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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

  ——往事散憶之一

  ◎ 楊 苡

  去年是豬年,我總想說出口:“二姐屬豬。”沒有人知道二姐是誰,隻有我時時忍不住想抓住那一次次掠過心頭的一個影子,一個十分美麗的少女,那一雙烏黑的溫柔的大眼睛!

  二姐如果還活著,她該是到了九十七八的高齡。她當然沒有活到現在,她是屬於那個久遠時代的人。她離去的時候正是那時人家喜歡說的“二八芳齡”,外國人稱為“Sweet Sixteen”。那是多麽好看的、好脾氣的姑娘!大宅裏沒人不誇二姑娘長得最“俊”,長長的睫毛下守護著那一雙黑眼睛,閃出來的一絲絲笑意帶給我們這幾個做妹妹的是溫暖,是親切。

  二姐梳著一條大辮子,整整齊齊地垂在背後,她從來沒有像後代人那樣,以為應該是把辮子從後麵甩到胸前,用手擺弄著,含嗔撒嬌,故作天真小兒女狀。怎麽會呢?她如此端莊秀麗,絕不作態,也不塗脂抹粉,更不揚聲大笑。我記得她說話也是十分輕緩的,帶一點揚州口音。與她朝夕相處的是她自己的“娘”,娘是來自揚州顯赫人家的大小姐。

  娘要打牌,每天花很多時間在打麻將。也許是由於才三十多歲就守寡了,守著那麽大的家業。老爺沒了,楊家大房可還得撐著,出出進進,還有那麽多傭人伺候著,還有這房那房的太太們斜眼盯著瞅著,她可隻有兩個親生的女兒。不打牌做什麽呢?!來巴結娘的牌友們有的是。那些太太們也都是閑得難受,也還有藉著打牌,進大宅裏混一口好大煙抽抽的,雖然娘並不抽大煙,隻抽水煙袋。牌桌上她們一邊嗑著瓜子,品嚐著維揚細點,一邊說些家長裏短的事,晚飯時各自回府。娘有時興猶未盡,還留客再打幾圈。總之玩夠了回房,又吵醒了二姐,繼續跟她嘮叨些牌桌上聽來的閑言碎語:又是哪位太太贏了、輸了、氣了、樂了,等等等等。到二姐病重時也曾悄悄對我母親說起她娘喜歡在夜晚跟她聊牌經,因此她總是睡不好,覺得很累。母親當然隻能把這話咽到肚裏,直到二姐去世後兩三年,才敢隨著母親的感歎透出一點點風。

  二姐喜歡讀書,但是她娘不讓她進學校。姑娘家不興隨便拋頭露麵。也許那時候還時興“女子無才便是德”,也許是因為父親過早離去,他是長房長子,別房的叔叔嬸嬸們和姑媽們免不了對大房的一切指手畫腳,嘁嘁喳喳。家裏請來一位魏老先生,於是二姐也讀古文詩詞,也練得一筆好字,她真的學習很認真很勤奮。

  我記得在前院大廳的一角有一張紅木大方桌,上方坐著老先生,左右兩方是二姐和她的“小弟”,也就是我哥。下方好像常是空著的。我喜歡看他們讀書,反正沒有人搭理我。我在桌子下方的大方杌凳上爬上爬下,看著他們倆對著麵前打開的書本,畢恭畢敬地聽講。老先生咿咿呀呀地念著,閉著眼睛,身體左右晃著,十分陶醉的樣子,好像在諦聽哪裏傳來的天籟之音。而我喜歡爬到杌凳上看二姐,因為她真的很好看。

  我已經不大記得二姐的穿式,隻記得她從來不穿鮮豔的衣服,根本沒穿過旗袍,也沒看見過她學時髦,打扮成西裝仕女長裙曳地。印象中隻有一個不聲不響的二姐,上身穿著黑緞鑲白緞牙子的月白素花織錦緞襖,下麵是有花邊的長褲,笑時抽出腋下的細麻紗手絹捂著她豐滿的紅嘴唇。我也隻記得有一次我正在方凳上爬上爬下時,她坐在旁邊用她柔軟的白手拍著我的頭說:“別鬧,等會兒我帶你玩!”我從來沒敢找她玩過,她好像也不會玩,我現在想起她來,也隻能像是當年的無聲電影。

  好日子不會太長。有一天我發現好些天沒見過二姐和娘,這才聽說娘帶著她跟七叔一家都去了北戴河。那時七叔是一家大銀行的副行長,那個年代有錢有勢的人家都時興去海濱避暑。可是二姐卻是餘大夫特別囑咐必須去的。聽說是二姐得了“幹血癆”,出虛汗,人越來越瘦,低燒、咳嗽……這個病在那個時代是難治之症。餘大夫等於是我們的家庭醫生,留過洋,他說二姐必須去海邊療養,呼吸新鮮空氣,他說這個病名叫“肺結核”。於是娘帶著二姐,還有廚子、傭人、丫頭一撥人,跟著七叔一家浩浩蕩蕩地去北戴河“療養”了一個來月。後來聽說二姐在那邊很不習慣。她不肯出門曬太陽,海灘上走著的,大海裏浮水的,帆布躺椅上靠著的,都穿得那麽少,少得讓她不敢看。她當然不會想到再過七八十年,人家穿得更少,露得更多,而且不光是在海灘,就是在城裏,滿大街有的是。總之她很不習慣,不願見人,更是少言寡語,娘又帶著她和那一大撥傭人等浩浩蕩蕩回來了。

  聽說大廳樓上那個大房間已經吩咐傭人打掃幹淨了,為的是給二姐養病住的。那邊也有長廊通到我們後麵上房,但上麵不許我們去玩,據說是二姐的病會傳給去看她的人。

  有一天,伺候母親房裏的張媽偷偷帶我去看二姐。我一向不敢違抗張媽。她牽著我的手走進二姐的大房間。二姐穿著純藍色的緞襖,懶懶地靠在枕上,前額的劉海也有點亂,好像已經沒勁起來梳頭了。二姐瘦多了,臉色灰白,隻有那雙黑眼睛還是亮亮的。

  張媽說:“二姑娘!六姑娘來看你啦,這兩天身子好嗎?”

  她輕輕地點點頭,勉強微笑著,叫我到她床前,我想她一定又要摸我的頭了,但是雖然我很想走過去,卻一步也沒挪。張媽緊緊地拽著我,我動不了。說了幾句話後,張媽賠笑對二姐說:“二姑娘,您歇著吧,過兩天再來看您。”

  我們就這樣走了。那時我才幾歲?!我不可能懂得這是一次偷偷的告別,最後的!

  沒有幾天,我們院內的上房又忙碌起來了。她們不知道從哪裏弄來那許多綢緞,最多的是素色的裏綢。潘爺的妻子,我們稱她為潘嫂的紹興女人也來了,她會做一手好針線活兒。她在指揮著大宅裏的婦女們剪裁衣服。她們好像是要趕做不少衣服,小襖、大襖、內衣、披風……有杏黃的、蔥綠的、水紅的、藕荷的……我又從大方杌凳邊上爬到桌角上看,那麽多閃亮的綢緞!我記得我又忍不住多嘴,我說:“真好看!給我也做一件!”有人趕快捂住我的嘴,悄悄對我嗬斥:“別瞎說,這是給你二姐做的!”沒有人說說笑笑,像平時女人幹活時那樣,卻都沉著臉,時不時地還夾著歎息。直到後來我才懂得這些是給二姐準備裝殮時進棺材穿的衣服,裏三層,外三層,大家要把她打扮成仙女一樣送上天。

  但是沒過幾天,家裏又發生了一件怪事。娘不知聽了哪個女人的主意,居然去請一個裝神弄鬼的名叫“楊好古”的人進了大宅,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名字和他那做著各種可怕表情的鬼樣子!我想,這個主意當然是那幾個專門管閑事的長輩們出的。反正就在這個晚上,大宅大廳的樓上熱鬧起來了。聽到那邊亂哄哄,丫頭來鳳悄悄地帶著我從內院長廊順著走過去。走到外院大廳樓上二姐的臨時臥房,隻見傭人們早在進臥房門裏的地方備好香案,香爐裏的大把插香嗆鼻,弄得滿屋烏煙瘴氣,連燈光都昏黃得讓人迷迷糊糊。楊好古眯縫著眼又說又唱,手裏擺弄著一把供香。唱了一會兒,潘爺恭恭敬敬捧上一隻縛著雙腳的黑色大公雞,然後又拿來一把雪亮的菜刀。等這個可怕的怪物唱夠了,忽然楊好古抓起公雞,對著雞脖子哢嚓一聲,那受傷即將掉下的雞脖子頓時噴射出一股鮮血,“法師”立即割開縛在公雞腳上的細繩,嘩啦朝前一扔,那隻公雞還會撲騰,好像在做垂死的掙紮,它一下子飛到了二姐的床前。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受到這樣的驚嚇,嚇得我躲在來鳳的身後直哆嗦。這事我以後也不敢對人說起,因為來鳳也嚇得使勁把我拖出到走廊,低聲叮囑著:“千萬別告訴你姆媽!”

  我回頭望了望躺在床上的二姐,她瘦削的臉上掛著兩行淚水,臉色頓時變成死灰色,渾身顫抖著,卻沒有一聲哭喊。她那驚恐的眼神使我終身難忘!

  好像才過了一兩天,那天清晨,前院響起了娘的十分淒厲的哭喊。一個龐大的用大紅錦緞做成的棺罩在眾人的吆喝下抬進大門,繞過那深灰色雕花的大影壁,抬到院子裏來了。然後又有人在棺罩四角上方吊起四隻金光閃閃的大燈籠。我們這些小輩和婦女隻能在內院上房關閉著的窗前隔著玻璃看著院裏的動靜,不許下樓。娘的哭聲撕心裂肺,樓上幾個窗戶玻璃後麵站著的婦女們都在抹著眼淚。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隻有一個聲音穿過玻璃震撼著我們,那就是娘斷斷續續嘶聲哭喊著:“我的心肝寶貝!我的小閨女!”好幾個女傭攙扶著勸著娘,她已哭得癱了下來。

  笨重的黑漆棺木從後樓上抬了下來,安放在棺罩裏。而娘還在一次次嘶喊著撲向棺木。一切安放好了,抬棺罩的眾人吆喝著把棺罩緩緩抬起,繞過影壁,走出大門。娘又一次哭喊著撲過去,卻已徒然。

  沒有吹吹打打的班子,沒有和尚、尼姑、道士、洋鼓、洋號,也沒有什麽人扛著一棵棵白花花的紙柳,或一把把紛紛灑落的紙錢,更沒有浩浩蕩蕩招搖過市的紙糊的房子、家具、傭人、丫頭等等。隻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去世,才十六歲!就這樣也還有各房親戚們的閑言碎語:楊家大房裏又走了一個,還這麽瞎講究!據說娘給二姐穿戴得雍容華貴,不止是給她佩戴了一些珠寶翡翠,還在她嘴裏放了一顆大珍珠。我聽人說二姐的棺木存放在郊外很遠很遠的一個什麽省的會館裏,可能娘還打算以後把她和其他長輩一起遷回南方祖墳。但據說二姐的棺木在進會館後不久就被打開了,當然那些首飾也就不知去向。

  大宅裏從此一片安靜。母親囑咐我們都不許說起二姐。娘沉默多了,好些天不打牌。我們兄妹都那麽小,也不會安慰她。我隻知道我哥心裏一定非常難過,他不止一次地偷偷去看二姐,從小和他一起讀書、親昵地叫他“小弟”的好姐姐。直到老年,在他的自傳裏還提到她。我想這該是他出世後第一次領會到死亡是多麽殘酷地奪走一個個他身邊的親人!因為父親去世時他不過才五歲,即使偶爾會有碎片似的記憶,也不會這樣讓他記住一生。

  向年輕的朋友叨念八十多年前的往事可能是一種近乎愚蠢的行為,但對於我自己,卻仿佛是又重新打開一部無聲電影,即使故事情節裏有我,也僅僅是一個已故幼兒或少女的影子。如今我隻是一個旁觀者,但那一聲撕裂人心的哭喊,卻總是在記憶裏緩緩升起,好像是這部無聲電影的配音!我送走了幼年、少年、青年和那段該是果實累累卻是顆粒無存的中年!我已經走進老年了,很老,很老!可悲的是在我即將和那些已逝者相聚,走完這殘存歲月之時,那些散發著黴爛氣味的大宅裏的往事卻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地向我靠攏,我沒有力氣推開這些往事,那些逝去的影子縈繞著我,無聲地走來點燃我深深埋在心底的憎恨!我憎恨那萬惡的封建製度,那吃人的禮教,那荒誕的迷信習俗和愚昧無知的盲從!不可思議的是到如今還有人在留念甚至還在企圖撿回那可憎的年代!當我想到我們的封建傳統還或多或少的在一些人的思想深處延續著,而且真的也還有人在拚命維護著,唯恐這個傳統被摒棄,我不能不引以為憾!我想說的是:人是不能倒退著走路的,必須向前走。那個向前走兩步,再向後退一步的扭秧歌似的行進早該結束了。我想隻有勇往直前才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

  最早的“拉丁銘文”

  受到廣泛好評的大型曆史記錄片《世界曆史》也有些硬傷。例如,在介紹“拉丁銘文”時講到:“從一枚公元前七世紀的鬥篷別針普雷內斯大飾針上,考古學家發現了最早的拉丁銘文。”其實,關於“拉丁銘文”出現的時間問題,在學術界頗有分歧。有學者認為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八百年拉丁姆地區出土的陶器碎片。但當代學術界基本否定了這種觀點,認為這隻是一種臆造,沒有任何科學依據。學術界也否定了普雷內斯大飾針上的文字作為最早的“拉丁銘文”的論斷,認為這不過是一種作偽。真正得到學術界公認的現存“拉丁銘文”的最早考古證明是公元前六世紀晚期被稱為“黑寶石”的羅馬廣場界標石碑,它是一塊石頭上的銘文碎片,其四周都有用古體拉丁文書寫的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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