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一章

  也許是因為那個春季的緣故,童年的某段歲月在我的記憶中像油畫一般斑斕、絢麗,可湊近細看時,卻又有些模糊的蒼茫。我時時迷失其中,體味到一種繁雜的痛楚。在那漸行漸遠、日趨漶漫的歲月裏我徜徉、尋覓著,左衝右突地終於撕破了歲月迷霧的一角,窺見了那條從縣城通往父親老家龍女村的山路。山路足有八十裏,如扭動的小蛇,鑽過深山老林,爬過圳溝峭崗,那種蜿蜒曲折與崎嶇似乎含有幾許針對人類的敵意和陰謀,但山路兩旁卻像媽媽劇團裏的那個幻燈機映出的畫麵,不時撲閃出各種嬌憨、濃烈的色塊,妖冶地豔麗著,把人疲憊的雙眸點亮,所以這山路又像是一條綢帶,飄在我童年的天空,它舞得那樣輕盈高妙,濃綠中微露一點灰色直接遠方湛藍的天際,天邊是白得耀眼、具有透明質感的雲朵,它們蓮花般綻放著,綻放在那個美麗而又布滿憂傷的春日裏。

  那天,六歲的我、四歲的弟弟小文隨著媽媽下放了!

  我們是半夜起程的,雖事隔多年,仍記得夜空如絲絨般柔滑,深沉得接近墨黑的藍色是那樣濃稠,繁密的星星布滿無垠的天空,我們一行十幾人在那樣的天幕下行走,仿佛被一片綴滿鑽石的帷幕包裹著,有種奇特的感覺。置身於這種華麗的黑暗中,媽媽的悲傷似乎消減了一些。當我們走出縣城那條唯一的、破敗的、牆上貼滿嶄新或殘破大字報的街道,即將融入鄉村更為純粹的夜色時,媽媽沒有回頭。挑著家什用具的腳力們如擔枷的老牛,隻知一個勁地往前趕,隊伍很快就從街燈投下的黃色光影裏消隱,這時我聽見小文打起了輕快的小呼嚕。他蜷在一隻籮裏,姿勢很不舒服,扁擔那端的籮中是媽養得半大的一隻架子豬,正哼哼唧唧地竄著,幸虧挑小文的玉嬌姑姑有經驗,否則這小豬準會把她拽倒。

  “死豬!”

  從龍女村來的玉嬌姑姑是我家鄰居。她的爹爹是生產隊隊長花鼻公。姑姑身體強壯,挑起東西來輕輕飄飄的。她罵著跳過一個坎,兩隻籮跟她背後的辮梢一起擺出道優美的弧線,接著她就消失在那黑暗中,仿佛一個魅影。我停住腳,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我驚奇地發現縣城睡著了,黑黝黝的宛如一隻安然入夢的大胖狗,蜷在四周的群山中。僅有的幾盞路燈亮著,仿佛疲憊的眼睛,它們在夜風中輕眨著,看上去有幾分淒涼。一陣風來,有幾張大字報的碎片被吹到我腳下,它們回旋著如蝴蝶翩飛,而那盞最後的街燈則是黑暗與光明的分界線。我站在光線的最盡頭,隻要輕輕躍過那道坎,那種昏紅的明亮便被拋在身後。我忽然間對那片莫測的黑暗充滿恐懼。這時梅姨趕了上來,放下擔子把我抱到了坎對麵。驟然襲來的黑暗使我本能地轉身麵對街燈。我看見梅姨的臉夜合花般美麗,而她清甜的氣息仍沾在我的頭發上,讓我想起住房前麵院坪上那幾缽一到熱天就星星點點地白著的茉莉。

  “天紫,快走,媽媽在前麵等你呢!”

  跟在梅姨身後的是莫叔叔,他是南昌下放知青,就住在奶奶那幢老房子的樓上。由於這層關係,我對他倍加注意。但莫叔叔對我不感興趣,他幹什麽都愛跟梅姨在一起。莫叔叔瘦瘦高高,一張臉也是細細長長,上麵架著副大眼鏡,眼鏡下是一個有些塌的大鼻子,鼻子下頭的嘴唇很厚實,看上去有些醜。尤其是他和梅姨站在一起時,簡直像個陪襯人。梅姨身段窕窈,眉眼俏麗,皮膚賽雪,笑時嘴角邊兩個小酒窩,特別耐看。難怪莫叔叔走路不看腳下,一雙眼睛總盯在梅姨身上,梅姨偶爾會惱他,不過也隻是朝他撇撇紅潤的嘴唇,嬌嬌地哼上一聲而已。

  “梅姨是個靚妹仔。她爺是現行反革命,也是從南昌那邊下放過來的。”

  那天我是第一次見梅姨,一見到她我就喜歡上了她。其實在這之前我已多次聽媽媽說起過她。媽媽又是從奶奶那裏聽來的。幾個月前奶奶和我們一起住在縣房地產公司的宿舍樓裏,為我們做飯、洗衣服、接送我和弟弟上幼兒園,可後來她和媽媽大吵了一架,接著她就收拾東西回鄉下去了。走之前她摟著我哭,說媽媽是壞人。

  “……明曉得樹生是單傳,家中又隻有小文一個男丁,還要去引產。這不,引下一個帶把上牆的來了,她這不是造孽作惡嗎?”

  奶奶說的話我不太明白,但我估計這與媽媽那次上醫院有關。媽媽從醫院回來後在床上躺了一天,好看的臉變得枯黃。爸爸那段時間已經被管製,每日都要按時到單位報到,他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臉也掛得越來越長。媽沒上醫院之前爸和媽總是咬耳朵,講悄悄話,可那段時間爸爸也學奶奶的樣不理媽媽。後來我聽人講,本來我又要有一個小弟弟的,可媽媽自作主張把他引掉了,爸和奶奶為這事生媽媽的氣呢!媽其實也氣得苦,她經常一個人在夜裏哭。她哭的時候喜歡把門窗都關攏,背對著我們,也不出聲,就那樣讓眼淚靜靜地流,可有一回媽哭出了聲,而且是摟著我和小文一起哭的,結果把我們倆也引哭了。媽小聲告訴我們說,我們被下放了。我和小文對望一眼之後,卻抹幹眼淚偷笑起來。在我們印象中,下放蠻好玩的。媽原先劇團的老同事有好幾位下放了,後來我們在街上碰見他們賣燒草,不但裝束變了,人樣子也變了。他們的細鬼更好玩,臉上烏烏塗塗的,手裏不是捏塊黃泥就是拈著枝野花或是菜花,看到熟人就大叫大笑,比在縣城時野多了。問他們,說鄉下除了沒好吃的以外,什麽都比縣城好,可以到田溝捉泥鰍,上樹掏鳥蛋、下圳抓青蛙,在塘邊撈蝌蚪、在草叢裏捉螞蟻,有趣得很,所以我和小文才會那麽向往下放。

  “唉,你們這些大細崽啊,不曉得苦喲!”

  媽後來總這樣感歎,每次不是摸著小文的臉就是撫著我的頭,聲音裏有種東西讓人聽了鼻子發酸。

  下放很苦嗎?為什麽隔壁餘大叔家不下放?我們下放去哪裏?

  那段時間隻要得空,我和小文便會用這些問題不斷地騷擾媽媽。媽告訴我們,下放是種政策,而我們家下放是因為爸爸打了右派、奶奶的成分是地主,下放之後我們天天勞動,思想就會越變越好。至於下放的地方,由於媽媽找了熟人,管事的人現在同意我們回爸爸的老家龍女村去,那兒有奶奶,盡管奶奶前段時間是負氣走的,可她到底還是奶奶呀!

  下放這件事就這樣突然地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當我站在那個春夜最後一縷燈光下時,一些繁雜的思緒跑馬般從我腦海裏掠過。那一刻,我明白自己一家其實是被身後不遠處的那個小縣城拋棄了,正像幾根鳥的羽毛,緩慢地墜落到生活得更底層。而那條盤旋、曲折的山路,就似一條鎖鏈,將我們與不幸牢牢地拴在一起。當黑夜退去、朝陽當頭時,我發現那條山路是那樣的漫長,仿佛永無盡頭,翻過一道坡爬過一道梁、越過一條河,明明消失在綠樹叢中了,可拐個彎又見它藤般懸在對麵的山頭上,讓人眼睛發花。我們艱難地走著,喘氣聲腳步聲越來越沉重,剛開始還吸引我和小文注意的雲朵、雉雞以及那叢叢簇簇、不絕於路的各色野花,還有海般無邊無際的樹木統統退隱到腦後,我們幹燥的嘴裏發出輕微的呻吟,臉上的神色痛苦而無奈。春陽似在捉弄我們,它透過樹隙調皮地灑下一些光斑,這光斑使我們成了一群華美的山豹,可我們的步履卻如笨牛,半天抬不動腿。媽的楊柳細腰在重壓下幾乎折斷,粗壯的姑姑皺起了眉頭,梅姨秀麗的臉上也不再有那人見人愛的桃紅色澤,就連那頭一直鬧騰的小豬也倦了,響起了鼾聲,而小文因為一步沒走,坐在籮裏一個勁地嚷P股痛,可當媽說讓我坐一會兒、他走一會兒時他又不肯了,兩隻胖嘟嘟的小手緊緊扒著籮筐邊,黑白分明的大眼裏滿是警惕。我委屈地哭了。哭那些無窮無盡的山,哭這條延綿不絕的路,哭我那雙越來越疼的腳。我吵著要媽媽返回縣城,媽不理我,我賭氣返身撒腿就跑,結果被惱怒的媽抓到,甩手就給了我一個重重的耳括。

  “雪姬姐,莫打天紫呐,她好懂事的,不要說她行得腳疼,我們行慣了的也腳打泡呢!”

  姑姑上前把我抱走,我看見她走路時嘴角微咧,眉頭微鎖,估計也腳疼。因為她的草鞋底已經走爛了。姑姑的心真好,一直把我抱下了山,送到七渡水的風雨橋上,這才返身去挑小文和那頭豬。

  七渡水的風雨橋是我童年記憶中似真似幻的一個景物。群山峻嶺中一條湍急的河流排空而來,飛濺的水花湧起千堆雪,把兩岸葳蕤的樹木映襯得愈加翠綠。就在這樣分明的綠與刺目的白之上,橫跨著一道重簷疊瓦、雕梁畫棟的風雨橋!風雨橋那時剛油漆過,椒紅的柱子錯落有致地一根根排開,柵欄旁一溜斜斜的美人靠,中間還有幾個圓形的板窗,板窗、房梁上繪著精致的彩畫,上頭的花鳥蟲魚在這幾近永恒的寂靜裏兀自鮮活、燦爛著,整座風雨橋看上去就像一座古老而又鮮麗的戲台。橋下,不知流了多少年的河水喧嘩著湍急地流過,濺起的白色水花被墨綠的底襯著,越發潔白了。水花變幻著形狀撲向兩岸犬牙交錯的山石和斜長的樹木,接著以一種碎玉的形狀散布在純淨的空中,折射出太陽的光輝,彩虹便在這雨霧中時隱時現著。那些從樹叢裏撲騰出的鳥兒被雨霧打濕了翅膀,眼看就要墜入河中了,卻又振翅飛了起來,眨眼間就消失在萬裏雲空。我們每個人都被風雨橋的美震撼了,大家感覺到快樂一點一點地重又回到了心中。我們在那兒吃了半頓,聽梅姨和姑姑唱了山歌,見到了媽在一邊暗自垂淚,最讓人難忘的是我們看到了麻風佬。梅姨告訴我們,過風雨橋往左,是去龍女村的路,往右則通往麻風寨。麻風寨裏住著全縣的麻風病人,所以梅姨不讓我喝風雨橋頭茶桶裏的水。她聽講有些壞心眼的麻風病人路過時會往裏頭吐口水,嚇得我趕忙蒙住了眼睛,生怕會見到歪鼻子爛眼睛的麻風佬。說也怪,我剛把手拿下,姑姑就叫喊著朝橋那端衝去,一邊跑一邊做手勢,似要阻止什麽人的到來。循著她的背影望去,我不由“呀”地大喊了一聲。

  “姐,麻風佬也。你看他全身包起來了,臉也裹住了,不曉得還有鼻子不?”

  小文眼尖,瞅見後大聲地叫嚷起來,我沒理他,撒開腿一口氣飛跑過去,正好看見姑姑用紙把麻風佬給她的二塊錢包起來。

  “這是世風老爹,村裏老泉的爺佬。老泉個子大,今日本要來挑擔的,可他娘佬啞婆病了,他走不開。世風老爹想回村看啞婆,醫生不讓他出來,這二塊錢是捎給啞婆買藥吃的。”

  姑姑說著小心翼翼地把錢塞進腋下的衣袋,一邊解釋著。想到姑姑等下要用手摸我們,我趕忙建議她去洗手,姑姑鼻子裏“哼”了一聲,這邊不在乎地將手往衣襟上一擦,挑起擔子噔噔地往蹬上攀去。腳力們不太情願地跟在她身後。也許是走得累了,也許是蹬太高了,腳力們先後喊起了號子,“喲……”“杭唷”的聲音順著石階水般往下淌,其中又間雜著小文不成腔的歌聲。這些聲音流到山窩裏時,不但散發出陽光的芬芳,好像還染上了葉子的青綠、花的繽紛,更奇怪的是媽聽到這些聲音後居然怔怔地住了腳,接著撩起衣襟抹開了眼淚。

  我那時坐在一根樹樁上歇息,一綹春陽在我麵前畫下斑駁、美麗的圖案,凝望著媽窈窕的背影,眼前倏地閃現出媽穿著大紅綢衣、黑綢褲子跳扇子舞的風姿。媽在縣采茶劇團工作了多年,去年才從那兒調到縣房產公司。媽的美貌聞名遐邇。即使搬到房產公司住了,還是會有人專程來看楊雪姬。為此爸爸沒少和媽媽慪氣,奶奶也不高興。隻要媽變個發型,換件稍微顯眼些的衣服奶奶就要和媽吵口,這時媽就會私下裏罵奶奶“死老太婆”,奶奶也罵媽作俏,接著二人幾天不說話,但事照做飯照吃,在外人麵前同樣有講有笑,外人一走她們又各自扳起了臉孔,真是奇怪。

  前段時間奶奶從龍女村下來看我們,爸爸那時已被管製勞動,而且馬上就要去修水庫,臨走前他把媽和奶奶的手硬握在一起,然後伸伸舌頭齧齧牙,說她倆應該唇齒相依,還說今後隻要聽說她們倆鬥氣了就不拿生活費回家。媽一聽又哭了。我知道為錢的事媽老和爸爸慪氣。聽奶奶講,爸爸打右派以前工資在全縣數一數二的高,打右派以後每月隻有15塊錢,由於他多數時間在公社,這些錢他自己要吃要喝,剩下的能夠拿回家的也就屈指可數了。我們姐弟倆幾乎全靠媽媽養活。記得那夜媽躺在床上喃喃自責,說她前世造了惡才會這麽命苦,奶奶明明聽見了卻不搭腔,但不一會兒我聽見她倆在啜泣。我的心倏忽間沉重起來。好在那夜的月亮那麽圓那麽大,白晃晃地嵌在窗戶上,仿佛一麵明鏡。在月輝溫柔的撫慰下,我沉入了夢鄉。我夢見老家的屋子黑漆漆的,到處是過膝的荒草,巨大的蘑菇遮天蔽日,我和弟弟站在蘑菇上絕望地喊叫……

  龍女村會是這樣的嗎?奶奶變得怎樣了?還有姑姑講的桂仙、阿林、夏發真有那麽好嗎?

  離開七渡水的風雨橋之後,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腦子裏轉著這些念頭,漸漸的腳也不疼了,隻是渾身麻木,臉和嘴唇皮好像也跟著變厚了,喘息聲越來越粗重,沒有人再說話,我們咬著牙在堅持。當我們一直走到日頭西沉、半輪鐮刀似的月亮悄無聲息地浮上樹梢時,搖搖欲墜的我終於看見了一片躍動的火光和奶奶的笑臉。我大喊著撲進了奶奶的懷抱,聞見了她身上濃濃的樟腦和些許的汗味,我繃緊的心鬆弛下來。接著好多人圍上來噓寒問暖,奶奶把我放在椅子上,立馬就有兩個大細崽端水送飯過來,我猜出臉黑的是阿林,細瘦的叫夏發,我喊了他們一聲,他倆羞羞地笑著跑去了。我胡亂扒了幾口飯,臉腳也沒來得及洗,眼前的景物就飄浮起來,我在椅子上睡了過去。夢裏我變成了一隻長著藍羽毛的鴿子,在龍女村的上空飛翔。我發現龍女村是那樣的可愛與美麗,仿佛一幅畫,又似一首歌,緩緩飄散出令人心醉的氣息。

  龍女村的確是座小而美麗的村莊。四周的群山高大巍峨,可由於山腳下長著柔美的毛竹和油茶樹,這些山看上去也就沒那麽壓抑了。南方的竹呈現出一種特別的青翠,它們染綠了天,染綠了雲,便連空氣也閃爍出綠的色澤。這樣一來,那零星散落在翠竹、綠樹叢中的白粉牆、黃土牆顯得更加奪目,仿佛幾朵形態各異的花,在安謐中默默地開放。而那些竄進跳出的細伢崽則是撲騰其上的小甲蟲、小蜜蜂,營營的忙碌中有一種掩不住的可愛。更讓人稀奇的是從牛犬山上流下的那條小河,曲折地從村中穿過,它的水是那樣的澄澈,澄澈得有時幾近於無。鵝卵石、細沙、遊魚、水草在這樣的水裏毫發可見,陽光好時可以看見石斑魚擺尾時鱗的反光。但這樣的水隻要遇見大些的石頭立馬就活潑了,像女孩子一樣發出調皮的輕笑,簇簇水花猶如拽動的白裙,讓人產生種種美妙的聯想。石頭多了,河水的笑聲便成了歌聲,它們不知疲倦地喧嘩著、鬧騰著,卻會因為地勢的突然平坦而倏地靜默下來。這時的小河是矜持的,它們的膚色也由此變得深沉,是那種難以形容的綠,帶著神秘的黑,波瀾不興的水麵上往往飄著落花朵朵、樹葉片片,一如美人臉上的花鈿,呈現出一種慵懶的美。這種水看不到底但卻可以照影。有時坐在河邊不用抬頭,就可以知道天上的那些雲朵變幻了幾種舞姿,樹上那隻翠鳥又梳了幾次頭,隻要低下頭我還可以在水中看見自己的臉,還有那座木橋的倒影。

  那座木橋是龍女村唯一的一座小橋,隻有三塊木板那麽寬,下麵用木樁頂著,橋倒映在河麵上時仿佛折了幾折,看上去岌岌可危。而實際上橋也不結實,走在上麵嘎嘎吱吱響,人多了還會搖晃,這時不但水在腳下流,連天上的雲都在流,我好幾次險些從上麵摔下去。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偏愛這座橋。因為橋那端通往墟上,橋這端是我家。不過過了橋得走一段田埂路,路邊有密不透風綠葉黃竿的鳳尾竹,風來時它們搖動起來,說不出的婀娜。繞過鳳尾竹,有一座突然出現的陡坡,坡下一條路通往上段,另外一條石階通往我家。這條石階很長,村子裏的人叫它擔水磴。擔水磴上頭,是一座高大、氣派、有磚雕和水粉畫的大門樓。從門樓進去往左,是生產隊隊長花鼻公的房子。進門樓直走、過一個大院坪是我家的屋。聽奶奶講,我家的屋是在爺爺手裏建的,原先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圍屋,圍屋高三層,頂有夾牆和垛口,四周還有炮樓,由於圍屋比較小,取了個名字叫米升圍,我們家的所在地則喚作老寨。後來因為一次雷擊,圍屋的大部分被毀,爺爺修建時便把一麵牆拆了,改成了一個形如菜刀的建築。我們的灶房是刀把,伸出去,靠近花鼻公的屋後,灶房後頭是菜園入口,刀身則是我家的正房,但它沒什麽大廳,而是從一條幽長的巷子進去,巷子兩邊各有四間屋子,新中國成立後巷子右邊的四扇門被封,那幾間房充了公,給生產隊放生產用具,巷子左邊雖有四間房卻隻有二扇門,因為有一條木板樓梯沿牆而上,所以那每一房間都有裏外間。爺爺去世後奶奶把裏外間的木板隔屏去掉,變成了兩大間,那兩大間房前麵一間住的是媽媽、小文,後頭一間是我和奶奶的睡房。木板樓梯上去則是莫叔叔的住處。

  喏,這就是我在龍女村的新家。新家火磚到頂,地上鋪著大的方磚,樓上的房間有承塵(天花板),我和奶奶的房間還有個三角形的洗身寮,裏麵有排水孔和小小的菱形氣窗。難怪奶奶要當地主呢!我們家的房子確實和村裏其他人家的不一樣。他們的房子大部分是土牆,我們家不但壘了火磚,屋裏的每扇牆都刷了石灰漿,摸上去滑溜溜的,連手指都好像變嫩了呢!

  但是,我剛到龍女村時並不喜歡我的這個家。村裏沒有電,一到晚上隻能點油燈和鬆光,無風時這光也能晃出波動的光影來,風稍一大,屋內所有的東西全變成了怪物。風若再大一些,油燈和鬆光準滅,我們便陷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耳邊還有各種淒厲、奇怪的鳥叫蟲鳴,我和小文開始時經常被嚇得大哭。特別是小文,有好長一段時間吵著鬧著要回縣城,原本把他當命看的奶奶和媽媽被他氣苦了,每人賞了他幾顆毛栗子,打得他哭出了鼻涕泡這才安靜下來。我倒還好,除了第一晚感到不安之外,很快就適應了新環境,特別是當我認識並熟悉了村裏的小朋友桂仙、阿林、夏發他們之後,龍女村的種種可愛便逐漸顯現出來,讓我陶醉不已。而和桂仙的相識,由於是在那樣一種情況下,雖時隔多年,可那天的情形卻曆曆在目,讓我時常懷疑時間的怪異和促狹。也許我從來就沒有走出過童年的那段歲月,不然那一切為什麽那樣清晰?

  那是我到龍女村的第二日,由於頭天趕路走得太累,我一覺醒來時已近中午。一夜的濃睡使我忘卻了許多事,什麽搬家、路邊的野花,還有飛翔的鷹、爬樹的小鬆鼠,統統消失得無影無蹤。跳下床之後,才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新地方。正當我傻乎乎地打量著陌生的雕花木床和高高的窗柩上那根青藤時,一隻肥碩的老鼠從我腳背上跑過,我尖叫一聲,推門就跑,不料被釘了竹板的門檻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下。地上的青石條冰涼陰濕,一方白晃晃的陽光照在巷子口,我哭了,可還是沒有人來,我便乖乖的爬起來,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一跳一跳地走到外麵。

  “哇哇!哇——嗚——哇!”

  突然,從門樓那兒鑽出個老婆子,她一頭白發亂蓬蓬的,還用一根粗粗的草繩綁著,身上的皮膚又紅又白,像褪盡了毛的豬皮,長長的白眉毛下,一雙黃黃的金魚眼怪嚇人地瞪著。她嘴裏發出烏鴉般的叫聲,張開雙手衝過來,破爛的黑衣飄起,宛如一隻大鳥。她走到草坪中央,招手叫我過去。我駭得想往屋裏跑,又舍不得馬上就走,竟迷迷糊糊地朝她咧嘴一笑。這一笑不打緊,她竟惡鷹般地朝我撲來,我躲避不及,被她抓了個正著,那十隻汙黑的指頭緊緊地扣住了我的雙腕。

  “媽也,瘋婆子!瘋婆子!”

  我掙紮,我哭鬧,可回答我的是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她把我按倒在地上,用腿夾住我的頭,又拉下我的褲子,用一把不知打哪掏出的篾片狠勁括我的P股蛋蛋。

  “啞婆,你家老泉要吃飯了,正喊你做晝(午飯)呢!”

  聽到這個細嫩的聲音,啞婆愣了愣,猛地放開手,一臉喜氣地走了。

  “她是癲婆,莫怪她哩。快起來吧!”

  有一顆頭低下來,我看見了一匹燦爛美麗的紅緞子。紅光下,一雙甜甜的、帶著怯意的眼睛在望著我。我摸著火辣辣的P股,歪扭著臉站起來,像招呼熟人一般的招呼她:

  “桂仙,我媽她們呢?”

  桂仙“咦”了聲,非常詫異。“你怎麽曉得我叫桂仙呢?”她說。“這個,我不想說,除非你告訴我我媽去哪裏了,”我的橫蠻使她不知所措,她用眼角怯怯地瞟了我兩眼,指點著上屋場的那株紅楓,“在那兒,在我屋裏。”

  然後她不吭聲了,手裏提著草籃,期待地瞅瞅我。見我不開口,她便咬咬嘴唇,細聲細氣地說:“你不講,我也曉得,是梅老師告訴你的。”

  說完,桂仙把我領到廚房,給我打好洗臉水,又幫我抹桌洗碗,我給了她一顆糖算是回報。那些漂亮的糖紙使她著迷,但她沒有立刻把糖吃掉,而是把剛舔兩下的糖重新包好,小心地放進口袋裏,說是要留給她爹娘吃。

  “那個啞婆怕你麽?”話又轉到原來的事情上去了。

  “她不害人的,她沒有癲的時候好疼我,現在她癲了也還疼我。她最疼她的老泉了,以後她要還敢動你,你隻要喊‘老泉來了’,她就會走。”

  “是嗎?”我驚訝地瞪著外麵,發現啞婆笑嘻嘻地走了。我正要問些別的,忽然從外麵傳來了一陣喧嘩,其中還有哞哞的牛叫。桂仙愣了愣,拉著我就往外跑,這時我才發現渾身跟散了架似的疼,但我不甘示弱,還是跟著桂仙跑到了院坪上。

  院坪的門樓邊聚了一堆人,其中有阿林和夏發。他們在看“戲”。“戲”的主角是金龍和桂仙的牛。金龍是花鼻公的大崽,七、八歲的樣子,長得敦實,性子蠻霸,這會兒他把牛繩係在門樓柱上,一手拿杉枝,一手拿木棍,時不時地用杉枝抽抽牛鼻子,那銳利的針葉刺得牛亂踢腿。

  “叫啊!擺尾巴啊!對,叫我‘媽’!”

  金龍猴子般圍著牛打轉,一邊大聲叫嚷。

  “你敢打!”

  桂仙撲過去,金龍靈巧地閃開了,轉到另一邊,翻動著那雙滴溜溜的大眼珠嘻嘻地笑。“少教招的!”桂仙罵道,一步步朝金龍逼過去。

  “醒什麽呀!紅毛狐狸精。”

  盡管金龍說後一句話時把嗓門壓得很低,桂仙還是聽到了。一旁的阿林和夏發,望望金龍,又望望桂仙,想笑不敢笑。桂仙定定地看著金龍,似在發呆,等金龍挪動步子,打算冷不防逃回家時,桂仙雙手一伸,來了個鷹撲小雞。金龍“哎呀”一聲,抱頭亂竄,沒走幾步,摔了個四仰八叉。大家“哄”地大笑起來。這時候,小文也從老遠笑著跑來看熱鬧。他的笑聲又亮又脆,這可把金龍惹惱了。他爬起來,抓住小文的衣服狠勁地搡著,掄起拳頭朝小文襲去。小文跌倒在地,莫名其妙地問了句“幹嗎打我?”然後才咧嘴大哭。

  “狗金龍!”

  我吼著,雙手張開,像飛翔的鷹似的低頭朝金龍撞去。金龍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架勢,竟嚇得愣住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我的頭已撞到他的胸脯上,他“呀”了聲,重重地倒在地下。

  “這叫老鷹戰鬥機!怎麽樣?”我雙手叉腰,歪起頭得意地笑了。“快走,不要理他!”一旁的桂仙突然小聲叫了起來。見我和小文不動,她忙上前幾步,扯扯我的手:

  “快跑。我看見麻子果往這邊來了。”

  說也怪,阿林和夏發一聽這話打起飛腳就跑,我還愣怔著,一個頭腳渾圓、油黑發亮的女人就滾到了我們麵前。趁她翻查金龍“傷勢”的時候,我拖起小文就跑。桂仙也跑,她人輕跑得快,一會兒就不見了影蹤。

  “就是她呀,那個地主女!她用刀,哦,不是,用木頭,用木棒砸我的頭。哎喲,我頭暈呀!”

  金龍撒開了賴。我和小文加快了腳步,眼見得再走幾步就能進家門,身後卻傳來小文的一聲尖叫:“你扯得我好痛哪!”原來是麻子果追上來了。她捏著小文的胳膊,從那發白的指尖可以猜出她捏得很用勁,但她的臉上卻堆著甜甜的笑容。她乜了四周一眼,柔聲柔氣的喊了兩句“阿姬妹子”,見屋裏沒回音,她便把臉一抹,惡狠狠地搡了小文兩把:

  “×你祖宗的,你敢打我崽,看我以後不抽了你的筋來點燈!”

  說著,她瞪了我幾眼,那多得出奇的眼白嚇了我一大跳。

  “紫妹子,你可不能太狠了,一個妹子學得這麽會打架,以後就嫁不出去了。”

  麻子果的臉色忽然和緩下來。她走到我麵前,端詳著我,慢騰騰地說。我瞧著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隻覺得她滿臉的麻子大得出奇,並且都窩著汗水,像掘了一口一口淺淺的井。

  “你在看我的麻子,是不是?我是人醜命好,不像你媽長了一張害人精的臉!”她頓了頓,出其不意地揪住我的頭發狠勁往上拔。我疼得哭不出聲,倒是小文張嘴號啕起來:

  “媽媽,奶奶,快來啊,姐姐要給人打死了!”

  說也巧,這時媽媽、奶奶,還有梅姨、姑姑正從門樓口過來。

  “女、崽,打你哪兒啦?”奶奶先奔過來,抱著小文就摸。

  “她沒打我,揪了姐姐的頭發。嗚嗚,金龍推了我一巴掌,把我的P股摔腫了。”小文委屈地哭訴著。受了驚的我,直到這時才順順當當地哭出聲來。

  “鄔金蘭,你也是有兒女的人,怎麽出手這麽狠呢?”

  媽媽拿著縷被麻子果扯下的頭發,氣得渾身發抖。她那雙黑得像夢的眼睛此刻,放著灼人的紅光。

  “是嘛,太不像話了。”梅姨在一旁幫腔,姑姑站在中間,非常為難。

  “我厲害?你家女兒才厲害呢,昨日才來,今朝就敢動拳頭,嘖嘖,搞武鬥搞到我們貧雇農頭上來了,這還了得?”

  鬥大的字識不得一擔的麻子果,說起這些話來倒順溜。媽媽冷笑一聲,招呼金龍過來。金龍的眼珠子轉了轉,撒腿往他家跑去。一邊跑,一邊喊:“天紫是用木棒打了我,我腦上的疤比缽頭還要大!”

  “我們家有教招,不會冤枉人的!”

  麻子果望著金龍的背影,有些得意地說。媽媽從上到下地打量了麻子果幾遍,輕蔑地點點頭:“這種教招確實不錯,不過先跟你說清楚,要是以後你再這樣打人,我也不客氣的。”

  許是氣過了頭,媽的聲音和神情反而平和下來,嘴角上仿佛還隱隱掛著些笑意。麻子果一看,趁機下台,她突然嘻嘻一笑,沒事地說:

  “唉,小孩子的事麽,免不了的,嘴唇牙齒還有個磕碰呢!算了算了,我是宰相肚裏能撐船,懶得跟你們計較!”

  說著,她又招呼梅姨到她家去吃番薯幹,還囑咐姑姑下午要推穀做米,然後轉身便要走。

  “媽,她嚇我,罵我和姐姐是地主崽,是右派女,還說你長了一張害人精的臉。嗚嗚,金龍的頭撞到我這裏,我都要吐血了。”

  臉上恢複了血色的小文,這時忽然捂著胸咳了起來,神色很痛楚。

  “哪兒,給奶奶看看。”

  一直敢怒不敢言的奶奶,這時急忙撩開小文的衣服來看。小文胸口上確有那麽一塊紅印痕。這一下不得了啦,奶奶跳起身直撲麻子果,活像隻被激怒的母老虎。

  “你想幹什麽?我沒空閑,要回去做事。”麻子果說著想從奶奶身旁繞過去,奶奶卻像“抓小雞”遊戲裏頭的老母雞,把麻子果這隻“老鷹”攔得死死的。

  “你想打架麽?死人,你還不過來幫忙!”麻子果有些火,衝著姑姑尖聲嚷道。姑姑望了望大家,沒動。

  “是又怎麽的?就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麻臉婆,麻子精!當初你討飯到龍女村,不是我舍些飯菜給你,你骨頭都當鼓槌了!瞎你的雙眼!”

  奶奶罵著,和麻子果扭做一堆。奶奶畢竟年老體衰,哪鬥得過力大如牛的麻子果?眼看奶奶要吃虧了,我和小文不約而同地跳上去,一個抱住她的腿,一個扯住她的手,張嘴就要咬。

  “不要再打了!”

  媽媽、梅姨和姑姑一見這架勢,趕忙把我們幾個拉起,不料麻子果爬起來後二話不說,劈臉就揍了姑姑幾巴掌。姑姑又氣又羞,眼淚奪眶而出,但她不敢哭出聲,也不敢有一點反抗的表示。

  “你這個吃裏爬外的狗東西,還不滾回家做工夫!”

  麻子果惡狠狠地將姑姑拽走了,一邊走一邊高聲地咒罵,她的聲音那樣響亮,用詞那樣汙穢,媽媽命令我和小文捂住耳朵,這時我聽見奶奶歎了口氣,媽的眼裏有暮靄一樣的愁色。原本絢爛的日頭驟然間褪去了光芒。我那顆沉浸在新奇與喜悅中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我忽然發現,龍女村的生活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麽美好。

  龍女村是一個沒有秘密的地方,到那兒不久,我就曉得姑姑和在楊梅坑那邊燒窯的浙江佬福祥好上了。他倆經常在屋後的苗竹窩一帶幽會。阿林、夏發還看見過他倆親嘴呐。福祥老是到老寨這兒來見姑姑,倒是蠻規矩的。他每次來都會挑上一擔好炭或是背捆木柴放到姑姑的窗後,然後吹一支旋律奇特的口哨,姑姑便會悄沒聲地從門樓那塊或是我家灶房這邊繞過來,兩人隔著一丈遠說話,由於聲音小,他們的頭都往前伸,看上去頂好笑。特別是福祥,個子那麽高,脖子那麽長,頭那樣往前伸時他烏黑發亮的頭發披到額前,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從發隙裏露出來,熠熠閃光。也許是常年躲在深山老林裏的緣故,福祥比姑姑白皙,加上他的高鼻梁長臉,人看上去蠻靚。

  但是,麻子果和花鼻公卻不喜歡福祥。有一回福祥來看姑姑被花鼻公發現了,花鼻公咒他“流氓”,麻子果罵他是繡花枕頭,表麵溜溜光,肚裏一包糠,還為此打了姑姑。不過那回她是在屋裏打的,姑姑委屈的哭聲綢子似的飄出了窗外,其中間雜著金嬌、金龍姐弟倆的笑聲。這時候奶奶便會自言自語地罵自己當年瞎了眼,居然去搭救麻子果這樣一個惡毒的女人。住在樓上的莫叔叔則氣憤地從大板樓梯上下來,腳步踏得山響,然後走到姑姑窗後,吹起那支爛口琴。要是梅姨也在的話,他和梅姨肯定要站在院坪上小聲而急切地譴責花鼻公、麻子果夫婦,爾後隔著窗子勸姑姑想開一些。這些人中媽最大膽,好幾回麻子果打姑姑時媽到她家去了。媽勸麻子果要積點陰德,否則會遭報應。麻子果嫌媽多管閑事,結果和媽媽吵了起來,氣得媽媽後來隻要一聽見姑姑的慘叫便氣呼呼地用手指去塞耳朵。有一回銀娥嬸嬸帶著阿林來串門,正巧麻子果又在借故打姑姑,銀娥嬸嬸看見媽的動作後笑痛了肚子。許久她才作了一個抹眼淚的手勢,細聲細氣地說:

  “雪姬啊,這事你可莫要氣,這山裏天高皇帝遠的,人糟踐起人來更厲害。這點子小事都要生氣那不是要氣破肚皮?不過她也打不了多久玉嬌了,聽講她要把玉嬌許配給廣林呢!”

  銀娥嬸嬸講這些話時正坐在灶前燒柴火,梅姨和莫叔叔在做飯。梅姨想吃辣椒,媽便從菜園裏摘了些回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熱鬧,聽到這個消息後眾人很是感慨。不料奶奶見了銀娥嬸嬸卻耷拉下一張臉,還故意把她提著的半桶泔水重重地往下一挫,結果泔水濺了銀娥嬸嬸一褲腳,奶奶非但不道歉,還說銀娥嬸嬸的褲縫太直,不像個當家主事的人,銀娥嬸嬸一聽臉變了顏色,晝飯也不肯在我家食了,拉起阿林就走,急得媽趕忙過去留她,誰知銀娥嬸嬸連她也不理了,扭著腰,噔噔地走了,背影裏透著股怒氣。媽平白吃了這一記悶棍,火當然往奶奶身上燎。

  “你發什麽神經?人家銀娥惹了你還是搶了你?每次見她都這樣冷嘲熱諷,怪不得別人要罵你地主婆!”

  媽這話一出,奶奶的聲音也高起來。

  “我就是看她不順眼,成天打扮得跟個小旦似的,引哪隻野貓發騷啊?要不是她,文心會回來搞泥卵嗎?”

  奶奶講完這句話後長歎一口氣,眼神也跟著迷朦起來,腦子裏不知轉些什麽念頭。但我想她多半在替文心大叔抱不平,她覺得文心大叔娶這個老婆娶得太虧了!

  文心大叔是阿林的爸爸,聽奶奶講全村就他家和我家最親,還未出五服。他原先在縣劇團當編劇,銀娥嬸嬸和媽一樣是演員,不過媽那時還在文藝學校,等媽畢業分配過來時,文心大叔和銀娥嬸嬸已經因為未婚先孕雙雙被開除工作。他倆結婚後,回了龍女村,當起了地道的農民,所以奶奶才為文心大叔可惜。

  文心大叔是個有趣的人,他除了不戴眼鏡、不會畫畫以外,其他方麵和莫叔叔蠻像:吹拉彈唱樣樣能幹,講西天可以講一整日,一說到下田或者上山就腦蓋疼,力氣也不大,挑水時縮著肩,看上去有些滑稽,但他脾氣頂好,對細鬼和老婆最好。村裏好多人都羨慕銀娥嬸嬸,說她嫁了個好老公呢!

  說起來這話可一點兒也不假,盡管文心大叔不太會做事,但比銀娥嬸嬸還是強多了,家裏的事全由阿林和文心大叔、阿林奶奶包了。也許正因為不做事,銀娥嬸嬸才養得細細的、白白的、軟軟的,一雙手嫩嫩蔥蔥,每日頭發梳得鋥亮,衣衫上漾著洋堿的香味,笑起來脆生生的,走起路來一擺一擺的,像風吹楊柳。老一輩的婦娘人看不慣她,暗地裏管她叫妖精,可我喜歡她。她從不打罵阿林,阿林在家還能做一半的主。她對我也好,經常給我梳頭紮辮子,還教我唱戲。有一回她還給我畫眉毛、用紅紙給我染了唇,氣得奶奶衝到她家裏去罵她。誰知銀娥嬸嬸不氣,文心大叔倒氣了,頂了奶奶幾句,奶奶從此以後提到銀娥嬸嬸鼻子裏就會哼哼地直出冷氣。

  這會子也一樣,媽和奶奶為銀娥嬸嬸的事鬥了陣子嘴,灶下的氣氛有些沉悶。還好梅姨這時起了話頭,咳著說:“巴婆,銀娥的嘴是有些翻花,不過這次她的話是真的,那天在街上我和她碰見了廣林,廣林把她拉到一旁講了好久的話,還托她帶幾塊衣料給玉嬌,聽說花鼻公已經用過他的彩禮錢了!”

  梅姨說完把辣椒鏟起,莫叔叔接過盤子,一邊迫不及待地拈了根辣椒吃,媽看他這樣子笑了起來:

  “小莫你可小心,上次你掀飯蒸蓋聞香氣,結果鼻子上燎了個大水泡,這會兒不要把喉嚨燙出泡來了。”

  “他呀,跟沒吃過東西一樣,猴急!”

  梅姨的笑罵中有股憐愛。莫叔叔唏溜唏溜地吃著,一邊發表高見:

  “你們在這兒嘮叨沒用。依我看,等哪天花鼻公麻子果不在了,讓玉嬌和福祥把婚結了不就成了?”

  “咦,這小莫好笑人,你當這是過家家呀?有那麽簡單就好了!”

  媽哭笑不得,梅姨一撅嘴:

  “我講你沒得腦筋你還不同意,這話連天紫都不會說出口的,虧你想得出來,是不是,紫妹子?”

  我喜歡聽大人講話,媽罵我是“老人骨”,為了多聽點事情,我經常自覺地攬下燒火的任務。這會兒我坐在灶門口,用火夾熟練地將灶膛內快要燃盡的柴架起當枕,再將新柴靠在上頭,柴與柴之間留出些空隙,這樣火會很旺,而且沒有煙撲出,火光一閃一閃的,摸得我的臉舒舒服服,加上梅姨這麽一誇獎,我高興得眼睛都笑彎了。

  “沒錯,我才不像莫叔叔呢!莫叔叔上樓摔了好幾跤,他不知道怎樣殺雞,那次他殺雞的時候喂穀給雞吃,再把刀扔下,把雞頭剁掉就行了,他也不知道清蒸雞要剖膛的,好笨!”

  “天紫,沒禮貌!可不許這樣說別人。”

  媽一聲訓斥打斷了我的話頭,我委屈地扁了扁嘴,想哭。媽太不給我麵子了!不過我沒哭,因為他們又談起了廣林。

  廣林是龍女村所在的大隊書記,姓李,正式名字沒幾個曉得,他小時候生過天花,長了滿臉的麻子,大家礙於他的官職,不好像喊麻子果那樣喊他,就把“麻”字拆開來喊他廣林。廣林也無所謂,哪個叫他都應。他到花鼻公家去過幾次。有一回金嬌為了換我一個玻璃彈珠特地帶我去看過他。他長得挺高大,臉像一塊用舊了的磚格,方正得起了好多角,皮膚上布滿了豆大的麻子,眉毛胡子重重的,站在那兒跟電影裏的漢奸特務一樣。他年紀跟花鼻公差不多老,大崽有玉嬌姑姑那麽大,可看見客女了,眼睛卻亮得像盞燈。聽講他搞大了不少客女的肚子,老婆氣得上吊,他的官也越做越小,從部隊裏的營長、到公社的革委會副主任,最後降職為大隊書記,每掉一級都是因為生活作風問題,奇怪的是廣林他很少為此發牢騷。要是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開他玩笑,他會嘴一撇,發出幾聲爽朗的笑,然後大聲說:

  “做官為什麽格?還不是為×!我降職了還是抵得!”

  可見廣林是見色不要命的,他因此臭名遠揚,花鼻公和麻子果真不曉得搭錯了哪根神經,竟然要把玉嬌姑姑嫁給他做填房!

  這消息雖說還沒有得到證實,但它已經在我們家引發了一場爭論。那天的晝飯很熱鬧,奶奶氣得一個勁地咒人,還說她哪怕與花鼻公吵架也要破掉這門親。媽聽了不高興,搶白了奶奶一頓,奶奶自然不服,兩人又開始習慣性的吵口,不過沒吵多久,奶奶和媽媽就和解了,因為莫叔叔吃了梅姨煸的青辣椒後放了個鴿哨般悠長、響亮的屁,這屁聲委實太出奇,大家先是愕然,不明所以,接著嗅到股淡淡的臭氣,莫叔叔惶恐地望著梅姨,結結巴巴地說:

  “不,不是我放的。”

  梅姨瞅他一眼,忽然笑得噴飯,媽和奶奶也跟著捧腹大笑。最讓莫叔叔害臊的是我和小文,我們居然每人在他P股後頭抓了把空氣讓他聞,莫叔叔的臉羞得通紅,手足無措地推著眼鏡,冷不丁蹦了句話出來:

  “你們聽,玉嬌又在哭了。”

  屋裏的笑聲戛然而止,大家臉上的笑意褪去,繼而蒙上層無奈。果不其然,那邊麻子果可能打罵了姑姑,姑姑的哭聲順風而來,在寂靜的午後顯得幽怨哀涼。

  “成人不自在哪!”

  奶奶歎著氣收拾碗筷。也許是被姑姑的哭聲給分神了,一隻青瓷碗從奶奶手裏滑下來,碎成了兩瓣。我想姑姑這會兒的心是不是也像這碗一樣呢?我抬眼望天,看見有朵雲迅速飛走了,它投下的陰影紗似的蒙在我們頭頂,天空驀地黯下來。

  “等到八月節,村邊的桂花香了,你爸爸就該回來了。八月節月兒圓圓,人就不該團圓麽?”

  剛進五月,奶奶就天天這樣念叨。那時正是農忙季節,村人個個忙得P股不落凳。由於頭上戴著地主婆的帽子,花鼻公每次總把重活派給奶奶,把她累得夠嗆。後來大隊要把上次發水衝破口子的水庫修起來,從每個村莊抽人,花鼻公又把奶奶、梅老伯和啞婆三個壞分子打發過去了。梅老伯腿腳不便被派去挖土,奶奶和啞婆挑土,每日規定要挑多少擔,挑不完不準吃飯。奶奶很要強,天天保質保量完成任務。二十天下來,她人瘦了一大圈,回到家時我們差點不認得她。奶奶那段時間夜夜做夢,一做夢就呻吟,她的呻吟聲是那樣的響亮和痛楚,把睡在隔壁的媽媽和樓上的莫叔叔全吵醒了。有一日半夜媽媽端著油燈過來,手裏拎著半瓶五加皮打藥酒。媽喚醒奶奶讓她把藥喝了,奶奶躺下去時直皺眉頭,喃喃著說挑土的那些日子天天聽見自己的骨頭在哢嚓響,以為那身老骨頭要散架了呢!然後她抓著媽的手,要她赴墟打電話到農場去問爸爸的音訊。當媽說村裏這些日子搞會戰走不開,奶奶便和媽媽嘔開了氣,指責媽根本不關心爸爸,媽媽一聽火了,不由搶白了奶奶一頓,奶奶不甘示弱,又回敬了幾句,一來二往,兩人幹開架了。那一晚她倆吵得凶極了,把在隔壁死睡的小文給吵醒了。見她們紅眼青鼻子的樣子,懵懵懂懂的小文“哇”的一聲哭起來,縮在床角拚命流淚的我這時也張嘴大哭,咿哩嗚啦的聲音仿佛一記響鑼將奶奶和媽媽給震醒,但她們還是誰也不示弱,鼻子裏哼哼著各自離去,留下一個殘缺的夜晚讓我繼續做噩夢……

  她們要是能打一架該多好啊!

  有時我竟有這種想法。

  有一天夜晚,媽躲到房間裏寫報告,我和小文在奶奶房間裏玩。青磚地麵幹淨而清涼,我們倆坐在地下,就著昏暗的燈光“抓五子”,兩人還時不時伸手摸摸被磚冰得涼涼的P股和腿肚子,感到很愜意。奶奶在納她那永遠也納不完的鞋底,聽到我們嘰嘰咕咕的笑聲,她停下手,朝我們發了會愣,突然預測性地說我長大以後恐怕會六親不認,因為我不但眉毛濃,眼毛還翹著打結,我聽了很傷心,伸手就要去拔眉毛,我才不願意讓人說我沒良心呢!奶奶見狀趕忙攔住了我,可我的心情卻突然間壞下去,躺在那兒盯著蚊帳出神。蚊帳很破了,到處打著補丁,但蚊帳上那大團的藍花仍舊怒放著,仿佛不知歲月在流逝。昏昏的燈影下,那花看似在顫動。帳子外,蚊子在唱歌,它們用小小的肢膀給我扇著風。風兒掠過,我便聞到了淡淡的香氣,那是燒艾絨的味道。奶奶納鞋底時,發出輕柔的“噝噝”聲。我猛地閉上眼睛,有些害怕。因為我腦海裏突然閃現出這樣一幅畫麵:我的眉毛越長越長,最後竟拖到了腳背,睫毛變得又粗又硬,一垂眼皮它們就粘到一起,變成一片密實的席子,擋住了我的視線。

  “奶,奶。”

  一股不可名狀的恐懼牢牢地抓住了我,我大聲地喊起奶奶來。

  “老女,怎麽啦?”

  奶奶把油燈放在床前的桌上,眼前是柔和的亮光和奶奶慈祥的臉。我從幻覺中醒來。

  “奶奶就坐在屋裏,你還怕什麽?”

  奶奶從身旁的小簸箕裏拿出剪刀,把麻繩上的結剪掉了。奶奶的臉在燈影裏散發出淡黃色的光,仿佛一塊月糕。白日裏看去有些老的眼睛這會兒卻顯出幾分清亮來,難怪阿林的奶奶說奶奶以前長得靚呢!我忽然滾到床邊,伸手將奶奶攔腰抱住。我要奶奶陪我睡覺。奶奶說我不懂事,又講媽媽沒心沒肺,成天隻曉得寫報告,卵鬼的棉鞋小了也不曉得做,害得她一把老骨頭了還要做針線,做得眼火蓬蓬出。我撅嘴不理她,奶奶吹了燈躺在我身邊,花白的發髻散開來,我嗅到菜枯的淡淡清香。奶奶打了幾聲呼嚕後突然用一種清醒的聲音再次指責媽媽不管爸爸,這回我真的有些生奶奶的氣了,便把媽媽夜晚躲在被窩裏哭爸爸的事告訴了奶奶。奶奶聽了不說話,接著輕輕啜泣起來。我也想哭,但身上突然發癢,我費勁地撓著,這時奶奶的手伸過來,在我身上輕輕摸著,一些本來癢癢的地方也不癢了。艾絨不知什麽時候燒完了,原先被熏飛的蚊子又飛了回來。它們繞著蚊帳打圈圈,嗡嗡的,聲音好響。屋外頭幾隻鳥兒唧啾不停。淡淡的月輝透過窗戶紋絲不動地印在床前的青磚上。我聽見了奶奶和自己的心跳,還有窗外青草的拔節聲。

  樓上,莫叔叔在輕輕地走動。似乎還有女人的話音。

  “奶,是梅姨嗎?”

  我小聲問奶奶,奶奶在我額上吻了一下,同樣小聲地說:“是收音機。天晚了,快睡吧。”

  雨後初晴,燦爛的陽光把草木照得熠熠生輝。受了十多日陰雨逼迫的村人看到瓦藍藍的天空後,莫不露出欣喜的微笑。隨著一陣喧嘩,曬場上、院坪裏,穀席子一張挨一張地攤開了。男人們從倉庫挑了穀子來,婦女們一躬身,把籮裏的穀子盡數倒出,在穀席上做了兩堆,金燦燦的如花苞尖尖,大家說笑著,手中的木耙推幾下,花苞謝了,但眼前很快又有方方正正、勻勻稱稱的大手帕在浮動。

  眼下,我們家的院坪上,就有十多條“大手帕”在靜靜地躺著呢。

  “打從落雨起,我們家就餐餐吃素,日日敬神,看來老天還是挺靈驗的哦。”

  夏發的媽鳳子嫂望著天,慶幸地說。她跟媽媽年齡相仿,孩子卻多得多。她16歲結婚後養了七個崽,按老古話講,她該是個福氣駝駝的人,可她的日子卻過得很艱難,七張隻進不出的小嘴把鳳子嫂和她的丈夫有寶搞得昏頭顛腦。這不,她生第七個崽剛剛滿月就來出工了。也虧得她身子骨結實,雨水裏泡了這麽多天,媽媽和姑姑的臉色都有些憔悴了,她那張圓臉卻依舊紅潤,含在小七嘴裏的奶子也是飽飽的,白得晃眼。她和姑姑、媽媽很談得來,三人說說笑笑的非常愉快。

  鳳子嫂很羨慕媽媽去過北京、上海,而她連縣城都沒逛過,說話的語調有些辛酸。姑姑的個性向來鬱悶,她默默地用攤子推著穀,攤出的穀子薄而均勻,而媽就不同了,笨手笨腳的,老是東一坨西一撮的弄得姑姑和鳳子嫂替她返工。媽有些不好意思,鳳子嫂說她見外,媽就感謝地笑。這些日子媽難得笑,我忽然間覺得媽笑起來比誰都好看。可當鳳子嫂問起爸爸的消息時,媽的臉迅速繃緊了,彎彎的嘴唇邊沒來由地多了兩道括弧一樣的皺紋。我生怕鳳子嫂再拿爸爸的話問媽媽,那樣媽媽就要哭了,還好這時小文、金龍一幹男崽子舉著馬刀呼嘯而過,把穀子踏亂了。姑姑罵著金龍,這邊忙著再把穀子弄平,鳳子嫂也過去幫忙,媽便一個人站在那兒瞅著天際的雲發呆。我曉得她在想什麽,心裏忽然煩躁起來。這日天很熱,樹上的蟬嘶啞著嗓子拚命在喊:“吃屁呀”,“吃屁呀”,吵得耳朵生繭,我拾起顆小石子扔過去,蟬飛走了。

  “天紫,有力的話莫打蟬,蟬不會吃穀。夏發、夏發,你把那根竹竿拿來,教妹妹趕雀子。這雀子一年要吃掉好幾個人的口糧呐,真討厭!”

  鳳子嫂把在遠處趕鳥的夏發叫來,不客氣地替我們倆分派任務。正在這時,傳來了幾聲響亮的狗吠。

  “汪、汪。”

  倏地,從通往楊梅坑的路口跑出條漂亮的黑狗,那狗特別高大,有一身烏油油、緞子一般的毛,雄壯得很。這是福祥的狗。我們叫它“靚妹”。“靚妹”徑直跑到姑姑身邊,圍著她打轉轉,還發出親昵的“嗚嗚”聲。

  “表嫂,我叔公講,這藥配上豬腳用文火去熬,阿婆吃了就會好。”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我們一跳。抬頭看時,福祥已從我家廚房邊上拐了過來。他大約是先到花鼻公家去找姑姑,這會兒手裏拿著兩把草藥,朝媽媽走去。他本來皮膚較白,近日可能累了,臉上發灰,加上熱氣一逼,灰中又加了層黑,給人一種疲憊不堪的印象。不知為什麽姑姑突然把木耙一扔就要走,媽媽喊住她,讓她到我家灶下倒蜂蜜水給福祥喝,姑姑紅著臉看了福祥一眼,然後害臊地垂著頭往我家走去。當她走過福祥身旁時,腳下打了個趔趄,福祥伸手正要扶,猛地又把手縮了回來。八成他也和我一樣,看見對麵花鼻公家有人在偷看?窗戶裏的人隻一閃,我已認出是刁鑽古怪的金龍了。

  “還不進去?”

  媽朝福祥一擺頭,福祥報以感激的笑容,撓撓頭皮,三步並做兩步地追了過去。

  “福祥倒真是個厚道人,隻怕命不好。”

  一直默默看著他倆的鳳子嫂,感歎地說。

  “是啊。命苦的人總是比命好的人要多些。”

  不知為什麽,從不信命的媽媽這次也信命了。

  這當口,我看見金龍慌慌張張地往磴下跑去,還時不時回頭望望我們。

  隻怕他是去喊人呐。我忽然打了激靈,忙抓住媽的手,連聲地喊她。媽媽正和鳳子嫂說話說得起勁,隻說了聲“去屋裏看看你奶”,就背轉身不睬我了。我隻好領命而去。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