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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六二”大逃港

  ◎陳秉安

  一九四九年後,一批又一批的人通過深圳逃往香港。深圳與香港接壤的村莊幾乎成了無人村。三年自然災害後,天災人禍,使一九六二年逃亡的人群出現了高潮。《大逃港》一書對此作了記敘——

  一九六〇年的中國,“大躍進”,人民公社,全民大煉鋼鐵,一個國家的國力已經消耗殆盡。“三麵紅旗”僅搞了兩年時間,農業大幅度減產,全國的糧食已減產了六百億斤,農民的油減產了一半,養的豬減產了三分之一。農民每年的平均消費隻有六十五元!盡管如此,農村幹部還在逼著農民多交糧食。

  人們因食品不足,營養不良,普遍發生浮腫病,導致大量非正常死亡。公開報道的數字顯示,一九六〇年全國人口比上年減少了一千一百萬。

  無論願望如何美好,事實都證明,搞“三麵紅旗”、搞國民經濟“大躍進”實在是一場大躍退、大災難。

  毛澤東終於明白了:一場大的災難正在降臨中國!他接過周恩來送來的有關全國大麵積災情的報告,憂心忡忡地拿起筆來,在上麵作了批示。最後,把原來的文章題目圈掉,重新給文件起了個醒目的題目:《十五省二千五百一十七萬人無飯吃大問題!》

  但是,他的這個覺悟已經顯得太晚了!全國性的大饑荒,其時,早已經在整個中國蔓延開了……

  正是在這種大饑荒、人民群眾要找活路的背景下,中共部分領導人,對於曆來被看成“叛國投敵”的深圳河上的偷渡逃港,有了新的認識:

  與其讓老百姓在國內餓死,不如放老百姓一條生路!

  當時,中央有文件,為了保證社會主義的良好形象,要求各地製止外出逃荒,對於“盲流”城市的逃荒者,要堅決“收容、遣送”回去。

  廣東省卻不同,不是把逃荒農民當作“盲流”加以懲罰,而是鼓勵走投無路的農民出外找一口飯吃。允許地方開具證明,讓想逃荒的人出外逃荒。

  而對於廣東的逃荒者來說,“出外”意味著什麽呢?哪裏是最理想的去處呢?無疑是衣食豐足的香港了。各種流落者集中湧向深港邊境。

  在這背景下,“六二大逃港”被拉開了一個口子。

  而此時,廣東一些思想開明的領導,更在各種場合表達了對“逃港”的“新思維”。陶鑄就在公開場合表示:

  “我們廣東減少幾十萬人沒有什麽了不起。這樣做,既能夠解決我們的困難……等我們的經濟情況好轉了,可以再回來嘛。這樣不叫偷渡。”

  實事求是,在那個年代,地方領導能說這種話,的確是很大膽了!

  後來有人評論,這批中共幹部能夠有這樣開明的認識,一方麵是出於困難的情勢所逼,另一方麵也是出於樸素的人道主義感情——共產黨打天下,不就是要讓人民群眾不餓肚子嗎?

  一九六一年七月二十日,廣東省公安廳在陸豐召開沿海各縣公安局局長會議,“放寬”了群眾出港條件:

  “在毗鄰港澳的惠(惠陽)、東(東莞)、寶(寶安)等六個縣市,允許一些人從固定的幾個有武裝的、非正式開放的口岸出港。”

  一九六二年三月,廣東省的邊防工作會議上決定把“來往港審批權由縣公安局下放到公社、大隊”。把去香港的審批權力下放到公社、大隊,就相當於說想走的群眾都可以走。哪個公社、大隊幹部會願意鄉親坐在家裏等死呢?

  群眾紛紛拿著由公社、大隊開具的證明,像一股股黑流,湧往深港邊境……

  一九六二年五月前後,數以萬計的群眾在短時間內湧入寶安縣深圳河邊,小小的深圳鎮不堪重負,頓時陷入一片恐慌和騷亂中。

  這麽多的群眾,要吃要拉……開始,政府還一天發兩次稀飯,後來人越來越多,不敢再發。一發就亂,就搶。為了安全,鎮上的商店大都關門了。

  一些難以忍受饑餓的外來人群,如同洪水淹過了深圳鎮周圍的蓮塘、長嶺、沙頭角、皇崗、沙頭、水圍等村莊,把一些地裏的青菜全拔光吃了。好生生的稻田在萬人腳下被踩成平地。逃港的群眾甚至威脅敢於幹預的民兵說:“你還敢幹涉我?老子繳你的槍,把你的村子踩平!”

  人們洪流般衝進村裏,有人敲門要吃的,不給就打人。

  謠言更是滿天飛——“太平有個高級軍官帶一批士兵逃跑了!”——“彭德懷視察福建,被接到台灣去了!”——“惠陽縣委書記跑了!”……

  寶安縣公安局派出便衣深入群眾中了解情況,部分意見被記在報告中:

  “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倒不如就死在這裏(深圳戲院)算了。”

  “生產隊的耕牛都殺了,現在就是想回去也無耕牛了,怎麽活?不如再去拚命(指邊界)。”

  “丙個(誰)攔我,我就同丙個(誰)去死了——”

  報告稱:“大量的群眾麇集在深圳鎮邊的梧桐山”,“他們有組織、有指揮,當總指揮的是一名大學生”。

  “黃昏以後是‘衝邊界’的好時候,逃港群眾相約等到昏暗的時候一同衝下山去。”

  “大多數是十七至四十歲的青壯年,有男有女。他們每人均持有一條四尺多長的木棒。他們的總指揮說,在衝到邊界時,不論誰阻撓我們都不得退步,要用棍與他們搏鬥繼續衝過去,甚至開槍也不要後退,誰後退就要用棍打誰。”

  “在沙頭角,邊境橋頭連續兩個晚上發生逃港分子以手拉手、肩並肩的示威之態,強迫民警開閘。”

  ……

  大逃港的嚴峻形勢上報到了省裏,當時的省委書記趙紫陽帶著省公安廳及縣委的人,迅速趕赴深港邊境處理。他們躲在邊境的山頭上觀看動靜。

  深圳蓮塘、羅芳村一帶,大概集中了兩三千外逃群眾,當他們衝過邊防線,靠近邊境線時,鐵絲網攔住了他們。有人就喊:“倒掉它——”,於是山搖地動的一片高呼聲:“倒掉它——”

  “一、二、三”隨著上千人有組織的呐喊,“轟——”地一聲,幾十米長的一段鐵絲網被推倒在地上。邊境線上就像缺了口的河堤。

  “衝啊——”隨著驚天動地的喊聲,滾滾人流湧過了邊界……

  趙紫陽把望遠鏡放下,搖搖頭說:“簡直就是淮海戰役了!”一臉的無奈。

  形勢已經失去了控製,就是想堵,一時也堵不住了。

  這時,一位中央黨報的記者,秘密來到了深圳的河邊上。他叫連雲山,《人民日報》軍事組組長。

  “那裏深圳發生了大逃港事件,當時的說法是美蔣特務策劃的偷渡行為。我也這樣認為。”他回憶說。

  當時官方發有一份文件,叫《人間地獄——香港》,對香港是這樣描述的:

  一、香港是世界上最荒淫的城市;

  二、香港黑社會橫行;

  三、香港是最大的製毒販毒基地;

  四、香港自殺者是世界上有數的;

  ……

  連雲山想,既然這樣,為什麽成千上萬的群眾還甘願拋家別舍往地獄裏跑呢?他決定要過境到香港那邊看看。

  在廣東省公安廳派人陪同下,連雲山來到了寶安縣。那時,全縣正在一片逃亡風的恐慌中。中央記者到邊境來,這就如同“欽差”下來了。縣委對他特別的客氣。

  公安部門為我辦了一個過境耕作證,化名叫李進山。一位會當地語言的公安科長(後來了解此人是公安局偵察科長周水君),陪著我隨著逃港的群眾,從大鵬灣的一個耕作口過境。到了九龍。

  我看到逃難的深圳邊民在山腳下用塑料布搭成一個個窩棚,到處都是,跟他們聊,他們就哭,說我們是黨員、貧下中農啊,說對不起黨,對不起祖國。給社會主義丟了人!

  香港是不是人間地獄呢?當自己用眼睛看過了以後,連雲山驚異了。他說:“全部是謊言。在香港做乞丐都比我們這邊好得多,隻要你幹活,就能有飯吃。我接觸到很多偷渡過去的人,哭,卻沒一個說後悔的。”

  於是連雲山第一次弄明白了,香港人民不是國內所宣傳的是在“水深火熱之中”,而是生活水平比大陸人民高出了許多倍。大陸的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香港的人民都早已用上了電視機、洗衣機……

  活生生的事實教育了連雲山。

  “回到縣委招待所,有一個多星期,我閉門不出,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邊民的逃港根本就不是美蔣特務的挑動,地富反壞策劃內應的結果,是別人的生活比我們好群眾才跑的,可是我們還在欺騙,說資本主義是人間地獄。”

  “群眾逃港表麵上是自然災害、集體吃食堂等造成。而實際是一個政策問題。隻有從我們宏觀政策上的嚴重失誤找原因,才能解釋。”

  在連雲山離開寶安縣前夕,縣委書記李富林把他請到縣委小食堂吃飯,一個勁檢討自己,說是工作有錯誤,才造成群眾大逃港。大家的眼睛卻老瞪著連雲山,像是話中有話。

  連雲山揣度李富林等一班人,是擔心自己這個“欽差”回京後“告狀”,把大逃港說成是寶安縣的責任,便說:

  “這能怪你嗎,你作為縣委書記,你不知道嗎?香港那生活水平你能比嗎?那也叫水深火熱?誰是水深火熱?你這裏飯都沒得吃,你不叫水深火熱?真是瞎說八道。”

  李富林說:“老連呀,這話別人說可以,我就不能說呀。”意思是,連雲山可以說,他回北京了,可以把這個真實情況向上反映。

  “把我逼得沒辦法了,我就說:‘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是想知道我回去說什麽,對不對?我隻說幾個字好不好?說你寶安縣負不了這個責任。是政策問題,行不行?’”

  “當時李富林感動得就差沒哭出來了,眼睛都濕潤了。他說:‘老連啊,我感謝你,感謝你能理解。’離席時,我說咱們今天就說到這。這麽大件事,到北京,我能說不能說,還都是個問題啦。”

  連雲山決定把自己看到和認識到的向中央報告。希望中共中央從大逃亡中吸取教訓,反思曆史,調整政策。

  我先後寫了四篇內參,給了當時的《人民日報》常務副總編。寫了大概四個內容:一個是香港的情況;第二個是大逃港的深層次原因,責任不在寶安縣,也不在廣東省委,是我們政策上的問題;第三個講了重新認識的問題;第四個講了解決的具體措施,比如取消糧票,實行自由貿易製度,從樟木頭到寶安這個地方,建立一條政策優惠區。

  他看過後,把我找到他的辦公室談話。他說:‘我都不知道情況有這麽嚴重。’我擔心他會給我扣帽子,幸好沒有。說他也得想想。

  過了幾天,他又找我,說恐怕不能發表,建議我去新華社找找人。看能否通過新華社送上去。要送給中央的最高一級領導。

  我找到了新華社內參組組長夏公然,我們的私交關係不錯。在朝鮮戰場上一起呆過。我就約他到宣武門一家烤肉館吃烤肉,那裏人不多、說話安全。他看後嚇了一跳:‘哎呀,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反革命呀,我給你送了,連我也是反革命了。’

  送不送?怎麽送?他拿著考慮了好幾天。

  連雲山也不能不為事情的後果擔心:“頂多把我關一次反革命。反正地富反壞的帽子我戴不上,我就是個農民出身,我家連個保長、甲長都沒有,拿我也沒辦法。”

  但是,送給誰呢?連雲山回憶說:“夏公然說,就送一個人,送鄧小平吧。他說鄧小平不整人,不說今天打倒這個,明天打倒那個。”

  夏公然在他的遺著中也回憶了此事:“是用手抄件送上去的。當時可能隻送了小平同誌一人,通過他反映到總理處。”

  報告送上去後,情況怎麽樣呢?連雲山和夏公然都很急。等了半年多,沒什麽反應……

  但是,實際上,一些“改變”在暗中演化著。

  夏公然在他的遺著中回憶,內參送上去以後,國內的情況發生了變化:

  “從這以後,相關政策悄悄開始鬆動,記得當時總理對大陸出逃的難民有一個放寬不究的指示。”

  如果夏公然所述屬實,周恩來的這個指示,就不僅“放”了李富林等一批在寶安縣的鬧“開放”的縣級幹部們“一馬”,也“放”了陶鑄、寇慶延等一批支持“開放”的廣東省的領導“一馬”。

  鬆動還表現在更多的方麵。

  “最能看出政策變化的,是大陸通過香港買糧食一事。”夏公然的遺著指出買糧食是一件對中國的老百姓很要緊的事。這對中國後來渡過大饑荒起過很大作用的事。

  在此之前,中國是基本上不向外國進口糧食的,提倡“餓死不吃美國糧”。國內老百姓沒吃的,又要麵子不進口糧食。大批餓死人是必然的。自從政策允許從香港進口糧食後,外國糧進入國內,饑荒才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許多嗷嗷待哺的饑民才得以活下來。

  “可是在表麵上看,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

  隻有南方的逃港風,在愈演愈烈。

  然而,不久後,北京嚴令廣東收縮:“迅速處理群眾外逃問題。”國務院指示,要求廣東省委把解決外逃作為當前第一位的工作來抓。與此同時,在深圳河邊上守衛深港邊防的部隊增加到一萬多人。那場席卷天地,數以十萬人計的大外逃,硬是被上萬名荷槍實彈的解放軍給堵了回去……

  可惜啊,一卡就死,一放就亂!最初的試驗性“開放”——給予深港邊境範圍內的“放寬”和“搞活經濟”政策,刹車了!

  這場初啟的“鐵幕開放”,中共高層為什麽要突然刹車,從而推遲了中國對外開放的進程。這也許會成為將來史家們研究的課題。除了外逃之風蔓延得太快太猛烈,超出了“容忍度”的原因之外,可能還同當時國內外形勢的變化有著關聯。

  有文章說:

  “幾乎同時,即一九六二年春夏,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直屬縣市和所屬塔城地區,六萬多中國邊民拖兒帶女,成群結隊,並攜帶大量牲畜農具和車輛,逃往蘇聯。國際輿論一時嘩然。中央政府大為緊張,不得不扭轉廣東放縱外逃的做法。”

  此外,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和下半年,中共高層對於形勢的認識有著一個“波浪型起伏”。

  上半年,中共高層總結了人民公社、“大躍進”帶來的負麵影響,比較強調在政策上的“後退”、“放鬆”。一月份還召開了“七千人大會”,檢討工作中的錯誤。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鄧小平等人更是主張“包產到戶”。

  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黨內比較一致的聲調是:“退”,放鬆。新上任的中央財經組長陳雲甚至主張,為了讓老百姓吃上飯,啥辦法都可以使,哪怕“非常措施”以後“棄之不用”。他用一句形象的話說:“現在是國際歌唱的,全靠我們自己。”兩個月後,陶鑄在寶安縣放開了邊境。

  緊接著,下半年形勢就因為毛澤東的“認識改變”而發生了變化。六月二十六日召開的八屆十中全會預備會議時,風向一改之前“緩和”的調子,提出要批彭德懷、習仲勳等人的“翻案風”。

  深圳河邊的“放寬”政策起於一九六二年的五月,“緊縮”於一九六二年九月,正好在這個波穀的“轉折”時期,無疑同這個國內政治的大背景是分不開的。

  廣東從各地抽調萬餘名官兵,堵截收容逃港人員。從五月二十二日至七月八日止,共遣送了五萬一千餘名外流人員回鄉。

  到一九六二年的年底,寶安縣政府的總結材料已稱:“今年的反偷渡工作已經取得了勝利。”“深港邊境的秩序恢複了正常。”

  “六二大逃港”的風潮就這樣平息了。

  到底有多少人在這次風潮中成功逃港,一直有不同的說法。官方說是幾萬,但據調查,應該是三十萬左右。這些來自全國各地逃出的饑民,僥幸到達了衣食豐足的香港,保全了饑餓之軀。有些人後來更以自己的艱苦奮鬥,創造出一份可觀的事業。這些謀福之舉,同那些冒著危險,頂著壓力救人性命的人們的勇氣是分不開的。

  為民謀命者理當青史留名!

  “誰都不懷疑,如果不是陶鑄等一批思想開放的共產黨人,毅然放人民一條生路,廣東省乃至其他地方將要餓死更多的人。”一位退下來的領導人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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