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明
雨果是我青少年時代最早讀到的外國作家之一。在我的讀書筆記上記載著:一九七二年九月讀《巴黎聖母院》,十月讀《悲慘世界》第一冊、第二冊;一九七三年二月讀《九三年》——這三部書正是雨果小說的代表作。在我當時收藏的畫片裏,有四幅《巴黎聖母院》的插圖,都是精細的銅版畫。一幅是月色下的巴士底監獄,隱約的小橋、河水、樹叢和土路,土路上有人和馬在夜行;一幅是被鎖在牢中石柱上正被一夥男人審問的愛斯梅拉達,披散的發、鋪展的裙和扭曲的身子,尤其是那光著的腳,使吉普賽少女看上去柔弱嬌小,與小說中女主角的野性不盡相符;一幅是神父克洛德把吉普賽女郎領到絞刑架下,問她是選擇絞索還是選擇他的愛;還有一幅則是伽西莫多為了保衛藏在聖母院的愛斯梅拉達,將燒紅的鉛水從高高的塔樓中間傾瀉而下,下麵是黑壓壓的人群……
值得一記的是,二〇〇二年一月十四日,我到北京拜訪三聯書店老前輩範用先生,在他家見到了我早年所讀《巴黎聖母院》的同一版本,並且得知,此書初版於一九四九年四月的上海,出版者是生活書店的二線單位駱駝書店,印行一千五百冊,編者和設計者則是範用先生。“駱駝書店”的落款是一枚圖章,封麵、書脊、扉頁的書名是請黃炎培題寫的。打開一看,精致的線刻插圖,黑藍色印製,拉·愛斯梅哈爾達(該書的譯法)、一半是人一半是鍾的怪物、審問、絞架、巴士底……都在其中了,多達四十三幅!書前印了一幅雨果二十七歲開始寫作本書時的肖像(1829),亦清晰精致。範用先生說,這些插圖是他托朋友從法國購得的畫冊複製的,不隻是一位畫家的作品,而是多人的插畫湊在一起,鐫刻者也不同,這從每幅插圖下方的簽名即可看出,所以畫風多樣。據說,這些插圖大多數收在一八八二年重版的《巴黎聖母院》中,那麽,雨果生前是看過的了。有意思的是,雨果本人也是一位不錯的畫家,一生作畫近三千幅,其中就有很多為自己的作品畫的插圖。駱駝書店《巴黎聖母院》中的“它被印刷術消滅了”一幅(序號11),就是雨果本人的作品,作於一八三八年(或1858年?參看此畫左下方的簽名和日期)。
範用先生的存書完好無損,扉頁上有譯者陳敬榮一九四九年的親筆題句,內容是感謝範先生編輯出版此書。巧的是,第二天我去西單中國書店,在舊書中一眼就看到同一版本的《巴黎聖母院》,翻查一過,缺失五幅插圖,其餘尚完好。這已是大喜過望,當即以一百三十五元買下。回來細看,扉頁上的印章為“東北鐵路公安局圖書館”,不知怎地流落至此。撫書悵思,它在五十餘年間走了多少路,經了多少人的手啊!更不消說書中插圖如何從法蘭西輾轉得來,而距離雨果寫作此書已經一百七十多年。
如今,範用先生也過世了。
十九世紀是西方資本主義社會高速發展的時代,也是西方文學史上的高峰年代,尤其是小說創作,我們耳熟能詳的小說大家,多半是十九世紀產生的:司湯達、巴爾紮克、梅裏美、喬治·桑、狄更斯、福樓拜、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馬克·吐溫……雨果(1802~1885)也是其中之一。他的一生幾乎經曆了十九世紀法國所有重大事件:拿破侖帝國的興衰、波旁王朝的二次複辟,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和六月起義、法蘭西第二帝國、一八七〇年普法戰爭、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短暫的執政等等,經曆了激情與鮮血、混亂與新秩序的年代。正是在這樣大起大落大動蕩的年代裏,才產生了影響深遠的法國浪漫主義文學,而雨果,正是浪漫主義文學的旗手和領袖。
《巴黎聖母院》是雨果最能代表浪漫主義主張的長篇小說,高度的戲劇性、鋪張的文字、炫目的色彩是其明顯的特點。
首先,小說情節變幻莫測、曲折離奇:年輕的妓女生下一個女兒,被路過的吉普賽人偷走,留下一個畸形幼兒。她發了瘋癲,後來做了隱修女,一直在尋找女兒。畸形兒被巴黎聖母院的神父克洛德收養,起名為伽西莫多,長大後做了聖母院的敲鍾人。被偷走的女孩長大後成了吉普賽美女,名叫愛斯梅拉達,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神父偶爾見到愛斯梅拉達,勾起瘋狂愛欲,再也無法清修。他指使伽西莫多去搶這女孩,結果被近衛弓箭手隊長巧遇救出。敲鍾人受到鞭刑和示眾,烈日下他口渴難忍,無人理睬,善良的愛斯梅拉達提水喂他,他感動得流下眼淚。輕浮的近衛隊長勾引愛上他的愛斯梅拉達,與她私會時被暗藏在屋中、妒火中燒的神父刺傷,嚇昏的愛斯梅拉達卻被當作凶手捉住並判絞刑。行刑時敲鍾人把她搶進聖母院藏起來,神父發現後威脅愛斯梅拉達,若不接受他的愛,就把她交給軍隊處死。愛斯梅拉達誓死不從,被抓走時,隱修女發現她就是自己失去的女兒。女孩兒終被絞死,隱修女也跌死在絞刑架下。伽西莫多把陰狠的神父從教堂樓上推下摔死,自己則和愛斯梅拉達的屍體躺到一起直至死去……這樣曲折和巧合的情節,有明顯的人為痕跡,可是雨果把它上升到藝術的高度,使讀者首先感受的不是情節的真實與否,而是所表達的強烈情感和豐富思辨的衝擊;
其次,小說中美與醜、善與惡的對比鮮明而誇張:美若天仙的愛斯梅拉達和醜陋如鬼魅的伽西莫多;可是,醜陋的伽西莫多卻有一顆善良的、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愛心,他自慚形穢,但忠心耿耿;麵貌俊美的近衛隊長和被尊為道德衛士的神父,卻輕浮墮落、陰狠自私……這種誇張的對比使小說更具磁力和神秘感;
其三,環境、社會場景描寫和曆史敘述十分鋪張、放縱,想象力幾近泛濫,色彩如早期印象派繪畫一樣絢麗,同時又表現出一種雄辯的氣勢和曆史審判者的豪氣。小說自始至終籠罩在巴黎聖母院的巨大身影裏,對這所建築的敘述和描寫甚至影響到後世對古老哥特式建築的保護;對中世紀巴黎市民生活的描寫則有許多漫畫的成分,對教會的批判稱得上明嘲暗諷、痛快淋漓……
總之,這是一部堪稱浪漫派號角的、代表浪漫派特點和成就的、紀念碑式的小說。
雨果是一個早熟而又長壽的文學天才,他的壽命比巴爾紮克長三十二年,比狄更斯長二十五年,比司湯達和福樓拜長二十四年……他是十九世紀法國名副其實的文學泰鬥,是一株跨越了洶湧的曆史波濤和多種文藝思潮的,枝葉豐茂、碩果累累的大樹。
雨果生於法國東部貝桑鬆城,後來隨母親定居巴黎。父親曾是拿破侖手下的將軍。他少年時就有文學大誌,據說十四歲在筆記本上寫下“我要成為夏多布裏昂(當時法國家喻戶曉的文學家),別無他誌”。他十六歲在學校裏自辦報紙,十七歲寫詩得獎,並寫小說;二十歲出版名作《頌詩集》,二十一歲出版小說《冰島魔王》。《頌詩集》後來獲得皇帝頒發的年金,從此在經濟上獨立,專心從事自己所愛的文學事業。一八二七年他寫出劇本《克倫威爾》,因篇幅太長而無法排演,但為此劇寫的序言,卻鮮明提出了浪漫派的文學觀點。其時他年僅二十五歲,血氣方剛,思想大膽,文字華麗,在文壇引起巨大轟動。此後他一直以詩歌、小說、戲劇創作並行,並自稱“世紀的兒子”。他參與政治,關注社會,同情人民,同時詠歎自然,盡情抒發心底源源不斷湧來的激情。
一八四一年雨果被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一八四五年被封為法蘭西貴族世卿,並任貴族議會議員,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後,任共和國議會代表。一八五一年拿破侖三世稱帝,雨果奮起反對而被迫流亡國外,長達十九年之久,其中有十五年困居一個小島,以寫作為生。他一生的主要作品,如一百二十餘萬字的長篇小說《悲慘世界》、專著《論莎士比亞》、抒情詩集《靜觀集》、《林園集》、長篇小說《海上勞工》、《笑麵人》等,都是在流亡中完成的。其中,《悲慘世界》是十九世紀最偉大的長篇小說之一,也是一部極具浪漫色彩的、情節離奇的作品。
一八七〇年普法戰爭爆發,法國在色當戰敗,普魯士軍隊直逼巴黎。在國家危亡的緊要關頭,雨果回到祖國。他到處發表演講,號召法國人民起來抗擊德國侵略者。他還用他的著作和朗誦詩歌得來的報酬買了兩門大炮支援前線。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起義時,雨果並不支持這次革命。但當公社失敗、政府大肆鎮壓時,雨果卻強烈譴責政府的行為,呼籲赦免全部公社社員,並在報紙上宣布將自己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的住宅提供給流亡的社員作避難所。為此,他的家遭到暴徒的襲擊,他自己險些喪命。
雨果返回巴黎後直至去世,十五年間,除了創作長篇小說《九三年》和一兩部詩集外,主要是整理流亡中的作品出版。他的聲望與日俱增,生前已被尊為“共和國的祖父”,死後更是由政府舉行國葬,有二百萬人湧上街頭為他送行,遺體入“先賢祠”。“一個國家把以往隻保留給君王和將帥的榮譽給予一位詩人,這在人類曆史上還是第一次”。
雨果有一句話讓人難忘:“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隻有具備這樣胸懷的人,才能寫出《巴黎聖母院》這樣了不起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