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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吳孟超愛穿軍裝,三年前在人民大會堂與國家主席胡錦濤合影時,就是一身戎裝。他從胡錦濤手中接過2005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證書,心情格外激動。他知道這次頒獎的意義:自2000年設獎以來,首次把這樣重大的獎項頒發給肝膽外科的臨床醫學家。他興奮,以前所取得的成績已經得到國家的認可;他沉重,一切歸零,重新開始。

  疾病困擾著人類。21世紀的醫療重點是要在世界上攻克癌症這個難關。世界的頑症也在我國肆虐,患者呈不同的趨勢:癌症多在農村,結核病多發於城市。河南、廣西、福建、江浙一帶都是肝癌的高發區。我國肝癌的發病率占世界的50%以上,每年至少有30萬人死於肝癌,新發肝癌約36萬人,居世界之首。此外,我國還有12億肝炎病毒攜帶者。專門從事肝癌治療的吳孟超,知道肩上的分量有多重,知道事業並沒完成,需要幾代人繼續下去。

  中國人民的健康牽動著黨中央。肝病的防治,僅乙肝一項已經投入了幾十億元。吳孟超在登上領獎台的時刻,藏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他的衣袋裏裝著一份聯合了7名院士簽名的《報告》。他有一個宏偉的設想:成立肝癌研究中心,形成全國肝癌的科研機製,提高肝癌的治療水平,降低發病率。主席台上坐著中央政治局9位常委。他準備在適當的時機交給溫家寶總理,然而沒有機會。頒獎結束後,他聆聽著胡錦濤主席題為《堅持走中國特色自主創新道路,為建設創新型國家而努力奮鬥》的講話,越是興奮越為沒能給出那份《報告》而遺憾。

  人們喜歡把吳孟超譽為中國肝髒外科的創始人和開拓者。他身上的榮譽、頭銜、職務,可以羅列幾頁紙。這些隻是一種象征或符號,重要的在於吳孟超在長達50多年的肝膽外科職業生涯中,幾乎每天在動手術刀,一雙手曾為13600多名肝病患者解除肝膽病痛。這是多麽巨大的群體,排起隊來足有5裏多長。這裏麵有多少艱難困阻,個人又經曆了多少曲折磨礪……(一)

  福建,閩清。這裏山水環繞,景色優美。閩江水從這裏向南流過,清澈明淨,因而有了這個地名。

  閩江支流有條溪水叫梅溪,穿過白樟鄉的一個小村子。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社會動蕩,軍閥混戰,老百姓苦不堪言。風光秀麗的山村被貧困籠罩著。

  1922年農曆七月初九,一個男嬰降臨在這個小山村,此時正值稻子收割之際,父母便給這個男嬰起名叫吳孟秋,乳名阿秋,希望這個收獲的季節,男孩的誕生能給貧困的家庭帶來美好。

  然而,家庭的困頓使阿秋營養不良,將近三歲了,走路還磕磕絆絆,一路歪斜,讓大人揪心。好心的舅舅疼在心裏,做完農活經常到村邊的梅溪裏去捉田雞,剝了皮,用樹枝穿成一串帶回家,讓阿秋的母親放點兒鹽煮著給阿秋吃。母親常說:要不是舅舅,阿秋長不成這樣。後來兩個弟弟又相繼降生,困難的日子雪上加霜。活路在哪裏?

  此時有人介紹說:可以下南洋,那裏有的是活兒幹。

  聽說有錢掙,可以活命,村裏幾個人動了心。父親也想拚一把。但母親帶著三個孩子,怎麽舍得。

  父親忍痛對母親說:不走餓死,走可能有條活路,別人能受,咱就能活。一旦站住腳,就給你來信,帶著孩子們去。

  母親滿臉淚水領著孩子們到海邊送父親,望著遠去的輪船,茫茫大海,生離死別,不知今生今世還能否相見。

  半年多過去了,父親終於來了信,讓母親帶著孩子去。母親與家裏人商量,決定帶著阿秋和小弟去找父親。舅舅到碼頭送行。5歲的阿秋拉著舅舅的手,難舍難分。航行開始了。貨倉裏又熱又悶又髒又臭,整整熬了38天。

  一天早晨,輪船到了北婆羅洲薩拉瓦國詩巫坡,就是今天馬來西亞東北部的沙撈越詩巫,現譯為泗務。母親抱著弟弟拉著阿秋下了船。碼頭上迎來了一個男人,扯著嗓子大聲叫喊著母親和阿秋的名字。母親淚流滿麵應著,拉過阿秋說:快,快叫爸爸。阿秋怯生生地躲到母親身後,看著這個才半年就又黑又瘦的陌生人,在母親再三催促下,輕輕吐出兩個字:爸爸。父親一把抱起阿秋,親了又親。

  來到這裏,阿秋已經知道替大人幹活了。詩巫當時還是小城鎮,靠近赤道,植物生長茂盛,這裏有大規模的橡膠園。來這裏的中國人大多做割膠勞工,福州一帶的人居多,愛吃米粉。阿秋的父親就是在這裏做米粉。米粉可以拿到街上賣,剩下的泔水還能喂豬。做米粉父親很在行,按下杠杆一樣的木槌杆去舂石臼裏煮熟的米,和成米團,再壓成米粉。木槌自重有些輕,父親靈機一動,讓阿秋站在木槌一端,雙手使勁按下木槌杆。阿秋高高騰空,接著便重重砸向米團,小腿震得發麻。阿秋知道父親的辛苦勞累,在父親按下時,使勁往後趴,減輕父親的力氣,落下時盡量向前站,加重舂米的力量。

  做米粉很辛苦,淩晨3點鍾爬起來,一直要幹到中午12點。早飯隨便吃一點兒“士莪”,那是老香蕉樹砍掉後剩下來的芯子,通常煮熟了喂豬,窮苦人家有時也用來充饑。米粉賣給當地人和福建來的勞工,價廉物美,很受歡迎。全家人省吃儉用,日積月累,過了幾年終於攢了一些錢。父親用積蓄買了一塊橡膠園。9歲的小孟超又跟著父親幹起了割膠。

  割膠必須在淩晨,趁著涼。天一亮,氣溫高,膠就要凝固。每天淩晨一兩點鍾,父親就要推醒熟睡的阿秋。阿秋揉著惺忪的睡眼,跟在父親後麵,一手提著油燈,一手拿著割膠刀,赤腳來到橡膠園。熱帶雨林,氣候潮濕,蚊蟲特別多,在橡膠林中行走,腳、腿、手臂常被叮咬。割膠是在青白色的橡膠樹上向下轉圈割開一個斜口,口下綁一隻膠杯,乳白色的橡膠汁液就會慢慢從樹幹上滲出,流到膠杯裏。

  割膠刀很簡單,小小的木把,安著一個鐵刀,鐵柄長,刀刃短,總讓人聯想到有點兒像手術刀。別看割膠刀小,用起來也有技術:用力大小,口子的深淺,劃開的速度都與橡膠流得多少有關係。阿秋最初一天隻能割幾斤膠,而父親卻能割幾十斤。但阿秋從小聰慧,時間不長,便把割膠刀於指間玩得非常嫻熟,幹活頂上一個大人。

  吃完早飯,父子倆再到橡膠林,把膠杯中白色的膠液倒進桶裏挑回家,加上水和藥,凝固後壓成薄片,曬幹,烘烤。橡膠片完全幹透,便疊摞起來,拿到市場上賣給英國商人。那些英國人狠命殺價,甚至羞辱打罵膠工。父親把這一切歸結為:不識字而飽受盤剝。再窮再苦,家裏也要有個識文斷字的人。在幾個孩子中,父親相中了聰明、踏實的阿秋,況且他又是長子。

  阿秋進了當地華僑辦的由孫中山題名的“光華學校”。該校校風很正,宗旨就是要光耀中華。至今學校的門楹上還題寫著當年的校訓:“求知求義最重實踐,做人做事全憑真誠。”校長的思想很進步,要求華僑學生記住祖國,“中國興亡,匹夫有責”。

  阿秋讀的是半天製,於是有了新的生活節奏。淩晨1點起來割膠,中午回家洗澡吃飯,下午到學校上課,放學回家再幫父親將膠壓成片。阿秋知道家裏在生計窘迫之時拿出錢來供他念書的用意,不識字就要受欺辱,所以格外用功,成績在班裏一直名列前茅。阿秋功課好,人又正直,有組織能力,還被選為班長。

  阿秋覺得,孟秋的名字不好聽,像個女孩兒,不如改成孟超。父親一聽覺得“吳孟超”改得好,既響亮又有遠大誌向。吳孟超不敢辜負父母的期望,找了塊木板,刨光後刻上“腳踏實地,光明正大”作為行為準則。

  抗日戰爭爆發後,僑界領袖陳嘉庚成立了華僑抗日委員會。初中時,陳嘉庚來到學校宣傳抗日思想。那時學生們就知道了延安、八路軍新四軍、毛澤東朱德、平型關大捷。吳孟超深受感染,決不當亡國奴,他與班上的同學組織了“抗日募捐義演隊”,深入僑鄉膠園進行演出,為抗日募捐。

  按照慣例,初中畢業,學校和家長雙方要出資讓畢業生聚餐一次。當錢全部收齊後,身為班長的吳孟超建議,把聚餐的錢捐給前方浴血奮戰的抗日將士。這個建議立即得到全班同學的擁護,於是一份以“北婆羅洲薩拉瓦國第二省詩巫光華初級中學39屆全體畢業生”名義的抗日捐款,通過海外愛國人士陳嘉庚的傳遞,送往抗日根據地延安。他們沒有想到,舉行畢業典禮時,學校收到了八路軍總部發來的感謝電,署名竟是朱德毛澤東。校長和老師激動萬分,立即把電文抄成大字報貼在公告欄上,引起全校轟動。

  初中畢業後,父親很想讓吳孟超繼續深造,當時學英語很吃香,可以找到不錯的工作。馬來西亞的高中都是英國人辦的,吳孟超不願意學他們的課本,他對父親說:我們受英國人的盤剝還少嗎?!父親又希望他在這裏一塊兒做生意。但吳孟超堅持想回國讀華語高中。1939年,他和六個同學商量後,決定回國。

  在經西貢海關檢查時,前麵排隊的外國人都簽上名字。輪到吳孟超幾個中國學生時,一個頭戴涼帽的法國人立刻攔住,頤指氣使地說:嗨,中國佬,你們不能簽,要摁手印。

  吳孟超特意用英語跟他說:我們能同樣簽字嗎?

  法國人說:這裏規定,黃種人一律摁手印。

  吳孟超蒙受了巨大的恥辱,據理力爭:我們都是中學生,能用中文或英文簽名。

  法國人輕蔑地說:識了幾個字就能改變你們的膚色?

  我們是中國人,有權簽上自己的名字!

  吳孟超與他們爭吵起來,幾個警察把他們推出了隊伍。吳孟超和同學找到了西貢的僑務機構,結果也是無能為力。國破就沒有尊嚴,幾雙小手隻能在紙上摁下屈辱的手印。此時吳孟超立下誓言:手印恥辱要洗雪,東亞病夫的百年屈辱要洗雪,要多學本領,報效祖國。中國強大了,中國人的腰杆才能挺起來!(二)

  吳孟超和幾個同學自西貢坐了十幾天的火車直奔昆明,終於回到祖國的懷抱。他們想再去向往的延安。但問了幾個年長的學生,都否定了他們的想法:路途太遙遠,且一路上還有國民黨的盤查,很可能被逮進監獄。吳孟超有些不明白:不是國共合作嗎?回答的人都付之一笑……

  吳孟超和同學一商量,去延安抗日不行,那就在這裏讀書,按照家長說的,先學本事,將來再報效國家。吳孟超報考了同濟大學附中,覺得那是國立學校,教學質量好,且能直升同濟大學,最重要的是他這樣的學生能免收學費。這些條件對他很重要。

  三年的高中學習,吳孟超最初還能接到家裏的匯款,但到1941年12月,日軍南進侵占了馬來西亞,就斷了與家裏的聯係。經濟來源沒了,隻能靠打工賺取生活費用,賣報紙、洗衣服、做家教……吳孟超什麽都做。不管條件多艱苦,他一門心思就是學習。此時,他遇到了與他同樣刻苦學習的同班同學吳佩煜。她是職員家庭,生活條件好些。兩人刻苦用功,誌向相投,互相幫助,都對對方產生了好感。期末,兩人的考試均成績優秀。吳孟超想學工,讓國家富強;而吳佩煜想學醫,說醫治中國人的傷病,同樣是報效國家。最後,吳孟超聽從了吳佩煜的想法,他們共同考入同濟大學醫學院。

  1949年7月,上海解放。實習期間的吳孟超參加了救治解放軍傷員的工作,三天三夜沒離開手術室,對外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久,吳孟超在同濟大學以優異成績畢業,兒科成績95分,列全班第一,外科成績65分。學校把吳孟超分配到附屬醫院的兒科工作,可他更想做外科。他拿著分配通知書去找醫務部主任:能否分配到外科?我救過傷員,做過簡單的手術,有臨床經驗。

  主任說:分配是根據你的考試成績,兒科工作也很重要。

  吳孟超性格直爽:我熱愛外科,從小喜歡動手,手指靈活。

  主任聽得有些不耐煩:不看看你的個兒,才1米62,能幹外科嗎?

  人就怕揭短兒。這下戳到了吳孟超的疼處,他氣壞了,轉身跑了出去,又突然停住,轉回身對主任說:你說我不配當外科醫生,好,我非要當外科醫生不可,而且要做一流的外科醫生!

  他放棄了分配他的工作。

  同年8月,正好趕上正在籌建的“上海軍醫大學”(即後來的“第二軍醫大學”)招人,吳孟超便前去報考。主考官是外科主任鄭寶琦。他很奇怪,同濟大學為何放出了這麽一個高材生。

  吳孟超看出了主考官的疑惑,便直接道來:學校留我幹兒科,我不願意幹。

  那你願意幹什麽?

  幹外科。

  你外科才考了65分。

  當一名外科醫生是我的理想和追求,也適合我的性格,我就是要當一名優秀的外科醫生,讓那些說我不能搞外科的人看看!吳孟超越說越激動。

  鄭寶琦看上了這個年輕人的才識、誌向、決心和直爽。身高隻是外部條件,內因才起決定作用。

  麵試通過了。鄭寶琦留他做了助手。這是吳孟超的第一位恩師。

  不久,第二軍醫大學附屬醫院華東醫院改名為長海醫院,吳孟超為助教、住院醫師。吳孟超從此成為一名軍人,一名外科醫生。

  此後,吳孟超與吳佩煜結為伉儷。1956年,吳孟超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晉升為主治醫師,被授予大尉軍銜,可謂喜事不斷。

  然而就在此時,令人痛心地傳來噩耗,父親死於膽結石。這對吳孟超來說是個沉重打擊。這種病不是疑難雜症,但那時馬來西亞的醫療水平不高。他為自己這隻拿手術刀的手不能去除父親的病而惋惜。他麵對南天,向著父親的在天之靈發誓:一定不辜負您的寄托和希望,立誌成才,用手中這把刀治愈更多的病人。

  吳孟超慶幸,關鍵的時刻,他總能遇到恩師。

  在同濟大學醫學院上學時,吳孟超就聽過裘法祖的課,對這位教授仰慕不已。裘教授的課堂總被學生們擠得滿滿當當,看他的教學手術隻能從人縫中鑽進目光。

  裘法祖為何讓那麽多人崇拜?他早年留學德國,養成了認真嚴謹的作風,在德國已是著名的醫生。他的手術幹淨利索,素來以穩準快名揚國內,自成一家,形成了“裘氏刀法”。他在上海灘因能做高難手術而聞名,被譽為“中國近代外科之父”,抗美援朝戰爭中,又親赴前線,救活了很多誌願軍戰士,在國內影響更大了。1954年,同濟大學醫學院搬遷到武漢,裘法祖因故沒去,留在上海。第二軍醫大學趁機把他請來做兼職教授。

  終於可以站到老師的身邊看做手術了,離得那麽近,這在學校想都沒敢想。吳孟超如饑似渴地跟老師學習,所有內容都記在本子上,甚至連老師的嗬斥也要細細回味。他細心揣摩老師的動作:選刀、目測、分離、打結、預防和處理險情,一招一式模仿得越來越像。一次,裘法祖為治療一位危重病人,要在病房裏住兩個月。吳孟超見到這個好機會,就把鋪蓋拿到病房,也一起住,全程學習老師的觀察護理過程。裘法祖從內心裏喜歡這個勤奮好學的學生。

  老師的品格非常高尚。他常說:醫生就是洪水中的戰士,要把病人一個個地背過河;要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三餐溫飽,四大皆空;要想醫術高,先要品德高;學好醫先做好人。這些教誨使吳孟超受益終生。

  但是,模仿即使再像也隻能是複製,形不成自己的風格和特點,萬能的外科醫生是不存在的,醫生要有自己的主攻方向。34歲的吳孟超跟老師訴說了這些想法。裘法祖沉默片刻,然後認真地說:普外是個古老的專業,胸外科可以從這裏分出去。當今世界上肝髒外科是薄弱環節,我國在這方麵還是空白,偏偏中國又是肝髒疾病的高發地區,如果你有決心,可朝這個方向發展。

  吳孟超異常興奮,如撥開迷霧,一下看到了前進路上的曙光。

  老師又說:從發展來看,外科醫生一是搞臨床,成為一把刀;再就是搞研究,成為醫學家。當然後者要難得多。許多人花了畢生精力也不見得有所突破。這是一種奉獻,醫學發展到今天就是由無數個有獻身精神的人開創的。我國的基礎科學還很薄弱,你就從這裏下手。做一個好醫生要有三個條件:會做,會說,會寫,即能做手術,能上講台,能寫論文,著書立說。

  這些肺腑之言讓吳孟超深受鼓舞。他跑遍上海的圖書館,但隻找到了一本由美國人新近編寫的《肝髒外科入門》。老師覺得在這上麵下些工夫值得。在裘法祖的指點下,吳孟超與另一同事方之揚一起將這本20多萬字的書翻譯出來。這是世界上第一部中文版的肝髒外科譯著。

  1956年,朋友告訴吳孟超,一位日本肝髒外科專家訪問中國作報告時斷言:中國肝髒外科的水平要達到國外現有水平,起碼還要二三十年。這句話深深刺激了吳孟超:中國人怎麽就不行?!回到家一直想著日本人的話,晚上輾轉難眠。妻子吳佩煜已經入睡,三個女兒也睡得格外香甜。吳孟超突然喊了一句:要二三十年?我就不信!

  妻子被喊醒了:怎麽了,還不睡,都幾點了。

  睡不著,那日本人把咱們看癟了……

  吳佩煜也很生氣。

  吳孟超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衝動,披衣伏案,一份向肝髒外科進軍的報告揮手而就。寫完後,他意猶未盡,又揮筆寫下了“臥薪嚐膽勇闖禁區”八個大字,壓在寫字台上。他一定要為中國人爭這口氣。

  第二軍醫大學和長海醫院黨委很快就批準了這份報告。

  1958年正是“大躍進的年代”,各種攻關小組如雨後春筍湧現。在吳孟超的積極要求下,長海醫院也成立了由他和張曉華、胡宏楷組成的三人攻關小組,吳孟超任組長,開始向醫學禁區的肝膽外科進軍。試驗室非常簡陋,是養殖實驗犬用的一間窩棚。白手起家,置辦了一些實驗設備,無非幾張破舊的桌椅和幾把剪刀,試驗就算開始了。他們白天照常工作,晚上才是攻關的時間,經常吃不成睡不了。

  就在這一年,長海醫院收治了本院有史以來的第一例肝癌患者,為了保險,特意請來了一位上海的權威主刀。吳孟超作為助手參加了手術。手術進行了五個小時,患者流失了大量的血。雖然手術算做完了,但患者還是因為出血過多,隻活了兩天。這樣的手術在當時難度高,出現這樣的情況也屬正常。但吳孟超覺得不能這樣心中無數地做手術,應該了解清楚肝髒的結構和血管的走向,這是最為基礎的工作。攻關小組研究後,決定首先製作出肝髒血管的標本。

  主攻方向明確了。肝髒到哪兒去找呢?醫院附近有一法醫檢驗所,與人家講明原因,那個年代,大家非常支持攻關。肝髒來源解決了。

  要做肝血管模型,就要在肝的血管中灌入塑料。他們跑遍了上海的塑料廠化工廠買來了多種材料,就連醫院使用的X光膠片也試驗過,但全部失敗。他們陷入極度的困擾和痛苦之中。究竟應該注入什麽填充物呢?他們甚至對於塑料也產生了懷疑。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們得知上海的同行做出了肝髒血管模型,便去拜訪取經。對方如家珍般小心翼翼拿出來。吳孟超三人驚羨不已:這是用什麽材料製作的?

  對方支支吾吾:這種塑料嘛——這是10年大慶的獻禮項目……

  是呀,誰經過艱苦的試驗會輕易透露秘密呢?

  不過這次拜訪也有收獲,塑料肯定能做材料了。

  究竟用哪種塑料呢?三人晝思夜想……實驗室旁的犬吠讓人心煩。三個多月過去了,試驗一點兒進展也沒有。吳孟超心急火燎,寢食難安……

  1959年2月,我國運動員容國團在第25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上奪得冠軍。這個消息讓中國人歡欣鼓舞,也令吳孟超為之振奮。靈感這種東西就是奇怪,什麽問題想得久了,有一點兒誘因也會產生聯想。吳孟超腦中突然閃現出了那隻小小的銀球。乒乓球能否做材料呢?他買來了乒乓球剪碎了放入丙酮,等待著它的溶解。

  第二天,瓶中的乒乓球果然溶為液狀。三人興奮起來。但這並不等於成功,濃度是多少,注射的壓力用多大,還有很多技術問題需要解決。為了節約開支,他們從乒乓球廠買來了賽璐珞,在裏麵加入紅藍白黃幾種不同顏色,分別從肝動脈、肝靜脈、門靜脈和膽管注入,使得肝髒內部縱橫交錯的粗細血管全部充滿。等待凝固後,再用鹽酸腐蝕肝表麵組織,最後用刻刀一點點鏤空,剔除幹淨。肝髒血管構架清楚地呈現出來,由粗到細,枝杈般向外延伸開來。大家興奮異常,因為各個“枝杈”有不同顏色,不知誰激動地喊出:像珊瑚!

  成功了!大家沉醉在美麗之中。

  經過四個多月的艱苦努力,三人攻關小組終於灌注出了人體肝髒血管模型,這也是我國第一具結構完整的人體肝髒血管模型。接下來三人一鼓作氣,至1959年底,共製作肝髒標本108個、肝髒固定標本60個。

  通過製作標本,吳孟超對肝髒內部構造以及血管走向了如指掌,爛熟於心,這為他日後施行肝髒手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通過大量的研究,吳孟超覺得以前把肝分成左右兩葉的說法不全麵。他堅信,沒有任何人比他更熟悉中國人的肝髒。實踐證明,人的肝髒分成“左外、左內、右前、右後和尾狀”五個葉,左外葉和右後葉又各分兩段,共四段。

  1960年6月,在第七屆全國外科學術會議上,吳孟超正式提出:“以中國人肝髒大小數據及其規律,正常人的肝髒解剖按內部血管走向可分為五葉六段,在外科臨床上則分為五葉四段最為實用。”這是創新性的“五葉四段”肝髒解剖理論。大會上,這位穿著軍裝的年輕人,名不見經傳,而提出的理論卻聞所未聞,十分新穎。與會的國內一流專家非常重視,對這個理論予以肯定。“五葉四段”沿用至今,幾十年來,為肝髒手術提供了關鍵性的解剖標誌,成為探索肝髒新手術的理論依據和技術保障。(三)

  1960年,長海醫院迎來了第二例肝癌切除手術。患者是一位中年婦女。醫院格外重視這次手術,為掃除兩年前的陰影,決定派出最強大的陣容來完成手術:由外科主任鄭寶琦親自主刀,吳孟超為助手,還有三人攻關小組中的張曉華、胡宏楷。院長也到手術室坐鎮。

  吳孟超知道這次手術對醫院的重要程度,早上第一個來到醫院。上午9點,準備工作開始。一切都按照程序進行:消毒、麻醉……氣氛有點緊張。鄭寶琦站在主刀的位置,吳孟超站在助手的位置,其他幾個人各就各位。就在手術開始前的最後一刻,鄭寶琦突然把手術刀向吳孟超一比劃,然後遞到了吳孟超手裏!手術室裏的人都愣了。眾所周知,一台手術失敗,年高資深的醫生責任最大,名譽也會受到影響;而此時手術若成功,功勞將是吳孟超的。

  手術中的吳孟超(中)吳孟超不知所措,與主任交換了一下目光,立刻明白了用意:這是信任與鼓勵,這是寄托和希望,這是人梯和基石,這是恩師的一片苦心。那一瞬間,他似乎增加了無比的勇氣,與主任互換,站到了主刀的位置。

  吳孟超握住了這把宛如柳葉的手術刀。那麽熟悉小巧的手術刀,在今天卻顯得有些陌生和沉重。他穩定了一下情緒,有從“裘氏刀法”轉化來的“吳氏刀法”,有對肝髒結構及血管走向的了如指掌,心情鎮定下來。

  第一刀劃開,腫瘤顯露出來,診斷正確。伸手一摸,知道了位置和大小。然後就是探查、剝離、切除、止血、結紮、衝洗、檢查、縫合。手術有條不紊,如行雲流水,隻用了三個小時,凸顯了“吳氏刀法”的穩準快。

  立刻檢查患者的血壓、脈搏、呼吸等體征,一切正常。手術成功了!吳孟超激動地看了一眼主任。鄭寶琦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吳孟超知道手術後護理的重要。病人被送進單人病房,吳孟超日夜守候。一天,兩天……七天過去了,病人度過了危險期,身體各項指標全部正常,三個星期後出院,回到了工作崗位。這是長海醫院第一次成功的肝外科手術,也是全國肝髒外科的第一例成功手術。報紙稱讚:這是我國肝膽外科史上一個劃時代的轉折點。

  肝膽在人體中的作用太大了。消化、代謝、凝血、解毒、免疫、熱量產生、水與電解質的調節、製造多種蛋白質……近千種功能要在這裏完成。而這些都要由血來傳輸。肝上的血管最為豐富,縱橫交錯。肝切除不論怎樣下刀,都不可避免碰到血管,難以解決流血過多的問題。為了防止出血,就要采取阻斷血管的辦法,而超過30分鍾,肝髒就有可能缺血壞死,出現生命事故。外國醫學家發明了“低溫麻醉法”:先把患者麻醉,然後放在冷水缸裏待溫度降至32℃以下再做手術,能避免肝缺氧而死亡。手術中還要不斷把冰塊放入腹腔中,弄不好還容易感染,引起並發症。如果切開後診斷有誤,患者就白遭了一通罪。

  吳孟超親眼見過這樣的手術。費時,麻煩,病人受罪,不是個辦法。況且如果軍人在行軍打仗中,到哪兒去找冰水,太不實際了。外國專家的發明不能奉為信條,沿用至今的方法不能一成不變。吳孟超思索著……

  周日在家休息,他拿過醫學書翻來覆去地看,怎麽也看不進去。腦子裏縈繞的就是肝出血,用什麽辦法阻斷呢?

  保姆在廚房洗菜做午飯。自來水管一會兒開,一會兒關,不停地傳來“嘩——嘩——”的聲響。正在不停思索的吳孟超不知怎的突然被這聲響打斷了,忽然把這不相幹的兩者聯係了起來:血管——水管,水管——血管,能不能在血管上安個“水龍頭”呢?

  吳孟超把這奇特的想法跟攻關小組其他成員說了。說幹就幹,他們馬上在狗的身上做試驗,用膠帶把狗肝門部的血管結紮起來,分成10、15、20、30分鍾四個組,反複不斷地試驗,最後得出了結論:阻斷血管完全可行,最佳時間為15至20分鍾,放開間歇時間為5分鍾。

  接下來的第一例采用阻斷血管的肝腫瘤手術醫院領導很重視,吳孟超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一切按事先準備好的程序進行:麻醉、開腹……吳孟超伸手一摸,腫瘤不大。他果斷地對護士下了命令:肝門阻斷,開始計時。快捷的“吳氏刀法”僅用了10分鍾就做完了肝切除。手術大獲成功,同台的三人都喜出望外。但吳孟超並不那麽高興,他知道,切除肝的手術不可能都用那麽短的時間。

  第二例手術的肝腫瘤很大,腫瘤緊貼下腔靜脈。吳孟超開腹一摸就知道了手術難度。他定了定神說:阻斷血管。手術開始了。術中護士提示:已經15分鍾了。再晚會出現生命危險。怎麽辦?吳孟超作好止血準備,堅決地說:開啟血管。待肝充分供足氧後,再次阻斷,繼續手術。就這樣反複了三次,終於成功完成了手術。大家擊掌相慶。術後,病人一切正常,幾周後順利出院。

  一項新的臨床技術——“常溫下肝門間歇阻斷切肝法”就這樣誕生了。它與後來“常溫下無血切肝法”的發明,可以有效控製術中出血,減少創傷,使手術成功率提高,進入80年代後,手術成功率已升至100%。“水龍頭”這一嶄新的止血方法,在肝膽手術上廣為應用,至今是世界上最為簡單有效安全的方法。

  吳孟超沒有停止腳步,在繼續探索前行。

  肝髒手術稱為禁區。而中肝葉,顧名思義就是肝髒的中心部位,緊鄰第一、二、三肝門。這裏組織結構複雜、血管繁多、容易破碎,且毗鄰下腔靜脈。切除中肝葉猶如從肝的中部切下一塊,勢必會造成兩個切麵,不易縫合,失血量明顯增多,還極易損傷肝門。在這個部位做切除手術,向來被認為難度高、風險大,被視為肝膽手術“禁區中的禁區”。

  “禁區”激起了吳孟超的鬥誌。他決心向這個禁區宣戰,攻克這個堡壘。三人攻關小組不斷鑽研,他們一起討論研究,做過無數次的試驗,僅用過的狗就有30多條。

  1963年的一天,吳孟超參加一個會診。患者是一位中肝葉發生癌變的中年男子。專家在一起議論紛紛:

  術中如何處理和保護肝內外重要管道?

  兩個肝切麵如何處理?

  這是高壓雷區,誰敢碰?

  就在大家麵麵相覷,誰也不敢接這個手術時,突然傳出一句:這個病人交給我。

  專家都驚了。誰這麽大膽敢說這話?一看,原來是年紀最輕的吳孟超。

  你?

  總不能讓他等死。什麽都怕擔風險,禁區永遠是禁區。

  情況明才能決心大。吳孟超先對患者進行了全麵細致的檢查,做到心知肚明,並針對患者病情和身體狀況安排了細致的手術時間進度表。同時,吳孟超的三人小組加緊對中肝葉手術的研究,作了充分細致的準備,以保萬無一失。

  失血是中肝葉手術的大問題。而吳孟超在十幾年中恰恰把肝摸熟了,天天擺弄著一隻隻“珊瑚”,對每條管道的大小粗細,以至微細末梢的走向都了如指掌。盡管這樣,這次手術還是整整用了六個小時。

  吳孟超應用他創立的肝髒外科關鍵理論和技術,運用嫻熟的刀法,成功施行了首例完整的中肝葉切除手術,之後又做了幾例,包括左內葉切除和右前葉切除,一舉攻克了難以逾越的堡壘,突破了“禁區中的禁區”。中肝葉手術的成功,標誌著中國肝髒外科史的一大進展,具有裏程碑意義。

  根據豐富的臨床實踐,吳孟超一口氣寫了8篇論文。這一年的9月,吳孟超參加了在北京舉行的第八屆全國外科學術會議,宣讀了他的論文,成為醫學界的新星。他還參加了國慶觀禮和國慶招待會,走進了中南海,受到了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作為一名醫務工作者,那是無上的榮光。年底,吳孟超又榮立總後勤部頒發的一等功。這一年,他41歲。(四)

  正當吳孟超在肝膽外科手術的險峻山峰上奮勇攀登時,洶湧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像吳孟超這樣的業務尖子,必然是“走白專道路”、“反動學術權威”的典型。1969年,第二軍醫大學從上海遷往西安。吳孟超聽從組織安排,變賣了家具,帶著全部醫學書籍舉家來到西安。

  清理階級隊伍開始了。吳孟超有國外親屬,便有了“裏通外國”的罪名。批鬥會一個接一個,要吳孟超坦白交代回國的那段曆史:

  誰指派你來的?

  帶了什麽任務?

  回國後都幹了什麽?

  吳孟超一五一十地交代:上學時就知道了毛主席朱老總帶領中國人民抗日。回國就是為了去延安,跟著共產黨打日本鬼子,報效祖國。

  怎麽解釋也不能打消懷疑。

  接著就是黨員重新登記。曆史不清楚的黨員不能登記,不登記就意味著不是黨員。吳孟超心情緊張地等待著公布新黨員名單。那天早上9點,紅榜貼在了牆上。吳孟超一看沒自己的名字,仔細檢查了幾遍,還是沒有。

  他心情沉重地回到家,神情恍惚,吃不進,喝不下。

  晚上躺在床上,吳佩煜反複安慰吳孟超:要放寬心,相信組織,最起碼要相信我。

  佩煜啊佩煜,幾十年了,我熱愛共產黨,對黨是忠誠的,對黨的感情是很深的,怎麽就不要我了呢,啊?說著吳孟超失聲痛哭起來。

  吳佩煜怎麽勸也勸不住。在吳孟超看來,政治生命終結與死刑無異,這一生幹不了業務,起碼如死緩。年近半百的人,整整哭了一宿,雙眼紅腫。

  第二天上班,好友一眼就看出來,悄悄拉住他小聲說:你這知識分子不在第一批。吳孟超不信,又來到榜前仔細看,果真院裏其他“臭老九”的名字也沒有。

  有一分機會也要爭取。吳孟超的黨性意識很強,知道半年不交黨費就意味著自動退黨,這是硬規定。他用交黨費的方式去提示黨小組長,盼望著能聽到那句想聽到的話。可每次收完黨費,黨小組長什麽話也不說。

  吳孟超不斷動著腦子,他把交黨費的時間改在黨員活動的上午,但情況依舊;後來幹脆改在黨小組活動的時候,當著黨員的麵交黨費,也讓大家都看得見,結果還是沒什麽動靜。

  他堅持著,鍥而不舍。

  1970年,醫院貫徹“開門辦學”,吳孟超和學員一起被派往距西安240多公裏的韓城,邊教學邊醫療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師生混在一起要成立臨時黨支部,臨走前,領隊對吳孟超說:晚上參加支部生活會,發展新黨員。

  吳孟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開會?我是黨員嗎?

  領隊不置可否:叫你參加你就參加唄!

  就這樣,吳孟超參加了支部大會。舉手表決時領隊說:吳孟超,你可以舉手表決。

  我是黨員了!

  依舊沒人回答。

  但在這次會上,吳孟超被選舉為黨支部委員。

  在韓城的那些時日裏,吳孟超什麽手術都做:切闌尾摘子宮治膽囊……不論手術大小,能治病救人就行。在簡陋的醫療條件下,吳孟超治好了大批農民兄弟的病。那時的農村,看到赤腳醫生都難,哪兒見過這樣醫術高超的大夫。吳孟超的名字傳遍了方圓幾百裏。

  1975年2月,大地還在冰凍之時。

  三個人走進第二軍醫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兩名大夫攙著一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挺著大肚子,有過於十月懷胎的婦女,進門就說慕名來找“神醫”吳孟超。

  見到吳孟超,那名男子就想跪下,哀求著:神醫,救救我吧!

  一問才知,病人叫陸本海,是農民,特意從安徽千裏迢迢趕來。

  8年前,陸本海肝上長了個瘤,當地醫生一檢查,直徑有4厘米,診斷為癌,便對家屬說:病人想吃什麽就買什麽吧。

  陸本海心灰意冷,但兩年過去了,還活得好好的,隻是肚子越來越大。陸本海到另一家醫院去檢查。大夫做了穿刺,結果出血不止。大夫立刻停止穿刺,封住了傷口。之後這麽多年,陸本海成了個“孕婦”,身心交瘁,痛苦萬分。

  吳孟超當即做了仔細的檢查:肚子很硬,鼓得很大,敲起來“梆梆”作響。再進一步檢查,診斷為巨大肝海綿狀血管瘤。這麽大的血管瘤,吳孟超從未見過。國外把直徑4厘米以上的血管瘤稱為“巨大”,美國一家腫瘤研究所遇見的一例最大的血管瘤,也隻有25厘米,因怕大出血,不敢切除。陸本海此時的腫瘤已大大超過美國那個病例。

  把病人推出去,有很多理由,頂多落一個責任心不強,不會對醫術和聲名造成影響。

  農民,那是階級弟兄,不能見死不救。“醫生就是要把病人一個個背過河”,老師的教誨在吳孟超耳邊響起。再大的風險也要承擔!

  吳孟超詳細了解了病情,情況明了後,漸漸堅定了決心。他製定了嚴謹周密的手術方案,把手術中可能遇到的問題全部估計到,並做了應急預案,以保萬無一失。

  院領導更加重視這次手術,成立了九個協作組:指揮、參謀、手術、麻醉、內科、輸血、特護、後勤、聯絡,共40多人配合這次手術。同時還打出了口號:一切為了階級兄弟。

  這天早晨,吳孟超神情自若地來到手術室,用皂水和刷子從手指手掌一直刷到手臂,一遍兩遍三遍;衝洗,一遍兩遍三遍,然後輕挑手術服的衣領,向上一拋,待下落時,雙手順勢鑽入雙袖。站在背後的護士立刻係好背帶。所有手術人員各就各位,準備就緒。第二軍醫大學政委也來到手術室現場督戰。手術室裏,吳孟超在作最壞的準備:先把橈動脈切開插管,一旦出現不測,正常輸血不行就準備動脈加壓直接輸血。

  8點25分,手術開始。一向穩準快的“吳氏刀法”今天慢了。他先在腹部開了一個小口兒,探看腫瘤情況,診斷正確。然後隨探隨開,看腫瘤,尋辦法,更是為了病人少受開刀之苦。吳孟超的目光習慣性地不時向上看著天花板。隨著腫瘤的探明,刀口也越開越大,從腹腔一再上移。吳孟超果斷地說:取掉第六根肋骨。

  腹腔完全打開了,顯露出一個巨大的紫紅色腫瘤,泛著藍光,隨著呼吸上下起伏律動。在場的醫生護士別說碰,連看一眼都毛骨悚然。血管瘤就是血管上長的瘤,裏麵外麵被血管包圍,充滿了血。像一個血包,碰到哪兒,稍有不慎就會破,出現大出血。吳孟超要把長在腫瘤上的眾多血管切斷、結紮,一根根切,一根根紮,再把腫瘤與肝一點點剝離開來。

  腫瘤在考驗著信心耐心,考驗著體力毅力。汗水從吳孟超額頭沁出,護士馬上蘸幹……時間一分一秒地在吳孟超手尖滑過……從日出到日落。

  天黑了。外麵正是天寒地凍之時,而手術室一片溫暖,無影燈顯得格外明亮。

  腫瘤與肝髒剝離開來。

  吳孟超說:腫瘤太大,搬不動了,誰在下麵接一下。

  年輕力壯的助手說:我來。

  最後一刀切了下去,那個巨大的“紫色怪物”從腹腔脫離出來。

  小心,接住。吳孟超叮囑著。

  助手雙腿一弓,站好了馬步,雙臂較力,接住了狀如馬蜂窩般的大瘤子。

  吳孟超說:快去測測。

  腫瘤63×485×40厘米,重達36斤!

  手術室的表針指向20點35分。53歲的吳孟超在手術台上整整站了12個小時,此時沒有一絲疲倦,興奮異常。

  吳孟超一再叮囑護士:護理一定要跟上。

  他在病房盯了一周。11天後,陸本海就能下床,體重增加了15斤。一個半月後出院,回家務農,一直活到現在。

  手術的成功使所有的人歡欣鼓舞,媒體也熱烈讚揚:農民兄弟得救了!

  這是毛主席革命衛生路線的一曲讚歌。祝賀、問候、請教、求治,來自各地的信件像雪片樣飛向西北那塊冰封的大地……

  這個腫瘤的重量至今保持著世界紀錄。有專家說:別說是30多年前,就是現在,這個手術的難度也是大得可怕。

  這次手術的成功使吳孟超發明了捆紮治療血管瘤的新方法,臨床應用後效果非常理想,從那時起到現在,醫院用這個方法治療肝海綿狀血管瘤無一例失敗,成功率達到100%。(五)

  冰消雪融。

  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召開。吳孟超親耳聆聽了鄧小平同誌的開幕詞。“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論斷給吳孟超極大震撼。他心潮澎湃,如同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的閉幕詞一樣的感受,“科學的春天”來了!

  在這次大會上,吳孟超的《肝外科新成果——正常人肝髒解剖的研究》獲得全國科學大會獎。

  吳孟超卻開始了更深的思考:經過幾十年的研究和臨床實踐,中國的科研成果何時能走出國門?

  機會終於來了。1979年9月,第28屆國際外科學術會議在美國舊金山舉行。參加這次會議的有美、蘇、英、法等60多個國家的2000多位著名外科專家,代表著世界外科的最高學術水平。中國也應邀派出了代表團出席,團長吳階平,其他成員有吳孟超、陳中偉、楊東嶽,代表著中國泌尿、肝膽、斷手再植等方麵的外科水平。

  初次與國際頂尖級的專家交流,吳孟超心裏沒底。是啊,緊閉了那麽多年的國門,不知世界發展到了什麽程度。他有點兒失去自信,不放心自己的外語,不放心自己的論文,不放心自己應對提問的能力。吳孟超深知,出訪不是代表個人,而是代表著國家。出國前的兩三個月,他練口語,聽錄音,改論文,整理材料,每天隻睡兩三個小時,生怕給國家醫學抹黑丟臉。到了舊金山,代表團作了最壞的準備:發言中出現問題或發言後有人提問如何應對,四個人做好了分工。

  大會開始,吳孟超忐忑不安,洗耳恭聽。當聽完兩位外國專家發言,共做了18例肝外科手術,吳孟超的心中有了底,知道了國際同行的狀態。

  輪到吳孟超,他大步走上講台。

  外國專家並不看好這位名不見經傳、個子不高、其貌不揚的演講者。吳孟超?中國的肝膽外科?沒聽說過。這時大會執行主席突然宣布:因時間關係,將原定的15分鍾發言時間改為10分鍾。並對吳孟超說,你的發言不能超過10分鍾。

  啊?吳孟超蒙住了。他的論文經過了多少次錘煉,精而又精,總結了18年來手術切除治療原發性肝癌的體會,再加上配合的幻燈,怎麽也要15分鍾才能講完。短了講不完,長了不尊重,怎麽辦?兩難境地時,他看了一眼台下。三位戰友在看著他,這是他的精神支撐。從目光中,他獲取了力量,頭腦清醒了,他向吳階平走去:10分鍾不夠,怎麽辦?

  出國次數較多的吳階平非常沉著:你對會議主席講,要求延長5分鍾。他們會理解的,隻是不要嗦。

  吳孟超向主持人講明了原因。會議主席略一思考,友好地一笑,同意了他的要求。

  吳孟超用一口流利的英語先聲奪人:本文分析1960年1月至1977年12月手術切除治療原發性肝癌181例……總手術成功率912%,手術死亡率僅占88%,手術後5年生存率達16%,有6例已生存10年以上……

  這組數字一說出,台下立刻引起騷動:

  這位中國專家已經做了181例肝癌手術,成功率達到90%以上,真不可思議!

  181比18,中國人了不起!

  我不大相信他們能在醫學領域實現“大躍進”。

  別爭論,聽聽這個中國人講些什麽……

  接著,吳孟超列舉了18年來的成果,然後分手術特征、手術操作、降低手術死亡率、療效評價四個問題分別論述。15分鍾一到,演講戛然而止。會場短暫寧靜,之後掌聲雷動。

  人們放下了蔑視,換之以尊重,不停地提問。吳孟超等四人用流利的英語一一作答。

  國外眾多媒體紛紛報道了這一重大新聞:“吳孟超教授的論文使舊金山會議刮起了一陣‘吳旋風’!”“沉默的中國人,以東方特有的睿智,悄無聲響地走入了國際外科手術的領先行列,這令所有曾經忽視了他們的人大大吃了一驚……”

  加利福尼亞大學的教授追到中國代表團下榻的飯店,邀請吳孟超到加州大學醫學院參觀講學。

  世界了解了中國。在這次大會上,吳孟超被增選為國際外科學會會員。國際醫學界用這種方式肯定了吳孟超,肯定了中國的肝髒外科學,標誌著中國的肝膽外科事業已躋身世界先進行列。

  肝膽外科之花在中國這片溫暖濕潤的土地上漸漸盛開了。

  科學的春天是知識分子的福音。吳孟超的勁頭又上來了,他心中充滿喜悅,也充滿憂慮。他想得更多更遠,一朵紅花還不能說明什麽,滿園花開才是真正的春天。

  眾多的肝病患者,需要大批的肝膽專家來為他們服務。再大的一塊鐵也砸不了幾個釘,他要把在肝膽外科上取得的經驗傳授給更多的人。吳孟超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他再也忍不住,捅醒了正在熟睡的老伴:二軍醫大號召教授招收研究生,我想去。

  吳佩煜睡眼迷蒙地說:你吃了豹子膽,“臭老九”的帽子還沒戴夠?

  不能隻有幾個人悶在屋裏搞,已經過去20年,還能再等幾個20年?不能光想著自己,這是機遇,我有這個條件,應該作出更大的貢獻。

  你看別人誰報,就你顯?槍打出頭鳥,多少年的教訓。

  要相信現在的政策。我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先幹起來再說吧。

  吳佩煜沒法再勸,知道這就是吳孟超。

  吳孟超穿衣下床開燈,去寫申請培養研究生的報告。

  終究第一個吃螃蟹,吳孟超為了慎重,特意去找胸外科專家蔡用之教授,想聽聽他的意見。蔡老一聽,非常欽佩吳孟超一片赤誠之心,卻也看不清前景,為他擔憂:想法很好,國家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可你的試驗室條件還很差……

  沒條件,創造條件唄。當初您搞人工心髒瓣膜時也沒條件呀。

  這是培養人,要嚴謹一點兒,不要誤人子弟。

  現在急需人才,先幹起來再說吧,總得有人先行一步。

  蔡用之被吳孟超的執著精神感動了:好,你幹吧,有困難我支持你。

  第二軍醫大學黨委很快批準了吳孟超的申請,並上報總後勤部和教育部。

  吳孟超作了充分的準備,在國家考試的條件之外,另外增加了三個招生條件:字體工整,做事認真;思路清晰,思維新穎;學習努力,工作刻苦。提高門檻的目的就是想讓研究生別來混日子,別想當跳板,專心幹事業,出成果,成人才。

  1979年,吳孟超招收了兩名研究生。1981年,又申請並建立了第二軍醫大學的博士點,招收了博士生。他根據多年經驗,豐富了裘法祖的“會做、會說、會寫”六字秘訣內容:手術幹練,精通理論,撰寫專著,早日走向國際。

  人才是關鍵。吳孟超一直關注著人才的培養。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要想讓事業延續下去,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需要培養人。改革開放後,人們有機會出國深造,吳孟超也把學生送出國門。有人勸他:送走了不回來怎麽辦?吳孟超不同意這種觀點。他認為,一個人不能沒有祖國。當年他從國外回來,就是看到了國家的貧弱,國家不富強,就要受外國人欺辱;現在國家強大了,那是中國人的自豪,誰不想為祖國作貢獻?他對出國留學人員作了分析,大致分成兩種:對於個人單槍匹馬出國學習研究,勸他們歸國服務;帶著家人,又有了工作和成績的人員,勸他們為國服務,給他們創造做出成績的條件。

  在吳孟超眾多的學生中,郭亞軍是其中之一。他到美國繼續深造,取得優異的成績,被哈佛大學麻省總醫院聘為研究員,又在一所腫瘤免疫和基因治療中心任主任。正當此時,他出國學習期限已到。

  1993年,吳孟超利用出訪美國之機,特意與郭亞軍進行了長談,知道了他的顧慮,然後說:身在國外,依然可以為國服務,作出貢獻。國外有先進的科技條件,國內有豐富的資源,這樣可以相互研究,相互促進。

  吳孟超回國後講,中美雙方建立對等的夥伴合作關係,優勢互補,肯定能產生“1+1>2”的效果。第二軍醫大學的領導非常讚賞這一超前的構想,由吳孟超提名,任命郭亞軍為東方肝膽外科研究所副所長,與他的母校共建世界一流的肝癌免疫與分子生物治療研究中心。郭亞軍每年要回國工作四五個月。

  郭亞軍在美國凱西·威斯特大學病理學院的研究取得了重大突破:新型疫苗,能使免疫係統識別並殺死肝癌細胞。這一重大成果由吳孟超和郭亞軍共同署名,很快在美國《科學》雜誌1994年2月號上發表,在世界引起巨大轟動。

  吳孟超把這種合作方式形象地比喻為“啞鈴模式”。美方對這種方式給予了高度評價。克林頓總統的科技顧問之一艾艾·羅艾斯通說:與中國東方肝膽外科研究所的合作,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他相信,建立新的學生及訪問學者交流項目,對合作雙方研究所均有很大益處。

  王紅陽也是吳孟超的得意門生。吳孟超看中了這位工作認真細致的學生,與裘法祖聯名推薦她到德國攻讀博士學位。王紅陽學成後又在德國科學院生化所讀博士後,擔任高級研究人員及課題組長,研究細胞信號傳導。這是國際前沿領域。

  吳孟超利用出訪之機了解王紅陽,知道她很想為祖國幹點兒事,便說出了想法:肝癌隻靠開刀不行,必須從源頭做起,從肝癌的發生、發展的機理上進行研究,尋求新的治療方法和途徑。接著吳孟超又說:國內的條件不會差,你回來,給你一層樓建立最好的試驗室,當然還要撥給一定的經費,與德國的經費相匹配。

  德方也很願意利用中國資源優勢,帶來科研經費,中德雙方共同建立了國際合作生物信號傳導研究中心。這個中心在王紅陽領導下不斷擴大,成果顯著,鑒定出了四種新基因,並確定了與腫瘤的相關性及腫瘤內信號傳導機製的異常。她的發明獲得專利並獲1999年度軍隊科技進步一等獎,其本人也在2005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王紅陽率領著幾十人的高精尖團隊向著世界醫學高峰進軍,2007年,她的惡性腫瘤磷酸化研究又獲得了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

  吳孟超常說:希望學生們能更有出息,學生超過老師才是老師的成功。

  如今他已是桃李滿天下了。30年來,他培養出78名碩士、56名博士和博士後,絕大多數成為我國肝髒外科的中堅力量。(六)

  吳孟超一直有個夢想,就是讓肝膽外科從普通外科中脫離出來,成為肝膽專科。裘法祖老師指引的方向沒錯,他要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把肝膽外科做大做強,讓它長成一棵參天大樹,生根開花,茁壯成長。

  中國的病例多,實踐機會也多,臨床醫學與實踐不比外國人差。美國有一位肝膽外科專家喜歡上台做手術,他來到中國後,吳孟超特意安排了兩個差不多的手術,各做一個,互當助手,彼此學習。美國專家用很貴的儀器慢慢磨,做了四個多小時。吳孟超用手工幾下子就好了,隻用了兩個小時,整整少了一半時間。下了手術台,美國專家服氣了。中國人手巧,技術上不比外國人差,差的隻在儀器設備、資金的投入、醫學研究的深入程度上。吳孟超相信,隻要往事業上多投入,就會逐漸趕上去。

  獲得國家最高科技獎500萬元獎金之後,吳孟超很感恩:感謝社會,感謝國家,感謝人民。錢是個不小的數目,可以陡然富起來,買幾個大件,使生活水平前進一大步。吳孟超卻沒這樣想。他覺得房子已有的住,衣服也有的穿,單位還配了車子和駕駛員,每月的工資也夠花了,自己要錢何用!不如把獎金投入到科研和培養人才上,那裏最需要錢,讓肝膽外科事業充足發展起來。

  人的一生重要的是事業。這種目標從成立“三人攻關小組”時就產生了。在西安,吳孟超率先掛出了“肝膽外科”的牌子。幾年的時間,從24張發展到50張床位。雖然少得可憐,畢竟在全國開了先河。

  這種條件已適應不了形勢的發展,遠遠滿足不了需要。一定要成立專科醫院,要有自己的科研所。況且,他培養了一批實力雄厚的肝膽外科精英,為什麽不去嚐試呢!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吳孟超就把多年的夙願向部隊領導報告,很快得到批準,成立東方肝膽外科醫院和東方肝膽外科研究所。東方肝膽外科醫院成為長海醫院的院中院,而且實現了院所合一,同時撥款建設大樓。

  大樓開工時,吳孟超親自審閱圖紙,雖然不懂工程,但他從醫院、醫生、病人的角度審視圖紙,讓使用更加合理。他一切以病人為本,把朝陽的窗戶全部留給病房。

  不久,建材價格一路飆升,上麵撥的800萬元預算追加到了2400萬元還是不夠。基建將要陷於停滯,吳孟超心急如焚。他一向對紅包深惡痛絕,曾罵過下屬,生怕為一點兒錢物損害了醫院的名聲和醫生的醫德。這次為了大樓,他伸出了求援之手。他主張內聯外擴、院企結合:國內聯係企業家,國外擴大醫院的影響,讓社會更多的人支持肝膽外科事業。上海造船廠送來13萬元,施貴寶公司送來50萬元,光華教育基金會送來300萬元……社會的善款解了燃眉之急,使工程順利完成。兩座建築麵積14萬平方米的7層大樓拔地而起,內有五個病區,200多張床位。1996年東方肝膽外科醫院正式列編,同年被評為三級甲等專科醫院。

  醫術的高超使吳孟超的影響越來越大。台灣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主動捐款4000萬元。吳孟超接受了善款,也喚起了更大的夢想。他想把這筆款作為啟動基金,再蓋一幢新病房大樓,進一步發展肝膽外科事業。他把這個想法向領導作了匯報,得到同意。

  吳孟超出國訪問過近30個國家,了解國際肝膽外科發展趨勢。他要求蓋這幢大樓要有超前意識,10年內能不落後。他知道這樣的機遇難逢,下定決心,放手一搏,動用了醫院積累的2000萬元,又向銀行貸款5000萬元。很多人擔心數目太大,負債經營壓力大。吳孟超心中有數。他知道病人的需求,知道肝膽外科發展的廣闊前景,即便如此也滿足不了病人的需要。施工階段,吳孟超早起晚睡,並告誡職工,蓋樓用的每一分錢都是善款和醫院的積累,要對得起別人和自己的良知。他為事業拚搏的精神,影響帶動了周圍的同事。病房大樓總投資11億元,由11層加高到16層,麵積由18萬平方米增加到28萬平方米,結果資金還省下2500萬元。

  新病房大樓有12個病區,600個床位。在上海的長海路上,人們很遠就能看到兩棟7層大樓和一棟16層大樓排在一起,上麵赫然矗立著江澤民同誌題寫的“東方肝膽外科醫院”和“東方肝膽外科研究所”的大字。這裏已成為亞洲最大的肝膽外科專科醫院,形成了醫療、科研一體化。在這組建築裏,還有郭亞軍、王紅陽、叢文銘、錢其軍、衛立辛、殷正豐領銜的腫瘤分子研究、信號傳導、腫瘤分子生物學、基因和免疫、病理實驗五大研究室。他們率領著一批科研人員走在世界肝髒外科的最前沿,完全具備了與國際接軌的條件。

  2005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勵大會之後,吳孟超最終把那份由7名院士簽名的建議成立肝癌研究中心、形成全國肝癌科研機製的《報告》送交到國務院。溫家寶總理看到後很快作了批示。國家發改委撥出5億元專項資金,落實這項關係幾億人民健康的大事,其中批給肝癌研究中心資金18億元研究肝癌。上海市及嘉定區也對這一重大項目給以大力支持,再加上東方肝膽外科醫院貸款,四方合力,自2007年開始在嘉定區興建安亭新院:總投資108億元,占地麵積397畝,計劃總建築麵積185萬平方米,設置床位1000張,同時配置相應科室,形成大專科小綜合格局、三級甲等的中國最大肝膽外科醫院和研究基地。

  前景一片廣闊。吳孟超心中卻有些不安,下一步就看怎樣拿出科研成果了,這需要這個群體付出多麽巨大的努力呀!他定下目標:我國的肝癌術後5年生存率已由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16%,上升到80年代的30.6%和90年代以後的48.6%,現在已經達到50%,在下兩個五年計劃中,要再提高10%,發病死亡率再降低15%,造福人類。吳孟超盼望著更多的科研成果從這裏走向世界。(七)

  吳孟超眷戀著肝膽醫院,更愛醫院裏的病人。

  如今已是87歲高齡的吳孟超仍喜歡在病房裏走走,按照專業術語叫查房,了解病人情況。在病床前,吳孟超按按病人肚子,叩擊聽一聽;撳撳病人的指甲;擼起病人的褲腿看看腿腫不腫;試試病人的額頭,感受病人的體溫是否正常;示意虛弱的病人不要說話。或拉著病人的手問:今天感覺怎麽樣?傷口疼嗎?有沒有什麽不舒服?好好休息,很快就好了……然後順手輕輕為病人拉好衣服,掖好被角,彎腰把鞋子放到最容易穿的地方。冬天查房,吳孟超總是先把手在口袋裏捂熱,然後再接觸病人的身體。他覺得,舉手之勞,能給病人帶來溫暖。

  每周,吳孟超要出一次門診。他不能割斷與病人的聯係。那麽有名的院士出門診,掛號的自然非常多,本來上午隻掛十個號,常為種種特殊原因而加號,多時能加到十五個。他看病費時費力,問診之間,總找機會與來自祖國各地的病人聊幾句:

  你家在山東曲阜,噢,那是孔子的故鄉。

  你在寧夏賀蘭山,那個地方很美啊!

  你家在溫州,那裏發展很快!

  簡短幾句話,讓病人感到非常親切,像家裏的親人,一下拉近了距離,願意把心裏話說給他聽。

  吳孟超親手帶過的徒弟已是第四代了。他常對學生說:看病是人文醫學,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一定要關心病人,愛護病人,熱情接待病人。病人沒有高低貴賤,醫生要定好位,對病人要有信心、耐心、愛心、細心。醫生沒有挑選和應付病人的權力,隻有為他們解除病痛的義務。一人生病,全家痛苦,有的還很窮,我們不能欺騙,更不能欺詐他們。病人治好了,全家高興,一吳孟超在門診個人在最困難的時候得到幫助會記住終生。

  每天,吳孟超要做1至3台手術。他不願意放棄手術刀,一天沒有病人,心裏會覺得空蕩蕩的。當年讓他當第二軍醫大學的校長他就堅決不同意,說做副校長還可以,能有時間做手術。他熱愛肝膽外科事業,這是他一生的職責,隻要身體好,就要幹下去。技術和研究成果是病人給的,必須回報於人民,隻要能拿得動手術刀,他就要站在手術台邊,一直工作到不能做為止。

  肝病聽起來讓人感到恐懼,避之不及。吳孟超卻依然與病人那樣親近,拉手問診。不是不怕傳染,而是為了拉近與病人的距離。從醫幾十年來,吳孟超親眼見過三位大夫接觸病人而死於癌症。唯一的預防辦法就是洗手,在輸血、輸液、打針過程中要多注意。即使這樣,也有避之不及之時。有一次他為一名男子切除腫瘤時,針刺破了手指,手術後,護士立即拉住吳孟超打了免疫針。吳孟超卻很淡定,笑著說,這種事很難避免。每年體檢,吳孟超都是抗體陽性,說明有了抵抗力。這肯定與接觸病人有關。

  吳孟超把心撲在病人身上,為什麽?他說,有兩件小事讓他記憶深刻。上世紀50年代中期,有一次他的肚子突然疼起來。他擔心是長了腫瘤,很害怕,愛人吳佩煜也急得不行。老師裘法祖給他診斷,認為是闌尾炎。吳孟超不信。裘法祖親自主刀,把闌尾切了下來,然後拿著闌尾讓吳佩煜看:這下放心了吧!吳孟超說,隻有自己做了病人,才知道病人的心情和感受。另一件事,是裘法祖買了一塊手表,時間不長就停了。他拿到一家表店,人家說手表壞了,不給修。他又找到一個修表的熟人,幾下就修好了。裘法祖說:謝謝你。那人說:謝什麽,你們醫生治病救人不也一樣嗎!這事對裘法祖的觸動很大,也深深影響了吳孟超。事小,卻蘊含著深刻的道理。

  幾十年的從醫生涯,已使吳孟超和病人融為了一體。他感謝病人給了他力量與智慧。病人就是一本書,從門診、治療、手術到康複,內容非常豐富。治好了一個病人就積累了一份財富,認真清理總結這筆財富,積蓄下來就是一本部巨著,掌握了就是一名好醫生。

  在吳孟超的記憶中,除去幾個“第一”的手術外,印象最深的還是帶有感情色彩的病例。1983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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