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永競
到了香港,我從苦力做起。
大陸來的偷渡者,大多是缺少技術又都年輕力壯的青壯年。而香港的工廠裏,正好缺少這類的人。經熟人介紹,我跟兩個同伴進了一個毛線工廠,專做搬羊毛的活。每天一早去裝車,然後卸到工廠裏。再裝了半成品,到另一個工廠卸下加工。每月工資六百元。沒日沒夜地幹,一天下來,一身像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就不想動了。
一天,工頭跟我們說,誰願意加班給雙倍工錢,我一聽馬上答應。可沒背兩趟,就發現體力透支了,腿腳發軟,眼裏冒金星,“撲通”一聲倒在水泥地上。就這樣我在小屋子裏,自我“照顧”調養了兩天,身體好一點,又去上工了。
這天中午,我回來得晚了些,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食堂的師傅卻說:“你們沒飯了。”我還以為是我來晚了,但看見後來的夥伴都拿到了飯,便問怎麽回事。大師傅沒好氣地說:“今天飯少,要讓他們先吃,你們大陸來的沒這待遇!”一盒飯值幾個錢?太拿大陸來的不當人了!一氣之下,我把肩上的大汗巾摔在地上,不幹了!
說來也好笑,每當別人的侮辱和沉重的勞動使我喘不過氣來時,我就偷偷地學唱大陸的樣板戲《紅燈記》:
休看我,戴鐵鐐,鎖鐵鏈。鎖住我雙腳和雙手,鎖不住我雄心壯誌衝雲天……
我一直在找尋自己出頭的路子,我知道,高聳的大廈要從最初的第一塊磚墊起,要實現偉大的理想,先要做人下之人。
不久,有人介紹我去一個藥店做學徒。我很快答應了。心想,做學徒就可以學到“藥”,學到了“藥”,說不定將來能開一間大藥店!
老板是潮州人,姓陳名克文。他現在是我的“一洲”公司的顧問。
做飯、打掃衛生、送孩子上學,像個男保姆。但為了理想,我什麽都願意幹。
晚上鋪門一關,架上兩塊門板,我就睡在藥店裏。一是解決住宿,二也防盜賊。
夜晚是我學習的好時候。藥店裏有不少的藥書,我就邊翻書,邊查對藥材。
我用釘書針釘了個本子,把每天晚上學習的心得記錄下來,便於記憶。
我還有一本特殊的小本子,這本子記的不是藥名、用法……而是專門記老板在做生意時的方式方法、言談舉止甚至音容笑貌——
菖月?菖日:一女人抱著孩子滿頭大汗,來店吵鬧要換藥。藥已用過,本不應退。但老板毫不動氣,親為女人打扇送涼,並吩咐我換藥,還叫我打傘送女人到家。我明白老板的意思,不敢怠慢,一路上還抱著她的孩子。到家後此人感激不盡,後來成了店中常來的顧客……
半年後,姑表兄開了一家藥店,請我去幫忙。我便從小學徒變成了搞藥店進貨、推銷的……
又過了半年,我籌了五百元錢,同一位叫張子酋的朋友,租了一間小房,開始做藥材生意了。
全部本錢才一千多元,這個小老板真夠可憐的。但這沒什麽,小有小的做法,隻要做好,小生意也可以變成大生意。
我常常叮囑自己:別貪多,別求大,賺多賺少沒關係。做小生意靠的是起早貪黑,靠汗水來錢。大生意那是人家賺的,別眼紅。小生意賺得少,但賺到手了,那就是你自己的錢。
有時候,客人需要一斤人參,手頭沒有貨我也應承下來,對客人說:“明天即送到府上。”實際上我的貨還不知道在哪裏呢!
應承後我撒開兩條腿,香港上下,東奔西跑為他找貨。千方百計找到貨後,買下來,再按時送到客人家裏。一天忙得疲憊不堪,也就賺了幾元錢。
但隻要錢到手了,我就高興——集腋成裘。我們潮汕人的小本錢就是這樣滾大的。加上我幸運地中了一回“六合彩”,一下有了幾萬元本錢!
於是我租下北角英皇道一百二十八號,自己開起了一間“四海公司”,專營高檔的營養品。
我為什麽要做高檔營養品生意呢,這裏也有我的經營之道。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期,香港的經濟快速發展起來,人們的收入大大增加了。荷包裏的錢一多,就考慮兩個出路:一個是“玩”,所以,不少旅行社開起來了,娛樂場所、健身房生意火爆;另一個是“吃”,人有錢了,就最想保命。要玩得快活,更要精力旺盛。所以就千方百計地弄對身體有益的補品來吃。
就是在這個思想的指導下,我推出中國傳統的人參、鹿茸、魚翅等高檔補品。但是,這種想法也不隻有我一個人有。高檔補品店一多,就得看誰能拿到最便宜、質量最好的貨,誰能把手上的貨銷得最快。
到我這裏買貨,我會給顧客讓利,決不斤斤計較。買少量藥材,零頭不要;成批量要貨的,給人家打折。還搞額外贈送。買過我的人參鹿茸的,過年會突然收到我的拜年禮品。要什麽貨物,一個電話我就把貨物送到家。不滿意的,還包退包換。樣樣為買貨的人著想。
這些招式,現在香港的商家都會做了,但當時在香港都還是新招。“四海通公司”的名氣很快打出去了。
這就是我的經商訣竅,叫做:做生意的人,要先做好人,做了好人,你的生意肯定好!
經商一年多,我的財產激增了十多倍。
家在遠方,夫妻不能相見。不久,我便在香港重新成了家,開了一家更大的公司,用我兒子的名字取名為“一洲”。
拿我兒子的名聲作保,表示在我店買的貨物,絕對可信可靠。不損人利己,不留罵名在世!
在港的最初幾年,雖然有所斬獲,但依然是在小的水溝中遊來遊去,雖衣食無憂,但要想成大器,卻是不可能的。
於是我決心冒險,闖出個自己的江山來!
但是,怎麽尋找突破口呢?我不停地思考,終於有了靈感。
有一次,一個南美的老華僑來店裏買一斤人參要帶回南美去,問在飛機上怎麽吃。我搖搖頭:“很難。”他無意中感歎了一聲:“咱們中國的藥啊,比西藥好,可就是方便不如人家喲。”
老人的話使我靈機一動:中藥最大的缺點就是要放在火上慢慢地熬,在惜時如金的現代社會,是個致命的缺陷。如果能把補品製成便於攜帶的丸粒,坐在飛機上都能服用,那一定大有銷路。
於是我想到了製洋參丸,當時市麵上還沒有把洋參製成成藥出售的,這條路沒人走過,可以走!
但是,製洋參丸要辦流水線、大成本,得冒險,得借錢興業。
經朋友幫忙,終於借到了四十多萬元。
一九七九年七月一日,我在香港灣仔莊士敦道租了一個氣派的門麵,光月租就一萬八。我像是一個賭徒,猛著膽子上了。
我同朋友合作,先拿貨,後給錢,在他的藥廠加工了二千盒洋參丸,取名“一洲洋參丸”,先行投放市場。
現在,人人都知道我的洋參丸市場打開了,但當年誰知道你這個“一洲洋參丸”啊?要讓廣大消費者接受,得花一大筆錢去做廣告。負債也得做。
當時,手上的資金沒有多少了,香港的妻子把留著的一點首飾玉器都拿去賣了。我咬著牙,在港澳和國內外的媒體上發動了廣告攻勢。報紙、電視的廣告一齊上。
錢拋出去了,廣告也打出去了,但會有人來買嗎?
一個月過去了,沒有反應。
兩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反應。
我的心都懸起來了,難道錢丟到了水裏?
有朋友安慰我,廣告做出去是要一段時間的,你再等等吧。
那些日子,我們全家都像是掉了魂似的,盼著有訂單飛來。每天到郵差送信的時候,全家人都會到門口去望。等郵差的時間也一天天提前,最早的一次妻子提前了四十分鍾就到門口去等了。
我一邊等廣告的反應,一邊展開營銷的策略。
為了讓市場知道“一洲洋參丸”,我拿著登有廣告的報紙,到港九各家藥店挨家挨戶地問。
“老板,你這兒有‘一洲洋參丸’嗎?就是這個——”我指著報紙說。
老板搖搖頭,他當然沒有。但老板很機靈。
“先生,這個‘一洲丸’,現在俏得很啊,本店剛剛銷完,如果你要,請留下電話,明天進了貨再通知你。”
我知道他已經“中計”,心裏暗笑。
回到家裏,他要“一洲洋參丸”的電話果然就來了。
就這樣很多人都感覺到:“一洲洋參丸”是市場上的俏貨!
四個月後,我收到了第一封從內地來的要“一洲洋參丸”的信件。那是一位老幹部寫來的。
真是一發而不可收。緊接著,內地要洋參丸的信啊,訂單啊,不斷飛來,接著是台灣的、日本的、加拿大的……都來了。
“一洲洋參丸”的市場終於打開了!
往下的路,更是一路順風……
一九八九年的國慶節,我以共和國特邀代表的身份,登上了天安門城樓。
俯瞰城樓下歡騰的人群、海洋似的鮮花,我的熱淚突然湧了出來。
從我偷渡香港算起,十一年後,我又回來了。
離開他時,我是個衣衫襤褸,一文不名的“投機倒把分子”,現在,我是為祖國經濟發展作出了貢獻的“政協委員”。
我一路小跑,奔向埋葬了父親的小山崗,身後跟著市裏的書記、縣長、鄉長,還有一大批親戚朋友。
我跪在父親的墳前,哭得像一個淚人。
我拿有限的積蓄,在家鄉白石鄉辦了一所學校,用父親的名字命名了一幢教學樓,讓更多像當年的我那樣的窮孩子能上學。大家都讚揚我的義舉,說我不計前嫌,誰又知道我的真實內心?
父母不在了,但還有一個父母在:我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