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緝熙
《紅樓夢》中的詩詞,除《葬花吟》和《芙蓉諫》外,“海棠詩”和“菊花詩”堪稱其中最精彩的詩章。
品格高雅的賈探春,在病中忽發雅興,倡導組織詩社,正巧賈芸給寶玉送來兩盆白海棠,於是詠白海棠就成了眾詩翁加入詩社的開山之作。對此,小說作者自然不敢怠慢,定要拿出精彩的東西來,既配得上個個不凡的詩翁,也對得起讀者。
《詠白海棠》,顧名思義,當然是詠物詩了。但是,我們知道,並非曹雪芹在詠物,而是書中的人物,是林黛玉、薛寶釵等人在詠物,或者也可以說是曹雪芹代他筆下的人物詠物罷。要知道,曹雪芹是在寫小說,書中的詩詞大都是為塑造人物服務的。正因為如此,我們就不能用一般的詠物詩來解讀海棠詩了。
宋代詩人蘇東坡也寫過一首《海棠》:
東風嫋嫋泛崇光,
香霧霏霏月轉廊。
隻恐夜深花睡去,
更燒高燭照紅妝。
這是東坡先生在詠海棠,他就是寫海棠之美,表達詩人對花的讚賞和迷戀。把這首詩同《紅樓夢》中的海棠詩比較一下,就不難看出兩者的不同。如果說前者還意在於花,那麽後者則意在於人。這“人”,當然是指詠花之人,也即書中的人物黛玉、寶釵等人,可以說,小說作者是在借花喻人。人物“詠”出了花的品格,而這品格恰恰是這人物自身品格的象征。先看薛寶釵的一首:
珍重芳姿晝掩門,
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
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豔,
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
不語婷婷日又昏。
開首兩句,未寫花,先寫護花之人。“珍重芳姿”者,花既值得珍重,人更自珍自重也,“自攜”句,更寫出一個勤勞素樸、穩重大方的護花人的形象。無怪乎脂評說是“寶釵全是自寫身份”,其實是小說作者在為寶釵寫照。所以緊接著“胭脂洗出”和“冰雪招來”兩句,寫足了冰清玉潔的白海棠的品格,這正是寶釵品格的象征。“胭脂洗出”,點出“白”字,花固然是洗盡鉛華,返璞歸真,詠花之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小說中寫薛寶釵不喜脂粉,不事奢華,穿的衣服“一色半新不舊”,她的蘅蕪苑屋外是奇草仙藤,蒼翠欲滴,屋子裏麵卻像“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隻有一個土定瓶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如此清淡正如白海棠之洗盡鉛華也。所以下麵又有“淡極始知花更豔”這樣精彩的詩句,這是對白海棠的讚美,更是對薛寶釵的讚美。這個“淡”字,還是寶釵品格的突出的特點。
小說常以冰雪的形象比喻薛寶釵。“薛”本是“雪”的諧音,“薛寶釵”,雪中寶釵,即所謂“金簪雪裏埋”也。作者又稱之曰:“山中高士晶瑩雪”,既是“高士”,又如雪一般的晶瑩。雪有兩個特點,一是潔白,一是冷。這兩個特點寶釵都具備。“冷”正是寶釵品格另一個突出的特點。這位“冷美人”吃的藥也叫“冷香丸”。所以用冰雪比喻寶釵最為妥帖。“冰雪招來露砌魂”的詩句,說白海棠猶如冰雪之魂,薛寶釵也正是冰雪之魂。
再看黛玉的一首:
半卷湘簾半掩門,
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
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
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
倦倚西風夜已昏。
起句也是不寫花,先寫看花的人。土是冰,盆是玉,不沾染一點汙泥,極言花之潔白無瑕。這不禁使人聯想起黛玉《葬花吟》中“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的詩句。花的高潔,乃喻人的高潔。“偷來”和“借得”二句,寫海棠之美,不但寫其色,而且寫其魂。色是梨蕊,魂乃梅魂,我們由花及人,黛玉的超塵脫俗的美,她的瀟灑飄逸的風骨神韻,盡在其中!至於“月窟仙人”和“秋閨怨女”以及“嬌羞默默”等詩句,更活脫脫是“世外仙姝寂寞林”的生動寫照。
至此,我們不難體會到,海棠詩詠物乃其“表”,借花喻人才是其“裏”。
有了海棠詩,再寫菊花詩,如果還是同一格式,同一用意,那就重複了。大才如曹雪芹當然不會犯這類“低級失誤”。那就必須有變化。這變化小說裏交代得十分清楚。小說很不尋常地用了大段文字詳寫“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不僅交代了“擬詩題”的過程,並因此而給寶釵、湘雲(特別是前者)的藝術形象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關於詩題,寶釵說“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就是菊,虛字則關乎人事,這樣既詠菊,又賦事。例如“畫菊”,這“畫”當然是人事了。詩意也都著意於這人事,而菊反而成了陪襯。這就不是單純的詠物了,比之於海棠詩,就有變化了。詩題共有十二個,以“憶菊”始,以“殘菊”終,組成一個完整的,有整體構思的係列,堪稱古代的“組詩”,這和海棠詩更是大不相同了。不過,兩者的不同,主要還不在格式,而在乎用意。先看薛寶釵的《憶菊》:
悵望西風抱悶思,
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
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
寥寥坐聽晚砧癡。
誰憐我為黃花病,
慰語重陽會有期。
開首兩句就點出一個“憶”字,由此這個“憶”字貫穿全詩。“抱悶思”、“斷腸時”、“秋無跡”、“夢有知”都在烘托渲染這個“憶”字。誰在憶,當然是做詩人在憶。憶什麽?這個問題似乎很蠢,當然是在憶菊呀,妙就妙在如果我們細細品味,就會體會到,這菊的背後,還是人,所以憶菊其實就是憶人。這“人”之所以要“憶”,在於離別。“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如此情深意長,如此刻骨銘心的相思,如果我們解讀成是作詩人對離人的思念,不是更貼切嗎?這“離人”是誰?眼下的薛寶釵當然還沒有“離人”。但以後的寶釵,卻是有“離人”的,那就是賈寶玉。寶玉“懸崖撒手”,釵玉從此分離。空房獨守的寶釵能不苦苦相思?這首“憶菊”,曹雪芹是否有借以預示釵玉今後的分離以及分離後寶釵的苦思之情?或者說,是為那時的寶釵的心境和命運寫照?如果此說能成立,那麽“斷腸時”、“夢有癡”、“心隨歸雁”,癡癡地“坐聽晚砧”,以及最後期待有重逢之日等等,就都不難理解了。
《憶菊》表明,菊花詩的用意(或者說功能)和海棠詩明顯不同。海棠詩用花的品格比喻人的品格,菊花詩則除了抒寫吟詩人的情性、胸懷、抱負外,還有暗示人物將來的境遇和命運的作用。我們知道《紅樓夢》中的詩詞,均非隨意點綴的閑文,常常寓有深意。曹雪芹又常用書中人物的詩詞暗示人物將來的命運,最明顯的例子如《葬花吟》。早在清代就有人把它看成是詩讖。與曹雪芹淵源甚深的清代詩人明義作《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其中第十八首中就有“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感真自不知”的詩句。《葬花吟》中如“試看春盡紅顏老,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詩句,確實就是讖語。《憶菊》當然不是詩讖,詩中也談不上有什麽讖語,但它暗示人物將來的境遇和命運的作用,是很明顯的。
再看林黛玉的《問菊》:
欲訊秋情眾莫知,
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
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
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
解語何妨片語時。
詩從起句始,一連四問,問得深切,問得震撼心靈。“孤標傲世”是讚菊,菊傲霜鬥雪,不與百花爭春,直到百花凋落時它才盛開,所以有“一樣花開為底遲”之一問。孤高傲世,不與群芳爭豔,不與世俗同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正是黛玉品格最突出的特點。所以讚菊也正是讚人。正因為“孤標傲世”,平生唯一知己又離她而去,既無可偕隱之人,又何堪這無邊的寂寞和不盡的相思!“舉世無談者”,隻能與“解語”的菊花傾訴衷腸,這是何等孤高,又是何等孤單!“休言”與“何妨”,看似灑脫,其實包含著多少無奈與悲情!問菊所傳達的,當然不會是黛玉眼前的境況,而是她的將來。我們還可以參照黛玉所作《菊夢》中的四句詩:
睡去依依隨雁斷,
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
衰草寒煙無限情。
這裏所傳達的信息,也是十分明白的。這“衰草寒煙”,令人聯想到“寒煙漠漠,落葉瀟瀟”,這八個字是脂評所引用的曹雪芹所作的八十回以後數十回中的文字,是黛玉亡故後寶玉憑吊人去樓空的瀟湘館所感受到的情景。這八個字同第二十六回中的“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恰巧成對。那是寶玉信步走到瀟湘館所感受到的美景,此時的寶黛正沉浸於綿綿情意之中。不想到後來,這美好的情景,竟被漠漠寒煙和瀟瀟落葉所代替。《菊夢》是否暗示著這悲劇的結果呢?
寫到這裏,忽然想到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為什麽海棠詩薛寶釵居第一,而菊花詩則由林瀟湘奪魁呢?我想,大概是因為薛寶釵近乎海棠,而傲霜鬥雪的菊花更適合林黛玉吧。傳說唐明皇曾用海棠比喻楊貴妃,而小說中也把寶釵比之於楊妃,寶玉還曾為此得罪了這位姐姐。這已是題外之話,就此打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