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號那麽低鬱,每個音符都像落葉般打著旋兒往下跌撞。
賀錦齋率領第一師和第二師的兩個團2000多人,平平安安地過了烏石,到達了陸豐縣城。這時候,賀龍和第二師師長秦光遠都不在軍中,被困在了烏石。五個團自然隻有賀錦齋是最高指揮官。
賀錦齋沒有想到後麵隊伍的遭遇,更沒想到會是一敗塗地的慘。夜已經深了,他宛如一個夢中人,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屋外,在等待著後麵的隊伍。白天,他們打前站的人已經把革命委員會、第二十四師各部的宿營地都分配好了。
頭上柔弱微亮的星星,很疏遠地一個個懸掛著。一陣寒風吹來,賀錦齋打了個寒噤。
他的目光很淒惻,他凝望著黑幕中深不可測的遠處,那裏好靜好靜,看不到半點動靜。他希望能看見那過去看見過的:一個個火把燃起的頗為壯觀的那條火龍。但很久很久了,遠處山口還是一片殘酷的籠罩一切的深黑,陰森的黑暗中,似乎潛伏著無窮危機,天地一片愁慘。他點燃了一支煙,狠命地吮吸,煙頭的一點火光忽明忽暗,朦朧地映出他那焦急的臉龐。
深夜的寒氣,襲來一陣陣悲涼。賀錦齋目光暗淡了。一個悲哀的浪頭撲到他的心頭:難道後麵的隊伍出事了嗎?!
賀錦齋幾乎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清早,城裏謠言四起。有的說,國民黨來了三四個師,包圍了陸豐城;有的說,周恩來、賀龍、葉挺等人被活捉了,做了俘虜;其他一些起義軍的頭頭要人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活捉。
賀錦齋滿腦子的問號在盤旋,心煩亂得像刀子攪。他畢竟還沒離開過賀龍,一旦這根主心骨被抽去,真不知道怎麽辦了。賀錦齋對這些謠言半信半疑。不信吧,明明就是後麵的隊伍到現在還沒跟上來,也沒有半點音訊。信吧,又好像有點不可能。這種想法,忽而信占了上風,忽而不信占了上風,一直讓賀錦齋煩亂、發躁。
正當賀錦齋在心裏直畫圈兒、幹著急的時候,副師長歐學海走近了賀錦齋身邊。他拐彎抹角地說:“師長,我看後麵的隊伍是來不了啦。”
“……”
“你想想看,陳濟棠幾個加強師壓過來,人家要槍有槍,要彈有彈,要錢有錢,哪像我們這樣窮酸相,整天被追著P股跑。很有可能在流沙到烏石一帶被陳濟棠吃了。”
歐學海對賀龍很是尊敬,可他對共產黨卻十分反感,本來他想跟共產黨到廣東來撈點好處,沒想到一路竟是這樣艱苦,在富裕的潮汕P股還沒坐熱,又急急忙忙找人家打仗,往窮地方鑽。一路上,他怨聲載道,在軍官和士兵麵前說共產黨壞了賀龍的前程,也壞了大家的前程。湯坑失敗後,歐學海就在賀錦齋身邊嘀咕:“師長,咱們軍長不知中了什麽邪,放著穩當當的高官厚祿不要,榮華富貴不享,偏要冒這風險,跑到這裏來受這份擔驚受怕的洋罪。共產黨給了我們什麽好處?憑什麽為他們賣命?哼!一夥窮叫花子?!軍長是上了共產黨的當了。”
賀錦齋聽了歐學海的話,嘴上沒說什麽,心裏頭也是不高興。想起了自己隨賀龍兩把菜刀砍鹽局起,南征北戰11年,好歹也風光過好一陣子。沒想到跟上共產黨後,竟被趕得像流寇一樣。他雙手揪著頭發,發愣地坐在桌子旁,滿頭的頭發已經被他揪得亂蓬蓬的了。
“師長,現在軍長不在,這個家你做主,可得為弟兄們著想呀,把一把骨頭扔在他鄉異土,咱們回湘怎麽向父老鄉親交代呀。這次敵人來勢洶洶,我們兵力少姑且不說,兵也厭戰,再也不能打了。”
賀錦齋抬眼望著歐學海說:“你的意思——”
歐學海局促地說:“我的意思是師長應早點拿主意。”
賀錦齋哭喪著臉,說:“學海,容我再想想。”
歐學海走後順手掩上了門。賀錦齋在屋子裏躊躇難決,他的心裏翻騰個不停,卻又說不出心裏翻騰的是什麽滋味。
一步棋走錯就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失算:流沙臨行前,軍長告訴自己如果遇敵萬一打不贏就拖到五華打遊擊,可是現在大兵壓境。走,走不脫;拚,拚不得;一拚,一點老本也沒有了。假如和平繳槍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人在,即使現在灰溜溜回湖南,但到時義旗一舉,又是一條好漢。賀錦齋正想著的時候,歐學海又走了進來,一進門就說:“師長,國民黨前敵總指揮黃紹竑派代表來了,要見師長。”
賀錦齋明知故問:“他見我做什麽?”
歐學海說:“要與師長商議大事。”
賀錦齋低頭不語。歐學海陰陽怪氣地一搖頭,走到賀錦齋跟前,貼在耳邊嘀嘀咕咕:“師長,人家可是先禮後兵,不拒來使,還是見見吧。”
賀錦齋說:“好,那就讓他進來。”
工夫不大,歐學海領著這個代表進來了。
“報告賀師長。”
“請坐吧。”賀錦齋無力而苦澀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賀師長,黃總指揮要我轉告師長,貴軍革命委員會及葉挺部第二十四師已被我軍擊潰,重要首腦除少數在逃外,大多已被俘。黃總指揮為師長前程及一師官兵著想,請師長命令隊伍和平繳械,全體官兵走留自便,我軍不予幹涉,發給路費,保護其安全離境返回湖南家鄉。”代表說到這裏,故意把話頓住,看了一下賀錦齋的表情並不反對,便接著說,“師長,你們千裏迢迢來到廣東,身在異鄉,如要拚個你死我活,對誰都無利可言。貴軍大勢已去,望師長多為數千弟兄著想,絕不可憑一時意氣,而後悔一輩子。試想,如戰,貴軍是必敗無疑,重兵包圍不說,貴軍內部幾乎彈盡糧絕,軍無供養,兵無軍餉,萬一打敗了,你們都是外鄉人,又不懂廣東話,討飯也沒個地方去討。請師長三思,我先告辭了。”
代表走後,賀錦齋緘默了。猶豫不決而又絕望的情緒使得他精疲力盡,他關上門,獨自想了好一陣。他想,等後麵的部隊是無望了,派出去打聽的人也都報告說後麵敗了、散了。他難以想出別的辦法,打又無把握,他知道官兵已被這許多謠言蒙蔽了,隊伍未散,軍心早散了。賀錦齋的精神支柱已經被悄然而來的打擊摧毀了,好像有一隻無形的鐵掌狠狠地揉搓著他的肝腸。他不由自主地一P股坐在桌前椅子上,無力地將自己昏昏沉沉的前額抵在似乎有點涼意的桌麵上,心坎黑暗處僅有的一點點希望的火星也隨之泯滅了。
歐學海知道火候到了,他推門進來,站在賀錦齋身邊無聲無語。賀錦齋正雙手抱頭坐在桌前,聽見有人進房來,他毫不懷疑是歐學海進來討最後說法了。他抬起頭,痛苦萬狀地說:“我頭痛,你看著辦吧。”
歐學海應了一聲,走了出去。當天,這一個師加兩個團的人馬除了一些寧死不投降的共產黨員、進步士兵帶槍逃出外,其餘全部被繳了械。那時,陸豐縣的農民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隊伍會失敗、會投降,還在積極做協助起義軍的工作。各處農民都在緝拿敗軍,結果有上百名逃離賀錦齋的士兵在陸豐的青坑、捷勝等處被抓獲,一切衣物金銀通通給農民繳了,而且被農民狠狠地打了一頓。有的挨不過,說是葉挺、賀龍的部屬,或承認自己是共產黨。農民愕然了,原來是自己的同誌哇!於是又很好地招待和慰問他們。
在烏石遇伏擊時,周恩來、賀龍判斷賀錦齋部到陸豐時可能未遇上敵人。立即命令第二師第六團副團長李奇中迅速前往陸豐與賀錦齋聯係,要賀錦齋守住陸豐,接應到那裏的同誌。
李奇中帶著幾個人連夜走到海岸,從甲子港搭漁船到碣石登岸,轉往陸豐,直奔師部。
在一所小學校裏,他們見到了賀錦齋。但是,一切都晚了。
既然打開了淚水的閥門,也就不再吝惜淚水。賀錦齋痛哭了。他淚涕漣漣地告訴來人:“同誌啊,你們來晚了,無法挽救了,隊伍昨晚已架槍繳械了,官兵都散了,都往湖南家鄉逃難去了。”
“啊——”李奇中他們猛地驚呆了,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又猛地墜下去,驚得一股冷氣從腳心往上直衝。他們不可理解地盯著賀錦齋臉上的痛苦表情,相信了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賀錦齋在淌淚,他們心裏也在淌血……
賀錦齋坐在板凳上,淚眼直勾勾地盯著李奇中他們。爾後,微微垂下自己的腦袋,使勁用手捶著,用粗啞的嗓子、哽咽的語調,艱難地吐出了最後兩個字:“完啦——!”
§§第十篇 走向朱毛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