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鴻召
十二歲參加革命,八年延安生活把她塑造成一個純真的革命理想主義者。
二十二歲進北京,後革命時代極度的心理焦慮,使她兩次精神分裂。
五十二歲之前,詩歌挽救了她的生命;六十二歲之後,她用生命拯救了中國詩歌。風姿獨具的詩歌創作,升華了生命,超越了革命,作為一個革命理想主義者的三次蛻變,使她的出現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繼“郭沫若現象”、“何其芳現象”後,又一值得關注的“灰娃現象”。
參加革命,從“灰娃”到“八路軍公主”
延安,對於灰娃來說,那是一段曾經天堂般的歲月。
一九三九年初,春寒料峭,十二歲的趙翠娥由早已參加革命隊伍的姐姐、表姐安排,從西安來到中共中央青年工作委員會(簡稱“中央青委”)領導的安吳堡戰時青年訓練班(簡稱“安吳青訓班”)兒童連,經過短暫訓練後,進入延安,先後在澤東青年幹部學校兒童班、西北青年救國聯合會總劇團(簡稱“西青救總劇團”)附屬少年劇團、青年藝術劇院附設兒童藝術學園、陝甘寧晉綏聯防軍政治部宣傳隊(簡稱“聯政宣傳隊”),過著完全集體化的學習生活。革命隊伍像個大家庭,生活供給製,衣食無憂,她充滿著好奇、憧憬與幻想,覺得革命理想在感召著自己,於是也依照慣例,羞羞澀澀又大模大樣地為自己改名為“理召”。從此埋下了一顆革命理想主義的種子。
接受革命理想,信奉革命理想,獻身革命理想,相信革命可以改變一切,革命可以創造一切,是謂革命理想主義者。
十二歲的理召,身材瘦小,最小號的軍裝穿在身上,仍然是上衣過膝。學校和劇院裏的大哥哥大姐姐們看她這麽一副可憐可愛的樣子,用親切的陝北話稱她為“灰娃”。“這個名字流傳西部,其親切、微妙的涵意,標準國語很難說透。我試談談:灰,直意是一種顏色,轉意為暗、苦、澀。‘灰娃’,苦命的、令人憐惜、疼愛的小孩。愛稱、昵稱。有那種意味兒,對被呼者沒盡到責任而致使其命運坎坷清苦,一種歉疚味兒的痛惜之情。”直到晚年她依然眷戀著這個帶有陝北鄉土氣息和革命大家庭融融暖意的名字,並引以為自己詩歌作品的署名。
與灰娃這個名字相共生的,是一份火熱的集體溫情、崇高的革命理想和浪漫的藝術情懷。
單位食堂裏的大師傅是一位老紅軍,牙齒都脫落了,工作一絲不苟,嚴肅認真。鍋底裏剩下的小米鍋巴,烤幹,積攢起來,他自己舍不得吃,留著給灰娃等幾個孩子們打尖。在幾個孩子當中,瘦弱乖巧的灰娃是最受寵愛的一個。通常是在半下午的時候,老紅軍爺爺對走過身邊的灰娃說,你到廚房看看砧板上麵有什麽。天真的她興衝衝地跑過去,發現一爿瓦罐下蓋著的是一塊紅薯或南瓜。灰娃的飯量並不大,一陣驚喜,滿心感激之後,她與別的孩子們共同分享了革命大家庭的集體溫情。
我初到延安,很多事都不懂,完全換了一套詞匯,隻是想我們要幹一件非常好的、大的事情,我們要作出犧牲,這件事情才能做成功。
我拚命地學習,讀初級的政治經濟學、共產主義理論,想隻要犧牲我們,將來的人生活就好……我想我好好勞動,美好的那天就能早早到來。每一天醒來,我就覺得對不起黨,美好的日子怎麽還不來,是我勞動不好。每年都選我作“模範兒童”。
革命理想像燦爛的雲霞,在一個童心萌動的孩子麵前許諾了通向美好未來的光輝前景。“我還不會思考,覺得每天像過節,興致很高。直至到了延安之後的好多年,我的狀態一直如此。周圍大同誌愛著我、護著我,一任我這樣自由快樂地成長著。”她悉心學習延安話語,真誠接受革命理想。眼前的窯洞與中國的明天,世界的未來息息相關,命運與共。
二戰時期整個反法西斯戰爭的進展情況,在延安都會有強烈反響。為了配合世界範圍反法西斯行動,延安的文藝工作者及全體軍民經常開大會並且還以活報形式及時反映形勢的變化,教育和動員大家,集中意誌和步調,以爭取勝利。例如在歐洲開辟第二戰場,盟軍在諾曼底登陸,非洲戰況,察裏津艱巨的勝利,彼得堡艱難的抵抗,攻克柏林,易北河會師以及同盟國首腦各次會議等等,文藝人都及時編排話劇、尤其是活報劇,迅速反映出這些情況。我們兒童藝術學園的孩子們不但參加這些工作,我們還畫了兩張地圖,一張世界地圖,一張中國地圖,做了許多小紅旗、小黑旗,每天根據戰況,移動兩種旗子,紅旗代表同盟國(中、蘇、英、美等國),黑旗代表軸心國(德、日、意等國)。插在地圖上的這些紅、黑小旗子,使我們對戰況一目了然,對反法西斯正義戰爭的勝利信心堅定不移,也有決心克服種種困難艱險,準備做出犧牲。
物質生活的貧困,不但沒有遏止人們的革命熱情,反而更加激發起人們的革命理想,用崇高戰勝貧困,用浪漫書寫豪情。
一九三九年春寒剛過,延安大生產運動就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比開荒種地的生產勞動更能鼓舞士氣、激動人心的,是漫山遍野的勞動歌聲。塞克作詞,冼星海作曲,由《二月裏來》、《酸棗刺》等膾炙人口的歌曲組成的《生產大合唱》,把大生產運動整個兒演繹成了一場以黃土高原為舞台的群眾性歌舞運動!開荒種地成為舞蹈,勞動號子變為歌唱,在這片中華民族代代棲息的黃土地上,人們仿佛又感受到了原始公社時代“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的浪漫情景。
在位於文化溝北坡的少年劇團和隨後改製的兒童藝術學園生活學習的孩子們,除專職教師外,還經常請來魯迅藝術學院(簡稱“魯藝”)、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延安分會(簡稱“文抗”)的專家學者藝術家們來講授國文、音樂、美術、戲劇、英語、形體訓練等課程,也邀請有關領導作政治形勢報告。古今中外,人類文明的精華,世界藝術的前衛,都在他們麵前盡情展現。這些離開父母,隻身來到延安,投身革命隊伍的孩子們,與一般幹部子弟不同,他們很小的年齡就參加革命,作為幼小的革命者要參加軍訓、學習、下鄉、勞動、宣傳、演出等等一係列力所能及的革命活動,被鍛煉成能歌善舞的小精靈,人見人愛的紅色藝術小明星。
一九四一年十月十九日,少年劇團首演兒童劇《公主旅行記》。胡沙編劇,程雲導演,灰娃扮演公主,輕盈活潑、天真爛漫的舞台形象,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從此,灰娃又獲得另外一個美譽:“八路軍公主”!
當時的延安聚集了中國文化藝術界的一代精英們,延安整風運動之前,是他們共同營造了一個時尚前衛、理想浪漫、高亢熱情的革命理想主義的藝術情境。“物質貧困,但精神振奮,又絕對羅曼蒂克;山溝又土又封閉,但文化絕對前衛。這種氣氛,古今中外,隻有延安。”灰娃記憶裏印象最深的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個星期天的早晨,她們三個孩子還貪睡在文化溝北坡最頂一層最邊一個半拉子窯洞裏,朦朧中有各種美麗悅耳的鳥鳴聲透過粗糙的窯洞門窗傳進來,接著又是一陣敲門聲。窯門打開,窯洞裏一陣歡呼,三個蓬頭垢麵的小女孩擁抱著窯洞外洶湧而來的陽光和一位穿著麻氈披風的歌唱家,玫瑰色的星期天開始了。這位曾與冼星海、塞克、張仃一起被稱為延安魯藝“四大怪人”之一的杜矢甲,人稱阿甲,心無城府,天真浪漫,堪稱中國當時最好的男低音歌唱家,總是穿著張仃用麻氈為他設計的披風,從魯藝所在地的橋兒溝步行十幾裏來到文化溝,學著各種鳥鳴聲,唱著西洋歌劇的曲子,帶著灰娃們到延安四周的溝壑山林裏,度過野花芬芳的星期天。
還有距離文化溝北坡不遠的藍家坪,是“文抗”所在地。住在這裏的作家、詩人、藝術家們,經常把灰娃們接過去。在蕭軍主持,張仃設計,被艾青稱之為“延安摩登”的作家俱樂部裏,灰娃們唱歌,演童話劇,跳假麵舞,觀賞外國現代名畫複製品,印象派、野獸派、立體派等等,一應俱全,應有盡有,再聽艾青、李又然介紹法國風尚和巴黎藝術家的生活工作情況,蕭軍用俄語演唱《五月的夜》,張仃演小品《羅密歐與朱麗葉》……有幾次月光舞會,人們把白色的被套拆下來,披在肩上裹在身上,仿佛古希臘的英雄們降臨黃土地上,延河岸邊。
哦 天真爛漫的靈魂/記得嗎 大風之夜/商旅的駝鈴在穀底/悠悠揚揚 雨點兒草叢上淅瀝/我們銀子般的童音/順著蠻荒山坡 與高原雷聲/爭相滾動
我們也曾 駕著月光/遊蕩河岸上 乘著流螢/從清涼山藍家坪/興衝衝奔赴那/質樸熱烈的晚會歌唱/每每贏得暴雨般的/掌聲滿堂
這是一段天堂般的歲月,灰娃的身體發育很晚,灰娃的心靈茁壯成長。“在革命的大家庭裏,脫離開了小家庭,生活在集體中,不諳世事。加上我的智力、身體發育遲緩,整體想著些有趣的事,滑冰、遊泳、種菜、紡紗、唱歌,到處看看、走走……開會、下鄉掃盲、行軍、練兵、排練這些事情,對於我都大有興味。這樣,一天天一年年地過下去,每天都有如節日一般快樂。”她在那個時代的藝術良知和民族精英們的嗬護憐惜下,避開了物質生活的肉欲享樂,幸免於政治鬥爭的殘酷廝殺,得以沉湎於精神世界的心靈遐想,從而成長為一個純真的革命理想主義者。
從灰娃到“公主”,她經曆了一個革命理想主義者的精神蛻變。
拒絕革命,“我唯有對人類絕望”
一個純真的革命理想主義者,相信中國革命是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一部分,此次革命是人類最後的鬥爭,一切美好的生活都將由此誕生。這樣純真的革命理想主義者,在精神氣質上必然是人性的,優雅的,純潔的。“延安的人都是熱血青年,心裏明澈,理想高遠,精神充實,所以氣度非凡。”秉持這份純真的革命理想主義者的精神氣質,一九四六年隨革命隊伍走出延安的灰娃,芳華十九歲,逐漸顯示出驚人的美麗,出落成一副俊秀標致的颯爽英姿。
遺憾的是,這份氣質,這份美麗,不但沒有給她帶來幸福,反而遭致向死而生的人生磨難。
延安整風運動前知識分子們理解的革命理想主義,與整風運動後呈現在他們麵前的革命理想主義,是有很大出入的。早在整風運動中,中央社會部派駐兒童藝術學園指導整風運動的整風幹部,誘導大家坦白特務聯絡組織。灰娃聽別人坦白說路上借火抽煙是傳遞暗號,自己懵懵懂懂地報告,有一次在山上別人摸過她的頭,不知道是否是特務找她聯絡。整風幹部看她瘦弱灰暗的樣子,不相信這樣的孩子是特務,也就放她一馬,讓她過關了。但她敏感的心靈有過困惑,為什麽魯藝、文抗那麽多老師,多有學問,多有才情,都是好人,卻都挨整?“杜矢甲活不下去了,他隻有以死求解脫。一天他跳了井,誰知那是一口枯井。他想死而不得,被人弄上來,繼續批鬥。還說他這是以死向黨示威,以死抗拒‘搶救失足者’運動。”還有蕭軍,氣得不吃公糧,帶著一家老小跑到鄉下去自謀生路。難道這些領導所主張的革命理想主義,是反對文明,仇視人性,拒絕美麗的嗎?整風審幹搶救運動中,就有整風幹部拍著桌子,振振有辭道:長得這麽漂亮,她不當特務誰當特務?!好在當時的灰娃還很灰暗,幸運的是搶救運動隨即被製止,更大規模的生產運動鋪天蓋地地掀動起來,抗戰勝利,歡欣鼓舞,喜慶的歡樂容不得人們去深刻思索延安天堂之外的空間。
所以,走出延安,今生今世留在她生命記憶裏的延安,依然是美好的:
那裏是西部高原,自然環境嚴酷,物質貧乏,戰時軍事生活,也有短暫的人為風暴。然而許多人拋棄溫暖富裕的家庭生活,為追求實現理想去到那裏。每當思緒重返那段歲月,友愛、無私、理想、高尚、信念,童年美好回憶總是溫暖的活在心頭。成人們時時說我“光長個兒不長心”,每天喊我“灰娃”的親切喚聲裏,我被嗬護、被教導、培育,日複一日成長。一天,人們把我一直梳著的妹妹發式的劉海給梳上去,用我在山坡上撿到的一根天藍色布條,給我係了一個結,他們說蝴蝶在我頭上飛。說我長大了。畢竟,照耀我成長的是理想之夢的光輝,不是別的。我在理想的夢境中成長,全然沒有料到長大成人後我會同它如此疏離,就像在荒原裏遇到一頭無可理喻的怪物。
一九四九年進入北京,二十二歲的灰娃發現北京是個大社會,而延安像個大家庭。她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革命勝利了,有的人掌握了政權就急速膨脹起個人的貪欲,高潮迭起的政治運動中有太多的禁忌和約束,以及不受製約監督的政權組織裏滋生出的官僚習氣。她不能理解這樣的悖論,革命勝利了,那個美好的日子不但仍然沒有到來,反而社會現實距離革命理想越來越遠。加之,她年輕的丈夫不幸犧牲在朝鮮戰場。她覺得在城市這個陌生的環境裏,完全沒有精神的依靠和情感的歸依,找不到屬於自己的生活感覺。
她的青春是美麗的,她的生活卻是灰色的。
憂愁,壓抑,遭冷眼,受刁難,精神的壓力越來越大。而自尊優雅的氣質,美貌俊秀的稟性,又使得她傾向於精神的內省和封閉,烈火在心靈深處燃燒。
難道我成了/遺跡殘骸/斜依野風經年/頭頂舊夢婆娑 悄然地/心中蓮開蓮又落……
心靈秉承的純潔美好和生命成長環境的天然野趣,與眼前的現實格格不入。是現實變得太快,還是我因循守舊,頑固不化?是理想欺騙了我,還是有人捉弄了理想?
風暴閃電奔過了群山/午夜正搖曳瓦礫、謎/一片紅罌花的記憶。
現實的政治風暴挾持著恐怖的閃電,像黑雲一樣逼壓下來,詩人徹夜難眠,生活的秩序全部被攪亂了,精神的信仰也被全部撕裂了——難道我生命記憶裏那曾經燦爛鮮豔的革命理想,像罌粟,迷人,卻飽含毒素?精神理想的大廈轟然傾覆了,一代人的心靈跌落在殘磚碎瓦之間,命運的啞謎,誰能點破?誰敢點破?
在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毒蛇猛獸,而是思想,是揭示一個時代社會最本質最真實的心靈感悟,思想火花。它會點燃熊熊的烈火,或燒毀一個世界,或曠日持久地烤炙一個鮮活生命。不幸而又萬幸的是,灰娃作為一個純真的革命理想主義者,在革命勝利後的歲月裏,因為忠實廝守心中的理想,希望按照心中理想的方式生活,而被急遽變化著的現實社會威逼、踐踏、拋棄。
延安人絕大多數都為崇高的社會理想而活而死,人與人之間關係單純、透明、友愛,價值觀念高尚,道德水準很高,人生境界高。北京許多人為了表現自己革命性強,采用的手段是壓倒別人、貶低別人、損人利己,不善、算計、勢利、諂媚,人生境界卑微,思想深處名、位、利三字掛帥,缺乏坦誠,還好像人和人不平等似的。到北京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表情。我從幼小時起,就沒有有話不敢說的時候。到北京後我感受到這些,心裏厭煩,感覺好像不敢說話似的。
苦悶之初,她還曾依然像孩子般率真地找到當年的司令員,要求回延安去。司令員說,形勢發展了,取得全國的勝利,隻有從延安到北京,從楊家嶺到中南海,哪有倒回去的呢?她陳述自己的理由是,“北京這裏人的臉不行”,“這兒人們的表情我不習慣”。司令員不解,你注意人家的臉做什麽?你身體弱,安心治療休養。她堅決要回延安,司令員隻能嚇唬她:明天中央有人到延安,把你帶過去好了,但延安窯洞都空了,革命隊伍都離開了,分散到全國各地,山裏有狼,你回去喂狼嗎?!
她被嚇住了,隻能生活在別人的城市裏,病倒了,精神分裂。
媽媽 在這/寂滅的靜的圓心我/聽自己心碎裂
嗓子/又痛又啞都隻為著/熱血童心受了欺騙淩辱/紫的淚紛紛碎了
有誰能相信/孩子們正仰起臉笑指天空/“霓虹!”“爆竹!”/連一個句子還沒講完就/鮮血/從明潔嘹亮的太陽穴/噴射
她的詩歌裏有一係列童心破滅的意象,正是她當時的心靈寫照。她的生命被革命隊伍裏善良的人們寵愛著,她的靈魂被精英知識分子們秉承的革命理想主義寵愛著。從灰娃到“公主”、少婦,她的身體成長著,她的心靈還保存著那份爛漫與天真。與她共同生活多年的張仃先生說:“她一直是兒童狀態,一直沒成熟。一些寫詩的人高峰是青年時期,後來就不行了,或者年輕輕就死掉了。她是晚熟,五六十歲寫詩,到七十多歲還處於兒童狀態。”這種兒童狀態是心靈狀態,在她的心靈深處保存著一顆純真的革命理想主義的種子。她以此觀照生活世界,矛盾、對立、衝突、傷害,由此而生。
一九四九年後,她因病一度離開北京到南京治療,情況好轉,入北京大學俄文係學習,畢業後到某編譯社工作。日常生活中的她是低調的,但心靈深處革命理想主義的格調始終沒有降低。她無法遏止自己的精神思想,無法斬斷自己的生命情緣。隨著政治氣候的日漸幹裂火爆,一九六六年她舊病複發,再度精神分裂。
風雷 雲水/據說緣起一則讖語/眼見那些妄通法者一夜間又/通體躥出了另樣枝條/這前後永逝不再寸寸流光竟/隻為充耳的萬花千樹/競相吆喝一爭嵯峨 或調門尖刻/或不露聲色八麵闖進來/我司夢的花冠遭此摧折/嚴重缺氧拚命呼吸/嘶啞聲困在狹窄囚室/在顱腔四壁衝撞//能再遞我一挺輕機槍嗎?
可又不知瞄準什麽 要不就/透露屑許讖語謎底給我/即使宿命 也該讓人弄懂怎樣/言說如何行走什麽表情才算/暫時做穩奴隸的準則/太費猜測令人氣絕 再說了/這關乎對作為類的人我絕望/關乎活 還是死……
在她的生活中,工作單位裏的政治運動積極分子們,對她說話、走路、穿衣服等幾乎一切都看不慣。開會時有人提議:“難道我們把灰娃的這股子勁兒,就沒辦法治一治嗎?”所謂灰娃身上的“這股子勁”,就是以整風運動前延安知識分子所理解的革命理想主義塑造出的精神氣質。灰娃因為身材弱小灰暗,曾經躲過延安整風審幹搶救運動這一劫;又因為身體虛弱,精神分裂,而躲過了一九五〇年代的知識分子改造運動。到一九六〇年代,她終於被已經改造了的周圍同事們捉住。
可是,灰娃拒絕了,以更加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徹底拒絕革命政治運動對她的人生改造,誓死捍衛自己的心靈世界和生命形態。
她在死亡的邊緣上行走,病,是一堵牆,瘋狂的政治運動被阻擋在身體的牆外,病而未死,所有的政治運動又都轉變內化成她個人心靈的熱帶風暴。
從信奉革命到拒絕革命,灰娃經曆了一個革命理想主義者的第二次精神蛻變。
超越革命,“革命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任何時代社會把自己的最大真實通過思想的方式交付給了某個心靈,這個生命就將為此曆經磨難,肝腸寸斷,甚至粉身碎骨,香銷玉殞。這種最真實的生命形諸邏輯思辯,是思想哲學;形諸文采篇章,是詩歌文學;形諸筆墨音符,是藝術傑作。灰娃選擇了分行排列的文字,成就她曠世奇葩的詩歌藝術。
病中的灰娃幻聽、幻覺、幻生、幻死,大約從一九七二年開始,她幾乎處於完全無意識狀態地在紙上亂畫亂寫。寫下的字句,等到清醒時閱讀,她自己嚇壞了,趕緊撕碎,扔到抽水馬桶裏衝走。遠在湖南的甥女來京護理她,悄悄地把這些文字留下,藏到鄉間,二十餘年過後,成為灰娃詩歌最初被保存下來的篇章。
她自己並不覺得這是詩歌創作,隻覺得這樣寫畫,心裏舒暢多了,仿佛為憂鬱的心靈找到了一個可以呼吸的孔隙。幸運的是,她得到張仃先生的及時肯定和鼓勵,認為這是一個“美的出口”,她那一顆敏於感受的心靈已經醞釀儲藏了太多美的情絲意絮,筆墨通血管,流淌凝固出來的字句就是詩。
一九七九年前後她大量創作,雖然沒有向社會公開,但她骨子裏已經是個純粹的詩人。這一年她五十二歲。
沒有誰/敢/擦拭我的眼淚//它那印痕/也/灼熱燙人
這是一尊隻可玉碎,不可瓦全的詩人自我塑像。尊嚴,人的尊嚴,是須臾不可缺失的。以她的身份,如果放棄了這最後的底線,有的是權利的狂歡,物欲的富足。可是,她堅守了底線,誓死捍衛了做人的底線。這是怎樣艱難的選擇呀,因為在奴才麵前做人,付出的代價是淩辱,甚至粉身碎骨;在奴隸麵前做人,付出的代價則是慘遭冷漠,奉為犧牲,乃至無限擔當。一個曾經單薄瘦弱的灰娃,一襲被譽為“公主”的美麗身軀,在那樣暴戾殘忍的時代裏,要維護自己做人的尊嚴,將忍受何其荼毒的苦痛。不要玫瑰,不要同情,隻要尊嚴,沒有誰敢擦拭我的淚,因為這是我做人的尊嚴!
為了人的尊嚴,詩歌中,灰娃為自己預支一場“樸素高貴的葬禮”,準備以肉體的死亡來抗拒精神的淩辱。
我再不擔心與你們/遭遇陷身那/無法捉摸猜也猜不透的戰陣/我算是解脫了//再不能折磨我/令你們得到些許歡樂/我雖然帶著往日的創痛/可現在你們還怎麽啟動//你們反邏輯的鋸齒/倒刮我的神經還怎麽/捅一塊燒紅的鐵往我心裏/這一切行將結束。
當現實社會隻容許奴才得誌與奴隸苟活時,灰娃選擇的是以死抗爭——
拒絕革命名義下的一切奴性,不能做人,那就寧願為鬼魂,也要維護自己心靈的純潔,思想的自由,精神的獨立!
突破生死大限,她獲得精神生命的極大解脫。拒絕呼革命口號,拒絕說革命話語,拒絕革命領袖的思想理論,拒絕革命運動的價值標準、道德體係、行為規範。“我”在肉體上以病、以預支死亡而逃逸,從革命者演變為被革命者,再幻化變成缺席者,“我”以赤裸裸的鬼魂精神,與那個被“我”徹底絕望了的世界抗爭。
我撒手塵寰那些因我降生/忤犯了的言詞表情都變為裝飾……想起我掛了重彩的心它/一麵顫抖一麵鮮血直流//如今它已停止了跳動世人再不能/看它遭嚴刑而有絲毫滿足//生而不幸我領教過毒箭的分量/背對懸崖我獨自苦戰……從峭壁迸濺散發野草泥土氣息/帶著魔法力量,我發誓//走入黃泉定以熱血祭奠如火的亡魂/來生我隻跟鬼怪結緣
灰娃詩歌裏的鬼魂世界,是被現實政治運動擠壓變形了的人性精神空間。這樣的鬼魂,最沒有奴性,最富有反抗性,是剝離了人形的人性,是美好人性遭受磨難而不屈的升華,可親可愛,可歌可頌。特立獨行的武則天,秉公撰史的司馬遷,都是值得敬仰的民族英雄。還有那湘西天子山嶙峋怪異的方柱石筍、猙獰軒昂的巨石險峰,在她看來更是“一曲石頭的交響”,一派“蒼茫,天堂氣象”:
峰巒疊嶂勢不可擋/層層波濤起伏咆哮/騎兵軍團奮進回旋//造化脫了韁主神大發雷霆/地下埋藏仇恨憤怒苦痛/從幽深的陰影從堅硬的石縫//倒懸著糾葛著瘋長/雜樹野藤人類陌生,它們體內/苦汁秘密醞釀秘密流淌//放膽繁衍蔓延/龍蛇虎豹自由出入/酒神迷醉野性燃燒//總孕育風雷冰雹/孕育神的故事鬼的愛情/淡青濃白湧動在幽穀野嶺……
強悍的筆力,狂野的意象,虯勁的節奏,跌宕的旋律,把誓死不屈的精神,抗拒淩辱的鬼雄氣魄,表達得淋漓盡致。這裏隱藏著一個部落的血淚史,這裏彰示著一個民族的精氣神,在這片土地上曾經生活著如此這般堅強剛毅的性靈。石是凝固的詩!但是,唯有她的心靈感受到了這血淚苦汁凝固成詩的過程!嗬,這是怎樣的大愛與大恨,任性地愛,任性地恨!隻有在撕肝裂肺的愛與恨當中,她那高貴純潔的詩情才得以酣暢舒展任情任性的生命!我們沒有上帝,我們隻有先輩抗爭的靈魂,不屈的精神。正是這些拒絕淩辱,抗爭宿命的精神,才為我們民族的血脈注入了人性的火種,未被奴性徹底麻痹的激情。正是這宗精神血脈,孕育著子孫,哺育著子孫,激勵著子孫,生生不息,代代相傳,敢破敢立,破而立,立而破,用血淚和苦汁在山河大地上書寫著崢嶸的曆史和傳奇。
在用鬼魂抗拒奴性的同時,灰娃詩歌藝術架構的時間維度,以過去拒絕現在,斬斷未來,達到拒絕革命,審問革命,超越革命的審美精神層次。
“革命的目的究竟是什麽?”“革命”雖然都有美好的承諾,但是,“他們為什麽要毀滅億萬民眾數代人辛勞的、艱難智慧的結晶——人類正常秩序以及造化神奇的美、人類心血的文明創造?不是由於戰亂,不是天災,不是神力鬼怪,是擁有權力的人!”這種胡作非為的政治權力,既背叛了當初延安知識分子所理解的革命理想主義,也斷然不可能對美好未來承擔責任。“我覺得中國人悲慘又滑稽。看不見前途,專製依舊。我心灰意冷,至今,我的病好了也是百分之九十。”
野土多鬼魂,故鄉多往事。《野土九章》裏灰娃的藝術情思飛回到童年歲月,翻檢參加革命隊伍,成為一個革命理想主義者之前的生命形態。
楸樹、楝樹青蔥綠葉編織清夜的/夢,幽幽月色中抖顫著飄落繁花。//椿樹、梧桐倦於整夜眨眼,高擎/碧綠華蓋隨夜風涼意悠然飛動。//合歡枝葉高張,托舉著粉紅雲霞,/好似新娘披著月光戴著婚紗,從水麵/端詳自己的嬌麗,卻不妨,一陣風/瀟瀟灑灑搖亂了身影。
午間的村莊有那樣的霎那。/忽然間無聲無息。靜謐彌漫,青綠蔥蘢。
灰娃,一九二七年出生於陝西臨潼。父親是個中學教師,在她十歲時就去世了。母親家族血統裏有匈奴的血脈,親屬中多有高鼻梁深眼瞼的俊男靚女。母親身體不好,她四歲就被送進學校讀書,是國文和音樂課老師的寵兒,作文被推薦發表在西安的《兒童報》上。她童年的夢想是長大當個音樂家,很窮,連蠟燭都買不起,在月光下作曲。她少年參加革命時忘記了故鄉,中年拒絕革命後才眷念故鄉。此番她故鄉的氣質“又溫馨又淒傷”,因為這不是田園詩人的癡情歌吟,而是一個純真的革命理想主義者在斷然拒絕革命後的精神尋覓。
“人人都說自己故土好,可我的故鄉真真叫人心放不下。”故鄉生活有大美存焉而不言,有大音稀聲而不喧,這是“我”生命的源頭,也是養育中華文明的皇天後土。日常人倫,歲時節慶,婚喪嫁娶,飲食衣著,超越革命的話語界限,詩人發現:
我們民族古老文化的源頭/我們原始的祖先/你把怎樣優秀怎樣莊嚴的秘密/傳給了你的後裔/你以怎樣智慧怎樣神奇的創造/令萬方驚異興歎/你璀璨的光華/照徹我的思想我的夢魂/深邃、馨香、萬古悠悠的暖流/在我心上浮動……
革命的現實已經證明,革命隻能解決政權的更替,革命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將所有社會問題都一攬子解決。無論是革命、建設,還是改革、開放,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隻有文明的賡續,生活的安康,人性的彰揚,才是我們永遠追尋的理想。
革命風暴過後,在被鮮血灌溉過的現實廢墟上,最容易瘋長的是欲望的荊棘。這是她所始料不及,也是最不願意看到的現實。“灰娃為了躲閃和逃避當下現實的空洞,在意識深處將一生中的三個階段——過去、現在、未來——的連續性切斷,而且把現在和未來扔出了生命。”她站在靈性的高處,審視自己、時代、革命、社會曆史所走過的路程。她的心病沒有痊愈,拒絕革命後,憑借什麽來超越革命,還沒有明確的答案。
時常我盯著蒼天深處/一帶水域渡口眾多影像/與鬼魂相仿 有我的前身/立在上帝麵前 真想/到心弦崩裂地方憑吊一場/沒有人知道我 孤孤單單/為蒼茫太空痛哭 敢問/這地方笑或不笑可是自願?/我能由我本人活著嗎?/能否去那開闊地灑淚?那裏/鴿子、琴都已憔悴 再問/能掬一捧泉水解渴嗎?準許/滾鐵環在一片光海奔跑?又/哪裏去聽寂靜聽聽鬆風鳥鳴?/怎樣去剪一片月裁一段雲來?/那是誰 他一人從雲中/高吼信天遊泣不成聲//誰在守護天上的大門?
這首寫於新世紀之初的詩,堪稱為剛剛過去的半個世紀中國文化刻勒的墓誌銘。這裏有一個世紀的疼痛,傷口卻在她的心中!此岸已被糟蹋,誰能保證彼岸世界的純潔呢?風暴雖然過後,我有冤魂不可招,因為現在的世界,並非我靈魂的樂土嗬!?
從決絕革命到超越革命,灰娃正在經曆著一個革命理想主義者的第三次蛻變。
處於精神蛻變中的她,還有無限的迷茫和痛苦。她也曾迷惑疑問,一生清純有什麽用?我說,生命中曾經有清純的源頭,縱然大浪淘沙,奔流至海,那濁浪中有不滅的清純夢!
隻有清純的夢,才有人性尊嚴的詩。
因為有了灰娃的詩,我們“領略到貧乏的年代裏的富庶”;因為有了灰娃這樣的詩人,我們相信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的精神血脈還沒有完全斷絕,草蛇灰跡,薪盡火傳。
2003年9月 初稿
2010年12月 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