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桂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毛澤東曾為姚雪垠的長篇小說《李自成》創作作了批示,這一批示引起中央領導和出版社的重視,姚雪垠也因此得到一個寬鬆的寫作環境,從而使長篇小說《李自成》得以順利出版。
其實,當年姚雪垠的成功也包含了茅盾給他的支持和幫助。據不完全統計,從一九七四年到一九八〇年的幾年間,茅盾給姚雪垠寫了三十多封信,其中在一九七四年七月到一九七五年十月之間,茅盾專門為《李自成》的寫作給姚雪垠寫了十四封信,兩年中實際通信時間十五個月,平均每個月差不多一封信,茅盾當時這些信大多是讀過姚雪垠的第一卷、第二卷以及大量的寫作提綱之後寫的,涉及小說創作的方方麵麵。比如茅盾在一九七五年六月十八日給姚雪垠的信中,附上自己的對每個章節的讀後感,點評十分精到,關於《商洛壯歌》單元,茅盾評價其“大起大落,波瀾壯闊,有波譎雲詭之妙;而節奏變化,時而金戈鐵馬,雷震霆擊,時而鳳管鶤弦,光風霽月;緊張殺伐之際,又常插入抒情短曲,雖著墨甚少而搖曳多姿。開頭兩章為此後十一章之驚濤駭浪文字徐徐展開全貌,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最後兩章則為結束本單元,開拓以下單元,行文如曼歌緩舞,餘韻繞梁,耐人尋味。”讀後指出姚雪垠這一單元寫作之不足,同樣體現茅盾文學大師風範,如“第一章大段對話很多,這些對話有的說明情況,有的回敘過去,文氣因此鬆弛,讀之有沉悶之感……”類似的精彩點評,在與姚雪垠討論《李自成》創作藝術時比比皆是,讓人讀來親切自然又感覺鞭辟入裏。據《李自成》的責任編輯江曉天先生回憶,當時他是根據姚雪垠的要求,將已出版的《李自成》第一卷上、下兩冊寄給茅盾的,後來茅盾看過以後“連續寫了幾封長信,對第一卷全書作了深入細致的藝術分析,給予很高的評價。”過了一段時間,姚雪垠又告訴江曉天先生,茅盾答應看第二卷尚未出版的打印稿,於是江曉天又將第二卷書稿寄給茅盾,江曉天回憶說,“李自成》二卷初稿近八十萬字。茅公一氣讀了兩遍,還同時讀了老姚抄寫的七八萬字關於《(李自成)全書內容概要》。這對於八十高齡、身體不好,眼睛患老年性黃斑盤病,一目尺外不見五指,一目視力為零點三的老人來說,更是超乎尋常、令人吃驚、深受感動的!”江曉天的回憶是事實,當時茅盾為姚雪垠的長篇小說《李自成》確實滿腔熱情地傾注了不少心血,與姚雪垠討論小說時常常深入細致淋漓盡致地發揮茅盾自己的創作經驗,不光談自己的意見,讀到激動之處甚至自己操刀寫上一段,比如,在高夫人這個形象的塑造上,茅盾為小說加了這樣一段:
南邊,隔著兩座小山,順風傳來了一陣陣的萬眾喧騰,人喊馬嘶的浪潮。高夫人聽著微微笑了笑,她知道這是麻澗方麵的義軍和老百姓正在加高寨牆,多挖陷阱,布置其他各種障礙,已經幹了個通宵了。
高夫人正聽得出神,忽然從近村傳來鏘鏘的鑼聲,蒼啞的叫喊聲。接著,遠遠又是一陣鑼聲喊聲,正是從麻澗那裏來的。高夫人想起昨天闖王傳令,今早各山寨和村落都得鳴鑼曉喻:官軍進犯,決難得逞,眾百姓務須各安生業,莫信謠言,嚴防奸細。高夫人眼看著盤石上燃燒的火堆幣紙,耳聽著遠遠近近的鑼聲人聲,心裏暗暗說:
“大戰快開始了罷!”
茅盾在上麵這一段文字下麵畫了一條橫線,寫了一個說明:“這是我不自揣,代擬改寫的一段。目的在於避免平鋪直敘,刪削不必要的字句。雁注”。一九七五年六月十八日給姚雪垠的信連同對每個小說單元的意見建議總共長達萬字以上。在姚雪垠困難時,茅盾不僅給以溫暖和鼓勵,而且直接像老師一樣對姚雪垠的小說提出建議甚至親自動手修改,讓姚雪垠感到無比溫暖。所以,《李自成》的成功,茅盾功不可沒。
但是,在社會不知向何處去的“文革”年代裏,《李自成》的寫作關鍵在作者姚雪垠自己,不過能不能出版這部優秀的長篇小說,無論是姚雪垠還是茅盾都是無法保證。連當時的出版社編輯江曉天心中也沒有數,因為,當時中國青年出版社還沒有複業。他回憶說,“李自成》二卷初稿雖已寫完,從一九七三年六月開始,老姚采取‘流水’作業的辦法,即分期分批把初稿寄來,我看後提出修改意見寄還,他再改改,即使再請茅公看過修改後,相當時間內也難以出版。老姚已近古稀,為《李自成》出書的事十分焦急。我開始考慮:如何能使‘中青’早日複業,《李自成》二卷稿盡快出書,隻有一個辦法:由他上書毛主席懇請支持。這麽做,政治上有很大的風險。”江曉天有這個想法不久,即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八日,他給姚雪垠寫了一封信,信中向姚雪垠建議:“可以給主席寫封信,報告《李》稿的寫作情況和你的願望。”還說,“所傳主席對一卷說的話,雖尚待了解確切,但看來是有這回事,說明偉大領袖對《李自成》一書是關心的。”姚雪垠收到江曉天的信的第二天,即十月七日,就給茅盾寫了一封長信,抄錄了江曉天的來信部分內容,特別是江曉天建議他向毛主席寫信的建議的一段話。姚雪垠特別告訴茅盾:“曉天同誌一向考慮問題比較細致。這封信是九月二十八日寫的,到十月四日才付郵,可見寫好後又繼續考慮幾天。關於主席看過第一卷,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上旬王任重給武漢市委第一書記宋侃夫同誌(現為湖北省委書記)打電話說的。當時王任重為中南局代第一書記兼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從北京打長途電話給宋侃夫,告他說毛主席看過了《李自成》第一卷,傳達主席的指示大意:雖然有些問題,但應該讓作者繼續寫下去,將全書寫完。詳細的話,我不清楚。另外隻知道市委領導接到王任重的長途電話後就秘密通知工作隊設法對我采取保護,所以經過一九六六年八九月間的‘掃四舊’,到處燒書,以及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年的‘大亂’,我的書、文稿、多年積累的讀書卡片和筆記未受絲毫損失。我也不像文藝界多數知名人士所受衝擊猛烈,從一九七二年夏天開始我能夠坐在家中重理舊業,也就是市委有關領導同意我專心致誌地續寫《李自成》,與王任重所傳達的話頗有關係。這都使我不能不終生感謝毛主席,感激黨。”
姚雪垠自述前幾年的往事,猜想自己的經曆與毛主席有評價不無關係,但是事實是否如此,現在已經塵封不可考了。但根據王任重後來即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日給姚雪垠的信中是這樣說的:“一九六六年八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毛主席主持召開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擴大),我們文革小組的人都列席參加。主席對我說:‘你告訴武漢市委,對姚雪垠要予以保護。他寫的《李自成》寫得不錯,讓他繼續寫下去’。”當然,這是後來的說法。當時姚雪垠在這封給茅盾的信中,自述以後回到正題,告訴茅盾,“關於江曉天同誌的建議,我正在慎重考慮。有無必要,何時寫信,如何能到達主席手中,如何措詞,都要仔細斟酌,務求妥當。另外,我也作第二步設想,即萬一中青不能複業,或明年複業完全改變作風,《李自成》不得不交給別處出版。誠如江來信所雲:出版晚兩年問題不大,但應該早點排印出來,多聽聽工農兵和各方麵的意見。因此是否轉移出版社,明年春天要作最後決定。轉到別的出版社,這是最後不得已的一著,眼下隻作個打算而已。以上所考慮的問題,都不打算使別人知道,因為我將您作老師看待,又深知您對這部書特別關心,所以我願意讓您隨時多知道一些關於此書的情況。”
姚雪垠在十月七日給茅盾寫出這封信以後就開始著手考慮給毛主席寫信問題,而恰恰在這個時候茅盾生病住進北京醫院,他是十月二日住院,所以姚雪垠的十月七日來信茅盾是在醫院裏收到的,等到茅盾出院已經是快二十號左右了。因此,給姚雪垠寫回信是在十月二十三日了,茅盾在信中告訴姚雪垠,“在醫院裏接到你十月七日的來信。最近出院……但仍很虛弱,整日臥床……”茅盾在信中先對《李自成》出版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武漢地區想已秋高氣爽,正宜寫作,但讀十月七日來信,知道《李自成》的出版問題,尚無把握。青年出版社是否複業,複業後方針如何,這些問題,正如來信所說,都在未定之天,我在京中所了解的也跟你差不多。我以為你現在暫時不管這些問題如何解決,集中精力,先完成三卷、四卷以致第五卷的初稿。世事的變化,未可逆料,也許二三年後出版社要出版你這本書了,而你有現成的初稿在手頭,那時一齊交出,豈不更好(我所說的出版社並不僅僅指青年出版社)。”接著,茅盾談過修改第二卷的想法之後,又說:“曹雪芹寫《紅樓夢》,大概寫成一百二十回的初稿,然後再琢磨前八十回,可惜後四十回初稿遺失了。《李自成》規模比《紅樓夢》大得多,你年紀也不小了,倘使隻有前二卷的定稿,而沒有後三卷的初稿,那真是一大憾事!我相信你至少還可以活十年,如果明年能完成全書的初稿,以後再逐卷琢磨推敲,最後定稿,算它再花二年時間吧,那時候挾此奇貨,以求出版,我想大家是要搶的。現在你隻完成了二卷,出版社當然沒有那樣的先見和魄力敢包下你這五大卷的大書來。”然後茅盾在信中談到江曉天建議向主席報告的事,茅盾十分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意見,說,“來信說江曉天同誌建議你寫個報告給主席,我以為此事不宜貿然為之,將來你全稿寫成(即使是初稿)而沒有出版社敢接受的時候,那時再訴諸主席,情況就不同了。鄙見如此,是否有當,請你斟酌。至於你打算把第二卷先印征求意見本,主要是請工農兵提意見,如暫時不可能,我看也不要緊。總之努力在最短時間完成全書初稿為重要。”茅盾在這封信裏的意思十分明確,希望姚雪垠能夠集中精力完成《李自成》五卷全書,至於向毛主席寫信,“不宜貿然為之”;至於請工農兵給《李自成》提意見,“如暫時不可能,我看也不要緊。”
但是,茅盾十月二十三日勸阻姚雪垠上書的信,卻未能阻止姚雪垠上書毛主席。因為茅盾的信寫遲了。
當時姚雪垠十月七日給茅盾的信寄出以後,就開始考慮如何給毛主席寫信的事情,姚雪垠首先給時任哲學社會科學部領導的宋一平寫信,問有沒有辦法將信送到毛主席手裏?後來宋一平與胡喬木商量後很快告訴姚雪垠,說有辦法的,並說毛主席患了眼病,讓姚雪垠用毛筆寫信,字要大一些。姚雪垠將給毛主席的信寫好後,十月十九日,從武漢寄往北京的宋一平,宋一平收到姚雪垠給毛主席的信後,立刻交給胡喬木,由胡喬木寫個報告附上姚雪垠給毛主席的信,一起送給毛主席。胡喬木報告所署時間是十月二十三日,也就是茅盾給姚雪垠寫信勸阻上書的時間。毛主席在病中看到這封信和胡喬木的報告後,用粗鉛筆在胡喬木的報告天頭空白處寫下了這樣一個批示:“印發政治局各同誌。我同意他寫李自成小說二卷、三卷至五卷。毛澤東 十一月二日。”但是姚雪垠對毛主席的這個批示直到十一月七日上午才知道,他在上一天即十一月六日寫給茅盾的信中還沒有提及,對茅盾來信勸阻也不回應,因為此時給毛主席寫信已經既成事實;十一月七日聽到毛主席對自己的信有批示以後,姚雪垠立刻給茅盾報告這個好消息,“想您定會感到激動、快活。”不過,茅盾知道毛主席對姚雪垠上書的批示似乎和姚雪垠知道的時間差不多,他在十一月九日給姚雪垠回信時就說,“十一月六日來信於昨日收到。恰於前日(七日),我知道一個好消息,即人民文學出版社奉中央指示,派韋君宜等二人將於今日飛漢口,就《李自成》出版事宜,與兄商談。為此我真為兄感到高興。”但是,這封信還沒有寄出,又收到姚雪垠七日來信,於是,茅盾又在另外紙上寫道:“此信寫好未及寄出,又接到您七日短紮,知您已知主席批示……我於十月廿三日信中曾戲言出版社將搶奪此書,今果然……”
如果當時姚雪垠給毛主席寫信晚寫些日子,恐怕當時茅盾的勸阻會起到影響。但是,曆史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