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緝熙
前些時讀到王蒙先生的《一輩子的紅樓夢》一文,(此文乃王蒙先生的《紅樓夢解說》的一部分,可惜筆者尚未讀到這部大作),深有教益。王蒙先生以一個作家對文學創作的深切體會來解讀《紅樓夢》,痛切地指出當代紅學的一大弊端,就是《紅樓夢》“從小說文本變成了殘缺不全的密檔,使《紅樓夢》的研究變成了情報檔案學”。這真是一針見血的批評,對當前滿天飛的《紅樓夢》“揭秘”更是一錘中的,切中要害。王蒙先生希望《紅樓夢》研究回歸文學,回歸《紅樓夢》的本來麵目——一部虛構的小說,這確實是當下紅學急需的一劑良藥。
不過,王蒙先生文中對脂評的看法卻讓筆者難以認同。王蒙先生不無激憤地說:“脂硯齋這個似乎對文學知之甚少而對曹家知之甚多的刻舟求劍的自封的老大,偏偏插上一杠子,變成了事實上的紅學祖師爺。”王蒙先生還以自己作為一個小說家也曾經有過的哭笑不得的經驗,說“這是命定的小說的掃帚星”,“誰知道如脂評之屬,帶來的資訊更多還是攪和幹擾更多呢?”這大約是迄今為止對脂評最嚴厲、也是最負麵的批評了。這裏談幾點對脂評的感受以求教於王蒙先生。
王蒙先生說《紅樓夢》中“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兩句話已經從方法論上宣布了對於脂硯齋思路的的否決”。誠然,我們的確不能再用脂硯齋的“思路”來解讀《紅樓夢》,不然確有掉進“情報檔案學”的危險。脂硯齋,包括以他為代表的其他脂評作者,或本是曹家人,甚或是曹雪芹的父輩,或是曹雪芹的至親好友,他們對曹家的事何止是“知之甚多”,可能就親身經曆了曹家由盛而衰的全過程,所以他們對曹家的事都有銘心刻骨的、永遠解不開的“情結”。因此,他們讀《紅樓夢》眼睛裏看到的雖然也是“假語”,腦子裏想的卻是那隱去的“真事”。在我們這些普通的讀者看來,所謂“假語”,就是小說文本,就是作者的藝術虛構、藝術創作,就是我們麵對的、要去解讀的藝術本體;而“真事”,不過是生活原型或生活素材。但脂硯齋他們當然不會這麽看,也許在他們看來,被隱去的“真事”才是真正重要的,才是讓他們腸斷心摧、淚流滿麵、放聲大哭的東西。而“假語”不過是用以隱藏“真事”的“假”語而已!這也就是為什麽他們讀《紅樓夢》會情不自禁地把小說中的人物、情節、細節同他們腦子裏的“真事”對號入座,乃至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投放進去。在他們眼裏,《紅樓夢》簡直就是他們家族的血淚史,也是他們自身的血淚史。請讀讀下麵這些批語:
讀五件事(指小說第十三回所寫“寧國府風俗”)未完,餘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
舊族輩受此五病者頗多,餘家更甚,三十年前事出於三十年後,今餘想慟血淚盈腮。
批書人領至此教(指賈寶玉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姊先(仙)逝太早,不然,餘何得為廢人耶。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二十四回寫鳳姐點戲,寶玉執筆),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
樹倒猢猻散之語今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
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指小說第八回賈母給秦鍾一個金魁星),撫今思昔,腸斷心摧。
這樣的一批人,寫出這樣的批語,奇怪嗎?一點也不奇怪,而且是很可以理解的。如果你也處於那樣的時代,有過那樣的經曆,有著那樣多的解不開的情結,也許你也會寫出那樣的批語來。所以,對脂評,我們也需要體貼和理解,而不宜苛責。我們這樣說,決不是說時至今日,我們廣大讀者和學者們仍然要用脂評的眼光、脂評的思路、脂評的方法去解讀和研究《紅樓夢》,要是這樣,那就不能歸罪於脂評,而是應該反省我們自己的問題了。過去,筆者對脂評也很迷信,把脂評的每一句話都奉為經典,那錯不在脂評,而在自己呀!時下有些研究淪為“情報檔案學”,恐怕也不是脂評的錯。如有的學者,以“揭秘”為己任,把《紅樓夢》看成是一大堆謎語的堆積物,人物、情節、細節,無往而不是“謎”。這樣的研究,盡管處處引用脂評,其實和脂評風馬牛不相及。
平心而論,如果用科學的眼光,以科學的態度看待脂評,作為前人留下來的最早的《紅樓夢》點評之作,盡管由於曆史條件的限製而不可避免有其局限性,但也確實有其珍貴的史料價值,對我們今天努力以更科學的觀點和方法解讀《紅樓夢》還是有幫助的。
例如王蒙先生文中讚賞的“貴妃省親情節”,我們不讀脂評,當然一樣可以像王蒙先生那樣激賞它“寫得那樣有聲有色,有譜有派”,但當我們知道了脂評中一句“借省親事寫南巡,脫卻多少憶昔感”,會不會因此“幹擾”我們對作品的欣賞呢?就我個人的感受而言,肯定不會。這一批語,也許是評書人喜歡把“假語”和“真事”對號入座的又一例證。但我們也因此得到啟發,原來省親的場麵寫得那樣有聲有色,是把曹家接待康熙南巡的場麵“移花接木過來的”(王蒙先生 語),當然是曹雪芹以他那如椽之筆加以高度文學化了的。我們由此也不禁會想,作者是否確是有意把南巡這件“真事”隱藏於一個虛構的貴妃省親的“假語”之中呢?他這樣做,有沒有深意呢?我們知道,生活中的曹家之所以敗落,根源就在於因四次接駕而欠下“拆骨難償”(李煦 語)的巨債。小說中的賈府接待貴妃的糜費奢華,也正是它最終衰亡的一大根源。我們當然不該也不能把一部虛構的小說直接看成是曹家的家史,乃至是什麽家庭檔案,但我們可以追問:曹雪芹是否真的有意要把家庭的痛史、血淚史隱藏於虛構的小說之中呢?我們由此又聯想到脂評中一段用眼淚寫成的批語:“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嚐哭芹,淚亦待盡。”曹雪芹為淚盡而逝,黛玉也是“淚盡夭亡”(脂評還點出“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小說中的絳珠是“以淚還債”,生活中的曹家也是以淚還債。為什麽要流這麽多的淚?為什麽一部小說“字字看來皆是血”?如果《紅樓夢》隻是“大旨談情”,作者要為此而“淚盡”嗎?我想,正是脂評所提供的材料,促使我們往深處想,希望能更深刻、更透切地領悟《紅樓夢》這部小說所包藏的極其豐富複雜而又極其深刻的內涵。
盡管脂評作者常常情不自禁把小說當成了家史,但大部分的批語還是把《紅樓夢》作為小說來評點的。我想,他們其實心中很明白,他們所評點的並非是真的家史,而是一部小說(否則又何來“假語”“真事”之說?)。所以,他們不但實實在在稱之曰“小說”,而且常要把它同古往今來的小說作比較。如小說第五回寫薛寶釵行為豁達,隨分隨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甲戍本有批語道:“將兩人行止攝總一寫,實是難寫,亦實係千部小說中未敢說寫者。”小說第一回寫到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木石前盟,甲戍本有一眉批雲:“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曆盡風月波瀾,嚐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鬱。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語不笑能留人’,此之謂耶?”這一批語,顯然也隻是把《紅樓夢》看成是一部獨創的神奇小說,所以也隻以小說論之。小說第二回寫林如海升任“蘭台寺大夫”,因此官製“半遵古名”,故有批道:“餘最喜此等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至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之處。”這“事之所無,理之必有”八個字,抵得上一篇小說通論!
庚辰本有一長批評賈寶玉雲:
按此書中寫寶玉之為人,是我輩與書中見而知有其人,實未曾親覩者。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於顰兒處為更甚。其囫圇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至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餘閱《石頭記》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寶玉顰兒至癡至呆囫圇不解之語,其詩詞雅謎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類,固他書中未能,然在此書中評之,猶為二著。
筆者引用這段文字,簡直不舍刪去其中任何一句話,因為它寫得實在精彩。從這段話可知評書人並沒有把寶、黛二人同生活中的某某人對號入座,而是實實在在把他們看作是曹雪芹的藝術創造。用我們今天的話說,是高度個性化了的藝術典型,所以他們隻存在於《紅樓夢》之中。這段話,作為藝術評論,作為對人物的藝術分析,也十分精彩,完全合乎現代的美學原理。讀了這樣的文字,又安能說評書人不解小說!
脂評中有許多對小說的藝術評點,由於作者並非一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恰如脂硯齋本人所說,他有他的“取樂處”,別人也各有各的“眼界”。其中確有不少陳腐的見解(如把黛玉稱之為“尤物”之類),但也有不少撓到癢處的點睛之筆,所謂心有靈犀,會心不遠。如小說第六回劉姥姥初進大觀園、初見王熙鳳,曹雪芹寫來精彩紛呈,評書人評得也恰到好處。如評書人點出所有的眼前景物,都是由“劉姥姥的鼻中”、“劉姥姥的身子”、“劉姥姥的頭目”,當然也包括劉姥姥的耳朵所嗅所感所見所聽,乃至“設譬擬想”(如聽到大鍾“咯噔咯噔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麵的一般”,“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的一物,卻不住地亂晃”)也無不從劉姥姥心目中設想出來。評書人又分別點出鳳姐見劉姥姥的過程“一笑”、“二笑”“三笑”……“凡六笑”,每一笑均有每一笑的心理、神情和不同的說辭。王熙鳳的形象因此而“合目如立在前”。王熙鳳初見黛玉,是她在小說中第一次正式出場:“隻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評書人評曰:“第一筆,阿鳳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走了,後文焉得不活跳紙上。”又有眉批雲:“未寫其形,先使聞聲,所謂‘繡幡開遙見英雄俺’也。”這些批語都會心不遠。
評點是我國一種傳統的文學批評的方式,評書人在閱讀過程中隨手記下點點滴滴的感受,自然感性多於理性,而且比較分散、零碎,但也時有靈光閃現、體現古人審美智慧的東西,脂評也是如此,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的原則同樣適用於脂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