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新疆托木爾峰登山科學考察得到國務院批準,劉東生被中國科學院任命為考察隊隊長。科考項目有冰川、水文、地質、動物、植物、微生物、土壤等。在這次考察中,劉東生遇到的艱險遠超過希夏邦馬峰考察,可謂驚心動魄。
不管是南極冰川,還是中國西部高山冰川,冰川都有一個特性,即受坡降影響,每年總是以幾十米或數百米速度流動著。托木爾峰下有一條呈“U”字形的木劄爾特冰川古道,考察隊業務秘書程彤事先初步考察了這條古道,認為很有科研價值。因此,當1978年7月劉東生帶領考察隊來到托木爾峰北坡夏特營地時,他便特意向劉東生作了介紹。不過他也說道,從夏特營地南下到那裏,必須經過三個冰達阪(山口),即海拔3155.1米的木孜達阪、海拔3500.8米的哈達木孜達阪、海拔3582.0米的木劄爾特達阪。這三個達阪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險,是南北水係的分水嶺。冰達阪上裂縫縱橫,峭壁千仞,行走十分艱難。不僅如此,一路上還要涉過激流滾滾的冰川河。劉東生此時已是六旬老人了,但他聽了介紹後,很感興趣,決心不顧險阻去木劄爾特冰川古道考察。他們從夏特營地騎馬出發,沿著北木劄爾特河左岸前進,一直到達托木爾峰南坡科考隊最後一個登山營地、海拔3508米的汗亞依拉克。同行的除了程彤外,還有隊員陳福明、萬國江等。
7月28日這天,豔陽高照,晴朗無風,是個利於出行的日子。早晨8時,劉東生、程彤等分別騎馬離開汗亞依拉克營地,前往木劄爾特冰川古道。他們先後經過阿爾恰勒特冰川西口和圖拉蘇冰川東口,來到必須涉過的特克斯河。程彤看到河水流速很急,便揀起一塊石頭投向河中試試深度,發現河水隻有一米多深,可以騎馬過河,於是他一馬當先下水引路,劉東生騎著溫順的棗紅馬走在中間,後麵由陳福明殿後。一行人順利到了河對岸,然後又連續翻越了木孜達阪和哈達木孜達阪。
一路上,劉東生給隊員們講解所經地區的地質構造、岩性,采集了標本。他還不時停下來翻開地圖查閱,間或畫一畫地質素描。抵達木劄爾特冰達阪時,已是午餐時間。隊員們把馬放開,任其啃食青草,然後圍著劉東生,邊吃午餐邊請教一些地質問題。
返程是快意的。一路下山,馬跑得很快。從高山冰雪帶,到玲瓏剔透的冰塔區,再穿過高山草甸和茂密森林。當夕陽西下,燒紅了天邊雲霞時,他們已來到早晨涉過的特克斯河。
“今天考察很有意義,可以對托木爾峰的南、北坡做些對比研究,不虛此行啊!”劉東生露出微笑的同時,向隊友表達了他滿意的心情。
置身特克斯河畔,眼前的河流與早上相比仿佛換了一副麵孔。河水翻卷著白色浪花發出震耳的濤聲,以至於感到大地都因之而震顫。程彤又投石試水,發現河水已有約兩米深。河水明顯暴漲!
隊員們都知道個中原因。特克斯河像中國西部很多高山河流一樣,由冰川融水補給。當太陽升起、溫度上升後,冰川隨之消融,融水從四麵八方匯入河流,河流加大流量,到了下午就會暴漲。隨著太陽西下,氣溫下降,冰川融解又會減少或暫停,到了午夜以後,河水水位自然又會下降。按照這個規律,要等到水位下降,就必須等到後半夜。
“如果等到午夜以後過河,雖然安全些,但夜裏行軍危險性加大,還是馬上過河為好。”他們商定。
“陳福明先過河。劉隊長在中間,我們幾人在後麵保護。各位把馬肚帶勒緊,東西拴好,準備過河!”程彤大聲下達命令。
陳福明率先騎馬試水。因河水冰涼刺骨,馬入水後裹步不前。他吆喝著,揚鞭策馬。剛走幾步,水就淹沒到馬肚子。下泄的急流,險些把馬衝倒,馬掙紮著總算涉過了20多米寬的河流。
輪到劉隊長過河了。他的坐騎因為膽小怎麽也不肯下水,在岸邊打著轉轉。大家見狀強行哄趕,它才勉強踏入水中。一入水,馬又向後退,程彤趕緊用鞭子抽打。馬隻好下到河中。不知是馬行無力,還是水流過急,一個大浪打來,馬竟然被衝倒了,劉東生墜入河中。馬的四蹄朝上一晃,又慌亂地掙紮站起,受驚後的馬跑上了岸。湍急的水流則把劉東生衝出20多米遠,靠近了對岸不遠的一個巨石。大家被這突如其來的險情驚呆了,幾乎同時屏住了呼吸!程彤急忙高喊:“抓住石頭!抓住石頭!”劉東生聽到喊聲,順勢抓住石頭。隊友們不顧一切地揚鞭催馬衝向對岸,扔了一條長繩給他,把他從水中拽了上來。
“急流中他沒有下沉,是那略有防水功能的羽絨服遇水瞬間蓬鬆脹大,增加了浮力,如同穿了件救生衣。加上他在水中時間短,羽絨服還未來得及吸水癟塌。否則,他被激流吞噬,卷入河底,上哪兒去找他?又上哪兒去救他!急也沒用,真是天大的幸運啊!”程彤後來回憶說。
被冰冷河水浸透的劉東生,全身顫抖。隊友們趕緊將他護送回營地,扒下濕衣,用酒擦身,讓他恢複體溫。炊事員也為他端來了暖身的紅糖薑茶和羊肉湯。
當隊友們擔心劉東生會不會因此而感冒患病時,他卻為落入河中的野外地質記錄簿是否還在而憂心,為照相膠卷被水浸泡作廢而惋惜。隊友們告訴他,落水的行李未丟,記錄簿因被塞進飛機上發的防水清潔袋中也完好無損。他拍攝的膠卷雖然作廢,但其他隊員所攝的膠卷可以替代,無礙工作。聽了這些劉東生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這次托木爾峰考察,劉東生又有了新發現。他在海拔3000~4000米的冰川前方看到了黃土層,而在這以前,青藏高原並沒有這樣的記載。同樣海拔高度上,歐洲、美洲也都沒有類似的黃土發現。他認為這裏黃土的原始物質是由冰川從山上帶下來的,而非來自沙漠。
劉東生院士有相當一部分科學考察工作是在青藏高原完成的。他看重青藏高原,是因為它的神聖與重要。正如他所說的:“按照地球板塊理論,世界幾大洲分處於幾個板塊之中,青藏高原這個地方,恰好處於歐亞板塊和印度板塊的匯合處,因此成為科學家們了解和認識地球內部結構非常關鍵的地區之一。由於印度板塊的楔進,亞歐板塊被擠壓,促使青藏高原逐年抬升,成為世界屋脊。在這個特殊的地區,動物、植物、氣候、人文等方麵都出現了特殊性。因此說,這裏又是一本讀不完的書。”
美國著名地質學家葛利普曾提出一個從猿變人的假說。他認為,人類進化同青藏高原有著密切關係。猿人或者說人類的祖先,最早棲息於樹上。在板塊的作用下,地球發生了滄海桑田的變化,諸如青藏高原逐步隆起、古特提斯海消失、大氣和大洋環流發生重大改變、極地出現巨大冰蓋等。隨之而來的是地表植物的改變,猿人得以棲息的森林被破壞,代之而起的是大範圍的幹草原。為了生存,猿人必須走向地麵,因此才有了直立行走與工具的使用,才促進了腦的發達,從而加速向人類的轉化。劉東生院士認為,雖然這一假說尚未被科學界所證實,但並非沒有道理。可以說,青藏高原是至今許多科學家思想的發源地,特別是在地球環境科學上,青藏高原處於非常重要的位置。
從青藏高原向外延展,也有很多需要探索的問題。劉東生說,一位英國昆蟲學家曾發現他們那裏有生活在距今一萬年前的間冰期的昆蟲化石,它的形體竟然同西藏一些活著的昆蟲形體一樣;還有的科學家發現,日本列島和台灣島的一些植物,同青藏高原的一些植物屬種相同。這就引發人們的思考:在相距遙遠的年代、遙遠的地域,為什麽會出現相同的昆蟲?日本列島、台灣島與青藏高原之間,有滔滔的大海相隔,這些植物又是怎樣“漂洋過海”的呢?
青藏高原,雪峰連綿,劉東生對之寄予了深情。每臨大山,都讓他想起在西南聯大讀書時,著名的古典文學專家羅庸教授講過的李白詩句:“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羅教授認為,這首詩反映了李白的氣魄,麵對敬亭山,他看山不厭,山看他也不厭。劉東生謙遜地說:“我達不到李白那樣的浩然境界,但我總能做到看山不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