君辱臣死”,今兒主子都死了,管仲還想求活,算不得忠臣啊。
但這個觀點顯然沒有從實情出發。
公子糾並沒有當上國君,他隻是有資格備選的諸公子之一。如果說,君是國家的代表,忠君就是忠於國家;管仲不為薑糾這個候選人殉死,算不得對國家不忠。
其次,管仲不想死有他更重要的理由。
不過,這次他的理由不再是要贍養老母,因為此時老母已經去世。他的理由是:他的滿腹經綸一肚子才學還沒有施展,他要留下自己一條性命,為國家的強盛效力。他自認是當世無與倫比的傑出人才,因此他不能像召忽那樣就這麽輕易死去。更何況,他還有一層主意:新任國君雖然放了話,要把仇人剁成肉醬,但管仲心中卻存了很大的僥幸,那就是希望他的老朋友鮑叔牙能夠幫助他、救援他。
他的估計一點也沒錯。他對於鮑叔牙的了解,就像鮑叔牙對他的了解一樣,太準確、太深刻了。
鮑叔牙這個人有兩大特點:對國君(主人)忠誠,對朋友忠厚。
管仲當初率兵攔截小白,並用箭射殺這位薑糾的競爭對手,這讓戰勝了薑糾而獲得政權的齊桓公心懷巨恨,巴不得寢其皮,食其肉。但是,鮑叔牙卻極力勸阻齊桓公。
鮑叔牙這麽對齊桓公說:“如果您隻打算把齊國治理好,安安穩穩當個國君,那麽有我和高傒兩人足夠了——我們的智慧和才能足以輔助您達到這個目標。但是,假如您有稱霸天下的雄心,我們倆就幫不了您了。能幫您的,當今之世隻有一個人,就是管仲!管仲這個人的才幹了得,不論他到哪個國家,他都有本事把那個國家治理得強大起來。如果他不能回到齊國而被迫到了任何別的國家,那個國家將成為齊國的強勁對手。”
“我把他殺了,他去不了別國,也就成不了我的對手。”
“難道你就不想成為一代霸主嗎?”
這話把齊桓公問啞了。
齊桓公打消了懲罰管仲的念頭。他真的相信,鮑叔牙這個人保護管仲,絕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完全是從齊國的國家利益出發的。
他再次去信嚴詞催促魯國:即刻把管仲押解來齊國,以解我恨,不得延誤——桓公生怕魯國留下或者放走管仲,讓一個大大的人才走失了。
齊國如此催逼,管仲又自願返回齊國,魯國當然不會耽擱,趕緊將他送回國去。
鮑叔牙親自到邊境上迎接管仲,為了不讓魯國看出齊國的用心,他依然讓管仲坐在囚車裏,一路押解回來,直到臨近都城的堂阜,這才把管仲身上的鐐銬去除。
回到臨淄,鮑叔牙讓管仲齋戒沐浴更衣,並舉行了除災祈福的儀式,然後上殿拜見齊桓公。桓公見到管仲大喜,賜以厚禮,破格任命為大夫,同鮑叔牙、隰朋、高傒等共主國政。
管仲改革
齊桓公任用這些人作為自己的左右手,有一個最高目的:成就千古大名。他願意向自己的先祖薑太公學習,而決不願意成為父親和哥哥那樣的等閑人物。
應當說,桓公這個人確是個有抱負、有理想、有誌向的人。
當時之天下,周王朝已然衰落,各諸侯國中,有的已被兼並,有的實力大增。那些實力強大的國家,對別的國家都虎視眈眈,抱有野心,巴不得把別人吞進嘴裏。
細數一下,實力與齊國一般強甚至比齊國更強的國家,當時有晉國、楚國等等。這些國家經常在周王的眼皮子底下為一點小事就相互掐架,鬧得整個中原地區烏煙瘴氣。
齊桓公的想法是:周王就像一個年老的家長,對於這些事已經沒有力氣管了,今後這些事,我要來替他管一管。我能管下來,就證明我們齊國的老大地位。
他查找了宮裏的檔案,裏麵記載周武王的弟弟周成王年少時曾發生管、蔡之亂,而淮河流域一帶的部族也趁機起來反叛,成王當時深感恐懼,於是賜給太公一項特批的權力,命他但凡遇到天下不安寧的時候,“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五侯九伯,實得征之”——實際上就是允許太公可以代替周王征討東部地區不聽話的國家。
太公死後,齊國沒有能力再對其他國家頤指氣使,如今輪到他上任了,他要行使太公曾經享有的這項權力。
而且他不僅想插手東部諸侯國的事情,最好能把手伸到整個中原地區——這樣便能把太公的事業發揚光大了。
不過,要成就這麽宏偉的霸業,首先得讓自己的國家實力增強,讓自己強大到想揍誰就揍誰,別人還不敢還手甚至不敢吭聲的地步!
他把實現這一目的的希望寄托於管仲。
手下各位大臣,正像鮑叔牙所說的,要維持齊國當前的地位並保證國內穩定,確有這個能力,但要拓展事業,把國力做大做強,他們的辦法就不夠多、腦子就不夠用了。
於是,自然由管仲擔綱,對齊國的未來進行全麵籌劃。
要使一個已經延續了三四百年、暮氣沉沉的諸侯國振作和振興,第一要務毫無疑問就是兩個字:改革!改革是硬道理。
管仲早就對齊國的社會弊端看得一清二楚。他得到齊桓公的授權,便大刀闊斧行動起來。
管仲的改革除了不涉及根本的政治製度外,應該說是全方位的。
首先,在體製方麵,他實行了國野分治的方法,國都為國,國都之外的地方為野。國中設二十一鄉,其中工商六鄉、士十五鄉。每五家為一軌,設軌長;每十軌為一裏,設裏司;每四裏為一連,設連長;每十連為一鄉,不過鄉領導不叫鄉長,而叫良人。對於野,以三十家為一邑,設邑司;十邑為一卒,設卒帥;十卒為一鄉,設鄉帥;三鄉為一縣,設縣帥;十縣為一屬,設大夫。朝廷官員的分工也細化和明晰化了。
在此基礎上,實行軍政合一、兵民合一的軍事製度,軍隊階層分別有軌長、裏司、連長、旅長、良人,全國軍隊共編製成三個軍,分別由桓公、高傒和國子各領一軍。三軍農忙時種地,農閑時訓練,這樣國家不必支付養兵的費用,卻保有了一支有相當戰鬥力的軍隊。管仲規定:犯罪可以用兵器贖罪。犯重罪用甲和戟贖罪,犯輕罪用盾和戟贖罪,犯小罪用金屬贖罪,銅用來鑄兵器,鐵用來鑄農具。訴訟成功則要交一束箭。這樣,齊國又解決了兵器缺乏的問題。
上麵的改革措施在200多年後為商鞅所借鑒,使落後的秦國一下子躍升為實力最強的國家之一,並開啟了其稱霸中原的時代。宋代王安石變法,設立保甲製度(這一製度一直延續到民國時期),也是從管仲這兒得到的啟發。
在幹部選任製度上,打破階層界限和等級製度,對於有傑出才幹的不拘一格選拔擢用,比如車夫寧戚就被提拔為大司田,相當於今天的農業部長。從陳國逃亡來的公子陳完也被任用為工業部長。
經濟上,管仲通過由國家鑄造錢幣,控製物價流通;開發漁場和鹽場,增加國庫收入;建立一定程度的社會保障,比如恤養鰥、寡、孤、獨(古漢語裏,無妻曰鰥,無夫曰寡,無父曰孤,無母曰獨),以穩定社會。
在外交上,管仲采取與鄰國修好的策略。他建議桓公歸還以前侵占魯國的兩座城池、衛國的四座城池、燕國的兩座城池,在各諸侯國間獲取了良好的聲譽。
有一次,衛國被狄人侵擾,便向齊國求救。齊桓公派出軍隊趕跑狄人,幫衛國修築了楚丘城,使衛國君臣有了安全保護。
還有一次,燕國遭到山戎相侵,齊桓公和管仲親自率兵攻打山戎,把山戎趕得遠遠的。燕國國君送桓公歸國時,戀戀不舍,一直送入齊國境內。桓公說:按照周禮,不是天子,諸侯相送是不能送出國境的。燕國國君送我送出了國境,是我無禮了。為了不違反禮節,桓公把燕君所到的地方割讓給燕國——這種超水平的作秀方式,讓包括周王在內所有的國君都大受感動,心悅誠服地讚賞起桓公來。
以上幾次行為雖然包含有作秀成分,但不管怎麽說,都顯示出齊國的大國風範。
一係列改革措施使齊國實力迅猛發展,為齊桓公稱霸奠定了基礎。
桓公的霸業
當霸主的主要標誌就是可以牽頭召集各國諸侯開會,當時叫會盟。
齊桓公第一次搞會盟是在他上任的第五年,那次隻召集到宋、陳、蔡、邾四個國家,連同自己不過五家而已。後來宋國背盟,桓公便以周天子的名義率另外幾家進行征討,打得宋國國君不得不討饒。
齊桓公對於召集諸侯會盟相當積極。《史記》上引他自己的話說:“寡人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因此是“九合諸侯”,而《春秋·穀梁傳》上記錄的則達15次之多,其中還漏記了有名的齊楚昭陵之盟。他在位43年,差不多隔個兩三年就要興師動眾一回,讓各國諸侯到一塊兒聽他訓話。那份感覺,那種滋味,恐怕任何享樂也替代不了!
桓公每次會盟並不全是替天行道,主持公義,其間經常搞以權謀私。比如他的夫人是蔡侯的妹妹。蔡姬受到桓公寵愛,便恃寵而驕,跟他開起玩笑來沒輕沒重。有一次,桓公帶她去劃船,她仗著自己會遊泳,便故意將船擺得左右搖晃,把個桓公嚇得臉色泛青。桓公讓她罷手,她還偏不罷手,於是桓公生氣了。
下了船,桓公發出的第一道旨令是:蔡姬你給我滾回老家去,你敢戲弄你老公!
誰知那蔡姬也是個烈性子,她一頭哭,一頭回到蔡國。回去跟兄長一說,惹得蔡國國君也發怒了。好,你嫌棄我妹妹,別人不嫌棄。於是把蔡姬嫁到別國去了。
這可大傷齊桓公的臉麵。齊桓公雖然把蔡姬攆了回家,但心中對蔡姬還是留戀的,蔡侯這麽不講情義,他大為光火,便調集大軍,帶領各諸侯國聯合伐蔡。
小小蔡國哪裏是聯軍的對手?幾行不成陣勢的軍隊立馬崩潰,蔡侯也被俘虜。
盡管已經達到了目的,但桓公感到十分的不過癮。
他想,楚國是暗中支持蔡國的,不如借這個機會把楚國也教訓一下。於是又率軍繼續南下,進入楚國的地界,駐紮在昭陵。
楚國可是個南方大國,它的兵力也不可小覷。楚成王哪能輕易受欺負?不過眼下齊國風頭太勁,不好公開作對罷了。
但既然敵人已經入境,打進家門來了,當然要前往接招。
楚成王一方麵派出軍隊迎敵,同時讓自己的特使屈完前往責問齊桓公說:“您老兄地處北海,我處南海,相隔這麽遠,風馬牛不相及,大老遠的您跑我這兒來幹什麽?”
幹什麽?桓公不好答複,因為楚國隻是同情蔡國,立場上和蔡國是一邊的,卻並沒有做出實際的舉動挑戰齊國的霸主地位。桓公支吾著,沒話可說。
管仲處理起外交事務來卻是遊刃有餘,他馬上接過話來說:“我們齊國可是奉了周王的旨令,專門征討那些不服從天子的人。你們楚國負責向朝廷進貢苞茅草以供祭祀之用的,可迄今都沒有送去,以至影響了王室的重要工作。我們桓公因此代理周天子前來問話,這是一。還有,上回周昭王到楚國南巡,你們提供船隻,船卻漏水,把昭王給淹死了,這筆賬今兒也得跟你們算。”
這下,齊桓公大軍進入楚國就顯得理直氣壯了,桓公的臉色又變得傲慢起來。
屈完是個出色的外交家。他見管仲說出的理由不好反駁,便回答:“嗬嗬,貢品沒有及時獻上,是我們不對,我們立馬改正,立馬改正。不過嘛,昭王淹死,那可怪不得我們了,要問,你們到河邊去問河裏的水鬼吧”。屈完這話有屈有伸,軟中帶硬,綿裏藏針,既給了齊國麵子,又把他們的無理取鬧給駁回了。
桓公見屈完口齒伶俐,豈肯幹休,便親自帶著屈完檢閱軍隊,並得意洋洋地說:“你看看我的軍隊,是不是夠威風啊?誰要敢炸翅,我小白就陪他練一練。”
屈完不卑不亢地說:“陛下的軍隊是夠牛逼,可是您總聽說過這麽一句話吧: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們楚王眼下正光著腳在家裏等著您呢。”
見屈完如此倔強,齊桓公曉得楚國不好惹,於是與屈完簽訂了盟約,撤兵回返。
《史記》認為,齊桓公真正稱霸,是從他會諸侯於衛國的甄開始,直到他去世時為止。他的霸主地位的高峰期是三十五年會盟於葵丘那次。那回,周天子派自己的首席大臣宰孔專程攜帶祭祀用的肉和紅黑兩色的弓箭以及馬車,作為禮物賜給他,這樣,等於桓公的霸主地位獲得了周王的正式追認。
齊桓公的國君地位得來不夠正統,大有巧取豪奪的意味,但他這個君主當得卻完全稱職。他的胸襟、抱負、才智和手段,都證明他是一流的君主。他任用的管仲之輩,更是幫助他獲得千秋美譽的曆史名臣。
不過,齊桓公未能善始善終,問題仍是出在王位的繼承方麵。
作為一位權力欲極強的男人,桓公也一直好色不倦。他一共迎娶了三位夫人、六位如夫人,共生了十多個兒子。
開始,在管仲的建議下,他立鄭姬的兒子薑昭為太子,後來又禁不住衛姬的糾纏,許諾立衛姬兒子薑無詭(亦作無虧)為太子。這樣,繼承人的問題就變得複雜起來。到他死的時候,竟然有五個兒子在大臣中各自的擁戴派支持下進行爭奪王位的鬥爭。無詭在奸臣易牙、豎刁的扶助下搶先登上王位,卻僅僅在王位上呆了三個月就死了,死後和他的倒黴堂叔公孫無知一樣,連個諡號都沒撈著。
無詭死後,太子薑昭即位,為孝公。孝公在位十年,死的時候兒子太小,鬥不過叔叔薑潘。薑潘殺死侄兒自己繼位,是為昭公。昭公死後,其子薑舍即位,結果又被叔叔薑商人把政權奪去,是為懿公。懿公被手下的仆人殺死,他的弟弟薑元即位,是為惠公。
這樣算來,齊桓公的五個兒子先後都當了一陣子齊國國君,過了一把癮。區別隻是過癮的時間有長有短而已。
再往後,齊國的政權交接便基本靠搶了。如齊莊公弑太子登位,後來被權臣崔杼用箭射死。景公太子晏孺子即位當年即被悼公殺死,而悼公又被大臣鮑子殺死。過了若幹年,權臣田常弑簡公,田常曾孫田和幹脆把齊國政權奪了過來,自立為齊王。自此,薑氏的齊國演變成了田氏的齊國。而田氏齊國竟然也有一名諡號為桓公的,這樣,齊國在相隔三百年的時間段裏便有了兩位齊桓公。
不過,曆史記住的是第一位齊桓公,這位靠陰謀奪取政權的強者,這位在春秋時代第一個建立了強悍霸業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