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命好像真的不夠好。自從她出嫁的頭天試圖吊死之後,本來一直晴好的天氣倏地陰霾起來,令人不安的濃霧又紗一般在村子上空飄飄閃閃。到下午時分,霧散了,卻下起雨來,這使許多年長的人擔憂。
“天呐,這是老天爺在替她哭,哭她一生一世的命苦。”
由於晝飯、夜飯都在花鼻公家吃,奶奶就有了發感慨的時間和機會。她孤獨地坐在花鼻公家臨時搭起的喜棚裏,盡心地照拂著那些包子果餅三牲之類的東西不被蒼蠅、貓狗和細鬼崽打攪,同時不忘自言自語兩聲。由於我的牙疼病被晝飯時的一塊骨頭硌得再次發作,麻子果破例恩準我和奶奶呆在堆滿了食物的喜棚裏。
“妹仔,去幫奶奶捶捶背,奶奶老了。”
麻子果上晝哭鬧了一通之後,人似乎瘦了一些,聲氣也細致了好多,看上去多少有些可親。
“多謝嬸嬸,哎,我姑姑她好了嗎?”
我難得地衝她一笑,可惜麻子果沒看到,因為她正吆喝著讓一幫饞貓細鬼離開香噴噴的喜棚。
“世坤婆,你也給我盯緊一點兒嘛,這些饞貓,手又髒又黑,吃兩隻冇關係,莫到上頭蓋齋印就積德了。你姑姑啊,正在床上癩死。你長大了可莫學她。呸,死狗,走開!”
麻子果又去趕靚妹了。自從失去主人福祥以後,靚妹成了一隻野狗,天天在村子裏流浪。由於霧濃,麻子果的房子窗戶又開得小,廳堂裏很暗,隻好點起了油燈和火吊。我朝燈火通明的廳堂走去,心想要是夜夜有這麽明亮的火吊該多好啊!鳳子嫂等幾個婦娘人正在裝禮擔,她們說說笑笑的不曉得幾快活,她們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在為這難得的亮堂而歡欣呢?
但是,我沒看見媽媽、梅姨和姑姑。在灶下我找到了正被一塊釀豆腐塞得嘴包嘴裹的金嬌。金嬌好不容易咽下去之後,又炫耀地朝我哈了兩口氣:
“聞到了吧?放了香菇和豬肉。你找她呀?在樓上房間裏裝死呢。我娘講她壞透了頂,等以後再收拾她。”
金嬌發慈悲地從缽子裏夾了塊爛了的釀豆腐給我:“吃吧!”
“不用了,我牙疼。”
我咽著口水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搖頭拒絕了。我穿過明晃晃的廳堂,突然想起媽媽以前在劇團演出時的舞台。舞台上的燈總這麽亮,特別是劇院裏的燈光,雨水一樣從頭上澆下來,人看上去輕盈得像影子。要是下鄉的話,舞台兩邊木杆上吊著的電燈或馬燈周圍,嗡嗡飛著成群的蟲子,蛾子有時就如同一件舞動的衫衣,那麽一片透著白的黑。
可惜啊,再也不會有那樣鑼鼓喧天的日子了。
穿過廳堂時,我小小的腦袋裏生出份莫名的悲傷來,就在這時,我聽見一陣喜樂響,那淡淡的傷感即刻化作了興奮,我鳥似的飛到院坪上。隻見玫紅色的暮靄中,迎親的隊伍從那破敗卻仍舊頑強地透露著當年繁華的門樓中走進,雖然隻有十幾個人,可因為每個人都擔著籮,籮裏有的是半扇豬,有的是活雞、活鴨、菜油、布料什麽的,顯得格外龐大。隊伍到了花鼻公門口卻被麻子果等一幫叔婆嬸婆攔住了,她們七嘴八舌地為難著領隊。領隊的是個中年漢子,他不急不躁,苦口婆心地勸說著,可怎麽勸也不奏效,更奇的是媽媽、梅姨、銀娥嬸嬸也幫腔斥罵他們,我真怕那些接親的人會生氣把東西撂下就走。還好他們仍舊笑眯眯的,和一大幫婦娘人對峙著,這樣折騰了半個多鍾頭,領隊的漢子沒奈何,隻好掏出紅包塞給麻子果,麻子果哼了一聲才放他們進院坪。
“阿林,為什麽大家都罵他們啊?麻子果不是願意把姑姑嫁給他麽?”
我不解地向阿林打聽,阿林朝我做了個羞羞臉的動作,小聲道:
“這裏的人嫁女都是這樣的,到時客女還要哭。你大了出嫁也要哭,這叫哭嫁。”
“呸,我才不嫁呢!”
我害臊地跑開了,轉而去找媽媽。媽媽在姑姑的房間裏,正在用棉線給她開臉、鉗眉毛,梅姨在幫姑姑梳頭。姑姑穿著水紅色花的確良上衣,一條嶄新的黑褲子,人看上去精神了許多,但她的眼睛還是呆滯的,表情也很麻木。她肯定還惦著福祥,要不怎麽會像木呆呆的人公仔?
“……這發親按規矩本來都在半夜,廣林硬是特別,一定要現在發,這不是刁難人嗎?哪來得及嘛,雪姬嫂,小梅,你們不用給她弄了,人生成鐵打就,要靚不得靚,三把斧頭砍不展,玉嬌,你該出門了!”
我還沒來得及和媽媽她們說話,麻子果忽然罵罵咧咧地闖進來,黧黑的臉上漾著幾絲怒容,姑姑不動,麻子果上前一把扯住她的手就走,姑姑身子一軟,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玉嬌,該走了,莫哭莫哭!”
媽和梅姨小聲地勸著姑姑,姑姑卻隻是搖頭,仍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蹲在地上,那件上衣似乎有些短,露出白白的一截腰,用線開過的臉和脖子光光的,就像拔光了草的地麵。
麻子果急了,讓媽和梅姨幫著她往外拉姑姑,姑姑的哭聲越來越大,就在邁出房門前的一瞬,她掙脫大家,飛快地衝到東邊,抓起半新舊的藍士林便衣套在身上。
麻子果看了,開口就罵:你想死的啊,穿成這樣!
這時,一個老奶奶走上前來,往玉嬌姑姑上衣襟上別幾株綠油油、還沾著泥土的大蒜,另外還一個裝著穀粒的小布袋,這邊寬慰著正拽了姑姑要她脫去舊衣的小麻子果:“鄔妹子,莫要管她,按老規矩,我們這邊的客女出嫁要穿藍衣藍褲藍鞋,出祖廳時還要撐把黑傘,這是為文習吊孝呢!可不是嘛,女兒嫁出去了,哪能伺奉爺娘呢!玉嬌穿這件藍衣服不為過,你就讓她吧!”
麻子果看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玉嬌姑姑,再看看誠懇的老奶奶,隻好拍了玉嬌姑姑一掌:“出門啊!”
玉嬌姑姑一腳邁過了門檻,與此同時她仰臉大喊一聲:
“啊……娘哎……”
姑姑肯定想起了她的親娘,哭聲撕心裂肺,她這一聲喊,惹得眾多的婦娘人抹起了眼淚,可也讓不少人發急。
“妹啊,莫哭了。老鷹葉骨硬了都要飛,客女大了就要嫁,你是有福氣,從糠籮裏嫁到了米籮裏,到了那兒,早生貴子,夫妻和美啊……”
阿林的奶奶是全村年紀最大的“全福”之人,所以作了喜娘。她穿戴一新,白發梳得整整齊齊,髻上紮了一大段紅頭繩,看上去像一朵石蒜花,她枯瘦的手時不時從邊上金嬌端著的紅漆托盤裏抓起混雜著棗子、豆子、花生的白米,朝姑姑即將前行的路上撒去,一邊撒,一邊讚,讓人聽了心和她的聲音一起顫動。
“啊……哈……哈……娘哎……”
姑姑越走越遠,哭聲到後來像唱歌,一閃一閃地在雲裏飄……
由於媽媽、奶奶、梅姨她們送親去了,我和弟弟猛不丁自由得就像兩匹脫韁的野馬。其他的孩子也和我們一樣沾了姑姑出嫁的光,功夫不用做了,大家成群結夥地串門。妹仔人坐在樹蔭下繡花荷包和鞋墊,或是跌五子打沉沉,玩得文文靜靜的,一點也沒了往日的野氣。而卵鬼仔則像歸山之猴,上樹爬牆,挖泥鰍掏鳥窩,鬧得不亦樂乎。我先是和喜秀她們打了會子沉沉,可惜那條麻繩沾了水,不一會兒磨爛了,把金嬌摔了個狗啃泥。沒了繩子改玩跳海,這是我的拿手好戲,總是我贏,最後氣得喜秀要和我比賽繡荷包。我繡了兩針,圍觀的妹仔人全部拍著手笑,笑我繡的針腳像老蟹爬沙留下的腳印,我自己也覺得那兩針湊起來有一根手指那麽長,怎麽看都不順眼,所以也不太好意思。正巧這時阿林他們玩抓壞蛋的遊戲從我們坪上過,小文被他們當做壞蛋用毛藤捆住手,正撅著P股垂頭喪氣地走在以阿林為首的“解放軍”前麵。“解放軍”們頭戴柳枝帽,腰上捆著禾草繩,繩上插著象征手槍或軍刀的木棍,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更可氣得是金龍,看見我後居然拽住小文腰上的繩子,口裏先是喲啊了幾句,接著得意地舉起手中的木棍做勢往小文頭上劈,口裏唱道:“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小文被他一拽,狠狠摔了一跤,咧嘴大哭起來。
“喂喂,你們憑什麽讓他當國民黨俘虜?不就是欺負他小?看我的。”
我一邊喊一邊衝,順手將金龍一推,金龍也跌了一跤!一旁的金嬌看見後,嗷嗷地跑過來要和我幹架,我才不吃她這個虧呢,俯身抓起把沙子一撒,她正好在下風方向,沙子將她的眼迷了,她嗚嗚亂叫著,我趁機拉著小文飛快地跑回了家,一同跟過來的還有阿林和夏發。
“你們兩個不準進。”
我恨他們讓小文做了俘虜,將半扇子門死死按住。可阿林、夏發他們搬來個樹蔸,在樹蔸上墊了下腳,竟從半扇子門上跨了過來。
“告訴你,天紫,我們先做俘虜的,這都是抓鬮抓的,你發什麽性子?他又不是真的俘虜。”
阿林在我腦門上戳了一指頭,拿瓢勺到缸裏舀了滿滿一勺水,咕嘟咕嘟牛飲光了。夏發則像餓癆鬼,打開菜櫥的紗門就端菜碗。
“你幹什麽?我們家的菜不多了,你不要吃。”
小文立馬拖住他的胳膊不讓動。夏發噓了他一聲,這邊手一點也不閑著,抓了把酸菜匆匆往嘴裏塞。
“哎喲,我餓死了,都怪你們這些人。上次給你們吃餅幹好心不得好報,準是鬼金龍告的密。餅幹抄沒了不講,我爸還抓去修水庫,告訴你,我娘昨天哭了,說是前幾日大隊又來了人,講我爸可能要打成現形反革命,我娘好害怕呐。”
夏發在家中肯定沒吃飽;三下兩把的,那碗酸菜竟讓他吃了個底朝天。
阿林“咦”了一聲,說大家都講空投的降落傘裏除了傳單、餅幹以外,還有錢和手槍。夏發怔了怔,忽然掩臉揩了揩眼睛,再抬頭時,他的眼睛有些微紅。他甕聲告訴我們,前不久家裏引火時燒的是粉紅色的傳單,但他不識字,不曉得上麵寫的是什麽,他擔心父母會被抓起來。雖說錢和槍他真的沒看見,可問題是他們家最近確實生活變好了不少,這幾墟居然每次都買了肉。
“他們說台灣空投的假錢沒人認得出來。”
阿林這樣分析了後,覺得夏發家可能是用了那樣的假錢,不料一句話卻惹毛了夏發,兩人竟在灶下扭打起來。小文高興壞了,在那兒拍巴掌念順口溜:卵頭寶,打跤了,一個哭,一個笑,下巴長個豬尿泡!我勸架不住,便打開半扇子門讓他們到外頭去打。
“等下打落了碗筷我媽歸來要你們賠的。”
我這樣一講,他倆還真聽話,齊齊地住了手,“嗖”地竄到巷子裏去了。
突然間,他倆又齊齊跳回了屋內,滿是汗漬、泥沙的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
“你家巷子裏躲了個人!”
他們倆異口同聲地說,我和小文還來不及驚叫,阿林他們也尚未來得及關門,就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閃了進來。
“阿林,夏發,天紫,是我!”
當眼麵前這個頭發胡子半尺長,衣衫筋筋吊吊的野人小聲地喊出我們的名字時,我們的眼睛隻怕瞪得有雞蛋那麽大了。可還沒等我們表達出自己的驚訝,他便“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是福祥!
“他昏過去了。可能是餓昏的。快,去舀勺冷水來。”
阿林先是用燒火的柴草墊高福祥的頭,接著把夏發取來的冷水用手掬著往他頭上、臉上潑去。不一會兒,福祥醒了。他看上去病得很重,嘴唇發白脫皮,瘦削的兩頰卻紅得像桂仙的頭發。那雙以前笑起來彎月一般的眼睛陷在高高的眉骨和顴骨之間,仿佛兩塊不小心滑落的涼水屑,黑亮而呆滯。
“玉嬌出嫁了,玉嬌出嫁了!”
福祥一雙眼睛失神地瞪著屋頂,口裏喃喃地反複講著這句話。
看著他,我們幾個都很興奮。怎麽說呢,福祥氣息奄奄地躺在這兒,他的生死幾乎懸在我們的一念之間。盡管那時還小,卻也知道這是一種責任,而且是種危險的責任。我們默默地分頭行動,就連小文也聽從阿林的吩咐,乖乖地將灶前的燥路箕扒散,蓋到已經被我們拖到飯堂裏的福祥身上。我們家的灶間很淺,別人從門口過一眼就能看見福祥,所以我們把飯堂的門關上了。小文本來也要跟著出來的,這時福祥醒了,他哼哼著從破爛的口袋裏掏出幾枚野果。小文看著香噴噴的鮮豔果實,膽子猛然間大了起來。當我抱著一個南瓜回來時,小文正在和福祥聊天。
“你不要怕,要是有人來了我會用雕石仔打他們的。”
小文從褲兜裏掏出樹丫做的彈弓,安慰著福祥,樣子很可愛。
“天紫,你姑姑好嗎?她傷心不傷心?”
福祥拉著我的手不放。這時我聞到他身上的臭氣,還有,他的手燙得跟火炭一樣,嚇得我立馬叫了起來:
“哎呀福祥,你在發燒。阿林,他病得好重。你的湯做好了沒有?我怕他又要昏過去了。”
“別急,馬上就好。”
說話間阿林過來了,可他端來的是什麽湯呀?一片紅紅的南瓜糊裏頭窩著幾隻毛茸茸的東西,仔細一看,才知那是快要出殼的小雞,原來阿林把我家母雞孵小雞的雞蛋給拿來做湯了,這種湯怎麽吃得下去呢?我差點要嘔出來。可餓壞了的福祥卻唏溜唏溜地喝得很歡。
“多謝,多謝。”
喝完湯後,福祥摸了摸我和阿林的頭,說話的聲音洪亮了一些。這時夏發一身汗水地走了回來,濺了好幾塊泥巴的臉上流露出幸福的光芒。
“看,撿了這麽多的鴨蛋,不過這不是我家鴨子下的,是金嬌家的,不拿白不拿,誰讓他們今天不請我們去食晝飯呢?小氣鬼!”
夏發從褲袋裏掏出了六個鴨蛋,小文有些饞了:“姐,我要吃煮的秤砣蛋!”
“不行,這蛋得煮了讓福祥帶上。”
阿林和夏發異口同聲地道。
“你是不是要去找我姑姑?”
我看著福祥,發現吃過南瓜湯的他漸漸又有了我們熟悉的神色,他的眼珠轉過來,怔怔地盯著牆角的一個蜘蛛網發了會兒呆,忽然牛頭不對馬嘴地道:
“天紫,你們能不能幫我找幾樣東西?”
我看看阿林和夏發,見他們都點了點頭,也忙跟著點頭。
“幫我找一盒火引、幾塊鬆光、一捆麻繩,還要一壺茶油。”
“你是不是要自己煮飯吃?”
阿林問道。
“是的。我想回浙江老家去。不過身子壞了,我可能要在山上躲到初秋,等身子好些我再回去。”
“那你不找我姑姑了?聽講我姑姑懷了肚,她是不是要生崽崽了?”
小文的話給整個飯廳帶來了難以言說的寂靜。大家的神色倏忽間變得嚴肅而悲哀。小文一下子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開始掩飾性地用手拍著嘴巴,發出“哇哇”的聲音。我們緊張地看著福祥,生怕他會突然哭起來,可他卻像沒有聽見小文的話,認真地拍了拍阿林的頭:
“我要的東西能不能弄到?”
阿林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點點頭:“能。你今天就要?”
“現在就要。”福祥的聲音和表情倏地尖銳起來。
“茶油還是豬膏油?”
“茶油。”
“那,你在這裏等一等。”
阿林說著撓了撓頭,拉著夏發閃身出門去了。
“阿林真是個好卵鬼,你們也是。我,我會永遠記得你們的。”
福祥說這話時不知想起了什麽,總之他那幹燥、微紅的眼睛裏浮出一層淚花,一束陽光從瓦隙中漏下,蛛網般掛在他濃密的睫毛上,他的淚花於是便有了金色的投影,看上去悲哀而神秘。更為奇怪的是,他原本就上翹的嘴角彎曲得更厲害了,等那唇線看上去像七渡水橋上的飛簷時,他潔白的牙齒也就露出來了——福祥居然在笑!
“你笑什麽?”
我和小文的手倏地握在了一起。盡管他確實是福祥,而且確實在笑,可我們倆卻同時感到了一絲寒意。福祥的笑容倏地僵了,不一會兒,他的嘴角恢複到正常狀態,有些灰黑的唇抿得緊緊的,眼中的神情表明他已經遠離了剛才那短暫的歡愉,變得沉鬱、絕望。
“我在想從前。你姑姑她每次吃了炒豆子都會放好響的屁,那聲音就像我吹的葉哨。”
福祥幽幽地道。
“那,你歸浙江了還會回來看姑姑嗎?我媽和梅姨說她想死。對了,那天我們玩抓壞蛋時看見她投河了,出嫁那日她又上吊了,脖子有一圈繩子勒的印子。”
我邊說邊專注地盯著福祥,我想看他有沒有眼涕出來。可福祥什麽也沒說,他隻是長長的籲口氣,像個生了病的老婆婆似的緩緩躺到了那層路箕上。我忽然有些討厭他。媽媽和梅姨都說姑姑是為福祥投河上吊的,可他聽了卻不哭,這是不是沒有良心?
我不理福祥了,開始煮雞蛋、洗碗筷,並燒了鍋熱水。我想福祥這麽髒應該洗一洗,可任我怎麽喊,他都跟死了似的不應聲不動彈,氣得我洗碗筷時弄得乒乓亂響。小文皺著眉小聲提醒我:
“姐,打破了碗你要挨摑子的。”
見我不睬,小文又說:
“姐,要不要把剛才的蛋殼放回雞窩裏?要是媽媽問我們,就說被黃鼠狼偷吃了。”
我甩甩手上的水,沒好聲氣地誇了他幾句:“嗯,小文,這麽久你就做了這一件好事。快去放吧。不過你小心別當漢奸。你要是和人講了今天的事,等奶奶和媽媽不在,我就把你鎖在巷子裏。大板樓梯下頭埋了死佬,他會往你頸脖子上吹氣的。”
我的威脅立馬見了效。隻見小文用一隻胖嘟嘟的小手捂住嘴巴,大眼睛裏滿是驚恐地搖著頭:
“我不會說的,我真的不會去亂講,就是他們給我肉吃,給我雞腿吃我也不亂講!”
“你要下定決心,堅決不講!”我拽住小文的手捏了捏。
“堅決不講什麽呀?你媽不在你老嚇他,到夜裏他會做噩夢的。”
門“吱呀”一聲響,阿林的聲音比人先進來。等他閃身到屋裏時,我和小文嗅到了一股甜絲絲的清香。小文牛一樣煽動著鼻翼,接著不吭不哈地撲到阿林身旁,兩隻小手在他的褲子口袋上摸索起來。摸了一陣子,小文失望地仰起臉來,大眼裏噙著淚:
“我明明聞到了餅幹味,怎麽什麽也沒有啊?”
小文的臉上一片絕望。我正要嗬斥他,阿林捉住他的手逗他:
“我帶了月糕餅來,是我外公托人送給我們過中秋的。你隻要把你姐不讓你講的事情講給我聽,我就給你月糕餅吃,怎麽樣?”
小文聞言先看看我,再看看阿林的口袋,然後又回頭看看福祥,慢慢對走到門旁,一P股蹲了下去,一顆大頭埋在膝上,胖嘟嘟的小手揪著有些發黃的頭發,嚶嚶地哭起來:
“媽媽吔,我好想吃月糕餅吔,媽媽吔,姐姐不讓我講啊,嗚嗚……”
真是越哭越傷心,居然把個快睡著的福祥哭醒了。不過他並沒有過問小文為什麽哭,隻是爬起來默默地在邊上站了一會兒,眼睛木呆呆的。這對眼睛隻在他看見阿林帶來的油壺時才猛地放了一絲光出來。
“都拿來了?”
“沒有。夏發的鬆光和麻繩還沒拿來。這個,這個月糕餅本來是給你做半頓吃的,可是他又這樣子哭。”
阿林變戲法似的從腰間摸出一個藍邊海碗那麽大的月糕餅,上麵有幾處被阿林的汗水打濕,呈現出一塊塊深灰。這月糕餅是縣食品廠的產品,用米粉雜了糯米做的,呈月白色,清甜而有韌勁,有點像後來商店賣的雲片糕。這在當時絕對是道美味,難怪小文聞言立即止住了哭聲,連我都在咽口水,希望阿林能夠立馬將餅切開,多多少少也給我們嚐一嚐。
可是,接下來的事誰也想不到,福祥居然伸出烏黑的手將月糕餅搶了過去,而且誰也不看地將餅捂進了懷裏,肮髒的臉上露出一縷笑意:
“夏發來了。”
他的話音未落,夏發就推門進了屋。其時我、阿林和小文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大家愣怔地望著福祥,眼神中的陌生和奇怪肯定讓夏發吃了一驚:
“喂,你們怎麽都成了木頭雕啦?喏,這是火引、麻繩,這裏還有一點番薯幹,給你路上吃。不過我娘要是曉得了,肯定要打斷我咯腳骨。”
“好,好!”
福祥絲毫沒理會我們幾個的心情。他樂滋滋地擺弄著那些東西,口裏連聲稱好。我想到木勺裏的那幾個熟雞蛋,再看看這個已經很陌生、很奇怪的福祥,饞蟲終於占了上風。
就不給他吃!憑什麽他一個人獨占那塊月糕餅?他沒有聽見我們吞口水的聲音嗎?
我氣惱地瞪著福祥。
“謝謝你們,我走了。”
福祥頓了頓,忽然蹲下身挨個兒地看著我們,眼睛中有一種讓人辛酸的東西。
“你們都是好孩子,還有,我也不是個壞人。”
他拍拍那塊月糕餅,欲言又止,但可以感覺到他在向我們道歉。然後,他就在我們的注視中拿著那些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去做事。”
阿林若有所思地道。
“對,我也覺得他不是要回家。”夏發附和道。而我的話則讓他們兩個瞪大了眼睛:
“他要去看我姑姑!”
這時,屋外一陣山風掠過,簷下新吊上去趕鳥的兩個鐵馬叮當叮當地響起來,似乎在附和我的意見。
哪天,那夜真奇怪,天黑時分還下著小雨,到八九點鍾卻忽然括起了大風,吹得滿天烏雲開了,星秀密密麻麻擠在頭頂上,看上去像是撒在月糕餅上的芝麻。我們這些人已經走到了村口,離廣林家有裏把路遠。大家邊走邊扯談,有人講玉嬌要享福了,享什麽福?廣林這樣的屎肚大花,看到都嘔血,無非一個大隊書記,吃穿要鬆沙些,她的苦還在後頭呢!講著講著,小梅的鞋帶扣鬆了,她去係扣子,卻發現村子裏一片火光。廣林家房前有棵大樟樹,火從樟樹梢杪上潑潑出,嚇死人。你梅姨一聲喊,大家全停住了腳。
“不得了,是廣林的屋著火了!快,快去救玉嬌!”
“也不曉得哪個喊了一聲,我們就都往回衝。風那麽大,好像要把身上的衣衫扯走,沙子吹起來了,打在臉上好痛。這種時候刮刀子一樣的風真是出世沒見過。我們還沒過橋,風就把火氣吹到我們臉上了。天空那麽紅,大樟樹先前還在這火裏搖著,枝枝丫丫好像演戲時畫在幕布上的背景,可等我們過了橋再一看,大樟樹也燒著了,看上去矮了一截。你說這火燒得大不大?”
“可能是前些時日旱得太久了,挨夜邊下的那麽丁點雨不是雨,是油,廣林家房前屋後又堆滿了鬆木材,聽講是他用車從林場運來的,不要錢的。他那房子快給木柴埋住了。這下可好,火一燒起來就把房子給吞了。火從哪邊燒起誰也不曉得。聽一個撿糞的老伯講,好像還聽見了廣林家前麵那個老婆生的女兒的喊聲。他還沒跑過曬坪,火就已經上了房梁。過了一會兒,火舌又舔著了前後兩邊瓦簷下的木材。這下可不得了,廣林家院曬場上幾千斤木材全燒著了,要不然怎麽能把大樟樹引著呢?你說那晚風大不大?大樟樹有六七層樓那麽高,風硬是把火舌卷上去了,再由上往下燒,奇不奇?也是廣林造多了惡,他和他的二個崽一個女全燒成了焦炭,縮得那麽一丁點,哪還有半點人形?你說怕不怕?沒卵怕!都不像人了還怕什麽?你問問大家,我們有誰怕了沒有?不信?你問雪姬嫂和小梅好了。她們雖是大城市來的,見過世麵卻膽子小,連她們都不怕,我就更不怕了。那幾塊炭精還是我給放在床單上兜起來的呢!”
給姑姑送親的人是發親的第三天回來的,回來時群情激動,一進村口就讓人感到出了大事,因為跟她們一同來的還有許多陌生人。一問,果然是出了事。多嘴的老泉代表眾人在許多天內不斷地向不同的人敘述。有一次他甚至對著我和小文這些卵鬼也講了一遍。他口才好,話說得順溜,更難得的是他講得繪聲繪色,我們這些細伢崽簡直是百聽不厭。這樣的結果是我們可以異口同聲、一字不差地將剩下的故事背誦出來:
“奇了怪了,嘖嘖,玉嬌的屍體卻沒在裏邊,聽公安局的人講,已經證明了她不在裏邊。從哪裏看出來?玉嬌的牙齒唄!她的牙不是往外呶的嗎?那幾塊炭精他們驗過了,沒誰有這樣的牙齒。李廣林的金牙?好像還在嘴裏吧。他那是真的金牙!真金不怕火煉,總不成火一燒就化了?你不用問,那牙肯定在。嗨,你講對囉,當時亂糟糟的,出了這麽大的事,嚇也嚇死了,哪個還會記得去撬他的金牙?虧你哇得出口。我們當然是去找玉嬌了,可房前屋後都沒有,後來聽公安局的人講,他們在糞寮裏找到了一個陶瓷油壺,估計是有人放的火。現在公安局正在找油壺的主人,找到了主人也就找到了凶手。不過那種東西哪家都有,就是那種有提手有嘴的陶壺嘛!我們哪家沒有呢?裝水酒、裝燒酒、裝油、裝醋,都用這個!還有啊,公安局的人從下坎的地方找到了一隻玉嬌的鞋,就是那種塑料底黑平絨的北京布鞋,看樣子她逃走了。這火是不是她放的?誰也搞不清。就是公安局的人也不一定講得明白。他們現在在找玉嬌。”
這是老泉敘述的下半段。當我們能夠一字不拉的背誦這段話時,公安局的人已經挨家挨戶查問過油壺的事兒了。那幾天,我和小文經常做噩夢,有幾次半夜我“霍”地坐起來,怔怔地盯著黑暗的牆角。我似乎看見福祥在得意地笑,腳下是幾大塊“木炭”一樣的醜物。
“啊……啊……”
我拚命地喊叫,可嗓子卻像被軟木蓋給塞住了,用了那麽大力氣吼出來的聲音被憋回肚。我喘不過氣來,手腳亂蹬,不一會兒把媽媽給踹醒了。
“哎喲,你這個妹仔,歇眼的架勢就像一把大馬刀,橫來豎去不講,現在還坐起來發蠻,快歇快歇!”
媽媽那些天累壞了,不單單是生產隊裏的事,家中也有許多事要她做。擔水、劈柴、做飯、洗衣、喂豬、養雞、澆菜,還有縫補衣褲,再加上她有那麽多材料要寫,媽媽疲憊極了,人黑瘦了許多,夜晚腦蓋挨到頭錘就響起了輕輕的呼嚕,所以媽媽不知道我已經在黑暗中坐了蠻久。當她摟著我並輕拍我的背時,我不由得抽泣起來。
“媽媽,我想奶奶!她什麽時候能回來啊?”
我多想把福祥那天來家裏的事說給媽媽聽啊!可現在死了那麽多人,阿林和夏發幾乎每天都到家裏來要我和小文發咒誓守密,我哭了一會,最後說出的卻是這樣的話。
當然,這也是我的心裏話。我的確在想奶奶。因為奶奶又被大隊民兵抓去了。一同抓去的還有梅老伯。雖說我那時候小,但我已明白奶奶是地主,而地主理所當然是要做壞事的,那陣子廣播上經常講哪裏哪裏的地主搞了變天賬,奶奶一直很害怕。她原先是認識字的,可後來她見到紙筆都怕,更莫說寫字了。她怕人家說她搞變天賬。可是,她最後還是被抓去了,原因是出了李廣林家的滅門慘案。聽講全公社的地富反壞右全關在大隊的禮堂裏。公安局在查凶手。我曾在那個禮堂裏看過《新聞簡報》,裏邊又高又大,跟媽媽以前在縣城時演戲的禮堂差不多。媽媽說那些地富反壞右在禮堂裏受餓挨打,奶奶肯定好不到哪兒去,我怎麽能不想她呢?
“妹,莫咯多心。大人的事你莫記掛。快歇,明朝還要帶弟弟去割豬草,曉得啵?”
媽媽的聲音聽上去很清醒。她似乎憋了一口濁氣,一邊輕輕地拍打著哄我入睡,一邊將氣從鼻子裏緩緩地舒出來,聽上去好像有一隻單車輪胎漏氣了,但那聲音是如此均勻、溫馨,我那顆懸在嗓子眼上的心慢慢放了回去,緊接著睡意襲上來,我又沉入了夢鄉。
那一夜我不斷地夢見那隻油壺,夢見它躲在我家的南瓜架下偷偷地長大,開始隻是一個南瓜那麽大,到後來卻長得像禮堂那麽大,油壺肚子上還開了扇巨大的門,我看見奶奶、梅老伯全關在門裏邊。我拚命地朝那扇門跑去,可門卻像天上的月兒似的,你走它也走,怎麽也追不上。奶奶的臉漸漸不見了,然後我發現福祥抱著姑姑站在油壺蓋子上。那油壺這時已經高聳入雲,可奇怪的是,隔著雲彩我卻能清晰地看見福祥星星般的眼睛,還有姑姑出嫁時的花衣裳。那上麵的花朵在日光下鮮豔欲滴,姑姑的臉也有紅似白的,就像盛夏時剛摘下的水蜜桃,嬌嫩得捏一下就出水。
忽然,福祥和姑姑鳥兒般從油壺頂上飄落下來。他們直直地往我頭頂上砸,我張著雙手要去接他們,可他們落到柿子樹梢上時卻突然雲一般往遠山飛去。我哭著喊著去追,耳旁掠過一陣陣嗡嗡的話語,眼睛被越來越皓的亮光晃得亂冒金星,倏地,我醒了過來。
這時的夜應該很沉了,我正對著的那扇木窗透出一方墨藍的天空,上麵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像是媽媽打瞌睡時的眼睛。牆根和屋外的菜園子裏,不知名的小蟲在唧啾。山背的樹林中,偶爾也有夜鳥的咕噥聲傳來,還好,貓頭雕這會子沒叫,它的叫聲最難聽了,“嗚……啊”“嗚……哇”的,像是一個丟棄在山窩裏的小毛頭,夜半聽得人汗毛倒豎。我愣怔了一會兒,忽然想撒尿。我溜下高高的床托,腳還沒觸到地,人就徹底清醒了。
媽媽不在床上!
我急得正要喊,這時卻發現有一縷光線從半掩的房門那兒透進來,看上去好像晾曬在太陽下的一束新麻,而這“新麻”的一頭還穿過蚊帳落在我的枕頭上,莫非我剛才在夢中看見的就是這亮光?
媽媽可能去糞寮了,她很愛幹淨,從來不在屋裏屙夜屎,不過以往她都會叫我起來做伴,這次怎麽一個人去了呢?膽子也夠大的。
“……你,別這樣,真的,再不停手我就喊了!”
突然間,媽媽夾雜著怒氣的聲音從門縫裏飄進來,我腦瓜裏掠過一個令人興奮的想法:是奶奶還是爸爸回來了?最好是爸爸回來了,他應該會給我們帶一些禮物的。馬上要過八月半了,他起碼會帶幾個阿林家那樣的月糕餅來香我和小文的嘴巴?這時,我聽見有個男人在隔壁講話呢!
我躡手躡腳地出門,眼睛一下子被大板樓梯旁邊伸出的那枝火吊給晃住了。男人還在說話,好像是在廚房,但我的高興勁已經被一種隱隱的疑懼代替:說話的男人絕對不是爸爸。爸爸的聲音低沉飽滿,聽在耳朵裏很舒服,而這人的嗓子尖而高,好像一塊邊緣沒削幹淨的木片,毛刺刺的挺紮人。
“……楊雪姬,你做什麽俏?你們唱戲的戲子有幾個好的?別在我麵前裝正經了。說句老土的話,我搞你跟你老公搞你哪有好大區別……起碼你婆婆馬上可以放出來,以後的運動我也關照你,讓她少挨點打,還有你老公,他不是關在柴灣林場麽?那兒的場長我認識。我能讓他調回大隊的香菇場,離你屋下隻有十幾裏路,夫妻團圓全家團聚,還不好麽……”
說話間就響起了媽媽的小聲怒罵和掙紮聲,接著是板凳摔倒的乒乓聲。我也顧不得偷聽,口裏喊著“媽媽”,這邊從巷子門後抽了根平日預備好的木棍,劈劈啪啪地衝了進去。
廚房裏,媽和一個高大的男人正在扭打。媽被男人緊緊摟在懷裏,一隻手被男人捉住,另一隻手拿著涮鍋用的竹筒掃,拚命地要敲男人的頭,可男人個子比媽高出一大截,媽不但打不著他,那男人還將他的臭嘴貼到媽媽白皙的脖子上,另一隻手在媽胸前亂摸。我的出現顯然讓他吃了一驚,就在他抬眼看我時,媽一扭身從他的魔爪中逃脫,蒼白著臉跳到了我這邊。我手上的木棍準確無誤地敲在了男人頭上,氣得他衝著我瞪眼睛:
“小鬼頭,你找死啊!”
“你是流氓,不許你動我媽媽!”
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扯著嗓子喊起來。夜是那樣的寂靜,我的聲音在不知何時刮起的山風中打著旋,男人的臉“唰”地變了色。媽不知為什麽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男人走過來,一股濃烈的狐臭熏得我險些想嘔,這時我已認出他就是前幾天帶隊搜查福祥的公社革委會劉副主任,阿林說他的外號叫著下流主任,看樣子當真是個壞蛋。我恨恨地瞪著他,下流主任同樣瞪著我,臉色鐵青。
“好,楊雪姬,你養了個好女兒,像你一樣好。我看有你的好日子過。”
他從我們麵前走過時,我感覺到媽的身體在顫抖,斷線珠子般落下的眼淚打在我蓬鬆的亂發上發出“簌簌”的聲音。
“順便告訴你,你寫的那些材料已經轉到了我手裏。本來嘛,像你這種情況可以回到房產公司去,也可以保住全家人的商品糧,不過我看你改造得還不夠,估計又要推遲幾年囉。”
下流主任走到門邊停住了,看著媽媽。他顯然在等媽一句話,所以臉上才會有那種期盼的神色。我捏了捏媽媽的手,提醒她千萬別上這狗人的當。媽也捏了捏我的手,然後冷冷地道:
“謝謝你,劉主任,我們再等幾年也不遲。黨的政策擺在這兒,不是哪一個人說不落實就可以不落實的,我不怕!”
媽媽的聲音低沉有力,它們像巴掌似的打在了下流主任的臉上,他的臉驀地黑得發藍,兩隻狗卵子一樣的眼珠掠過明顯的惱怒,可不知為什麽,他的喉嚨裏卻響起了嘎嘎的笑聲。
“好,好!你楊雪姬見過大蛇屙屎,懂政策,什麽也難不倒你,那你就等著瞧,我看哪——”
他瞥了一眼快要哭的我,惡狠狠地道:
“你這個女兒隻有一輩子在這兒搞泥卵,嫁給打石佬人家還要挑挑揀揀呢!什麽了不起,地主婆!”
下流主任說罷揚長而去。我抬眼看著媽媽,發現她眼中的淚像旺火炙烤下鍋底裏的那點殘水,已化成蒸汽嫋嫋散發,一雙黑沉沉的眸子在昏暗的燈光下亮得出奇,比天上的星宿還要亮。
“……我敢打100個賭,那火就是福祥放的。”
“我想也是。”
……
又是一個白天,阿林、夏發和我三個人坐在苗竹窩的一塊空地上,憂心忡忡地談論著那件至今餘波未消的大事。天哪天,死了四個人,其中有三個是廣林的小鬼,還有姑姑下落不明,這樣的事在龍女村人看來已經是天大的事了。所以盡管挨家挨戶都要搜查,每個人都得回答問題,有一次工作隊甚至把全村人叫到曬穀場上,讓大家辨認下流主任手中那隻已經有點破損的陶壺,還說隻要說出了這是誰家的東西,提供消息的人可以從工作隊領到十元錢。十元錢在那時無疑是個大誘惑,那一刻,站在隊伍外圍看熱鬧的我、阿林、夏發臉上變了色。還好那天小文發燒,正躺在家裏的竹床上睡覺,不然他隻怕要被曬場周圍那些民兵手中的鋼槍嚇出尿水。
“不要怕,我家那壺沒哪個看過,是放在屋角裏不要的。我那天裝油時才找出來的。我娘和我爸也不知道。他們倆是糊塗蛋,經常不認得自家的鴨嬤雞婆。我爹一有空就坐在屋裏寫什麽劇本,我娘呢,她倒很會擺動作,擺得很好看。”
這話阿林在曬場那兒可不敢說,現在坐在苗竹窩裏,四周都是密森森的竹林,竹蔭遮天蔽日,連空氣都是綠的,但竹林裏卻難藏住人,我們六隻眼睛不停地打量著周圍,突然間覺得那些一根根壁立直的竹子真可愛,要是它們將葉子長在根部或是半中間,人們可以藏起來,我們可不敢這麽說話,現在沒事,我們放心地說著秘密,感覺自己好像電影裏的八路軍。
“我就怕小文瞎講。”
阿林瘦了,兩隻烏溜溜的眼睛這會兒大得像牛眼。
“我用毛蟲嚇了他,還告訴他樓梯下麵埋著死佬,他應該不會講。”
我維護著小文,因為夏發已經說過要拿死蛇放在小文脖子上,那我可不情願,我寧可用自己的方法來封他的口。
“福祥沒死,玉嬌也沒找到,你們說他們會不會回浙江去了?”
夏發望著竹梢,神情飄忽地問道。
“那樣最好,福祥是個好人,玉嬌也好可憐。我們求菩薩保佑他們不要被抓住吧?”
阿林說著跪了下去。夏發撓著圓乎乎的腦袋奇怪極了:“在這兒拜?菩薩又不在這裏,他哪兒看得見啊?”
“噓,可不敢這麽說。我奶講啊,舉頭三尺有神明,菩薩每時每刻都在天上看著我們,快跪下吧!”
他這麽一說,我和夏發趕緊跪了下去。我們倆不約而同地先瞄了會兒彼此的頭頂,然後才學著阿林的樣,深深拜了下去。當我的額頭觸到地上潮乎乎的落葉,嗅到那股略含土腥的芬芳時,眼淚倏地湧了上來。
真的,我好想姑姑。想到姑姑和福祥有可能埋在不知何處的土裏,我又覺得腳下的泥土有些邪氣了。
“我們許個願吧!這樣合著手,眼睛閉上,在心裏默默地求菩薩保佑。”
阿林的奶奶是全村有名的居士,她一年365天吃長齋,從不殺生,這一點和春秀嬸嬸一樣。阿林和奶奶感情很好,他奶奶常帶著他翻過牛頭寨到鄰縣的安息鎮廟裏求神拜佛。那個廟我去年跟奶奶去過,小小的,貝殼似的緊緊攀附在陡峭的石山上。椒紅的牆、黃色的琉璃瓦、綠色的簷和柱子,還有金色的佛像,佛堂裏幕布般垂掛著的大紅幔障,繚繞如雲的香煙、洪亮而又憂傷的鍾聲、蛙鳴般的木魚聲,還有那兩個齒落步搖的老和尚呻吟般的念經聲,這一切都使我對廟堂有了一種夾雜著恐懼的崇拜,安息鎮的小廟也因此畫一般銘刻在我腦海裏。可惜那座廟上半年給紅衛兵們拆了大半,不過聽講佛像還保留了,因為拆廟的當日有紅衛兵摔斷了脖子,當地的老俵拿家夥和紅衛兵幹仗,紅衛兵隻好抬著傷員撤走。阿林奶奶聽到拆廟的消息後哭腫了眼睛,從那日起,他奶奶就天天在家裏燒香念經,所以阿林懂得許多這方麵的事。
“許什麽願呢?可以隨便許嗎?”
夏發從沒去過廟裏,不懂規矩,阿林還沒來得及回答他,我們耳邊驀地響起了幾道清脆巨大的響聲,這聲音那麽銳利,猛然間炸開,濃濃的竹蔭網似的被撕了一道裂口,白灼灼的陽光潑下來,染得我們渾身發白。
“是槍聲!”
“是楊梅坑那邊傳來的。”
阿林和夏發箭一般地從竹隙中射了出去。
當我趔趄著跑出苗竹窩時,我看見全村老小都在往槍聲響起的方向跑去。我在人群中看見了媽媽和梅姨,她們的黑發揚著,衣襟飄起來,看上去像是電影中的一個慢鏡頭,美麗而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