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我跟柴英之間最大的差別就是,她有理想,我沒有。
柴英原是我的同事,我們同在《你我健康》雜誌當編輯,我們的辦公桌還曾經麵對麵,但我隻幹了半年就辭職結婚了,她比我晚半年辭職,去了在她看來更加有前途的《大新聞》周刊,在那裏當上了新聞記者。三年之後,她已經是《大新聞》周刊的新聞部主任了,手下有八名記者外加兩個實習生,走到哪兒都風光無限,而我卻隻是個一事無成的離婚女人。
柴英大概也深深感受到了我們兩人之間的差別,所以每次碰到我,都不忘對我諄諄教導:“女人,就是要有自己的理想,不能總靠男人。莫蘭,你的問題就是不能自食其力。”
她說的沒錯,我一向就痛恨上班,我指的是那種以謀生為目的的工作,每每想到一大早要去擠公共汽車,想去看電影的時候,卻不得不加班,稍微遲到兩分鍾還得看領導的臉色,我就對上班這回事充滿了厭惡。是,我也很羨慕柴英的風光和自信,但我承認我的確在事業上沒什麽抱負,也不習慣聽人差遣和忍氣吞聲,所以我覺得還是當一個無業遊民更適合我。柴英認為我的人生觀有問題,特意送了我兩本她寫的書,我看了看書名,一本叫做《母豬是怎麽變成白天鵝的》,另一本叫《跪著的女人站起來》。
“這是給我的嗎?”我怎麽覺得她像在罵我,雖然我的體重至少比她輕10斤。
“對,我是特意給你帶來的。我相信你看過之後,一定會受益良多,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像這樣的勵誌書。”柴英語重心長地說。
謝謝她的好心,我還是比較喜歡看我的偵探小說。
沒想到這樣的柴英,居然有一天會羞答答地跟我提起相親的事。
上周的某一天,當我正在為高競去相親的事憤憤不平的時候,突然接到了柴英的電話。
“是我,柴英。”
“柴英?你好啊,好久不見了,有事嗎?”我馬上提起精神跟她寒暄,免得又被她看出我意誌消沉。
“這個星期五晚上你有空嗎?”她問道。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可不想因為一時失言最後落得去參加什麽無聊會議的結局,所以我不答反問:“有什麽事?”
“是這樣的,我想問問你是否願意來參加一次社交性的活動。”柴英的口氣忽然變得和藹可親起來,好像在跟我談心。
“社交性的活動?”
“就是一種聚會。”
奇怪,平時說話總是開門見山的她,怎麽忽然變得轉彎抹角起來?
“什麽聚會?”我問。
“你有沒有聽說過六人晚餐?”她稍稍遲疑了一下問道。
“知道,那是一種相親方式,就是指不認識的三男三女約好一起吃飯,然後彼此認識。”我答。心想難道她是想拉我去參加六人晚餐?那我可是大大有空的。
“啊,原來你知道,那我就不必多解釋了。”柴英仿佛鬆了口氣。
她的態度讓我有些憋悶,難道她當我是土包子嗎?我怎麽會連六人晚餐都不知道?任何一個看過日劇的人都應該知道。
“周五我們正好有這麽一個活動,你也來參加吧。” 她說。
果然是六人晚餐。
“都有些什麽人?組織者是誰?”這我得問問清楚。
“組織者是誰你就不要問了,女方有三個,你、我,還有原先我們《你我健康》的那個張西敏,記得嗎?”
“張西敏?那個校對?”
“就是她。”柴英平靜地說。
張西敏我當然記得,她當初被譽為全雜誌社最有女人味的女人,身材纖細,說話聲音特別輕。可我記得,她跟柴英之間有一段很轟動的八卦情仇,現在兩人居然會一起去相親?真是搞不懂。
“那對方的三個男人呢?他們都是些什麽人?”我問道。
“一個是美術編輯,一個是大學老師,還有一個是銀行職員。”
聽上去還不錯。
“你有空嗎?”柴英問我。
“行啊,我有空。”我爽快地答應了,隨後又問,“你是從哪裏找來這些人的?”
她沒回答,隻是在電話裏笑了笑說:“那就說定了,到時候,你可別遲到。”
我隻能說我盡力而為。我在雜誌社上班的時候,經常遲到,柴英對此印象頗深。
兩天後,我穿上新買的裙子,套上雪白的滑雪衫,高高興興地坐上高競的車去赴約。高競答應送我去參加六人晚餐。
“漂亮嗎?”對於我的新裙子,我征求高競的意見。
“一般。”他冷冰冰地答道。
自從聽說我要去參加六人晚餐後,他一直就是這副活死人的表情,好像我不是去相親,而是去參加什麽違法活動。我想如果是我那個風流倜儻的前夫梁永勝,他一定會笑嘻嘻地摟著我的肩膀對我說,寶貝,裙子再美,哪有你的人美?沒辦法,女人大概就愛聽這種甜言蜜語,雖然明知道不可信,但人人都知道,適時給生活加點蜜也沒什麽不好的。
“你上次相親相得怎麽樣?”我忽然想起了這件事,同時看了看他身上那件厚滑雪衫,那正是上次相親之前,我陪他去百盛買的。
“嗯,就那樣。”他含糊其辭。
“對方幹什麽工作的?幾歲啊?漂亮?”我連聲問道。高競31歲了,還沒有交過一個正式的女朋友,我知道他的生活非常孤單,所以他的終身大事一直都是我最牽掛的人生大事之一。
高競隔了一會兒才開口回答我的問題。
“她是個女的。”他說。
我“撲哧”笑了出來:“難道她還會是男的嗎?她漂亮嗎?”
“還可以。”
“那你打算跟她談嗎?”
“沒這打算。”他斷然丟給我這句話。
“為什麽?”我好奇地問。
他不回答。每到關鍵時刻,他都會選擇沉默。
“你覺得她還可以,為什麽不試著跟她交往一下呢?”我進一步問道。
“沒興趣。”他平淡地說。
“為什麽?”
“沒感覺。”
“感覺可以培養啊。”
“沒感覺我有什麽辦法?!”他頂了我一句,聽上去理由好像還挺充分的。
我很想對他說,一見鍾情的事情在現實生活中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是在接觸幾次後,才慢慢產生感覺的,這就是生活!我還很想對他說,你也一把年紀了,就不要再那麽挑剔了,有機會就趕緊抓住吧?單憑第一印象就把對方徹底否定不僅幼稚,而且很傻,因為那完全是在跟自己的人生作對。你怎麽知道,坐在你對麵的女孩,本質上不是穿著衣服的瑪麗蓮·夢露呢?凡塵俗世誰沒戴假麵具?
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他說,但當我借著車裏的微光無意中瞥見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時,我忽然就什麽都不想說了。
而且我相信,如果現在他跟我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我一點都不會高興。
女人真善變,我從我自己身上發現了這點。
我到麗景西餐廳的時候,正好是7點差一點。柴英和張西敏已經在西餐廳對麵的音像店門口等著我了,這是我們事先商量好的,要三個人一起進去。
“嗨,莫蘭,你今天總算沒遲到。”柴英好像還為此捏了把汗。
“因為今天我有車夫。”我說,腦子裏又閃現出剛剛車裏的高競,臨別時,他的眼神有些憂鬱,他問我:“你吃完飯,要不要我來接你?”
“不用了,可能有人送我。”不知道為什麽,我這麽答了一句。
他不說話,悶悶不樂地開車走了。
其實他對我怎麽樣,我心裏很清楚,可多少年來,我一直等他說的那一句話,他就是不說。上次給他過完生日,看他臉上那既緊張又激動的表情,我本來以為他會終於把話挑明,但結果等來的卻是一句“我最近很忙”的開場白和一句“謝謝”……那句話他始終沒說,所以我想我也沒理由再等下去了。等膩了。
“莫蘭,你覺得我今天看上去怎麽樣?”柴英突然問我。
想不到女強人柴英也會問這種小女人問題。
“很好。”我打量了一番她那張化妝精致的臉,立刻給了她一個肯定的回答。
柴英長得很端正,大眼睛,小嘴巴,高鼻梁,皮膚也幹淨,但不知為什麽,她身上總是缺少點韻味。跟她在一起,你可能會想到辦公室抽屜裏沒完成的報表,明天客戶會議上需要準備的產品幻燈片,年底的總結報告和明年的工作計劃,可就是不會想到兩情相悅和男女私情。
我前夫梁永勝的話大致可以概括男人對她的總體印象:“她不難看,但她就像一張漂亮的辦公桌,你隻想用它,不會注意它,不會對它有感情,不會因為有了它而欣喜若狂,也不會因為失去它而難過,你出差了不會想它,就算燙傷了桌麵你也會無動於衷,因為它隻是一張辦公桌而已。”我有時候想,這大概就是27歲的美女記者柴英至今沒找到另一半的原因吧。
“莫蘭,你看我呢?”張西敏也問道。
“西敏,你好漂亮。”我體貼地為她把一綹掉在臉上的頭發理到腦後。
曾幾何時,我也留著一頭飄逸的長發,但離婚後,我就剪成了小短發,本來我很喜歡自己俏麗的新發型,但現在看看張西敏那頭撩人的長卷發,又開始後悔起來,為自己掉在巴黎發型店地板上的頭發而惋惜。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是不是應該過去了?”我問柴英。
“嗯,正好晚了五分鍾,恰到好處。”柴英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以公事公辦的口氣說,她讓我感覺我們好像不去相親,而是去參加一次重要的商務談判。
“那我們走吧。”我勾住柴英的胳膊,朝馬路對麵望去,這時候,我忽然看見高競的車赫然停在飯店旁邊的一塊空地上。
他沒走?
按照六人晚餐的慣例,大家得首先輪流介紹一下自己。
第一個是銀行信貸科職員嶽非。
“你、你們好,我、我姓嶽,嶽、嶽飛的嶽,單名一個非,非常的非。我在A銀行信貸科工作。”一個結結巴巴,略帶沙啞的男低音從空氣裏飄了過來,我抬頭一看,說話的這位就坐在我正對麵。他是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很寬的肩膀,穿一件深灰色西裝,五官還算端正。他的眼珠一直在我們三個女的之間來回移動,A-B-C,C-B-A,A-B-C,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說道:“我、我今年30歲,以前沒交過女朋友,我有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我、我的興趣愛好是野、野營。對不起,我不太會說話,說得不好,請別見怪。”
他這幾句話好像是專門對我說的,這讓我覺得有些別扭。我很難想象他是個野營愛好者,因為在我的印象中,野營愛好者通常都是長相精幹,說話利索的人,但他顯然不是。
第二個開口的是長得有點尖嘴猴腮的美術編輯。
“我叫蔡勝,29歲,正式職業是《霞光》雜誌的美術編輯,副業是自由攝影師。我在西林路200號的同光商場有一個攝影屋,各位妹妹,如果哪天誰需要拍寫真集,可別忘了來找我。這是我的名片,上麵有地址和電話。”蔡勝一邊說,一邊開始發名片。
蔡勝皮膚黑黑,臉上架著副黑框眼鏡,腦袋後麵梳了個馬尾巴,看上去有點像搞藝術的人,不過聽他說話的口氣,我覺得他更像個生意人。我就住在西林路888號的西林花苑,所以我知道同光商場是個什麽地方,那裏擠滿了出售小飾品和韓國服飾的小鋪子,我閑來無事時也會去逛逛,但是從來沒注意過那裏還有一個攝影屋,我想,他的攝影屋一定擠在犄角旮旯裏,地方小得可憐,我決定下次逛商場時去看看。
第三位男士是個長相頗為斯文的大學老師。
“我姓王,三橫王,王慶生,慶祝生日的慶生,我是X大學生物係的大學講師,沒有名片,今年35歲。我可能是這裏年紀最大的。”他溫和地笑了笑,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結過一次婚,三年前因感情不和離婚了,我們沒有孩子,我現在住在學校分配的一室一廳裏,也算是個有房子的人。我的興趣愛好是看電視和研究蝴蝶,聽上去是不是很奇怪啊,哈哈哈。”他說完便自我解嘲地笑了。
我一點都不覺得他的話有什麽好笑的,所以隻好敷衍地朝他點了點頭,我的反應似乎令他頗有些尷尬,他馬上正色道:“我來參加這次活動,是希望找到一個能理解我、支持我、在生活中能夠照顧我的女性伴侶。”這時候,他把目光轉向了張西敏,這讓我鬆了口氣,同時又覺得他的話有些好笑。女性伴侶!他當然是來找女性伴侶的!幹嗎非要強調這點?接著輪到我們三個女的作自我介紹了。
首先是我。這時我忽然發現我作為一個無業遊民的尷尬了,我真的沒什麽可拿出來說的。
“我叫莫蘭,自由撰稿人,26歲,我的興趣愛好是逛街、烹飪和看電影。”我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沒提離婚的事,我預感自己不會跟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有發展,所以覺得沒必要在這裏透露自己的隱私。就當這是個純粹的飯局吧,麗景西餐廳是一家有二十年曆史的老牌西餐廳,我不指望在這裏吃到地道的法國大餐,隻要能有一碗放了洋蔥和牛肉粒的味道香濃的羅宋湯就已經滿足了。
“莫小姐喜歡烹飪?”王老師聽完我的介紹,馬上問道。
“是啊,偶爾會弄個小菜。”
“莫小姐最拿手的是什麽菜?”他又問,另外兩個男人的目光也齊刷刷朝我看過來。
我覺得臉上微微有些發燙。
“隻是隨便燒些家常菜而已。”我說。
“說到燒菜,我,我也會一些,我會煮通心粉。”嶽非插嘴道。
我朝他笑了笑,開始在飯店裏東張西望尋找高競的身影,他也在這裏嗎?我忽然非常想他。我好希望他能像電影裏的男主角那樣,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我麵前,然後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的手往外走,並且一邊教訓我,跟這些人在一起純粹是在浪費時間!走,我們去看電影!可惜這些隻是幻想而已,他隻會說“我最近很忙”和“謝謝”。他真應該去死。
輪到柴英介紹自己了。
“我姓柴,柴郡主的柴,單名一個英雄的英,我是《大新聞》周刊的新聞記者。我的興趣很廣泛,喜歡看書、看電影、旅行、寫文章和健身,目前我對旅遊很感興趣,準備寫兩本關於這方麵的書。在這之前,我寫過幾本勵誌書,書名我就不報了。”柴英口齒清楚,充滿自信,但是,她怎麽沒說自己是新聞部主任?這讓我有些意外,也許是怕自己的高職位把男人都嚇跑吧?
“柴小姐原來還寫過書,真了不起。”還是王老師首先接口。
“哪兒的話,隻是有感而發,隨便寫寫,不值一提。”柴英落落大方地說,我覺得就連她的謙虛聽上去也很自負。
最後一個是張西敏。
“我姓張,弓長張,東南西北的西,敏銳的敏。我跟柴英不能比,我隻是《你我健康》雜誌的校對,每天的工作就是找樣稿裏的錯別字。我的興趣是逛街、跳舞和上網。”張西敏的聲音很輕,但我發現,在場的三個男人都聽得很認真,我幾乎可以看見他們的耳朵豎成一排的樣子。
我沒有找到高競,隻好死心吃飯了。
到目前為止,共上了四道菜,都是最常見的西餐,羅宋湯、炸豬排、法式紅酒雞和蔬菜沙拉,外加麵包、牛油和水果。我一向不怎麽愛吃西餐,外加上離婚後得的胃下垂還沒好,所以吃得很少,隻有羅宋湯我勉強喝了幾口。喝湯的時候,我聽到蔡勝在問張西敏:“張小姐,你喜歡跳什麽舞?”
“拉丁舞。”張西敏將頭發撩到腦後,優雅地用叉子插起蔬菜沙拉裏的一塊卷心菜送到嘴裏。
“想不到,你這麽文靜的女孩喜歡跳拉丁舞。”王老師說,他飯碗裏的豬排隻剩下小半塊了,我發現他還超愛吃番茄醬,餐桌中間的三碟調料,辣醬、番茄醬和巧克力醬,他把番茄醬幾乎全倒在了他的豬排上。
“是、是啊,拉、拉丁舞,非常、非常……美。”嶽非的語氣裏充滿了讚賞,好像張西敏已經在他麵前翩翩起舞了。
張西敏被嶽非誇得臉紅了,兩隻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了兩條彎彎的線,她說:“你們過獎了,我跳得一般,真的一般。”
“我一看你走路的樣子就知道你肯定跳得不錯,其實我對拉丁舞一直也很有興趣,什麽時候一起去跳舞怎麽樣?”蔡勝殷勤地給張西敏加了點橙汁,他前麵放著一小碟辣醬,柴英把紅酒雞放到辣醬調料裏蘸了蘸,便吃了起來。柴英口味重,吃什麽都最好配個辣醬。
“好啊,不過到時候可別笑話我。”張西敏笑著,竟然一口答應了蔡勝的邀請。
“要說跳拉丁舞,我記得莫蘭你跳得也不錯,以前還得過獎呢。”我忽然聽到自己的右邊冒出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是柴英。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理解她幹嗎要多嘴,我又不想跟張西敏搶風頭。果然,聽了她的話,張西敏立刻顯出不悅的神情。我馬上說:“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不跳了。現在聽到音樂恐怕隻有發呆的分了。”
“你,你也會跳舞?”嶽非正在往麵包上塗牛油,他抬起頭看著我,露出感興趣的表情。
“嗯,以前會,現在已經不會了。”我說,趕緊低頭喝湯。
“我早說了,我跳得並不好,莫蘭比我可強多了,她那時候是我們雜誌社的社花,有很多人追求她,請她跳舞的。”張西敏笑嘻嘻地說。
我詫異地看著張西敏,剛想說我根本不是什麽社花,就聽見柴英已經在幫我回敬她了。
“莫蘭不是社花,你才是吧,我聽男同事們在背後議論說,我們社裏最漂亮的是莫蘭,可要說誰最有女人味,那就是你了,西敏,他們說你是女人中的女人,還說你跳起舞來像天鵝一樣美。”柴英一邊說,一邊津津有味地繼續吃她的紅酒辣醬雞。那一小碟辣醬我剛剛也也嚐過一口,發現味道辣得驚人,而且裏麵還加了大蒜,我真佩服柴英,味道這麽重的辣醬她都能大口大口眉頭不皺地吃下去。
聽了柴英的話,張西敏不動聲色地反擊道:“是嗎?男同事都跟你說這些?他們跟你真要好。”她在繼續吃她的蔬菜沙拉,我發現她隻吃這個,就跟我隻喝羅宋湯一樣。
飯桌上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奇怪起來。我不喜歡這種氣氛,連忙打岔:“對了,我剛剛來的時候看到旁邊的百盛在打折,買100送50,明天我們一起去看看吧,柴英?”
柴英把麵包往辣醬裏一蘸,說:“百盛經常打折的,我昨天才去過,沒什麽可買的。而且人太多。”她跟我閑扯起來。
“柴小姐是當新聞記者的?”蔡勝插了一句,他往炸豬排上倒了點混合汁水。
“是的,《大新聞》周刊。”柴英不自覺地挺了挺腰,露出她一貫的自信表情。
“柴英還是新聞部的主任,在雜誌社裏一呼百應呢!”張西敏再次插嘴,她像兔子一樣怡然自得地嚼著卷心菜。
柴英微微皺了皺眉頭,但隨即又展顏一笑。
“西敏,你對我真了解。”她虛偽地拍拍張西敏的手背。
“我們是好姐妹嘛。我不了解你,誰了解你?”張西敏道。
我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女人中的女人——張西敏的了解實在太淺薄了,我原先以為她非常軟弱,現在卻發現她可能比公認強悍的柴英還要強悍,我原先以為她跟柴英之間的那段八卦情史可能隻是謠傳,現在卻發現,此事並非空穴來風,至少兩人不和已經是明擺著的事實了。
“柴英做過很多轟動新聞,她可是我們新聞界的女強人。”張西敏又開口道。
這句話聽上去像是在為柴英打個人廣告,其實卻明顯是在擠兌她。因為大家都知道,男人十有八九不喜歡女強人,所以“女強人”這三個字幾乎可以算是相親活動中的毒藥,張西敏這麽說,是明褒暗貶,用心十分險惡。我開始討厭這個長頭發的張西敏了。
“我好像記得前不久《大新聞》周刊報道過一則很轟動的新聞,記不起叫什麽來了?”美術編輯蔡勝抓了抓頭發。
“柴小姐做過哪些新聞?”王老師隨口問道。
“一、一定是曾、曾經追到過著名的新聞,才、才能那麽年輕就當上主任的,我、我沒說錯吧?”嶽非結結巴巴地說著,把那碟辣醬索性推到了柴英麵前。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柴英一邊搖頭,一邊微微笑。我知道,男人們對她事業的興趣,讓她頗為得意,因為這是她的強項,她並不是個低調的人,我猜她很快就會誇誇其談了,果然,沒隔兩秒鍾,她就用略帶得意的口吻問道:“你們聽說過‘蝴蝶穀死亡事件’嗎?”
“蝴蝶穀死亡事件?”我完全沒聽說過,便問,“真的有蝴蝶穀嗎?”
我知道自己的問題很白癡,但是我確實已經很久不看《大新聞》周刊了,最近這半年,我隻看《ELLE》和《時尚》。
“莫蘭,這事就發生在一個半月前,你怎麽會不知道?”張西敏的語氣聽來好像我不知道蝴蝶穀就跟不知道萬裏長城一樣。
“如果是一個半月前,我肯定不知道,那時候我在法國探親。”我答道。
一陣沉默。
接著首先開口的仍然是王老師。
“蝴蝶穀的新聞是你報道的嗎?”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啊,那事是我第一個作的報道,後來別的報紙才開始轉載的。”柴英說到這兒,感慨地說,“那次報道對我來說,真是九死一生,當地的環境實在太惡劣了。”
我發現柴英的這個話題引起了對麵三位男士的一致興趣,但他們的臉上沒有驚喜,隻有震驚。
“你,你就是第,第一個報道那件事的女記者?不,不會吧……”嶽非吃驚地瞪著柴英,好像一時間被她的驚世才華震驚得啞口無言。
“這是一個很好的題材。我也沒想到會輪到我,我想這就是所謂的運氣吧。我也是偶然碰到他們的,完全是偶然。”柴英有些得意,她喝了一口橙汁,臉微微有些泛紅。
“因為此報道,柴英還獲得最佳新聞稿一等獎。”張西敏補充道。
現在她好像是真心在幫柴英打廣告了,她跟柴英到底是什麽關係?我完全糊塗了。
“那時候,你哭了嗎?”坐在柴英正對麵的蔡勝忽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柴英一愣,隨即笑道:“當然,我很為他們難過,但我是個理智的人。我沒有哭。”
蔡勝沒說話,好像若有所思。
“那是件什麽事?”我問柴英。
“你以後還是自己翻報紙吧,我們在吃飯,這事讓人惡心。”王老師冷冷地對我說。
“網上也可以查到,博客上也有。”蔡勝把臉轉向我,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
“是啊,在飯桌上提起這事是不大適合,我們還是來說點高興的事吧。”柴英興致很高,臉紅撲撲的,氣色甚佳。
“是、是的,不、不適合。”嶽非也附和道,隔了一會兒,他又補充了一句,“柴小姐,我、我一直想對你說,你、你真的很有本事,有本事。”
“過獎了,這是我的工作嘛,也是我的興趣所在。”柴英朝他莞爾一笑,“算了,我們還是說些輕鬆的事。你們有誰去過百盛地下室新開的超級市場嗎?”
“超、超級市場?沒、沒去過。”嶽非低頭審視著自己的餐盤,他吃了不少,但從他的體型我判斷他根本沒吃飽,他一個人至少需要兩塊炸豬排。
“我已經很久沒逛商場了,那是你們女孩子喜歡逛的地方。”王老師低聲說,他好像突然變得心情有些低落。
“我去過,那裏還開了藥店、茶葉店和茶餐廳。”我也加入了討論,雖然這話題也沒什麽意思,但總比悶頭吃東西,或者聽他們打啞謎一般說一件我不知道的轟動新聞要有趣得多。
“我聽我同事說,那裏有龜苓膏賣,等會兒我要去買,你看我吃了那麽多辣醬。”柴英笑著指指麵前的空辣醬碟。
蔡勝馬上招手讓服務員又送來了一碟新的辣醬。
“謝謝。”柴英朝他感激地笑笑,隨後推推她身邊的張西敏,“等會兒一起去怎麽樣?”這會兒,她們好像又成好姐妹了。
“好吧,我是需要去一次藥店,”張西敏皺了皺眉頭,“最近我有點感冒,鼻子還塞著,所以吃什麽都沒味道。”
“你感冒了?”蔡勝關切地問她。
“嗯,是啊。好煩。”張西敏低聲抱怨了一句。
“我這裏正好有盒剛買的感冒藥,你要不要吃一顆?”蔡勝一邊說,一邊殷勤地給她倒了杯水,我注意到他的眼角有些發紅,好像有炎症。
“謝謝,我有藥。”張西敏溫柔地說。
這時,餐廳大堂裏的燈忽然暗了下來,剛剛還十分喧鬧的飯店大堂頓時安靜了下來,一束燈光匯聚在大堂中央的圓形空地上。
“怎麽回事?”我低聲問身邊的柴英。
“時裝表演是這個飯店的特色,每晚都有。”柴英低聲回答我。
“我可以先走了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舞台上,我趁機問道。
“給我點麵子,等結束後再走。”柴英擰了一把我的胳膊。
“好吧。”我不情願地答道,心想,吃難吃的東西,見無聊的男人,現在還要看低水準的時裝表演,我純粹是看你的麵子,你的麵子可真大。
音樂響起,年輕女孩們踩著節拍嫋嫋婷婷地依次從後台走出來,又走回去。所謂時裝表演的時裝其實根本沒什麽時裝可言,大家隻是看那些化妝俗氣的女孩們扭著P股走幾圈而已,我隻想打哈欠。
這時,張西敏忽然拿起桌上的手機匆匆跑了出去,我猜她是打電話去了,我看見王老師的目光茫然地追隨著她,隨後又落在麵前的餐盤裏,他沒有吃,隻是望著餐盤中的食物發呆。
我的目光朝嶽非掃去,忽然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柴英,目光混雜著不安和疑問。他讓我想起了警察局裏辨認凶手的證人,是這個人嗎?你看看清楚,是她嗎?是她嗎?我好像聽到他腦子裏正在不斷回響著這些話。難道他認識柴英?
張西敏很快就回來了,她嘀咕了一句:“外麵下雨了。”
但沒人理睬她。
我悄悄打了一個哈欠,忍不住朝漆黑的窗外瞄了一眼,心想,如果真的下雨的話,等會兒叫車肯定很難,要不要給高競打個電話?但如果他知道我相親之後是自己回家,會不會嘲笑我?我不想成為他的笑料。
我正想著心事,抬頭正好瞥見蔡勝,他盯著舞台看,不時又回過身來,伸手拿東西吃。而那個嶽非,我把目光再度投向他的時候嚇了一跳,我發現他正在注視我,在黑暗中,他的目光像鬼火一樣熠熠發光,接著,出乎我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我感覺有人在碰我的手,這個貌似老實的銀行職員膽子可真不小,我一驚,趕緊把手收了回來,接著他已經走到我身邊了。
“等、等會兒,我、我送你回家吧。外麵好像下雨了。”他湊近我,熱切地悄聲說,我聞到一股濃重的煙味。
我本能地朝後讓了讓。
“你開車來的?”我輕聲問。
“是,是的。”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猶豫,解釋道,“你、你放心,我、我的車技很好,我還開去過西、西藏。”
“我看……還是不麻煩了。”我實在不想讓他送我回家。
他似乎有些失望。
“我,我的車性能很好,外麵下雨的話,車很難叫。”他又說,我發現他雖然結巴,但說話卻常常切中要害。
我正猶豫時,大堂的燈忽然亮了。
“等會兒再說吧。謝謝你。”我客氣地朝他笑了笑。
“好,好吧。”他點了點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要不要他送呢?我正低頭思考,忽然感覺肩上一沉,有個腦袋擱在了我的肩上,不用問,是柴英,她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有女人味起來?我心裏暗自好笑,柴英啊柴英,你是不是故意要在男士們麵前表現你溫柔的一麵?真是服了你。
這時,一聲異常刺耳的尖叫差點震破我的耳膜。
“啊——”
隨之而來的是盤子打碎的聲音,椅子猛烈移動的“嘎吱”聲,以及一連串我分不清所以然的各種聲音,接著,我發現隻有我一個人還坐在原地,其他人都已經紛紛退到了桌子後麵,從他們看我的驚恐表情,我已經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對頭了。
我緩緩地別過頭去,正好看見柴英那張死白的臉,她嘴巴微張,眼睛瞪得很圓,表情有些驚訝,有一團汙物正沿著她的唇邊流下來。
我感覺喉嚨口好像被人安了個大鞭炮,它已經被點著了,你怕也沒用,阻止也沒用,一切都來不及了,我聽到自己發出一聲尖銳得可以跟鞭炮聲相媲美的驚叫聲,接著身子一晃,就什麽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