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崢
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是一九五七年開工興建的一項大型水利工程。三十多年來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最終卻不得不回到原點——力爭變成無庫自然狀態。《人民日報》主辦的《文史參考》最近刊登呂崢的文章,對其作了介紹,現摘登如下——
一九六〇年六月,三門峽水庫築壩到了三百四十米,實現攔洪。九月,正式關閘蓄水攔沙,投入使用,就在舉國上下為改造自然的勝利而歡呼時,悲劇拉開了序幕。
黃河無疑是世界上最難治理的河,曆朝曆代的統治者們麵對黃河水患都是一籌莫展,隻能眼睜睜看著泥沙不斷淤積,下遊河床日益抬高,形成高於地麵的懸河。
曆史上,黃河是航運大河。而被曆代行船人視為畏途的三門峽,因為有著堅固的花崗岩河床,還可控製百分之九十二的流域麵積上產生的洪水和泥沙,因此,到了民國,在三門峽築壩的設想開始被人頻頻提起。
新中國成立後,中共第一代領導將目光投向黃河。
毛澤東第一次離京,巡視的就是黃河。麵對黃河,他的雄心壯誌幾起幾落,再也沒有麵對淮河時揮筆寫下“一定要根治”的豪情,而是囑咐一句“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半是不服半是無奈。
一九五三年二月十五日,毛澤東啟程去南方視察長江,順路到鄭州看一看黃河的情況。專列開動後,毛澤東看著圖紙上的三門峽,問隨行的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王化雲:“三門峽水庫修起來,能用多少年?”王化雲早在一九四九年八月就給時任華北人民政府主席的董必武上書,要求修建三門峽水庫,被董必武否決了。新中國成立後,王化雲一直堅持“築壩攔沙”的治河主張,被毛澤東稱為“能化雲化雨”。
王化雲回答說:“可以用三百年。”
毛澤東又問:“修了支流水庫,做好水土保持能用多少年?”王化雲說:“用一千年是可能的。”
在水利部和黃河水利委員會的要求下,經周恩來與蘇聯方麵商談,決定將根治黃河列入蘇聯的援建項目。一九五四年一月,以蘇聯電站部列寧格勒水電設計院副總工程師柯洛略夫為組長的專家組來華。根據蘇方的建議,國家計委於當年設立了黃河規劃委員會。
一九五五年七月,全國人大一屆二次會議召開。會上,人大將三門峽水庫的修建上升到了政治高度,提出“黃河清,聖人出。聖人出而天下治”。這樣一來,即使原先對工程持反對意見的人也隻有噤若寒蟬了。決議的結果是全體人大代表一致舉手通過修建三門峽工程。消息付出,舉世矚目,周恩來感慨道:“作了這麽一個世界性的報告,全世界都知道了。”
周恩來具體負責三門峽工程機構的組建工作,成立三門峽工程局。然而工程局首先遇到的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即由誰來領導,是水利部還是電力部?爭論持續到了十一月二日。在當天舉行的國務院常務會議上,周恩來確定了集中力量、共同負責的主導思想,調湖北省省長劉子厚任三門峽工程局局長,黃河規劃委員會主任王化雲任副局長,再從水利部和電力部分別抽調了許多工作人員。
就在工程局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時,一個德國的水利專家來到三門峽壩址。經過勘測,他斷言:“在三門峽築起大壩,無疑是在修建一個禍害關中的死庫!”
無獨有偶,一九五六年五月,黃河規劃委員會收到黃萬裏的意見書,反對修建三門峽水庫。黃萬裏是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黃炎培的兒子,畢業於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的工程學博士,在清華大學任教。
據黃萬裏當年的助教回憶:“黃先生最大的特點就是為人耿直,敢說敢言,不管什麽時候,不管針對誰,他都是照說不誤,有時可以說是口無遮攔。在他對三門峽工程的意見中,這種性格得到了體現。”
黃萬裏的意見書全麵否定了蘇聯專家的《三門峽工程初步設計要點》,並指名道姓地說鄧子恢副總理的人大報告“不正確”。一九五七年上半年,三門峽工程即將開工。黃萬裏孜孜不倦地在清華的課堂上給學生講述他對三門峽工程的看法:一是水庫建成後很快將被泥沙淤積,結果是將下遊可能發生的水災移到上遊,成為人為的必然災害。二是所謂“聖人出,黃河清”的說法毫無根據,缺乏最起碼的科學精神。因為黃河下遊河床的土質為沙土,即使從水庫放出的是清水,也要將河床中的水土裹挾而下。
六月,由周恩來主持,水利部召集七十名學者和工程師在北京飯店開會,給蘇聯專家的方案提意見。蘇聯專家的方案描繪了一幅三門峽水庫建成後的美好圖景。然而,由於黃土高原生態惡化,黃河上遊的水土持續流失,泥沙隻會越積越多。而下泄的清水衝量過大,會造成黃河下遊改道的危險。這些都是蘇聯專家浪漫的方案裏不曾提及的。並且,根據蘇方的設想,三門峽的水庫回水末端到達西安附近,關中平原需要大量移民。
黃萬裏給與會人員算了筆賬:三百六十米的庫區水位,意味著要淹沒農田三百三十三萬畝,移民九十萬人,代價相當高昂。因此,他從根本上反對修建三門峽水利工程。
而時任電力部水電局高級工程師的溫善章則提出了一個“低壩、小庫、滯洪、排沙”的折中方案。低壩小庫是為了減少受損耕地,滯洪排沙更是客觀冷靜的結論,因為黃河含水量之巨世人皆知,攔沙完全是螳臂當車,飲鴆止渴。待上遊因泥沙淤積而河床升高,整個關中平原都有被淹之虞。
遺憾的是,正如梁思成擋不住北京城牆被拆的厄運一樣,黃萬裏也攔不下三門峽工程的上馬,那是一個用“陽謀”“引蛇出洞”的年代,誰也不敢在政治上落伍。於是,寧左勿右的學者們一邊倒地選擇支持蘇聯專家“高壩、大庫、蓄水、攔沙”的方案。
當夜,黃萬裏寫了篇小說《花叢小語》,憤然道:“文人多無骨,原不足為奇,主要還是因為我國學者的政治性特別強。章某(張光鬥)原來有他自己的一套治理黃河的意見,等到三門峽計劃一出來,他立刻敏捷地放棄己見,大大歌德一番,並且附和著說‘聖人出而黃河清’,從此下遊河治。他竟肯放棄了水流必然趨向挾帶一定泥沙的原理,而靦顏地說黃水真會清的,下遊真會一下就治好,以討好領導的黨和政府。試想,這樣做,對於人民和政府究竟是有利還是有害?他的動機是愛護政府還是愛護他自己的飯碗?這些人也就是我們的黨和政府最喜愛的人才。”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九日,《花叢小語》在清華大學校刊上發表,毛澤東看過後,一次,遇見黃萬裏的父親黃炎培,很不高興地對他說:“你們家裏也分左、中、右啊。《花叢小語》裏把實行百花齊放政策和國內形勢描繪成春寒料峭,雨聲淒切,靜悄悄,微言絕,這是什麽話?”旋即,《人民日報》以“什麽話”為標題展開了對黃萬裏的批判,黃萬裏的右派命運已經注定。“什麽話”也被《人民日報》作為日後刊登口誅筆伐右派文章的專欄題目。
黃萬裏被打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一九六一年被下放到密雲,同農民同食同勞。雖然三門峽工程的問題接踵而至,事實證明了真理站在黃萬裏一邊,但那些顛倒黑白的人並沒有給他翻身的機會。“文革”中,黃萬裏被貶到了三門峽挖廁所。
直到一九八〇年,在渡過了漫長的二十三年的右派生涯後,黃萬裏終於獲得了平反。平反決定隻有短短兩行:黃萬裏同誌原劃右派問題屬於錯劃。經中共北京市委批準予以改正,恢複政治名譽,恢複高教二級教授的工資待遇。
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三日,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隆重剪彩開工。然而,直到開工,爭論仍然無休無止。陝西的領導一再要求重新商議設計方案。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三門峽工程完成對黃河的截流。一九六〇年九月,實現關閘蓄水攔沙。然而,僅僅一年半的時間,水庫就淤了十五億噸泥沙,不僅三門峽到潼關的峽穀裏淤起厚厚的泥沙,就是潼關以上,渭河和洛河的入黃口,也淤了“攔門沙”。問題的嚴重性已經引起各界的關注,議論頗多。首當其衝的陝西省反映最為強烈。他們多次向中央反映,甚至到毛澤東那裏“告禦狀”。一九六二年四月,在全國二屆人大三次會議上,陝西省代表呈交提案,要求三門峽工程增建泄洪排沙設施,以減輕庫區淤積。會後,周恩來親自召集有關人員研究辦法。此前三門峽水庫已由“蓄水攔沙”運用,改為“滯洪排沙”運用,但仍未製止淤積。到一九六四年十一月,總計淤了五十億噸泥沙,潼關河床抬高了五米。黃河的最大支流渭河本來流得好好的,此時卻變成“來水宣泄不暢”,逼得從無水患的渭河兩岸也不得不修起了防洪堤。關中平原的地下水無法排泄,田地浸沒,農民隻見土地年年減產,卻不知原因何在。事實上,他們的土地因為水庫蓄水已經鹽堿化。而最糟糕的還是河床的“翹尾巴”,即泥沙淤積向上遊延伸,已威脅到以西安為中心的工業基地。
中央會議上,周恩來坦白地說:“三門峽的水利樞紐工程到底利多大,害多大,利害相比究竟如何,現在還不能作結論。原來泥沙多有問題,現在水清了也有問題。水清了,衝刷下遊河床,亂改道,堤防都鞏固不住了……洪水出亂子,清水也出亂子。這個事情,本來我們的老祖宗有一套經驗,但是我們對祖宗的經驗也不注意了。”有人把建三門峽工程這件事都推到蘇聯頭上。周恩來不同意:“三門峽工程蘇聯鼓勵我們搞,現在發生了問題,當然不能怪他們,是我們自己做主的,蘇聯沒有洪水和泥沙的經驗。”他承認,現在看來三門峽工程上馬是急了一些,一些問題不是完全不知道,而是了解得不夠,研究得不透,沒有準備好,就發動了進攻,這一仗一打,到現在很被動。黃河規劃時間短了些,搞得比較粗糙。
一九六四年春,陝西對三門峽的淤積問題意見更大了,鄧小平來到西安,把王化雲叫到跟前詢問解決辦法。王化雲說,要解決三門峽庫區淤積,還得靠上遊修攔泥水庫,三年修兩個,見效快,花錢也不多。鄧小平回京後指示中央書記處找合並後的水電部定方案。當時,周恩來正出訪非洲,彭真開會過問了此事。會上,劉瀾濤和錢正英都不讚成修攔泥庫的方案。周恩來出訪歸來,不顧旅途勞累,深夜打電話把錢正英找去,詳細詢問三門峽工程情況,要錢正英去現場勘察。毛澤東聽到陝西省的反映,焦慮不安,又沒見到解決的確定方案,便對周恩來說:“三門峽不行就把它炸掉!”
炸壩是否可行?陝西省有意見不說,水電部和黃委會的意見也不一致,周恩來決定專門開一次治黃會議解決淤積問題。會上,各方意見不一,討論激烈。河南省科委的杜省吾怨憤道:“黃河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最終,會議確定改建方案,分兩期進行。
一期改建被稱為“兩洞四管”。兩洞是指一一八號施工導流底洞,這些孔黃萬裏曾請求保留,以備將來排沙之用。而中科院院士、清華大學副校長張光鬥卻執意按蘇聯設計用混凝土堵上。一堵一挖,耗資上千萬。四管則是指將原本用來引水發電的四根管子改建為排沙管。二期改建耗時兩年半,到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又開了八個施工導流底孔。大壩身上千瘡百孔。然而,潼關河床仍然比建庫前高出三米多。一九九二年八月,渭河、洛河的洪水入黃河不暢,漫堤決口,淹沒農田六十多萬畝,近十萬人無家可歸。曾幾何時津津樂道的所謂效益:發電、灌溉、航運(維持下遊水深1米)至此全部落空。
三門峽水庫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折騰了三十多年,最終卻不得不回到原點——力爭變成無庫自然狀態。同時,庫區移民總計四十多萬,其中十分之一被遷往寧夏、甘肅等偏遠地區。這些世代居住在富庶河穀平原地帶的人,二十多年來毀家遠遷、困苦輾轉。直到三門峽大壩降低了原來的蓄水高程,他們才得以返回家鄉。然而,世代耕種的肥沃土地如今已被厚厚的泥沙覆蓋,往日形容黃河灘人富足的民謠“三年一漲水,狗都要尋媳婦”也隨風遠去,隻剩下一片靜默的黃土,伴隨著黃河的低吟淺唱,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