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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趙丹的磨難

  ◎趙青

  在中國影壇上,幾十年都不會被觀眾遺忘的影星並不多,趙丹就是其中的一位,人們至今還記得他從上世紀三十年代起,在銀幕上創造的一個個形象。

  然而,他為電影的一生,過得並不愉快。特別是在“文革”中受到很大的磨難,再次得到“解放”後,又不能實現朝思暮想的一個個銀幕夢。由他女兒趙青撰寫的《我和爹爹趙丹》(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披露了許多鮮為人知的經過,現摘錄如下——

  一九六六年十月九日,子夜時分,我爹趙丹所住的上海湖南路八號三層,被一批口戴大口罩,臂別“紅衛兵”袖章的十幾個造反派,撕下海燕廠造反派的封條大肆抄家。唯一引起他們興趣的是信件、照片、雜誌……甚至於連鋼琴的空腔,鏡框的裏芯都一一打開,完全是訓練有素,富有經驗的抄家能手,一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才提著幾大包查抄的物品,下樓去了。

  後來才知這批人是空軍特種部隊造反派,奉江青命,目的是要追回江青與他第三個丈夫唐納的一些信件、照片和有關資料。

  同一天,鄭君裏、顧而已家也被同樣抄了家。

  江青妄想一筆抹去她肮髒的過去,下毒手害死了多少好人啊!當年紅極一時的電影明星和導演們:鄭君裏、顧而已、應雲衛、舒繡文等人因批鬥而慘死,上官雲珠跳樓自盡,徐韜身投錢塘江自沉的噩耗,相繼傳來。

  這時正當全國紅衛兵大串聯。我的堂弟(叔叔趙衝的長子)趙羽和我爹的養子周偉先後到北京,在我家住過一陣子。我從他們口中得知我爹慘遭迫害的情況:我爹被揪鬥得十分厲害,不僅在廠裏鬥,還經常在社會上示眾揪鬥,有時一天要被揪鬥七八場子。不少人是看電影明星出洋相。

  隻有周民一個人是“保爹派”。誰貼我爹的標語,周民夜深人靜時就去門口撕下來。我爹勸他:“民民,你年輕,要為自己前途著想啊!”

  周民說:“我不怕。爸爸,你是無辜的,我相信你是個好人!”

  在那種氣氛下,周民能這麽想是很不容易的,我聽後深為感動。就是“文革”後我爹也親自向我誇過周民。因此我爹對周民是格外的喜愛,連我對他也是十分尊重。

  “四人幫”死不放過我爹。在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八日,我爹跟白楊阿姨等人一起正式被宣布逮捕,手銬腳鐐,鋃鐺入獄。這一關又是五年多。在獄中是死是活?杳無音信!

  一九七二年冬,我又再次回上海探親,我爹還在監獄中待著,仍是杳無音信。

  一天宗英媽媽要約我和衝叔叔談話,就定在了衝叔叔家。宗英媽媽很鄭重其事,隻跟我和衝叔叔談,這樣我們三人進了衝叔叔臥室,把門關緊。

  宗英媽媽開門見山地說:“聽說你爹爹就要從提籃橋監獄假釋出來了。”

  我一聽爹爹快出來了,高興得心快跳出來了,可住下聽不對勁兒了。

  “在他放出來前,我要向你們趙家人講清楚。因為阿丹定了敵我矛盾,為了你弟妹阿桔、阿左、阿勁他們不背上反革命家屬的黑鍋,為了他們將來有個好出路,爭取光明的前途,我決定在你爹爹假釋出來後,正式同他離婚。”

  我和叔叔聽了大吃一驚,這點我是萬萬沒想到。衝叔叔愣了一會兒,急忙央求她:“阿嫂,求求你,可千萬別這樣忍心拋棄哥哥。阿嫂,你就可憐可憐我苦命的阿哥吧……”

  宗英媽媽說:“現在講階級路線,敵我矛盾就是階級敵人!我也是給逼迫得沒法子了。”

  我幾乎是求宗英媽媽:“媽媽,你千萬別這樣做!現在我們北京正在學習八三四一部隊政策經驗,推一推就是敵我矛盾,拉一拉就是人民內部矛盾。我爹又不是死不悔改,我們大家拉他一把,不就回到人民內部矛盾了嗎!”

  宗英媽媽說:“你們替我想想。我是先給你們打個招呼,我不得不這麽做!”我和叔叔兩人再次勸說她、央求她,她卻再也不回話,就這樣結束了這次談話。

  我爹在監獄關押了整整五年零三個月,才作為“假釋”放出來。但他的問題還未做“最後結論”,他下放在奉賢農場繼續監督勞動。每個月底可以進城回家一次。

  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和“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正處高潮,上海來電告知外婆病危。我硬著頭皮請假,工宣隊終於批準,我急忙回上海看我爹。

  因為事先聯係了,農場提前放我爹回家等著。父女在離亂中相見,抱頭痛哭!

  不知哭了多久,我抬頭看爹爹,害怕得不敢認。他,幾乎完全不像他了!變成一個又老又黑又幹巴的小老頭兒。他還不到六十歲呀,十八年前那英俊、瀟灑、豪邁的美男子,到哪兒去了呢?我爹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齒。

  “爹爹,你的牙,怎麽搞的?”

  我爹遮掩著嘴巴:“打的,幾乎掉光了。說話總漏風,不好聽。這回要是演糟老頭子,真省事兒了,不用化妝啦!”

  我問:“在監獄裏他們待你怎麽樣?”

  我爹的目光暗淡下來,陰沉沉的,似乎不願提起。我心疼地追問:“受刑了嗎?”

  他遲疑著,吞吞吐吐漏了一句:“和新疆監獄裏受過的差不多。”

  我頓時明白了。我想起從前他說過的,在新疆監獄裏被火鉗燙、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吊起來挨皮鞭抽打……我不忍心再問了。也知道有紀律,我爹不敢說。

  我安慰地說:“活過來了,沒被整死就是我們全家最大的幸福!”

  父女雙雙含淚的眼,久久地相望著。

  坐定下來後,我有一團多年的疑雲,急於搞清:“爹爹,到處傳說你跟江青‘有一腿兒’,所以江青才整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我爹神情嚴肅,沉思良久:“阿囡,爹爹對你從來沒隱瞞過任何事情!我跟她,確實沒發生過關係。三十年代,你媽咪是一流演員,又溫柔又漂亮,眾所周知,我對你媽咪最專一了。江青一個三四流演員!”

  我爹憤憤地點燃一支“生產牌”煙卷,仰頭噴了一大口說:“當年她死乞白賴猛追我倒是真的……”他沉吟半晌,咳嗽一聲,下了決心似地說:阿囡,有一件事,爹爹當年害怕,沒敢告訴任何人。一九六〇年我為拍《魯迅傳》去杭州,正巧她也在杭州賓館,一定要見我!就在賓館大門口,她突然緊緊地擁抱我,親我。我躲也躲不及,又尷尬,又害怕。

  接見後,她還約我夜裏再來賓館找她。那天我緊張壞了,晚上我沒去。心想:她已不是三十年代的藍蘋了!犯上就是作亂,人命關天哪!可了不得,天一亮,我就坐火車離開了杭州。估計這件事又觸犯了她。

  “後來就是人民大會堂的事,你都知道了。她對我直發脾氣,為什麽不聽上海柯慶施的話,而要聽周總理的話?我跟她真是什麽也沒有,隻是對她在三十年代的情況知道得多一點兒。這個人是很記仇的,要把我們一個個全害死,顧而已、鄭君裏全被害死了!後來我在監獄裏也差點被害死。”

  我神經馬上緊張起來:“爹爹,快講!”

  我爹給我講起事情的來由:“當時我還蒙在鼓裏,還是過後聽別人給我講的。有一次是由上海市革委會專案辦、工作組召開一次秘密會議。在一間小小會場內,擠滿了三四十人。主席台上有王洪文、徐景賢和工宣隊一辦的負責人。出席會議的大多是文化電影係統工宣隊、造反派頭頭和搞專案的工作人員。會議開始徐景賢講話,接著王洪文講話,他惡狠狠地說‘我看哪,趙丹可以殺,如果不宜公開槍斃的話,就在關押中把他搞死算了’。這時會場上突然冒出一個人來,提出不同的意見‘噯,這可不行啊,在關押中搞死,由誰負責呀?’王洪文臉色突變,忙問:‘這個人是哪兒的?’這人無所顧忌,起身自我介紹‘我是上海人藝的籍耿龍’。豈不知籍耿龍這麽一說,他們怕暴露,不敢在關押中搞死我,讓我死裏逃生。可籍耿龍自己卻從此遭到飛來的橫禍,不明不白被逮捕入獄。今後我可要好好感謝他,救了我一命的恩人哪!”

  聽了以上爹爹的解釋,我解開了心中疑團,這才真正放下了心。

  我敏感地又問:“爹爹,宗英媽媽對你怎麽樣?”

  爹爹似有話而無法說出口。我將他出來前,宗英媽媽正式向我和衝叔叔提出離婚一事告訴了他,讓我爹好有個精神準備。但我提出了我的主意:“在目前情況下,主動權在宗英媽媽那邊。但你要忍著,為了弟妹們,盡量挽回關係,保持下去!”我爹點了點頭。我心想我爹真是太可憐啦!

  我爹又跟我講起在運動中幫助過他和整治過他的人。隻有在患難之中才能真正分辨人啊!在危難時刻出現的真情,我爹真是記一輩子啊!

  他又講到上影廠的情況。他萬萬沒想到,他平時對他們這麽好,總在一起合作的幾位演員,有學生,有同輩的,會對他批鬥這麽狠啊!叫我爹好不傷心啊!“人怎麽會變成這樣,太過分了!”我直勸我爹,莫傷心,在那種情況下應該理解和諒解他們。看來我爹心中對他們已結下了疙瘩。

  我爹又說:“奇怪得很,平時和我交往不多的幾位老演員,對我可真好啊!白穆、張伐、舒適,在幹校對我特別關心照顧,令我十分感動,尤其白穆經常到家看望我,人間自有真情在啊!”

  我爹對他們的情誼一直記在心間,由此我也對他們更尊敬三分。在我爹去世後,我的舞劇電影《劍》就是舒適主動提出擔任導演的。他定是看在我父親生前的情誼上。

  一九七六年十月,“四人幫”終於倒台了!人民熬盡了十年的煎苦,終於迎來了第二個春天!

  “四人幫”雖被粉碎了,可被“四人幫”迫害最深的“階下囚”趙丹,卻遲遲不能“解放”。甚至惡語中謠言四起,說趙青是“趙丹跟江青所生,從兩人姓名中各取一字”,還有鼻有眼說是美國女記者威特克所寫《紅都女皇》一書中有此記載。我沒看過這本書,可在大街上油印的該書一節,我親眼看到了,書中記載著趙丹與江青一起去敵後方,結果江青去了延安,趙丹去了新疆,在途中他們生下了趙青。

  真是天大笑話!竟連我們團內和我同事多年的個別老演員,也血口噴人!“趙青長得多像江青!”真把我肺快氣炸了。為什麽“四人幫”得勢時不這樣講,而“四人幫”倒台後卻要造這謠?而且有人深知我身世,這要做什麽?無非讓我永無抬頭之日啊!

  我的親生母親葉露茜、我剛出生接我出院的金山伯伯,都是最有力的證人。何況我出生時,江青還沒這個名字,她當時叫藍蘋,江青是到延安後才改的名字。簡直牛頭不對馬嘴,隻是一個可恥的笑料而已,真是讓人惡心!

  一九七七年初,我爹雖還未落實政策,卻被允許開始工作,給電影《八一風暴》當導演。剛去江西體驗生活回來,他像小孩一樣高高興興地來到北京,見到了我,興奮地把上海當時粉碎“四人幫”時歡騰的氣氛給我描述了一番。他又告訴我,宗英媽媽和他和好如初,再也不提離婚的事啦!

  連日來父女倆又是說不完的話;父女倆一起暢想著未來,要把受“四人幫”迫害損失的時間奪回來,多演戲,多拍戲!

  他說中國三大名著《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一定要拍成電影,這是中華民族的精髓。有的他當演員,有的他當導演。拍出來一定是一部劃時代的佳作。他說他還要出演《魯迅傳》、《阿Q正傳》、《李白與杜甫》等等。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八一風暴》竟沒拍成。我爹唉聲歎氣,沒有辦法。

  年底,爹爹終於“解放”了。雖然聽宗英媽媽說,在我爹落實政策的書麵文件上還沒簽字,但他確實可以和大家一樣,過正常人的生活了!

  五年零三個月的牢獄生活,吃盡“四人幫”的苦頭,壓在頭上的一塊重石終於搬開了。他又重見了天日,他又可以有重上銀幕的機會了。

  很快他接到了通知,要他與白楊一起在兩天之內,趕排出一個朗誦節目,在上海文化廣場向群眾亮相。我爹和白楊阿姨兩人在電影界是最後“解放”的。他倆是多麽驚喜,他們以驚人的記憶力,很快就背熟了朗誦詞《中南海的明燈》,並即刻進入排練。

  那晚上,上場前我爹十分緊張。當報幕員報出了趙丹、白楊的名字時,上海文化廣場一萬多名觀眾頓時報以浪潮般的掌聲,久久回蕩!

  過些日子,張瑞芳阿姨告訴我爹一個好消息:“阿丹,我們推薦你在《大河奔流》裏扮演周總理!這下子可讓你過癮了吧!”我爹眉開眼笑,像個孩子一樣蹦跳起來。

  我爹耐心等待了很長時間。北京電影製片廠準備拍攝《大河奔流》的正式邀請書來了,鄭重通知他在該片中扮演周恩來。

  我爹簡直高興壞了:“把周總理的形象搬上銀幕,全國就數我最有條件。和周總理經常接觸,我太熟悉他了。我演周總理,不僅會形似,更重要的是能神似!因為我和周總理是老朋友了,我最有資格演他!”

  整整一個月,我爹關在北影招待所,終日認真研究周總理的文獻資料,仔細揣摩周總理生前的大量紀錄片。一言一笑一舉一動地琢磨周總理的神態表情和心理活動,我爹好用功,好用功!

  個把月,我爹又來看我啦,帶來兩張他扮演周總理的試裝照片。真是太像啦!我爹說全攝製組都拍案叫絕,連瑞芳阿姨也大叫大嚷:“周總理複活了!”我真為我爹試成功叫好!

  我爹告訴我,要感謝口腔醫院的劉東亮大夫,是他一雙巧手,將我爹的臉腮托寬托方了。周總理的臉是方臉方腮,而我爹的臉是鵝蛋臉,圓下巴。劉大夫為我爹精心設計,努力實踐做了一副塑料腮托,住口內一疊,果然把臉繃了起來,變成周總理那樣豐滿寬厚的方臉方腮了。

  到了秋天,我爹怒發衝冠來到我家,說不讓他演周總理了。說什麽某位將軍認為:“趙丹太有名了,再演也是趙丹,觀眾不會相信他是周總理,會影響影片的政治效果。”更有位官員認為,趙丹曆史上跟江青的關係究竟怎樣,還沒徹底搞清楚,因此趙丹演周總理不合適。

  我問是哪兩位領導講的?我爹自己也沒搞清,總之不讓演了!

  我爹氣極了:“莫名其妙!我怎麽不像?隻有我最有能力、最有條件演周總理!政治上我已經徹底平反啦!我是被冤枉的!我有什麽問題?”

  我爹告訴我,謝鐵驪、張瑞芳他們拚命為他說情,也無濟於事。

  我爹跟北影廠廠長汪洋都吵翻臉了。我爹還親自找到了文化部長黃鎮,責問他為什麽:“過去舊社會我和老板訂了合同還不作興撕毀合同的,今天新社會,為什麽作興撕毀合同?”聽得我也目瞪口呆,無言對答。

  我爹為此事百思不得其解!他痛苦!他煩惱!這回打擊可非同小可。從此我爹再也不提此段傷心事,白天變得沉默寡言,傍晚一個人蒙在被子裏偷偷痛哭……

  周恩來總理的電影形象演不成了。我爹雖很傷心,但他還在頑強地奮鬥,立誌再上銀幕。

  一九七八年,我爹來北京。見了我又發牢騷:“白樺不講信義!‘文革’前答應將劇本《李白與杜甫》交我,讓我演李白,謝添演杜甫,這是珠聯璧合的搭檔。在監獄中我一直構思這部片子,連分鏡頭都想好了。可這家夥現在卻又答應給另一演員來演李白,根本不是演這戲路子的人!”

  我說:“那你拍《魯迅傳》吧!”我爹說導演陳鯉庭手裏有戲,又不能很快地抽出來。

  我爹又想演《阿Q正傳》。田漢和陳白塵都曾經把這部不朽作品改寫成劇本,多次搬上話劇舞台。當年在重慶的時候,我爹還親自導演過這部戲呢。怎奈改寫電影劇本的大編劇陳白塵身體不好,劇本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現在隻好和你媽合作寫電影《聞一多》。”

  誰知真是天不從人願!等過一段時間,我爹又告訴我,《聞一多》又拍不成了,說這片中有反美情緒,因為中美馬上要建交了,又不讓演。我說:“這是曆史!”我爹說:“中國戲劇、電影總與政治有關!”他非常懊惱,無非又是一次打擊。

  為重新上銀幕,為拍出好電影,我爹四處奔走,八方呼籲,磨破了鞋底,磨破了嘴皮。上訪、個別談話、寫信、打報告,大聲疾呼:“各位領導同誌!趕緊讓我拍電影吧!我快要饑不擇食了!可憐可憐我這餓煞鬼!”

  不久,日本電影界提出:希望中日雙方共同拍攝電影《一盤沒有下完的棋》,由我爹主演“中國棋王”。我爹高興地說:“哈哈,總該時來運轉了吧!”

  但是,一九八〇年初上海來信說:我爹在春節時不思飲食,也不能喝酒,胃總疼痛,懷疑胃出了毛病。四月我爹住進上海華東醫院,一直誤當胃病治療,吃藥打針,總不見好轉。

  我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麵容枯槁,嘴唇發黑,說話已經很困難,後來就長久地昏睡不醒。他為人們付出那麽多,但他又得到了什麽呢?

  他得到了一場夢。我爹一輩子做的盡是電影的夢,他一生拍過四十部電影,參演過五十多台話劇,但他最好、最美、最催人淚下的傑作,是他“未完成的傑作”。一旦自由,總該了卻心願了吧!但是……

  這可怕的“但是”,可悲憫的“但是”,可詛咒的“但是”!

  八月一日,當時的國家領導人華國鋒來醫院探望他。這件事表明北京醫院已經向中央打了“趙丹病危”的報告。我爹卻在病榻上向華國鋒說:“文革‘以來十四年了,粉碎’四人幫也已經三年多了,但是我還沒有拍成一部電影!不好向老百姓交待!”

  一九八〇年九月三日上午十一時,我爹在北京醫院動了外科手術。醫生們打開了腹腔,直觀之下,病變比想象的還要嚴重。

  十月八日《人民日報》發表了爹爹最後一篇呼籲書,爹爹在文章結尾說:“文藝創作是最有個性的,文藝創作不能搞舉手通過!可以討論,可以批評,可以鼓勵,可以叫好。但從一個曆史年代來說,文藝是不受限製,也限製不了的。習慣,不是真理,更不能尊為鐵板釘釘的製度……每有爭議,我都犯癮要發言。有時也想管住自己不說。對我,已經沒有什麽可怕的了。隻覺得絮叨得夠了,究竟有多少作用……”

  這篇臨終遺言,很快引起強烈反響。巴金、冰心、夏衍、曹禺、陽翰笙、白楊、張瑞芳、陳荒煤等文化名流,紛紛表示衷心的支持和欽佩。

  一九八〇年十月四日下午,跟每天一樣,我從中國歌劇舞劇院排練場趕到北京醫院。這次,見到宗英媽媽拿著一個筆記本在那裏正等著我。

  “阿囡,你爹他今天早晨比較清醒,他留下了遺言,我應該告訴你。”

  說罷,打開筆記本念起來:

  聽,你爹他是這樣說的——宗英,你辛苦了,我們夫妻關係是和睦的,家庭子女是快樂的……

  人活著或者是死了,都不要給別人增添憂愁。藝術家在任何時候,要給人以美、以真、以幸福……

  遺體捐贈給國家,由醫院解剖分析,對醫學作最後一點貢獻;

  不開追悼會,不要奏哀樂,我喜歡貝多芬、柴可夫斯基……

  “骨灰,一半埋葬在日本聶耳墓旁,另一半撒在柳州柑橘樹下……”

  靜默之中,女兒理解了爹爹的心意……這篇遺言是我爹生命交響曲的最後樂章。十月十日淩晨二時四十分,我爹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爹爹去世後,按他的遺願,將他的骨灰分為兩個骨灰盒,一份準備送往柳州,一份準備送往日本。

  宗英媽媽是我爹主要合法繼承人,這後事的妥善處理,主要應由她承擔。爹爹去世後她一再表示她要盡心整理爹爹的遺著,並撰寫《趙丹傳》,為爹爹樹碑立傳,以繼承爹爹的遺願!她說,為了安排骨灰安葬事宜,要有一籌備階段,故將我爹的兩個骨灰盒暫寄北京八寶山公墓存放。我表示服從。

  冬去春來,每年清明和父親的祭日,都由身在北京的女兒——我,前往八寶山去祭奠父親的亡靈。

  一九八三年春,宗英媽媽在北京給我來電話,約我第二天同住八寶山取回我爹的骨灰盒。第二天我走到我爹骨灰盒安放處,卻不見我爹的骨灰盒。左打聽右打聽,才知已挪放到另一間靠邊高處的旮旯地。取下時滿是灰塵,連骨灰盒上名字也更換成隨便寫的錯別字“趙舟”。我們內心十分氣憤,為什麽出現這樣反常的變化?

  從宗英媽媽口中才得知是因為又在搞運動引起的。但總也想不通,為什麽連安放死人骨灰處也要卷入這場鬥爭?

  懷著沉重的心情,手捧著爹爹的骨灰盒離開了八寶山公墓。宗英媽媽說,她護送一份回上海老家,另一份骨灰盒就放在北京我的小家。這樣我們就分手了。

  我在爹爹骨灰盒上麵覆蓋著金山伯伯送我的孫維世阿姨生前的一塊美麗的大紗巾,骨灰盒前放了一些祭物,供奉在我家客廳大玻璃櫃中。每逢祭日總要取出,按祖輩留下的規矩,燒香叩拜以寄哀思。

  宗英媽媽並沒有親自將我爹骨灰盒帶回上海老家。托人捧我爹骨灰盒送到上海。按約定時間,上海家中卻無一人相接,吃了閉門羹,不得已送到周民家安放。我聽後自然很不高興,回上海後是我親自捧回我爹骨灰盒,放到衝叔叔家安置。後又放回我爹生前住處。這樣才最後轉回上海我爹自己的家中。

  以後我曾去過上海複興中路花園公寓我爹家,看我爹骨灰盒卻在客廳一茶幾下,上蓋一塊大布,不知者根本不知茶幾下還存放著我爹骨灰盒!我看後心中很不是滋味,但我也不便多嘴。心想:我爹命真苦,連死後也不能安身!

  爹爹骨灰安葬一事,總是聽不到音訊。爹爹去世後,據說柳州兩派意見不一致,故無法安葬在柳州。宗英媽媽參加拍攝中日合拍電影《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曾先後兩次前往日本,但從她口中得知,若雙方政府不出麵的話,無法實現我爹臨終的遺願。

  後又聽說宗英媽媽曾前往南通老家,通過當時文聯主席幫助,談判想將父親骨灰安葬在老家,也沒談成。又過了幾年,我又再次問起此事,宗英媽媽說:“你爸的戲總也唱不完,就讓他唱不完吧!”看來她早已灰心了,可女兒的心卻總也不死。

  爹爹離開人世已近十二個年頭。可父親的骨灰總不能分開兩地,父親的靈魂總不能到處漂泊。爹爹生前這麽坎坷,死後總不該再承受這麽多的磨難了,他該安息了!

  女兒決心把爹爹的骨灰安葬在他自幼成長的故鄉南通市,我想在九泉下的爹爹會同意女兒這個舉措,會感到欣慰的。

  在南通市政協熱情支持下,得到南通市政府批準,將我爹爹生前在南通的母校崇敬中學校園劃出一塊地,作為安葬我爹骨灰的墓地,並決定立碑,塑一尊半身銅像。這尊銅像和碑,由我個人出資,作為女兒對父親敬獻的一片孝心。

  臨近十月二日,我隻身飛往南通,進行我父親骨灰安葬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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