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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楊梅坑深處那座廢棄的炭窯門口,這會子如同墟日一般熱鬧。人們湧動著,仿佛一圈圈滿是淤泥的波浪。我和小文、夏發在阿林的帶領下爬上了炭窯旁的一棵板栗樹,板栗樹的枝椏斜著伸出去,正好伸在窯門口上方,像是一根打歪了的鵝頸。我們坐在這鵝頸上,恐懼地注視著腳下那兩具屍體。

  沒錯,那兒躺著的的確是姑姑玉嬌和福祥。姑姑仍舊穿著出嫁時的那件紅花衣裳,不過這衣裳如今已經汙濁不堪了,這汙濁一半來自於她那已經幹涸的血漬,一半來自於地下的炭屑。她死之前肯定爬了很長一段路,身後的泥地上留下了一條已經發黑的血帶。她爬呀爬,手指都磨破了皮,這可以從她那隻無力地搭在福祥胸前的那隻手上看出。當她終於爬到福祥身邊時,那遊絲般的氣息終於斷了,她的頭沉沉地抵在福祥的腋下,烏黑的長發花環一般環繞在福祥那張被子彈打得爛山楂似的臉邊,遠看有些像水蛇。

  “阿林,我好怕!”

  我緊緊攥住阿林的手,哽咽著道。阿林吐了兩口唾沫,粗壯的手和我的一樣冰涼。

  “不要怕,姑姑是我們的熟人,她不會害我們的。”

  阿林無疑在安慰自己,因為我明顯地感到他在顫抖。夏發和小文坐在另一根枝丫上,從那個方向估計看不太清,所以他們倆還在那兒爭論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小文似乎在奇怪福祥的臉怎麽變成那樣子,夏發想當然地給他解釋著:

  “槍打的。子彈爆炸了,把他的腦髓炸了出來,看見那白的嗎?那就是,像豆腐花!”

  “哇”地,我嘔了出來,緊接著我頭一暈,P股一滑,跟著往下墜。

  “啊——!救命!”

  我淒厲的喊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聽見群聲鼎沸中有媽媽和梅姨的聲音。

  “天紫!”

  “紫妹子!”

  這時我人已從樹椏上溜了下來,兩隻腳在福祥和姑姑上方掙紮著,阿林用腳鉤住樹椏,雙手死死地拽住我亂抓的一隻手。我繼續尖叫,因為我嗅到了一股蓬然而起的血腥味,而我的手已不聽指揮,竟從阿林手中滑脫。就在我的身體即將覆蓋在福祥和姑姑身上時,一個方才在旁邊用石灰畫白線的警察飛也似的衝過來,將我接在了懷裏。

  “媽吔!”

  我哭了,淚如泉湧,警察叔叔黑紅的臉在那一刻綻放出太陽般的美麗光芒,還有他衣服上混合了汗味和煙味的氣息竟像酒一樣醉人。婆娑的淚眼中,我聽見他慈和的聲音:

  “這地方不是你們小孩子來的,快跟媽媽歸屋下。”

  紅臉的警察叔叔抱著我跨過屍體,一邊低聲吩咐我,我點點頭,想說什麽又說不出。這時我從他的肩膀上方看見了姑姑的臉,姑姑的臉像爛板橋上常長的牛屎菌一般灰白,可不知為什麽,她那大睜著的眼睛和微張的口邊卻淌了幾道殷紅的血漬下來,看上去像是有人在那上麵畫了油彩,有一種刺目的……嚇人。盡管她是我喜歡、我熟悉的姑姑,可她死了的樣子還是很嚇人。

  這之後很長一般時間我一直忘不掉姑姑和福祥的模樣,白日黑夜的隻要一閉上眼睛,福祥血紅的臉和姑姑灰白的臉就交替出現在我腦海裏,讓我渾身顫抖雙手冰涼。有好多好多次,我聽見尖利的呼嘯從我僵硬的喉嚨中噴湧而出,把黑夜割得支離破碎,而驀然驚醒的我則蜷在被子裏打寒戰,衣服和頭發被汗水打濕。這時的我常常將臉埋在媽媽或梅姨的懷裏,有一聲沒一聲地抽泣著。

  “沒事了,乖女,困吧。”

  媽媽和梅姨白日勞作,晚上又時常被我吵醒,她倆一邊說話一邊打哈欠,偶爾的我還聽見媽媽的骨頭在嘎嘎作響。我知道那是打橫床睡的。這段時間奶奶和梅老伯一直被關在大隊受審,媽媽害怕,便讓梅姨來做伴。梅姨想念在外頭畫畫的莫叔叔,心事很重,她有很多話和媽媽說,所以媽媽叫她過來住她挺高興。奶奶的房間很大,堆滿了雜物,裏麵雖說有張床但梅姨不願睡,她說她好害怕那種印滿了藍色大纏枝花的蚊帳和那張刻滿了花鳥的紅色床架,蚊帳可以換,可那床架媽媽取不下來,這樣媽媽、梅姨、我、小文就四個人橫著睡在媽的床上。床有些窄,媽媽夜晚把五尺凳放在床前,她和梅姨的腳就從帳子裏伸出去擱在凳子上。山裏蚊子多,媽和梅姨盡管穿著尼龍襪子睡,又點了蚊香、燒了艾絨,可她倆的腳背還是被咬得滿是皰塊。好在她們白天太累,蚊子咬了也照樣睡,隻是時間一長,肉毒的梅姨兩隻腳背全爛了。

  “這種鬼日子什麽時候才到頭喲!”

  梅姨有時拍打著麻子一樣布滿了疤痕的腳背,口裏嘟噥著,美麗的臉上愁出幾道淺顯的魚尾紋。換了以往媽媽會講些寬心話,可自從姑姑和福祥死後她也難得說了。媽經常發呆,有一次梅姨炒菜她坐在灶膛前忘了加柴,火滅了,隻好再燒,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西天。從她倆的談話中,我知道了不少阿林都不曉得的秘密。

  原來廣林家的火真是福祥放的。他放火之前用麻繩從外麵綁住了所有的門鎖,廣林和他的三個孩子開始並沒有死,但他們拉不開門,是被煙嗆死的。公安局的人說他們是死了之後再燒成炭的。

  媽媽原本頂同情福祥,可自從聽說這件事後她講起福祥時鼻子裏總要哼上一哼,然後就罵他心狠,連廣林的三個崽女都不肯放過。梅姨也覺得福祥過分了,廣林雖然壞,那幾個卵鬼又沒作惡,憑什麽就不能放過?她倆最同情的是姑姑。姑姑和福祥逃到窯洞那兒時,公安朝福祥開槍,姑姑替他擋的子彈,可姑姑受傷後福祥沒管她,拿著鳥銃就往窯邊的石頭後麵躲。幾個公安一齊開槍才把他斃了。姑姑那時還沒死,她哭著喊著爬過去,一直爬到福祥身邊才斷氣。更慘的是姑姑死後,花鼻公、麻子果沒買棺材,隻用草席將她卷了,福祥的草席還是公安買的,花鼻公開始不肯埋他,說是要讓他去喂狼狗,公安不同意,花鼻公這才不得不在一道坡上縱向挖了一條溝,將姑姑和福祥頭朝下腳衝上地埋了。聽講這樣他倆就不能做惡鬼,當然也永世不得超生了。

  頭幾天媽媽、梅姨講起姑姑時還會哭,我也嚇得直往她們身後躲,可幾天之後她們再說起時已不再流淚,我也從驚恐中漸漸解脫了出來,聽到他們的名字時不再像風中的柿子樹葉似的那樣撲籟出滿身漣漪,眼前也不會發黑,並於那突如其來、金星四射的黑暗中冒出兩張爛番茄似的臉來。更讓我安心的是姑姑和福祥不再入我的夢了。說實話,他們走後有一段時間夜晚對我來說充滿恐懼,以往甜蜜的夢鄉也陰風陣陣。那些晚上我常常看見姑姑和福祥遊魂似的在屋裏飄動,有時他們從纏著青藤的窗樞裏鑽進,然後壁虎一樣掛在牆上,鮮血直流的臉上布滿詭譎的笑意;有時他們融化在月光裏,夜深人靜了他們才幻化回人形,接著撩開蚊帳對我大笑。我看見福祥的眼裏遊出一條鮮紅的小蛇,而姑姑的牙齒越長越利,最後彎彎地挑起,把我送到了月亮旁邊。月亮是冰做的,那麽寒冷,我哭喊著求姑姑放過我,姑姑一甩頭,我落入一片燃燒的火海,我聽見無數淒厲的喊聲,接著一個披著黑衣的鬼怪在這喊聲中向著我伸出了大手……

  這樣一個夢於幼小的我而言,無疑是可怖的沉重的。我時常被怪夢嚇醒,醒後還要愣怔許久。雖說我後來不再被夢所靨,但膽子卻明顯變小了。我特別怕經過姑姑住的屋後。以前我常從那小小的木窗裏看見姑姑的笑臉,偶爾她會把那根大辮子從窗裏伸出,裝蛇嚇我們,她死後這窗盡管終日關著,還糊了塑料布,可不知為什麽,隻要一走近那兒我就感到脊背發冷,仿佛隨時會有一隻滿是白骨的手探過來把我抓走。但從門樓過來我必須路過姑姑的窗戶,這使得我小小的臉上蒙了層愁色。後來我把這恐懼說給了奶奶聽,奶奶便在姑姑的窗戶上方貼了張符,用一捆燒草擋住了窗戶,這樣才漸漸平息了我的恐懼。但不管怎麽樣,大人們還是認為我受了驚,腦子好像也被嚇澀了,澀得就像一把生了鏽的大鐵鎖。

  “你看你,丟三落四的,不是忘了去田裏籠鴨仔,就是忘了拴雞蒔門,這樣下去我要叫你奶奶了,可不是嘛,你比我老,都老糊塗了,幸虧還記得自家的屋下門。”

  奶奶內心深處肯定很同情我,當她和梅老伯從大隊部放回家後,她看我的目光充滿憐憫,大約她也認為像我這麽個年紀的細妹險些落在屍體上是一種不幸,所以那段時間當我做錯事時奶奶隻是挖苦我。有一次她居然真的喊了我一聲“奶奶”,因為我錯把一隻鴨仔關進了雞籠。奶奶喊我時眼睛瞪得牛卵那麽大,那神情好滑稽。於是,我捉住那隻嘎嘎叫的鴨仔蹲在地上偷笑。奶奶先前沒發覺,等她發現我不對勁時,我已經笑得一P股跌坐在地上。

  “女,乖女,你怎麽啦?”

  由於我笑得渾身發顫,奶奶以為我生病了。而我猶在想她那聲喊得突兀和奇怪的“奶奶”,一時間眼淚都笑出來了。待奶奶弄清我笑的緣由之後,奶奶也丟下手中的活計蹲在地上哈哈大笑,她一邊笑還一邊拍腿:

  “哎喲,哎喲,笑死我了!”

  笑到最後,奶奶吃不消了,她摟著肚子叫喚著,感覺好像在哭或是哪兒受了傷。這時天已近黃昏,遠遠近近的炊煙被山風吹得暈開來,整個村莊籠罩在一層淺藍色的霧氣中,看上去縹縹緲緲的。即將墜落的日頭寂寞地在天邊抹下幾道絢麗的紅色,像是鑲在那些起伏的山巒上的一道荷葉邊,當晚霞移動時,荷葉邊款擺起來,看上去漂亮極了。

  “奶奶,你看那天多好看。玉皇大帝是不是在唱戲?”

  我不笑了,走到奶奶身邊癡癡地望著絢爛的天空,認真地問她。奶奶拍著胸口,又揉了會兒眼睛,總算撐著膝蓋站了起來,她抬眼看了一下天空,隨口道:

  “玉皇大帝是神仙,不看戲的。咦,天都要斷暗了,你媽怎麽還不見歸屋?”

  奶奶說罷習慣性地拍了拍身上的衣裳,拎起一旁的泔水桶又去忙活了,這邊還不忘吩咐我:

  “老女,去屋後抱捆柴過來,還要添勺冷水到上鍋,小文等下該洗澡了,他身上髒得都可以搓泥丸了。你媽也是,放著兩個細鬼不管不顧,又去墟上幹什麽?那商品糧和工作不是寫報告就可以寫得歸的,她也不看看形勢。這都是毛主席的意思,毛主席發了話,哪個還能改過來……”

  媽媽在時奶奶話不多,她的話多半講給我、小文,還有園裏的菜、家裏的豬和雞鴨聽。其實奶奶口才很好,講話像河裏的水一樣順暢,她絮絮叨叨時有些像唱歌子,很好聽,不過她私下裏埋怨媽媽的話我是不愛聽的,但我不頂她,我隻是一邊做事一邊唱歌,這樣就聽不到奶奶的話了。

  “毛主席呀,你是天上的太陽我們是星星,緊緊地圍繞在你的身旁……”

  我的聲音秉承了媽媽的遺傳,清甜脆亮,奶奶有一次還誇我,說我一唱歌屋後的鳥雀都不叫了。

  “它也在聽你唱呢!”

  可是,這會兒我唱歌時不但有麻雀在唧啾,連花鼻公家的狗都狂吠起來。

  “嗚……汪汪!嗚……汪汪!”

  花鼻公家的狗似乎也知道家裏少了玉嬌這麽個人,而且是橫死,所以它的吠聲不像以往那樣狂躁、蠻橫,而是多少有些虛弱,到最後那“汪汪汪”的聲音竟變成了一種撒嬌式的嗚咽,緊接著,我聽見了媽媽清脆略含疲憊的嗬斥:

  “死狗,跳這麽高!回去!”

  “媽媽!媽媽!”

  我和小文喊著跑出去,像兩條久未見主人的狗似的就要往她身上撲。誰知媽一閃身躲開了我們,然後誰也不看,重手重腳地徑直進了睡房。等我和小文跟到門口時,房門正好“呯”的一聲關死了。我和小文既傷心又害怕,不知媽媽為什麽這樣對我們,特別是小文,咧嘴就哭,邊哭邊向奶奶告媽媽的狀。奶奶匆匆地跑去敲開媽媽的房門,媽沒開門,奶奶歎了口氣,把我和小文拉到灶下,摸摸我倆的頭,小聲地道:

  “好了,乖崽,別去吵你媽,你媽她累了,讓她歇一歇就會好的。”

  奶奶說著換了條圍裙開始做夜飯,灶下飄散著誘人的菜香。小文抹幹眼淚開始東翻西找,居然從碗櫃裏端出了一盤香噴噴的紅菌幹炒臘肉!

  “哇,有肉,我要吃,我要吃!”

  小文說著把盤子砰的放在桌上,這邊伸手就抓了一把菜吃。一貫對小文很嬌慣的奶奶這回卻不客氣地抓住了小文的手:

  “去,洗幹淨再來。還有啊,這菜是給你媽下酒的,你們少下筷。”

  奶奶說著把一大半菜撥在了另一個小碗裏。

  “這是你媽吃的,你們不能動。天紫,去喊你媽!小文,不準吃獨食,姐姐還沒吃呢!”

  “就不,我就要吃。我那麽久沒吃肉,我那天看見走在路上的活豬都流口水了。”

  小文的聲音和著奶奶的一聲長歎飄進了耳內。盡管我那時非常不情願離開飯桌,可我還是咽著口水聽話地去喊媽媽。媽的門虛掩著,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就著窗外射進的淡月,我看見媽媽躺在床上,地下、床上白花花一片,像是下了雪。我小心翼翼地踏上去,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想是媽媽把那些報告給扔了。

  “媽媽,食夜飯了。有臘肉。”

  我把重音放在“有臘肉”三個字上麵,媽媽她也愛吃肉的。可媽媽還是不吭不哈,我靜靜地站在那兒,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掉。我的淚珠肯定肯定每一粒都有豆子那麽大,它們掉落在紙上的聲音讓人誤以為外麵在下雨。媽媽許是聽到了這聲音,她猛地翻身坐起,一把將我摟在懷裏,親了親我的臉,她的臉頰很燙,還夾帶著一股淚水的鹹濕。

  “女,我們食夜飯去。”

  媽的嗓子啞啞的,鼻子裏像塞了兩個棉球,我抱著媽媽的頸脖子不放,這邊用小手將媽臉上的淚揩幹。

  “媽媽,你先食。奶奶還給你溫了酒。”

  我從媽媽懷裏掙脫出來,一邊彎腰去撿那些報告,媽媽再一次抱住了我。

  “女,不要了。媽不想回去了。你怕不怕一輩子住在這山上?”

  媽的氣息吹過來,我的心一暖。

  “不怕。”

  我搖搖頭。“不過,我要是以後考上了高中怎麽辦?墟上沒有高中,我不想上共大,聽講共大的人要下田施禾,我怕螞蟥。我要讀高中。”

  媽媽絕對沒想到我會在這種情況下表達出這樣一種願望。她愣了愣,踩在報告上麵準備揉動的腳僵住了。不過,這腳立即便擰動起來,蠻橫地將那些報告踢得飛起來。

  “女,沒事,媽媽再寫。隻要你想上高中,媽就是拚了命也要讓你回去。他們嚇不倒我,我還要寫,我要把報告直接送到縣裏頭去,我看他還有什麽招數……”

  媽媽抱著我走向灶下,她一邊走一邊宣誓般地說,從她子彈般射出的話語中我感覺到了她鐵一般的決心。媽的決心還表現在吃飯上。那晚她足足吃了三大滿碗飯,吃飯時下了死力氣,牙齒咬得碗動,嚼得嘎嘎響,還把奶奶溫的一壺水酒全喝掉了。吃飽了喝足了的媽媽在油燈下看上去美麗異常。隻是她的眼睛紅腫,顯得懶懶的,像隻剛睡醒的貓。

  這之後我們的生活基本恢複了正常,沒多久人們便不再談姑姑和福祥,仿佛他倆是道影子,燈一熄影子就滅了。媽媽和奶奶也很少在家裏提起他們倆,有時我會恨她們健忘,可看到奶奶和媽媽那麽疲憊,我又會心軟,心想做大人真是辛苦。可不是嘛,媽媽白天參加各種大會戰,晚上繼續挑燈寫報告,隻是她現在改用兩根燈芯了,說是眼朦看不清字。奶奶歎口氣告訴我,媽的眼朦是吃紅鍋吃的,有一回上墟她提回一籃子肥肉,肉上麵用些雜物遮著,回家熬了幾大壺油。那些日子我們桌上的菜油光水滑、芳香四溢,幾天之後我們全家人的頭發都黑了些。我是多麽希望奶奶經常提回一些肉來啊!可媽媽說這些肉是奶奶把她老早做的一副壽材賣了才買來的,我吃得就有些心不安。雖然我小,但我還是知道這一帶老人的規矩的。這兒的人一上50歲就開始給自己置辦壽材,平常她們不講壽材,喚它“逍遙板”,老人們把逍遙板漆成紅的黑的擱在空屋裏,若沒有空屋就放在哪間房子倒板上,其實那些倒板都沒有釘好,隻是幾根橫梁,逍遙板就撂在那上麵,講究些的會在上麵蓋幾件蓑衣,大部分人家的逍遙板就那樣裸著,但是生灰的卻極少,老人們生前享不了福也沒什麽財產,這逍遙板他們看得極重,時常打掃,絕不讓它蒙塵。阿林奶奶的逍遙板可能是全村最講究的,猩紅的油漆上畫了各式各樣的花鳥蟲魚,就像一幅畫,美麗極了。阿林說那是他爸爸畫的。難怪媽媽老是講文心大叔可惜了,寫得一手好劇本畫得一手好畫,卻因先把銀娥嬸嬸的肚子搞大了給劇團清退歸鄉下,還好銀娥嬸嬸不壞,跟他結了婚,要是她不跟文心大叔結婚而是聽從她爸她哥哥的意見,到縣上去告文心大叔強奸耍流氓,文心大叔是要坐牢的。也許因了這一點,盡管銀娥嬸嬸不太會做事,做派也和村上的人不一樣,文心大叔卻對她很好。

  “看人要看心,不要看皮。”

  媽媽對銀娥嬸嬸看法不錯。用她的話講,銀娥嬸嬸心好。奶奶平常對銀娥嬸嬸卻沒什麽好麵色,但銀娥嬸嬸有回發風皰,奶奶卻爬到幾層樓高的楓樹上幫她采了一種草藥。還親自為銀娥嬸嬸熬藥。作為報答,文心大叔答應幫奶奶在她的逍遙板上畫一朵花。奶奶很高興,她說她的逍遙板漆得太黑了,得有點亮堂才行。那時我就納悶她怎麽會有逍遙板,置一副逍遙板要賣一頭豬才行呢!奶奶的逍遙板是我們下放的第二年春天做的。聽到這個消息時媽媽和奶奶險些打了一架。

  “筋強骨硬的哪裏一下就會翹鼻子?你這不是在咒自己嗎?一副棺材幾十塊錢,一家人可以食半年咯飯了。你有這錢怎麽不給小鬼買些食用的東西?上回小文生病你看著我去借錢也不吭氣,自私自利,跟你兒子一副德性!”

  媽媽傷心地哭了。那段時間小文老生病,每次生病都要背到墟上去吊鹽水,要花好多錢。媽曾給爸爸寫過幾封信要他寄些錢歸屋下,媽媽說爸爸雖然被趕到林場管製勞動了,可他每月還有十五塊錢生活費。如果爸爸心裏有我們幾個,他就該省吃儉用積些錢下來。可是爸爸到最後隻寄了五塊錢回家,因為他在勞動時被倒下的水塔砸傷了腦蓋,單位不給看病,他得自己花錢,還說如果不是一位土郎中相救,他早死掉了。

  媽媽傷心地哭著,她肯定是想起了爸爸還有那令她傷心的五塊錢。媽媽說爸爸半年多沒回來了,再怎麽著也應該寄十塊錢才對啊!

  “我要是男人,我賣血也要照顧好妻兒,哪像他這樣冷血!沒用!”

  媽媽有時煩了就會這樣罵爸爸,不過通常聲音小,奶奶不大聽得見。但那個春天媽媽嫌奶奶把僅有的私房錢拿去做了逍遙板,脾氣一上來也就不管不顧了。她大聲而快意地罵著,一臉挑釁的神情。

  奶奶先前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聽到這裏大約也忍不住了。她衝上去一把揪住媽媽的衣襟,尖聲道:

  “楊雪姬,你不要痛腳趾越踩越前,你罵我不要緊,你還要咒樹生!你以為他想讓你們過苦日子麽?你為什麽不想想他的難處?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在外頭,沒人弄飯洗衫衣不講,快死了都沒人管!他心狠還是你心狠?再說這壽材是我自己撿了十幾年的板栗、賣棉鞋掙來的,我還買不得麽?我59了,我不買你會給我買?這些年你也不是不曉得,我三天兩頭挨鬥,哪天死到臨頭了,你總不能一領草席就把我埋了吧?”

  奶奶說著說著忽然慟哭起來。媽媽垂著頭不吭聲,兩個肩膀一抽一抽的,原來她也在哭。我和小文原本就被她倆吵得驚恐不安,這會子見她倆都哭了,不由“哇”的一聲跟著大哭起來。嗚嗚的哭聲在我們家低矮的灶下回旋,激起的山風把我們的心吹得寒涼,那一幕過去許久,我仍曆曆在目。

  現在,奶奶居然悄沒聲地把那副壽材賣了!奶奶應該是很傷心的,不過我怎麽也沒瞧出她的哭相,倒是媽媽有幾次暗中垂淚,特別是那個夜裏,奶奶以為我歇著了,悄悄地爬起來去敲媽媽的門。媽媽把奶奶讓進了臥室,我則尾隨在後,緊貼著半掩的房門偷看。

  “女,這是30塊錢,賣逍遙板剩下的,你拿著。兩個細鬼要花錢,你寫報告求人幫忙也要花錢,拿著。”

  我本以為媽媽聽了會很高興,誰知媽媽卻生氣地站起來,拚命地躲著奶奶那隻拿錢的手。

  “不行,你不能這樣做!我不會要的!我自家有手有腳,我會去尋錢。”

  媽媽的聲音裏有一種受驚嚇的成分。奶奶瘦小的身軀一挺,把錢猛地拍到了枕頭上,丟下一句讓我奇怪的話:

  “你不收下這錢我們就翻臉,你帶著細鬼搬到村尾的祠堂裏去住。”

  說罷她昂著頭往外走。我飛快地往回趕,不料黑暗中被門檻絆了一跤,摔得嘴唇鼓了一個包出來,但我沒有哭,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問奶奶,我正要爬起來,奶奶已經站到了門旁。

  “女,你怎麽坐在這裏?”

  奶奶擎著油燈的模樣在那一刻高大而又神聖,還有些不可理解的神秘。

  “奶,我起來撒尿,聽見你和我媽說話,我就跟過去了。”

  我摸著嘴唇期期艾艾地道。奶奶拉著我的手走到床麵前,把油燈放在桌上,將燈芯扭得老大,然後掰開我捂在嘴唇上的手仔細一看,臉立即變了色:

  “死妹子,咁好管閑事!你看,都出血了!到時嘴唇上留個大疤看你還嫁不嫁!不要動!”

  奶奶的聲音在那樣的靜夜裏聽上去一點也不溫柔,但落在我心裏卻暖洋洋的。奶奶說著打開洋油瓶,摸索著找出一個小藥瓶,瓶子裏是黑乎乎的藥末,我知道那是爺爺留下的祖傳藥方,治外傷很好。奶奶把藥末放到口裏嚼了嚼,然後細細敷在我唇上,那火辣辣的地方立即清涼起來。

  “奶,你真的要把我們趕到祠堂去住?為什麽我媽媽不拿錢你就發性子?你不喜歡錢和我們嗎?”

  我的話讓奶奶愣了愣,她歎了口氣,臉上掠過一抹濃濃的柔情。

  “女,你還小,不懂。不過你放心,我老女要在這裏住到老都做得,奶奶不會趕你走。”

  “那,我媽和小文呢?”

  “也不趕他們走。”

  “那,你要是死了呢?那不是沒有棺材埋了嗎?”

  這句問話後奶奶許久沒做聲,我甚至連她的呼吸都沒聽到。黑暗中不知哪家的孩子在哭,隱隱約約的,聽上去是那樣的淒涼,我不由緊緊地摟住了奶奶。我嗅著奶奶身上的樟腦味,聽著她的心跳,忽然感到夜色如一襲衣裳,緊緊地裹住了我的身體,而且居然有幾分奇怪的暖意。我知道,那其實是奶奶的體溫。

  中秋節那天天一亮,我們家幾口人就忙乎起來了。媽媽做家務,奶奶在園子裏摘菜,媽媽有個熟人在墟上的供銷社食堂當領導,媽和奶奶赴墟時便常常捎擔菜去賣,換些零錢補貼家用。不過聽媽講她那個熟人蠻貪小便宜的,所以她讓奶奶得空時做幾雙棉鞋送給她,因為她生了七個細鬼,自己又是劇團出來的,針指活不行,奶奶這段時間便熬了好幾個穿心夜,總算趕出了三雙漂亮的棉鞋。當媽把我和小文收拾停當,奶奶已把菜理得熨熨帖帖,約好一起赴墟的梅姨這時恰巧趕了過來。

  “天哪,小梅,你動作慢,我們都等到腳長須了。來,這雙鞋是給你做的。”

  奶奶一邊埋怨著梅姨,一邊從灶下拎出雙黑平絨繡青綠花的褡扣單鞋。梅姨接過後將鞋高舉過頭頂,驚喜地欣賞了好一陣,這才將鞋捂在胸口,激動地說:

  “巴婆,不曉得要怎樣謝你呐!不瞞你講,買的塑料底布鞋早爛了,解放鞋又買不起,我姆媽不會做鞋,我怕過些日子要打赤腳呢!多謝多謝。你看這些小棉衫是我姆媽學著做的,今日帶到墟上賣賣看,不曉得能不能換些錢,好買點油鹽啊。我家食了半個月的紅鍋頭了,一絲油星也沒有,我現在每天掉一大把頭發,再這樣掉下去,隻怕要成禿子了。巴婆,這鞋我就不客氣了,不過先放在你家,我怕路上弄丟了!”

  媽和奶奶喜歡梅姨,有很大一部分是中意她的爽直,奶奶這會兒望著梅姨,真是越看越愛。她不由掃了我一眼,歎道:

  “小梅,你曉得你有幾靚吧?豬膏花見了你的麵色都眼紅呐。天紫,以後你要能像你梅姨,我就落心呷燒酒了!”

  “她呀,隻怕沒小梅一半精靈,腦子裏飄飄忽忽的,這麽小就像個老人骨。天紫,不是叫你找根被帶麽?到時墟上人多,你要牽著弟弟。弟弟要是丟了,我打斷你的腿。”

  不知為什麽,媽媽老愛打擊我。其實我並不像她講的那樣糊塗,我隻不過是經常會按自己的主意辦事,譬如這會兒,我認為她說的被帶太大,路上不好拿,便私下裏改拿了一捆麻繩。媽這樣一批評我,我當然不服,馬上取出繩束和媽據理力爭,媽倒沒什麽,小文一見卻不幹了。

  “我又不是壞蛋,你捆我做什麽?”

  他說著拿起塊木片朝我打來,我扭身躲開了,這邊放腳就要追過去打他,就在這時,一陣由很多條嗓子織成的洪亮哭聲刮進了過來:

  “啊——媽媽呀!”

  “爸爸,我要爸爸……”

  接著,夏發手裏抱著小七,領著另外五個弟弟風似的旋進了我的家門。

  “……阿姨,巴婆,民兵把我爸媽捉走了,說我爸媽私藏了槍支,還說他們是反革命,怎麽辦哪?”

  夏發說罷號啕大哭,他肯定很傷心,嘴咧得那麽大,把他最裏麵的牙給露了出來。

  “不要急,崽,你看見他們押著你爸媽往哪邊去了?”

  媽安慰著夏發,但她的臉已變了色。

  “往火夾堖去了。”

  夏發的眼淚像泉水一樣,汩汩不斷地冒出來。

  “你爸媽有沒有藏槍支呢?”

  梅姨考慮的是另一個問題,她的臉好嚴肅。奶奶這時變得前所未有的慈祥,她一會兒掏出手帕替幾個大孩子揩臉,一會兒將小七抱在懷裏哄著,忙得沒空開腔。

  “這個,這個,他們在我家雞蒔裏找到了一把槍,說是什麽左輪手槍,我爸說他在餅幹筒裏發現的。嗚嗚!上次我問他他還說沒有呢,他騙我,嗚嗚!”

  夏發哭得傷心至極,他的六個弟弟本來已經斂聲了,見他這樣,不由也像等著喂食的小鳥一樣張嘴大哭起來。整個龍女村的空氣在那一刻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仿佛一塊巨大的木炭在爆火星!

  “天哪!這下怎麽辦呢?”

  媽媽有些六神無主了。

  “雪姬,你去閣樓上找那塊銅鑼,一敲銅鑼大家都會過來。”

  奶奶提醒媽媽。

  “不能敲,萬一以後工作組查起來,這事你沒法交代。小梅,你到上塅找找文心他們,看看還有哪個沒赴墟,叫他們幫著出個主意。花鼻公,花鼻公!”

  媽媽說罷衝著門樓那邊大喊起來。

  但花鼻公家連狗都沒吠聲,估計天一亮全家人就赴墟去了。今天是中秋,中秋大似年,全村人都很隆重呐!

  “媽,這樣吧,你把這兩擔菜並成一擔,挑到供銷社食堂賣了。要是見到村裏人,就跟他們講一聲,看看他們什麽意思,不過你別多嘴,省得到時有人找你是非。我和小梅晚些會過去,我們在大腳板開的飯館裏碰頭。”

  媽媽像電影裏的女遊擊隊長一樣吩咐完,手一揮,趕鴨子似的把夏發兄弟幾個連帶我和小文一起趕進了屋。

  “我要去赴墟。”

  小文仍固執地提出他的要求,誰知卻挨了媽一摑掌。

  “你吵什麽吵,不曉得出大事了!”

  媽這一凶,小文立馬做乖狀。他手托著胖腮嘟起嘴巴不再吭聲了,“孩子們,你們今天哪裏都不能去,就在家裏呆著,我們大人要到墟上處理事情,懂不懂?”

  媽媽的神態嚴肅起來。我們互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雪姬姐,雪姬姐!”

  院坪上忽然傳來梅姨的喊聲,原來她把文心大叔和另外幾個人找了過來。媽媽應了一句,把臥室的鑰匙給了我,認真地道:

  “當晝你們就在這裏食,你們九個人量一竹筒半米就做得。菜自己到園子裏摘,天紫,你等下把籠裏的雞鴨放出來,鴨子趕到山坑田那兒去。”

  媽媽吩咐完後急急地走了。我和夏發倚在門框上看著媽媽、梅姨還有文心大叔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擔水磴旁邊的篁竹叢裏。

  “我爸媽能回來過中秋嗎?”

  夏發烏黑的眼睛裏充滿了憂愁,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夏發一抹臉,變得高興起來:

  “哎,天紫,我帶你到我家去摘橘子,過中秋一定要吃月餅和橘子的。你家沒橘子樹,我家的橘子可大了!今日天氣好,夜晚一定有月光,到時我們到外頭燒孔明塔,再拿著橘子和月糕餅去斂月光,好玩得緊。你們妹仔人還可以抓著擔杆跳月姑姐,到時月姑姐下了凡,你們就會喝醉了酒一樣搖搖晃晃,月姑姐會測心事呢!”

  夏發的描述是那樣富有感染力,他的那些弟弟一聽全都開始做出各種誇張的表情和動作,並爆發出嘰嘰咕咕的笑聲,我家的飯廳裏開時洋溢出濃濃的喜意……

  挨夜時,去赴墟的人成群結隊地回來了。那時天邊有晚霞,起伏的山巒蒙著層玫瑰色的暮靄,看上去像堅硬的花瓣。當那些挑著擔子的大人們鑽出火夾堖那條長滿油茶樹的山路時,等在村口風水樹下的細鬼和老人們一眼就看見了他們。龍女村那麽小,僅有12戶人家,如今有對夫妻居然在中秋節被民兵抓走,這可不是什麽小事。下暮時分就開始有人站在村口等,一邊等一邊猜測著鳳子嫂夫妻的命運,大家全都憂心忡忡的。

  “這鳳子嫂吃屎的?上次還問過她有沒有撿到槍和錢,她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當時要交代了也不會有這麽大的事。”

  “就是,他們糊塗了。聽講一餅幹筒的錢呐。也不曉得分給我們用一用,活該!誰叫他們那麽貪心!”

  “聽講那些是假錢,國民黨印的,不會有真錢?蔣介石明擺著想害我們毛主席!”

  “哪個哇是假的?聽講一點都看不出,就是用機器也照不出真假。鳳子嫂家的七個崽最近都做了新衫服,八成她們已經用了。她也太貪,鄉裏鄉親的也不給大家發一點。”

  “夏發,你看過那把槍麽?唉,要我有一把多好。”

  眾人先是議論紛紛,後來見夏發幾兄弟都在,大家便把話頭扯向他們,明顯的是想掏出些內情。夏發可不憨,他根本不接話茬,而是領著弟弟們走到另一棵社官樹下。大人們怕惹社官老爺不高興,一般不閑站在那兒,夏發他們不管,他們齊刷刷地蹲在小小的社官廟前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可憐。

  我在人群中沒看見阿林。他最近長了點個兒,加上銀娥嬸嬸身體不好,阿林居然跟著大人們去學割鬆脂,我已經有好幾天沒看見他了。估計他今日也挑東西赴墟去了。村裏人都講文心大叔心寬肚寬,這麽小的兒子他也落心讓他去幹重力活,赴墟時他多半讓阿林挑擔,也不怕他日後長不高。文心大叔不管,要是有人講他心硬,他立馬反駁說這是他的教育方法。文心大叔口才有一套,很少有人能講贏他,時間一長,大家習慣了,反正阿林是他的崽,他不心疼誰還去心疼?果不其然,當那幫垂頭喪氣的村人們走上村口的木橋時,我看見文心大叔手裏拎著個香籃,這香籃原本應是銀娥嬸嬸挎著的,此刻她空著雙手,走路時雙手擺得軟適又好看。他們後頭的阿林則挑著一擔籮,籮裏不曉得裝了什麽東西,把擔杆墜得彎彎的。媽和梅姨跟在他身後,好像在講話。

  “嘿,天紫,你家菜裏油多,你眼珠子光,看見我爸媽了嗎?”

  夏發領著他的6個弟弟從社官樹那兒走過來,眯著眼狐疑地問我。我手搭涼棚地看了會兒,然後堅決地搖了搖頭,夏發不講話了,他甩開雙腿朝橋上跑去,一邊跑一邊喊:

  “爸,爸!媽,媽媽!”

  “爸爸,媽媽,爸,媽!”

  他的幾個弟弟一起跟著喊,橋上的人們頓時像木偶一樣停住了腳。他們顯然被這喊聲弄得有些驚慌,臉上的神色惶惑而又羞愧。麵對著鳳子嫂的那些孩子,他們手足無措,一時誰也沒搭腔。

  “你爸媽是反革命,已經押到縣裏去了。他們要到縣城坐班房,哪個叫他們貪心的?要是不貪心也不會落到咯個下場。”

  花鼻公最近受了打擊,一腦頭發白了大半,那個大蒜般多肉的鼻子比以往更紅了,猛一看好像黧黑的臉上扣了顆紅乒乓球。這乒乓球隨著他嘴唇的張合翕動著,看上去滑稽可笑。

  “撲哧!”

  細鬼中不知哪個笑了,花鼻公眼一瞪:

  “笑什麽笑?以後他們都是反革命家屬了,大家要看緊點。什麽種草出什麽人,別看他們人小,我看心眼好不到哪裏去!”

  花鼻公這番話引起了眾人的反感。

  “隊長,你也太不講情義了,人家鳳子嫂家還跟你沾親呢。有寶的公爹是你爺的堂兄弟,你原本要照看他們一下才對。”

  講話的是喜秀的爺爺。老人家82歲了,比阿林的奶奶還大兩歲,是全村年紀最大的人。他身材瘦小,臉色紅潤,眉毛胡子雪白,臉上平時總堆著笑,這會兒他的臉上很嚴肅,眼中射出炯炯的光,把花鼻公看得垂下了頭。

  “就是,我們不幫哪個幫他?就算鳳子嫂和有寶叔有錯,怪細崽卵事!”

  “莫理他,他這人心裏長了草。”

  “你當什格卵隊長嘛!都當到牛嬤腳下去了……”

  ……

  眾人紛紛指責花鼻公,花鼻公顯然覺察到了不妥。他咳嗽兩聲,又拍了幾下巴掌,激憤的人群這才安靜下來。

  “這個嘛,反屬不反屬不是我去咒他們的,他們要是不犯法,公安局會來抓他們麽?我剛才哇的都是真話。不過嘛,我也沒講要對卵鬼怎麽樣。該關照的我們還會關照,200年前我們都是一家人,我這當隊長的平日可能得罪了一些人,你們背地裏給我取外號罵我我也曉得,我這人宰相肚裏能撐船,什咯時間和你們計較過?這樣,我們明朝上晝開個隊委會,研究一下有寶家裏的事。今夜嘛,你們幾個到我屋裏食飯。”

  花鼻公這後一句話顯然是在征求夏發的意見,夏發搖了搖頭:

  “我們要去雪姬阿姨家食夜飯。”

  夏發拒絕了花鼻公的邀請。大約是想到省了一些飯菜,花鼻公和麻子果異口同聲地道:

  “也好,也好,她們家的菜好吃,你們去吧。哎,我說大家回家吧!回吧!”

  花鼻公揮了揮手,人們卻不動。

  “隊長,這些日子他們兄弟幾個吃派飯吧。他們願到哪家食你就給加點工分,不然哪家有那麽多口糧啊!”

  文心大叔在幫媽媽說話,眾人附和著,花鼻公想了想,可能還是不想給人太落井下石的感覺吧,他居然很爽快地點了點頭。

  “這樣也做得,到底加多少工分明朝再定,反正今夜到你家食夜飯,我會記上。”

  花鼻公有些討好地對媽媽說。媽媽、奶奶和梅姨每人摟著夏發的一個弟弟,三人始終沒講話。媽這會兒見花鼻公把話頭扔給了自己,便點了點頭。

  “你隊長說了就是,來,夏發,跟我回屋。天晏了,月光都出來了,大家快歸屋下做飯吧!”

  媽這一說,大家嘰嘰喳喳著散了。黃昏的田埂上,蜿蜒的人群看上去像舞動的泥蛇。

  天上,月兒是那樣圓,那樣亮,跌落到田裏之後依舊穿一身白衣裳,調皮地跟著我們蹦蹦跳跳地往家裏趕。

  “我爸爸媽媽今夜不曉得看不看得到月光呢!”

  身後的夏發忽然自言自語地道。走在前頭的媽媽聞言停住了腳。

  “夏發,莫多想。事情總會弄清楚的。你今要做的事就是帶好弟弟,不許講喪氣的話。還有家裏的雞鴨你要管好,菜要澆,等你爸媽哪日歸來了,看到他的老崽這麽會做事,他們做夢都會笑出聲,曉得啵?”

  媽媽和藹而認真地說。

  “曉得曉得。”

  夏發頻頻點著頭。這時有塊雲飄過來,頭上和水田裏的月光驀然間黯淡下來,但還是照見了夏發眼中的淚水,亮閃閃的,像兩簇小小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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