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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中秋過後,山裏的氣溫一日涼似一日,田頭屋角和山坡上的草開始變黃,不多久連山上的樹也變了顏色,紅紅黃黃的比夏天絢爛得多,忽一日早上起來,發現屋簷裏和院坪上白白的,這才發現原來已經打霜了!

  快些冷快些冷吧,最好能下場雪,等下雪了,也就快過年了,過年了爸爸總要回來吧?

  那些日子我越來越思念爸爸。我有一天夜夢見他死了。爸爸躺在石蒜花一般奪目的棺材裏,英俊的臉白得像石膏。他雙目緊閉,濃黑的眼睫毛藤蔓似的瘋長,最後竟將他整個身體捆綁起來,然後爸爸的臉上出現了縱橫交錯的裂紋,當我伸手觸摸他時,爸爸的身體“啪”的一下碎成了白白的瓷片,就仿佛他是瓷人一樣。

  這個夢我反複做了好幾回,當我那天半夜汗涔涔地從夢中驚醒時,發現屋子裏亮晃晃的,奶奶擁被坐在燈影裏,蒼老的臉上充滿關切。

  “妹,夢見什麽了?”

  “奶奶,我夢見爸爸碎了!”

  我哭著,斷斷續續地把夢講給了奶奶聽。奶奶的臉像那浸了水正在烘幹的黃草紙,漸漸地白了。她緊緊地摟住我,口裏喃喃道:

  “老女,莫怕,這是夢哩,不要緊的。歇吧,你眼皮都打架了!”

  奶奶的聲音低而柔緩,它像羊毛刷子一樣刷著我的耳輪,讓我在略帶癢意的舒坦中沉沉睡去。第二日起來,我發現我家臥室的門窗上貼滿了黃表紙畫的符,牆角裏還插著香燭,更有趣的是奶奶和媽媽合力捉住了我家最大的那隻金毛雄雞,然後用針紮破它的雞冠,從上麵擠出雞血點在我額頭上。

  “好了,老女,夜來你不會做夢了,眼歇得好人長得高,快快大起來幫你媽做事。”

  奶奶拍著我的腦袋,如釋重負地舒口濁氣出來,媽媽的臉上卻仍舊蒙著一層陰雲,而且我們食朝時她還躲在臥室裏,她出來時我看見她手裏捏著一封信。

  “媽,我要去墟上寄信。郵電所的老吳摔斷了腳,已經三墟沒來送信了,也不曉得有沒有樹生的信在那邊。”

  媽媽憂心忡忡。奶奶的眼神黯下來:

  “我也在想呢,這麽久不來信,人又不見回,現今天紫做了這種夢,實在沒有音訊的話我們得去看他一趟,要不難落下心。”

  媽媽原本和奶奶一樣擔心爸爸,我這才曉得被那個夢嚇倒的不單單是我,大人也怕的。

  媽媽那天一早火急火燎地去寄信了。下暮她歸來時,黃挎包裏裝了厚厚一遝信。

  “喏,這是樹生寫來的,已經好久了。這老吳爛腦筋也不曉得讓人轉送。喏,這是小莫的。聽講羅波有交代,不讓郵電所的人送,老吳偷偷地放在他家。我買了一斤餅幹給他的細鬼,老吳就把這信給了我。”

  媽有些得意,能要到被羅波明令截留的信可不簡單,人家羅波是公社的革委會主任,那是好大的官呢!

  “怎麽樣?樹生沒事吧?”

  奶奶著急了,媽把爸爸的信念給我們聽,原來他們那邊新換了個紅衛兵當林場場長,他厲害得很,每天都要批鬥牛鬼蛇神,原本講中秋回家的事自然也就黃了。爸爸還在信裏提醒奶奶和媽媽,讓她倆不要去看他,因為已經有好幾撥家屬到了那兒門都沒進就被那個嘴上沒毛心裏長毛的場長給趕走了。

  “這殺千刀剮萬刀斷子絕孫的場長!”

  奶奶氣得罵了起來,罵完了她又立即期待地看著媽媽,媽媽憂傷地搖了搖頭。

  “那,鳳子和有寶呢?”

  “已經判了,兩個人都是現行反革命,有寶15年鳳子嫂12年徒刑。他們被關在鴨嘴山水庫那邊勞動改造,離我們這兒隻怕有二百裏路。”

  奶奶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媽媽也沒吭聲,這種時候我是不愛多嘴的,要不她們怎麽會說我懂事呢?

  “那幾個細鬼可憐呐!”

  奶奶這樣歎道。

  “是啊,隊裏照顧得了一時照顧不了一世,前幾日聽講花鼻公又開了隊委會,說是大隊書記講的,夏發他們也要去掙工分,才12歲的孩子能有幾大的力氣?靠他掙口糧幾兄弟全要餓死!”

  媽媽摟著那捆信,失神地說。落日的餘暉裏,媽臉上的黑斑淡隱了,細碎的皺紋不見了,看上去美麗了些。兩個大人這樣悶坐了許久,媽媽終於長歎一聲站起身來。

  “媽,我去看看他們幾兄弟。這細鬼啊,缺爺少娘就是不行。天紫,去喊弟弟歸家。”

  其實不用媽媽吩咐,我已經跟在她P股後頭走出了家門。我先到山坑裏趕鴨子進籠。這是一項蠻難的活計。如果哪日有一隻鴨子貪玩,我就要受苦了。鴨子搖搖擺擺地撅著P股亂竄,時而上丘田時而下丘田,有時在田中央,有時又跑到了山坡上,我的竹竿長也沒用,隻好跟著它跑。有一次我被鴨子害得摔落了一顆牙,另一次則被鴨子誘到田間陷進了沼澤。我越掙紮越往下沉,泥水一刹那就漫過了胸,還好這時我踩到了硬硬的地底,否則就要被泥漿吞沒了。我老家那邊的冷水田裏有很多這樣的陷阱,經常有孩子被泥漿浸死。不過我這次籠鴨子很順利。當我挑著一擔鴨子順道尋找小文時,遇見了多日不見的阿林。也許是采鬆油太累,阿林又瘦又黑,看見我,他顯然很高興,不由分說地搶過鴨籠擔在他瘦瘦的肩上。他腳上好像受了傷,走路一跛一跛的。我肚子裏麻麻格格,有許多的話要對他講,可不知怎麽的似乎有什麽把嗓子眼堵住了,阿林也一反常態地沉默著,我們倆就這樣聽著自己的腳步聲走了半條山坑。許久,阿林才歎著氣說他去看夏發了,幾兄弟泥猴似的,以後日子隻怕會越來越難,又說他曾經夢見過桂仙。

  “桂仙還是長了一腦紅頭發,綢子一樣閃著光,真是奇怪!”

  阿林說這話時停住腳轉身望著我。他似乎有別的話要講,可他張了張口卻什麽也沒說,而是突然仰臉朝天大喊一聲,把藏在樹叢裏的幾隻鳥兒嚇得亂飛。我有些驚恐地打量著他,阿林撓著頭笑了:

  “你也叫,最大聲喊,這樣心裏會好過些。”

  我遲疑著,這時阿林又發出了一聲猛吼,震得幾叢鬆針掉下來。我看著他蚯蚓似動彈著的頸筋,忽然嘴一張,也發出了一聲尖叫。我的聲音是那樣銳利,把地下那兩籠鴨子驚得亂拍翅膀。真的,這幾日沉積在心裏的那塊重東西就這樣隨著聲音一絲絲地消融了。當最後一縷聲音鑽進茂密的樹叢時,我和阿林大笑起來。

  “天紫,中秋過後不久這裏會下雪,到時我帶你去捉雕仔。”

  當我們再次擔起鴨籠時,阿林指著五色的大山,興奮地說。我“啊”了一聲,想起縣城見過的唯一一次雪景,所有東西都白得透明,如夢似幻,就連那些原本看上去不漂亮的人,站在雪地裏也顯得標致。山上的雪景我沒見過,到時這兒會怎樣呢?

  我沉浸在美麗的想象中……並憧憬著落雪天的趕快到來。我想要是這裏雪下得大的話,我一定要教阿林他們堆雪人,還要給雪人戴上竹笠,按上板栗的眼睛,用塗了紅顏料的蘿卜做鼻頭,那樣的雪人我在幼兒園玩過,不過那是用泥捏的。我想阿林和夏發會喜歡美麗的雪人的。

  可是,山裏的天並不像阿林說的那樣,中秋過後不久就會下雪。事實是中秋過了許久田頭路邊的草才衰敗成一團團的幹麻絲,看上去黃黃爽爽的。這時有閑的婦娘人妹子人開始扛著擔杆、篾籮和竹耙子去扒幹草和林子裏的鬆毛。她們一擔擔挑回家,碼在灶膛前和屋簷下,留著冬天引火。這時山裏人的灶房變得滿滿當當,一進去就能嗅到幹草的芬芳。由於天漸漸冷下來,我和小文呆在灶膛前的時間越來越多,隻要大人們開始燒火,我們就擠坐在那張特意鋸短的五尺凳上,一邊烤火一邊看著灶膛裏變幻莫測的火苗。不過這種情形多半發生在夜幕,隻有夜幕媽媽、奶奶才有更多的空閑留在灶下。白天她們和雙搶的時候一樣忙,因為前不久的一天下午花鼻公傳達了大隊的指示,說是全公社要統一焙火土。這事我和小文不懂,媽媽也說不明白。奶奶告訴我們,焙火土是這一帶的習慣。山裏人一到秋末冬初,先用大砍刀把田頭地角和山坡上的灌木野草割下,然後用田刨把帶草的草皮輕輕揭下曬幹,接著把這些灌木雜草碼成堆,那層草皮則草在內泥在外的慢慢砌在外麵,上下留一個風口,這樣的火堆可以燒五六天。等裏頭的東西燒完了,外麵那層土也燒熟了,這就叫焙火土。

  “……豬糞雞鴨糞有多少?加上人糞也不夠用。那麽多田,還有菜地,都耗肥,不焙火土這地會越來越生、越來越瘦的。”

  奶奶隻要說到焙火土就神采飛揚。媽媽私下裏告訴我們,焙火土需要技術,龍女村會焙火土的婦娘人不多,奶奶是其中頂厲害的高手。再濕的柴草再重的泥塊,隻要是奶奶焙的土堆,一根火柴就能點著,而且不用火吹筒。奶奶點的火土堆可以燒上二墟,直至把所有的土都焙得幹幹的,手一捏像餅幹屑子一樣細,倒在草寮裏飄起一層淡黃色的霧,然後潑上屎尿去漚,漚熟的火土有極強的肥力。施肥時把這火土放在腰子形的小木盆裏,男人、女人推著小木盆在禾苗中穿行,每人手裏抓那麽一撮土,既快又穩的點在禾苗根部。吃了火土的青苗會以最迅猛的態勢增長,讓人看在眼裏喜在心底。火土如此重要,奶奶在這個季節也就隨之重要起來。前不久,升任了大隊特約治安員的老泉說大隊有批鬥會要奶奶參加,隊裏的人不同意,老泉沒法,隻好用他那根寶貝步槍押著瘸腳雞一樣的梅老伯去墟上。大家看不得他那做派,背後咒他以後娶不到婦娘,就算能夠娶到婦娘也是個斑芝麻,要麽就瞎了一隻眼。村裏老老少少的人都曉得老泉會打小報告,平時找不到人罵了大家就罵他,反正他也沒什麽親朋。

  所以,那段時間我家奶奶是極忙的。有時走在田埂路上,不是聽到山坡上有人喊她,就是河岸旁有人在叫:

  “巴婆,你過來焙堆呐!”

  “五嫂,這裏已經弄好了,你帶著火引來!”

  這喊聲伴著奶奶咚咚的腳步聲,顯得歡快極了。有一次我看見奶奶走在路上偷笑,那神情仿佛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也許是因為忙,要不就是奶奶這些年受壓抑太久,總之奶奶對這難得的信賴特別珍惜,珍惜到不惜犧牲其他任何事情的地步。那些日子家裏的事奶奶基本不插手,把媽媽累得夠嗆。媽媽雖然能夠理解和體諒奶奶,但她還是認為奶奶沒有必要這樣巴結大家。

  “焙火土又不是第一次了,人家以往也用你,不用忙成這樣吧?”

  媽媽略有不滿,而我和小文則感到奇怪。奶奶像是著了魔,別人收工了她還在火土堆邊轉來轉去,有時夜晚也出去,氣得媽媽對著她叫喚起來。按奶奶以前的脾氣,這種時候她絕不服軟,但這次奶奶卻置若罔聞,等媽媽攔在她麵前又指責她時,奶奶居然笑了。

  “雪姬,你是不曉得呐,這些年地主婆的帽子把我頭頸快壓斷了,難得他們這次拿我當人看,我是腰也直了氣也順了。以往用我他們照樣欺負我,這回待我好還不是有你們在這塊?鄉下地頭就是這樣,人多就有勢,早先我一個孤老婆子,嗚嗚……”

  奶奶說著說著委屈地哭將起來。媽媽臉上的怒容早被憐惜代替。她朝我努努嘴,我懂事地取了奶奶的麵帕給她揩臉,而小文卻拍著手笑得前仰後合:

  “一下哭一下笑,骸下吊個大尿泡!哈哈!”

  小文的土話講得滑稽,奶奶不禁破涕為笑。小文見狀笑得更歡了,連媽媽的嘴邊都浮起了幾縷笑意。

  “你這孩子,莫鬧好不好!”

  媽媽摸了摸小文圓乎乎的頭。小文不理她,轉而抱住了奶奶的腿,仰起頭仔細地察看她的頸部,奶奶歎口氣,抱著小文親了親:

  “崽啊崽,要不是想到有你和天紫這脈骨血,奶奶骨頭早都打鼓嘍!”

  她又親了親我,這時她那熱乎乎的眼淚滾落到我臉上,讓我鼻子發酸。

  “好了,莫說這些無用的話。你要是真有這種想法,到時對得住哪個呢?你要去就早去,這是電筒,省得跌跤。”

  媽媽取了電筒遞給奶奶,奶奶一擺手,指指天:

  “不用!你看有月光。不過這雲太多了,月光長毛就會刮風,這焙火土怕的是風,天幹物燥,萬一不小心,好容易燒著的。”

  奶奶看著那毛茸茸的月亮,突然擔心起來。

  “已經刮風了,奶奶。”

  我站在門口,聽見院坪上的柿子樹在嘩嘩地搖,花鼻公家沒關好的窗戶在劈啪作響。風中的村莊有些兒淒楚。

  “那,你趕快去吧。這邊我去找一下花鼻公,讓他多派幾個人去巡看,到時出了事莫怪到你頭上去。天紫,你打水給弟弟洗腳。”

  轉眼間媽媽和奶奶都出去了。小文坐在灶膛前的小椅子上發呆,頭一點一點地往下沉。這家夥,剛才還在笑,這會兒卻打起瞌睡來了,難怪奶奶喊他瞌睡蟲。我端了一盆熱水,輕輕地給他洗完臉腳,然後背著他摸黑往臥室走去。這段路我是那樣的熟悉,那些凹凸不平的鵝卵石根本奈我不何,我總能踩在最平的地方。和我一樣熟悉這地方的還有已經長大了許多的小狗臭狗屁。因為臭狗屁不愛跟著我家大人,村裏人都說臭狗屁是隻貪玩的狗,它隻跟著我和小文滿村子亂竄。有時看到臭狗屁我會突然傷感起來。真的,我現在沒什麽玩伴了。桂仙走了,阿林幫大人做事去了,夏發也跟著下田做功夫,就連金嬌都沒得空閑。玉嬌姑姑死後她要挑水、掃地、洗碗洗衫衣,人累瘦了一圈,至於喜秀阿芳她們又太小,她們隻配和小文聊。

  那個夜晚我坐在床托上想了好久的心事。由於小文睡著了,加上燈裏沒了油,我懶得到灶下端另一盞油燈,便坐在黑暗中看天。隻要有月的夜晚,山裏的天空總能讓我著迷。有時那天是灰白的,有時又是鋼藍的,有月、有星、有雲的夜晚天空最美麗。那些雲不像白晝看上去那麽耀眼,它們絮般浮著,偶爾會從雲邊上折射出雪白的月輝,看上去仿佛鑲了銀邊。雲朵旁則是一眨一眨的星星,星星不多,疏疏朗朗地點綴在柔美的天幕上,宛如媽媽舞裙上的亮紐扣。

  天有多大呢?地又有多大呢?是天蓋著地還是地包著天呢?

  那晚上我沒有想媽媽去花鼻公家為什麽那麽久才歸屋,也沒有想爸爸什麽時候來看我們,更沒有想梅姨和莫叔叔。據媽媽講,她上次到墟上時曾借公社的電話找過遠在二百多裏外的莫叔叔,跟他說了梅姨爛腳的事。莫叔叔可能這幾日就會回到龍女村來。這所有的一切都像風似的從我腦海中消失了。我關心的隻是一些玄妙而奇特的問題。我是那樣的專注與沉浸,當媽媽擎著油燈突然出現在房間裏時,我被她嚇了一跳。

  “妹,你幹什麽?生病了麽?”

  媽同時也被我嚇了一跳。她連燈都沒來得及放,這邊就伸手來摸我的頭。

  “死妹子,又在發呆了吧?還不快歇眼!”

  媽嗔愛地拍了拍我的臉。她的手上有股洋油味。我皺了皺鼻子。

  “媽媽,你怎麽去了這麽久?花鼻公派人幫奶奶了嗎?”

  我忽然想起剛才的事來。媽媽哼了一聲,接著低聲地罵起花鼻公來:

  “莫提這個老狗頭了,這人就是缺德,他夜晚呷多了酒,懶得起床,他說他打包票沒有事。這個包票他敢打,我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隻是你這個奶奶呀,怎麽講她呢,有點死腦筋。總不成每堆火土她都要看一遍吧?算了,不管她,我們歇眼。”

  媽媽看樣子疲勞極了,她脫衣服的時候告訴我,她剛才去幫夏發他們洗了衫衣。

  “前段時間你梅姨去得多,今時腳爛行不得,村裏的婦娘人崽女又多,哪個忙得過來喲,可憐可憐!那些衫衣全洗出了泥漿,唉!”

  媽媽的話音剛落,我就聽到她打起了呼嚕。這呼嚕輕輕的,尾音有點兒高,感覺像是風吹著一朵水花往岸上撲,好聽而有趣。

  要是哪天媽媽也被抓走了,我和小文怎麽活呢?我可沒有夏發那麽能幹,什麽挑水、劈柴、落燒、煮飯、割禾、蒔田、澆菜,他樣樣來得。隻是他天天這樣做到時會變成矮牯佬的。

  我迷迷糊糊地歇落了店。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媽媽、小文同時被一陣猛烈而淒厲的鑼聲驚醒:

  “著火嘍!茶樹坳那裏著火嘍!大家起來救火啊!”

  是奶奶的聲音!

  “女,帶好老弟,莫去火場!”

  媽穿著棉毛褲,踏了鞋,抓起外衣就往外跑。臥室的門大開著,低號的秋風張牙舞爪地撓著我們的蚊帳和頭發,同時送來一陣陣令人恐怖的喊聲:

  “大家拿好水桶,去茶樹坳救火喲!”

  然後是乒乒乓乓的聲音,還有小孩的哭聲,一陣緊過一陣的鑼聲,整個龍女村竟似在翻天覆地。我和弟弟緊緊抱在一起,小小的身體在這喧鬧中顫抖起來。

  這場山火一直燒了三天四夜。

  那段時間龍女村就像地獄,青山綠水不見了,整日籠罩在滾滾濃煙中,濃煙背後是通紅的天空。山頭上竄起的火舌猶如翻卷的旗幟,大剌剌地掃蕩著一切。往日灼人眼目的日頭被煙熏成了一顆渙散的蛋黃,廣袤的天空好像不斷往下塌的爛棉絮,又厚又沉地壓在我們頭頂上,看上去似乎觸手可及。隨風飄落的灰燼將屋瓦、路麵、田地覆蓋得嚴嚴實實,就像下了一場黑雪似的。平日躲在山上的麂子、野豬、山牛、豹子撒開四腿在村裏奔跑,仿佛那是一個新的動物園。有些運氣好的人還平白就抓到了獵物。不過那陣子大家沒閑心管這些四腳大公,全村的男女老少拿著鐮刀、竹掃,挑著木桶去撲火,一同救火的還有大隊的民兵連戰士和外頭生產隊來的支援軍。這些“支援軍”全是青壯勞力,也隻有民兵連戰士和他們才能在熊熊燃燒的山林前頭保持一些鎮定和體力。

  “天呐,古話講水火無情,可哪個也沒想到火燒起來會這麽嚇人!”

  那些天媽媽和奶奶累得脫了形。她們先是到山火即將蔓延過去的那些地方割草砍樹,幫著打防火帶,然後又到火場挑水滅火,後來火勢實在太大,人們原始的撲救方法無濟於事,隻好任這火燒下去了。

  “天劫,天劫啊!”

  龍女村的人眼睜睜看著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山場變成灰燼卻無能為力,不少大人哭了,其中數奶奶哭得最傷心。因為火起之後全村人都拿白眼看她,仿佛這一切是她的錯。特別是花鼻公,有幾次甚至明著罵奶奶:

  “你這老不死的,都怪你焙的火土!你是明著想破壞社會主義建設,替你們地主階級變天呐!”

  奶奶起先很激烈的分辯,又和花鼻公對罵,可花鼻公講的都是大道理,奶奶哪說得過他?到後來隻有哭的份。媽媽為了幫奶奶理論,嗓子爭啞了,可花鼻公依然不認錯。他根本就不承認媽媽那夜曾到過他家搬救兵。

  “你楊雪姬又沒焙過火土,你還會想到這一層?不要開脫責任。”

  花鼻公振振有詞。媽媽氣壞了。隻見她把頭發一甩,指著花鼻公大聲地說:

  “這話你也說得出口?你有沒有良心?我那夜要是沒去喊你我全家滅絕。你要是撒謊你也全家死光。我楊雪姬是沒焙過火土,我也不懂,可我家婆婆懂。是她讓我去找你的。我家婆婆那些日子夜夜去查看火土堆,村裏的文心、邦強、阿金、華古、劉花嫂都碰見過她。你讓她焙火土不是這一次,年年不都讓她做?她盡心盡力了,天公要做怪刮這麽大的風她有什麽辦法?那夜我去喊你時你陪大隊的人呷了酒,躺在床上講醉話,你敢說我沒到你家喊你?你不要冤枉人!冤枉人是要遭天譴的!”

  媽媽這一段話是在救火休息時當著全村人的麵說的。原先有些白眼看奶奶的人聞言後也覺得這事不能怪奶奶,便紛紛給媽媽幫腔,特別是梅姨、文心大叔他們,搶著和花鼻公理論,花鼻公一個人講不過,便沉下一張臉來。

  “哼,和我講管什麽用?你要講得過公安局的人,那才叫能耐!到時你們看吧!”

  花鼻公這句話一出口,全場寂靜。大家都明白,奶奶有難了。可不是嘛,這麽大一場山火,上級肯定會來調查,既是調查,就一定要找到元凶。如今看來,這元凶已經鐵定是奶奶了!村人默默而同情地看著我們一家人。媽媽雖然很堅強,這會兒不免抽泣起來,我扯著媽的衣裳大放悲聲,梅姨把我抱開,讓我去找在灰裏打滾的小文。倒是原先一直跌坐在地發呆的奶奶突然站了起來。她平靜地望了望大家,啞著嗓子道:

  “這些草木灰比火土可強多了。我看大家不如挑歸屋,放到屎尿裏漚一漚,來年好施肥呐!”

  說罷她誰也不看,獨自挑了木桶,默默往大火過後漆黑一片的山上掃灰。她的身影是那樣的矮小、孤單,但她那薄薄的背卻挺得直直的,看得出心裏憋了一股勁。

  “這事搞得不好會要了她的老命,你看吧!”

  夜晚梅姨和突然歸來的莫叔叔來看我媽,媽一見她們,顧不得寒暄,抓著梅姨的手就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

  “雪姬姐,你莫擔心,上頭的工作隊總要實事求是吧?沒有的事還能栽到巴婆身上?”

  幾個月不見,莫叔叔黑了、瘦了,那副酒瓶底子一樣的眼鏡架在那小小的臉上似乎時刻要落下來。他安慰著媽媽,這邊從身後拿出了二瓶土燒。

  “在外頭也沒錢,隻買得起這個。”

  “哎呀,你還這麽客氣做什麽?”

  媽媽開始用梅姨遞來的麵帕揩眼淚,然後抽著氣問起了莫叔叔的事。莫叔叔說他過幾天就要走。全縣25個公社都要畫毛主席像,他現在隻畫了12個鄉。

  “要到年底歸了。雪姬姐,多謝你那天給我打電話。也是有緣,本來曉起公社的革委會主任好小氣的,他每次走都要把電話的搖把取下,怕別人打電話。要麽就是鎖門。那日他剛好忘了鎖門,不然哪個進得了屋呀!”

  說著他習慣性地推了推從鼻梁上往下滑的眼鏡,又羞澀地看了看梅姨。我和小文偎依在梅姨懷裏,兩個人饒有興趣地去嗅梅姨身上的香味。這肯定是花露水的味道。是莫叔叔給她買的嗎?而且梅姨穿了件茜紅色的春秋衫,是新的。看樣子也莫叔叔買的。莫叔叔這麽一看梅姨,梅姨不好意思了,她從衣兜裏掏出枚水紅色的小塑料梳子開始給我梳頭發。

  “……要不是你,我哪曉得她腳爛了呀!”

  莫叔叔說著又看梅姨,眼中的柔情似乎要從鏡片裏淌出來。媽媽的情緒好了一些,梅姨和莫叔叔也不再談奶奶,他們盡量談些開心的事,希望能讓這種難得的氣氛多延續一刻。可是,不一會兒他們就想起還沒見著我奶奶,隻好又問起她來。

  “巴婆出去了麽?”

  梅姨此言一出,屋裏冷場。媽歎口氣,搖搖頭:“在屋裏頭求神拜佛呢!這有什麽用?”

  梅姨和莫叔叔就進去看奶奶。我也要去,媽卻把我扯住。

  “大人的事,你管甘多!”

  我想她是怕我嘴雜,會不小心把梅姨、莫叔叔他們和奶奶講的話說出去。我聽話地靠在媽媽膝旁,看著已然在媽懷裏睡著的小文出神。我不明白細鬼為什麽那麽會睡,而且小文從不管大人的事,跟他一樣大的阿芳、喜秀也這樣,真是怪了。

  “媽媽,奶奶會死麽?”

  我把手放在媽媽脖子裏,媽媽打了個抖索:

  “死妹仔,手這麽冷,去,帶弟弟歇眼,別的你莫管!”

  媽媽對我的問題避而不答,這時我聽見奶奶的哭聲飄過來,幽幽噎噎的,不小心還以為是誰在拉胡琴。

  “那,奶奶會被抓去坐班房嗎?”

  我怎麽也拂不去心頭那塊陰影。我很害怕,我怕萬一奶奶不在了我要一個人睡一間屋子,那我會被嚇死的。

  “拿著燈盞小心行路。”

  媽媽抱著弟弟往巷子裏走,仍然不回答我的問題,我也就作罷了。越往裏去奶奶的哭聲越響,還有梅姨軟適的喉音在這哭聲裏一閃一閃,她肯定是在開導奶奶,可奶奶為什麽還要繼續拚命地哭呢?

  那一夜奶奶的哭聲就跟澆水後的紅薯根須,呈現出蓬勃的勢頭。它先是不屈不撓地往我耳朵裏鑽,然後蟲子似的往心田上爬,等我一歇著,它又在我夢裏蔓延,藤似的將我一顆心千纏萬裹。我時常在窒息中驚醒,醒來時發覺自己淚流滿麵。但奶奶沒發覺我的異常。她雖然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但她不歎氣,隻靜靜地躺著。有好幾次我半夜翻身坐起,奶奶明明看見了,甚至還伸手按著我的頭要我歇眼,可她就是一反常態地不講話更不問我幹什麽,我想奶奶那時滿腦子想的是更重要的事,這種事讓她失魂落魄,無暇他顧,不然她落睡後為什麽常常驚叫呢?有好幾次我被她的喊聲驚醒了。我伸手去摸奶奶,發現她的臉和脖子是濕的,第二日醒來我問起,奶奶卻說那是出的虛汗。她不曉得我摸過她的眼角。她的眼角也是濕的。那是眼淚!

  大約是發火後的第四日淩晨,幾道銳利的閃電後開始下雨,事後大家都說這是老天被煙熏怕了,開眼幫我們滅火。那雨迅猛極了,如翻缸、如傾盆,每一根雨絲都有小竹子那麽粗,它們密密麻麻地撐在天地間,似乎是織女手中的絲線,要將天地細細地縫在一起。那曾經肆虐的火龍,就在這些清淳、柔美的水珠裏漸漸癱瘓、死寂了。村人們穿簑戴笠的相繼來到門口和曬穀坪上,跳著腳在那兒歡呼。老泉等幾個後生崽還取了鞭炮來放,劈裏啪啦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微弱。

  “謝天謝地,火總算滅了,香菇場那兒應該還沒燒到吧?”

  奶奶一早起來去田塅裏打浮萍,這會兒挽著一籃子紅萍青萍回來,渾身上下沒有一根幹絲。那件簑衣雖厚,卻扛不住這樣的暴雨,奶的臉和嘴唇凍得發紫。她一進屋,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跪在灶下的觀音像前虔誠地磕起頭來。

  媽媽喂豬進來,見狀鬥笠也沒取,便在奶奶身旁跪下了。

  “菩薩保佑我們全家平平安安吧!”

  媽媽的聲音雖然很小,可我還聽見了。

  “姐姐,我們也跪吧!”

  睡眼惺忪的小文覺得這樣好玩,讓我和他起跪。我倏地想起我和阿林、夏發在竹林裏許願的事,心裏一動,趕忙跪在奶奶身後。從奶奶身上流下的水打濕了我的褲子,但這又算什麽呢?我默默地祈禱著:

  菩薩,求你保佑我奶奶,保佑她不會死,也保佑她不坐牢……

  但是,那天菩薩卻睡著了,要麽就是菩薩也心疼那些被燒掉了山場,我們跪拜完不久奶奶就被老泉和幾個大隊來的民兵綁走了。當時媽和莫叔叔去看夏發幾兄弟了,我和小文眼睜睜看著奶奶被抓走,小小的心疼得一抖索,兩人不由分說地大哭起來。姑姑死後麻子果家和我們很少來往。金嬌和金龍也不再和我們聊。這些日子不管我們家有多大的動靜,花鼻公家始終像一所空屋。這回也一樣。我們的哭聲利劍似的割破了天空,把媽和莫叔叔,還有上段的梅姨都哭來了,花鼻公家還是靜寂無聲。媽媽雖然早已料到有這麽一日,可事到臨頭了她還是忍不住哭出了聲。她嗚嗚哭著衝到花鼻公家裏要人,可花鼻公早躲到工作組那兒去了。麻子果似乎也料到了媽會有這一招,居然從墟上請了幾個幹親來。那幾個男女一見媽進去就翻眼翻鼻,媽並沒有害怕,直奔麻子果而去,眼看要揪住她衣領了,一個後生上前把媽擋住。麻子果那麽蠻潑的人,這日卻理虧了,她喃喃地解釋著,說花鼻公也難做人,他不這樣交不了差,再說這火土確實是奶奶焙的,出了事隻有她去擔枷。媽大罵,我也幫著罵,梅姨和莫叔叔也在一旁幫腔。麻子果沒法,隻好撒潑地坐在地上哭,哭一會兒罵一會兒花鼻公,臉上搞得烏烏道道的。媽在梅姨和莫叔叔的勸說下倏地覺得眼下最緊要的不是和她糾纏,而是去找能說得上話幫得上忙的人,媽便領著我們撤出,花鼻公的家。十秒鍾後,他家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接著從裏頭傳出麻子果惡毒之極的咒罵。媽這回破例讓我回家提了一桶尿水來,氣衝衝地將尿潑在了花鼻公家院坪上,一股臭氣彌漫開來,熏得我出了我的眼淚。淚眼中,媽和梅姨、莫叔叔的背影在迅速變小,他們上墟找工作組的人理論去了。我回到家,見小文一個人蹲在地上玩螞蟻,也懶得搭理他,飛快地跑歸灶下取了一碗飯,又胡亂弄了點剩菜,然後把碗放在香籃裏,上麵還蓋了塊紗布。剛才莫叔叔告訴我,奶奶關在老泉家裏,我要去看奶奶。

  半路上,我碰到了阿林和夏發。他們剛從山上收工回來,像壯勞力一樣擔著兩籮草木灰,渾身黑不溜秋,隻有牙和眼白是白的,那模樣滑稽透頂。但我已經不會笑了。我匆匆地從他們身邊跑過,連招呼都忘了打。

  “天紫,你幹什麽去?走得這麽急,釘子都會被你的衣裳掛走。”

  阿林的聲音攆著腳後跟追上來。

  “我奶被工作隊抓到老泉那兒去了,他們在打她。我去看一看!”

  身後先是沒聲音,不多久就響起了劈裏啪啦的腳步聲。

  “天紫,我們和你一起去看巴婆。”

  阿林他們放了籮擔很快追上來。阿林幫我拎著香籃氣喘籲籲地道。夏發似乎生病了,跑的時候看上去就跟要摔跤一樣,等他跑到我身邊時,我才發現他瘦得眼珠往裏凹,下巴尖得可以當牙簽,頭卻仍舊又大又圓,讓人擔心他幼細的頸脖會像蘆葦一樣折斷。

  “巴婆做了什麽錯事他們要打她?我聽大人講那火根本不是巴婆放的。那火土是老泉幾個民兵堆的,他們邊上的草皮沒鏟幹淨,草也沒有割掉,風吹起的火星落到草上不起火才怪呢!”

  夏發說話時像個老人骨,原先的靈動勁兒連一絲影子也找不到。我們仨默默地往上塅走去,路上不時碰到一些挑著草木灰的大人往曬場走。曬場邊上新建了三間草寮,原先是說要當教室的,現在有一間已經堆滿了草木灰,另一間也快堆滿了。花鼻公的意思是拿這兒當灰寮,生產隊倉庫旁邊還有一間一麵靠山三麵敞開的草寮,他打算拿那間草寮當教室,因為山區漚肥的草寮一定得有牆和門鎖,不然灰會被人偷去。

  “天紫,去看奶奶呀!見到奶奶跟她說菩薩會保佑她的,曉得不?”

  大人們雖然匆匆忙忙,卻還記得和我打聲招呼,我心裏略微鬆展了一些。阿林也和我一樣由大人們想到了草寮,又由草寮想到學校,他突然告訴我們一個有些驚人的消息。

  “哎,過幾墟我們這裏的小學要開學了。聽我爸爸講,隊裏已經開會研究過了,說是要普及教育。花鼻公還托人去買課本,前幾日請了木匠在那邊草寮裏打凳子,你們到時上不上學?”

  “我是上不了的,不過有時間我會去聽課。我要學會給我爸媽寫信。”

  夏發虛弱而堅決地道。

  “你呢?”夏發問我。

  “我不曉得。要是奶奶死了怎麽辦?到時我也要跟你一樣做家務的。”

  我擔心極了。

  “怎麽會死呢?真是瞎想。你媽肯定要讓你讀書,她講過你要到縣城上高中的。就是你不去,梅姨也不肯,她是我們的老師。”

  阿林到底和大人呆久了,見識就是不一樣。

  “奇怪,縣城的學都上了一半,我們這才開學,到時怎麽考試呢?”

  我有些不解,阿林雖然不太明白,但他自有解釋。

  “這有什麽呀,不放寒假就是。我們這裏的學堂沒規矩的,愛什時間開學都可以。”

  說話間我們已經到了老泉家門口。老泉家住在塅尾最裏頭,是一間廢棄的祠堂。祠堂的一半已經倒塌,另一半四周的牆用木頭撐住,房子很寬敞,就是肮髒、陰森得不行。旁邊的大廳裏還擱了十多具或紅或黑的逍遙板,雞鴨鵝滿地亂走,到處是雞屎,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大家對老泉家的肮髒倒是能夠容忍,畢竟打理家務的是瘋瘋癲癲的啞婆,哪個好意思怪她呢?不過這次因為關了奶奶在廂房裏,工作隊的人要在這裏進進出出,花鼻公怕丟生產隊的臉派人掃了灰塵,這間陰森的祠堂第一次顯出它的可愛來。

  我們從來不曉得這祠堂的地上鋪了青石板,也不曉得梁上的花鳥有這麽靚,可見老泉家原先的灰塵有多厚了。我們被這個一塵不染、窗明幾淨的祠堂弄得驚呆,一時竟忘了來這裏的初衷。

  “啊,啊——”

  奶奶的慘叫聲忽然飛進了耳朵。這聲音像把尖刀,把我的心割得鮮血淋漓。

  “奶奶,我是天紫,你在哪兒!”

  我喊著往裏頭衝。

  “哪個哪個!你作死啊!敢往裏頭衝!”

  “天紫,小心。”

  兩個拿槍的民兵從斜裏閃出,其中一個將我推倒,我的額頭上磕了一個大皰,痛得我大哭起來。

  “你們做什咯這麽大力推她?人家是小孩子,你們太壞了!”

  “欺負人!”

  阿林、夏發指著那兩個民兵說。兩民兵互相瞅了瞅,其中的高個兒還看了看我的額頭,他嘖嘖了幾聲,小聲埋怨那個叫牛牯崽的民兵用大了力,怕我會向大人告狀,到時不好交代,牛牯崽不服,說他做老好人,這時我才曉得這個為我抱不平的民兵叫老吳。這期間奶奶的喊聲一直在持續,那感覺就像有一把稅利的刀在收割著空氣。又像是一把銳利的鐮刀,在我耳朵裏一下一下地砍著,要是那會兒能看見我的胸膛,我敢肯定它出血了。

  可是,當我被阿林他們領到屋後,從一個牆洞鑽進去,並躲在破板壁後麵從縫隙裏看見奶奶時,我的心很疼卻不會出血了。因為有那麽一刻它停止了跳動,眼前的一切像扭曲的幻象,這幻象是多麽的恐怖啊!

  陰森的大廳裏,五花大綁的奶奶跪在一層夾雜著玻璃碴的石子上頭,膝蓋上鮮血淋漓,鮮血還染紅了她膝下的石子。她的身旁放著一個盛滿水的大腳盆,腳盆裏泡著新劈的篾青。老泉揮動胳膊,柔軟的篾青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閃著青黃色的亮光,落在奶奶羸弱的身上,發出清脆的“劈啪”聲,接著是奶奶的哀號,老泉似乎絲毫不為這喊聲所動,他有節奏地揮舞著篾青,一張臉漲得通紅。

  “好了,那根篾青的水燥了,打起來不疼,換一根帶水的!”

  從我看不見的另一邊傳出下流主任嗡嗡的聲音,老泉看了眼披頭散發、皮開肉綻、搖搖欲墜的奶奶,那眼神中多少有些兒……憐憫。

  “她快吃不消了。”

  老泉很客觀地說,下流主任“嗯”了聲,接著他摸著肚子踱到了奶奶身邊。這時我的身子已站不住,歪在阿林和夏發身上。阿林還用他的手捂著我的嘴,怕我喊,其實他不知道,我的嗓子早已被恐懼燎傷,哪裏能發出聲音?我看見下流主任伸手撩起奶奶披散下來的長發,那一瞬間我的腦袋轟的響了一下,接著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紫妹子!”

  “天紫,你醒醒。”

  “好女兒,你怎麽啦?”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了遙遠的聲音,晃晃悠悠的我終於清醒過來。我看見媽媽、小文、梅姨、莫叔叔、阿林、夏發的臉在我周圍拚成了一朵巨大的向日葵,而我則是那顆太陽。

  “媽媽,你快去救奶奶吧,她會被打死的。”

  這念頭是那麽固執,我反反複複地嘮叨著,就像一個癲婆。

  “妹,這裏有紅糖煮雞蛋,你和弟弟一人一個。阿林、夏發,拜托你們看顧一下她,我們要去上塅。”

  媽媽的嘴唇不知何時鼓起了一個水泡,她頰上的黑斑蝶翅似的閃動著。她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的疲憊和哀傷。梅姨過來親了親我,我看見她的眼睛下麵有了幾道細碎的雞爪紋。

  “雪姬姐,我們得快些。”

  莫叔叔到底是男人,除了眼睛布滿血絲以外,聲音、神情都沒什麽變化,他的語氣還是那麽輕緩,卻含有一種堅定的力量。這一點阿林和夏發和他有些像呐。可不,這會兒他們的臉上已經不見方才的驚慌,阿林默默地去擔水,夏發已經掃完了地,正帶著小文去喂豬。我吃了糖蛋後有些力氣了,奇怪的是一雙腿卻像發了軟腳瘟的雞,一站起來就哆嗦。

  奶奶會怎樣呢?菩薩,千萬別讓她死啊!

  我跪倒在灶間那尊小小的觀音像前,虔誠地磕了幾個頭。當我起身時,我發現有束陽光正好照在觀音的臉部,觀音的眼睛懶懶地閉著,我的心倏忽一顫:她肯定沒聽見,要麽就是管不了,不然怎麽會那樣一副表情呢?

  兩道熱熱的眼淚再次突破眼眶的重圍,在我臉上蜿蜒出爬蟲的足跡。

  那天媽媽、梅姨和莫叔叔直到夜幕才歸家。黃昏時,阿林、夏發帶著我和小文曾到老泉家門口去找過他們,但是沒看見。祠堂靜悄悄地立在斜陽中,安謐得像一隻吃飽喝足了的母貓,我們沒有聽見奶奶的喊聲。

  “也許晚上他們就會把巴婆給放了。”

  夏發和阿林異口同聲地說出這麽句話。話出口後,他們互相瞅了瞅,又看了看我,誰也沒吭聲。夏發似乎有些為難地看著天。夏發遲疑著:“天紫,我……”

  “你快去吧。你聽,是你弟弟他們在喊你了。”阿林捅了捅他。

  果真的,田塅上飄來了幾聲纖細的呼喚。“哥——!哥哥——”

  “那,那我走了。你不要哭得太多,到老了會眼朦的。”

  夏發說罷不好意思地跑了,劈劈啪啪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山穀裏傳得很遠。阿林蹲下身將小文背起,領著我往老寨走去。路過他家門口時阿林加快了腳步,可還是被銀娥嬸嬸看見了。

  “阿林,阿林,你等一等!”

  銀娥嬸嬸追出來,阿林跑得更快了。

  “天紫,你停下腳。喏,這是給你奶奶的,等下送給奶奶吃!”

  銀娥嬸嬸的動作原來有這麽敏捷,我還沒聽見她的腳步聲她就已經來到了我跟前,並遞給我一個大木盆。木盆熱熱的,散發著米糕的香氣。阿林站在一丈外,好奇地回頭看著。

  “死東西!你以為要抓你去挨刀啊?總叫你總跑!今夜雪姬嫂那邊有事,你多出點力,不會做死的,莫偷懶啊!”

  銀娥嬸嬸大聲地罵著阿林,神情卻是慈愛的。阿林調皮地笑了,他的笑容是那樣燦爛,我沉重的心倏忽間舒展開來。

  “多謝了,嬸嬸。阿林,等等我!”

  我端著那盆米糕小心翼翼地跑著,我要趕快回家做飯,做了飯好送給奶奶吃。

  可是,當我們三個人趕回家時,卻意外地發現桌上擺好了飯菜,也許是怕飯菜涼,每隻盤子都用碗扣著,原本淩亂的灶下被收拾得井井有條,我們先前離開家時餓得嗷嗷叫的豬安靜了,地上的雞屎也沒了,奇怪的是灶下和院坪上空無一人。我立馬就想到家裏很可能來了一個奶奶故事裏的田螺姑娘。我甚至好奇地掀開了水缸蓋,看看是不是有熱心助人的田螺精躲在裏頭。當我掀起水缸蓋時不由驚訝得“呀”了一聲:水缸居然也滿了!水清亮得像麵鏡子,照見我一天之間變得老成的臉,還有上麵濃濃的憂愁。阿林好奇地猜測著這是誰做的好事。隻有小文對這些漠不關心,他一進屋就直奔餐桌,然後毫不客氣地把所有的蓋碗掀開,又添了滿滿一碗飯,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是誰做的飯菜呀?不會是姑姑變鬼回來做的吧?”

  我說到這裏倏地感到一陣恐怖,阿林忽然伸手往我身後一指,我一轉身,看見了擔著尿桶、剛剛從菜園淋菜歸來的春秀嬸嬸。

  “女,快食,食完了去給奶奶送夜飯。阿林,你娘有福氣呐,生了你這麽個好崽。”

  春秀嬸嬸跟我講完話後立馬將我忘了,轉而拉著阿林的手絮叨起來。阿林扭頭朝我做了個怪臉,我不由想起他告訴我的事。聽講桂仙手上有個哥哥,9歲時淹死了,春秀嬸嬸日後隻要見到和崽年紀相仿的人就會犯嘮叨病。看樣子她這回又犯病了,還好阿林找了個借口脫身了,走之前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臉,我嗅到一股淡淡的鬆香。春秀嬸嬸望著天出了會子神,然後貓般悄沒聲地走了。自從桂仙走後她的神經越來越不正常,村裏已經有人私下喊她癲嬤了。看著她的背影,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麽哽住了。我沒敢喊她,回到灶下準備給奶奶送夜飯。這時我發現小文居然哭了。他遞給我一個燈籠,說是幫奶奶找的,奶奶怕冷。

  “姐,奶奶不會死喲?”他的大眼睛裏有一種深切的擔憂。我幫他揩幹了眼淚,然後拉著他去看奶奶。

  這時窗外的天已經黑得像鍋底,沒有星星和月亮,隻有嗚嗚響的風,挺磣人的。我取下火吊,往裏放了兩塊燃著的鬆光,又往小文褲兜裏塞了幾塊劈得細細的鬆脂木,抱著那盆米糕就往外走,剛到門口,一股冷風撲過來,我想起奶奶身上被篾片打濕的單衣,不由返身回到臥室,手忙腳亂地抓了件衣服,看也沒看就拿著火吊往外跑。臭狗屁好像知曉我們的心事,跟在我們身後,讓我們有了幾絲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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