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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彈棉花

  最近一些年,才知道每年從秋天開始,就有很多人從自己的家鄉出發,到遠在千裏之外的新疆去摘棉花——一雙雙黑黑的皴裂的手,一朵朵雪白的棉花;一張張黑黑的臉,一堆堆雪白的棉花……給你的感覺是溫暖的,能夠傳遞溫暖、也能夠挽留溫暖,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棉花是在上海西南郊的一處農家小院外,不過隻有幾株,因為正在冷風中“開”著花,所以認得——猜想是野生的,或者是很久以前便被廢棄的棉田遺留下來的生命比較頑強的最後幾株?

  小時候對棉花的概念也隻是課本裏學習“棉花”這個生詞時的那幅圖畫,以及這樣一個比喻句:在藍天裏,漂浮著像棉花一樣的白雲……令人遐想!實際上對棉花最真實的認知來自於“棉花絮”,和來自於藏在衣櫥深處的那幾卷棉花(那個時代每年可以領到一點“棉票”,每人每年4兩?或者5兩?不記得了。)更主要是來自於走街串巷來到我們院子裏的一種手藝人:“彈棉花的”。他們真實演示了從“棉花到棉絮”的整個工藝過程!——所以說相對於“換洋堿的”、“收酒瓶的”……“彈棉花的”是靠手藝吃飯的,是手工藝勞動者!

  從春夏之交開始,我們就開始盼望著“彈棉花”的出現。即使自己家裏的棉絮並不需要重新彈,但是還是每天等待著“彈棉花的”出現,那種心情癢癢的,莫名的——倘若某個中午放學的時候,看到院子中央四張條凳上鋪滿了床板,即刻便興奮起來,“彈棉花的”來了……“彈棉花的”是手藝人,一般是兩人一組,中年夫婦或者父女同行——男性才是彈棉花的師匠,女性一般打下手,隻是幫工;還有父子同行的,父親是師匠,兒子既是幫工還兼帶徒弟的角色;沒有親緣關係的,便是師徒關係了——彈棉花,因為是一種技能,屬於男性的手工藝——學彈棉花,據說至少要學徒十載,由此可見,這項手藝活兒絕非等閑!

  那個年代居住在我們這個江南小城的弄堂裏的家庭,有著極其類似的“寢具設備”——一副木板床,條件好一點的有正規的床架,杉木的床板;條件差一點的隻有兩天長凳,上麵擱一塊門板——這是“硬件設備”。至於“軟件設備”一般都是緊靠床板的那一層,放一塊切成床板大小的草墊,草墊上麵再是棉墊(有的人家也叫“棉胎”),棉墊上麵蓋一層床單,還有直接影響到冬天能不能保暖的最重要的“軟件”,那就是“棉被”(也叫“蓋被”),這一切構成了大人們所說的“鋪蓋”——就是今天所說的“寢具”。

  “鋪蓋”裏麵,草墊,可以每年換一次,因為漫長的冬天,濕氣往往會腐爛整張草墊——盡管大人們在隻要能看到一丁點兒陽光的時候都會翻開鋪蓋,把草墊拿到外麵接受陽光,但是它的腐爛還是如期而至。棉墊,也是隔三差五地拿出去曬太陽,甚至在雨雪交加的隆冬季節,還不得不定期放在灶台一側接受火烤——不然的話,冬天的晚上,被窩裏太冷了!最重要最珍惜的是“棉被”,他的質量直接影響冬天是不是有足夠的溫暖,直接影響冬天的人體是不是能維持基本健康!棉被裏麵的棉花一旦板結成塊,那就到了必須請“彈棉花的”時候了……

  “彈棉花的”有一些基本設備——最主要的是一張弓,立起來的話有一人多高,外形類似於人的耳廓,木質,手腕兒般粗細,弓體的重心平衡點上安裝有鐵環(更講究的弓安的是銅環),鐵環上配有索套,用的時候可以把索套套在脖子和肩膀上。木弓兩頭各有一個金屬配件,安裝金屬弦(鐵絲或者鋼絲),類似於耳垂的那個弓尾部分還有調節鬆緊的轉鈕。除了弓,還有一把木槌,長約一尺三寸,手柄處漸細,頭部粗而圓,一般是質地比較結識的木材削製打磨而成——這樣一張弓,套在健壯漢子的頸肩處,左手握弓,推出離身一尺之處,右手抓槌輕擊弓弦,“騰騰騰……”的聲音,蕩氣回腸!

  還有一套工具——叫“線車”,有光滑手柄,實際上就是一個現在市民廣場的放風箏的人手裏拿的那個小東西,但是個頭要大一些,木製的——舊時紡車織機也配有這個東西,那個更大,有支架,擱在紡車織布的老婆婆一側,隨時都可以從身邊拉出線來。除了這個攏上棉線的線車,還有一根杆,細竹竿,像魚竿,但是沒有那麽長,1米5左右,也有彈棉花的人用的是細木杆,杆頭上有一小圓鉤,套線用的——“線車”就裝在這根杆的手柄處朝前一點,彈棉花的師傅,先自己捏住線頭,然後杆子送出去,杆頭送到了對麵的徒弟手上,徒弟再捏住線,師傅又把杆收回來到自己手上——這樣往返的動作,叫“送線”,送來送去的線最後就製成了一張網,套作了棉胎,說成是最高超的“織網技術”也不為過——因為送線裏麵暗藏著章法,經緯縱橫,細密相間隻是外觀,先經後緯?此縱彼橫?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這也許就是“學藝需十載”的根本原因吧……

  “要彈棉花啵……”一前一後,一老一少,夾襖單衣,頭上永遠都沾著一層棉花“霧”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裏——這是臨近5月的江南小鎮,各家各戶都在收拾棉衣棉褲,暴曬綿墊棉被的季節,這是一個各家各戶的主人都在心裏湧動“棉花情結”的季節——這是他們這些彈棉花的走街串巷靠手藝尋生活的季節,直到梅雨季節的來臨,我們在這一年裏春暖花開的季節,等待著他們的到來。“要彈棉花啵……”彈棉花的師傅走進院子挨家挨戶地詢問,彈棉花的徒弟立在院子口,卸擔稍歇,擦擦汗——院子裏如果沒有願意這個時候就彈新棉被的人家的話,彈棉花的師傅再去第二個院落問詢,徒弟始終侯在那裏,省得走冤枉路,挑冤枉擔。但是既然來了,一般都不會走冤枉路,挑冤枉擔的,小城的人們盼望著他們的到來,“那個時候”,上山下鄉修水庫、砍窯柴、支援人民解放軍修公路、戴紅花送子參軍、選送工農兵大學、進修共產主義大學、娶媳婦嫁女兒、單位同事兄弟姐妹結婚送禮、下放學農、蹲牛棚歸來,甚至勞教釋放……等等等等,每家每戶的日常大事,都牽涉到“一床新棉被”!所以,“彈棉花的”來了,必然有人“請”。

  “請”彈棉花的一般需要供飯,但不留宿。也可以算成錢,一般先“請”的人家都會承諾供飯,外加加工費,兩家人家同“請”的話,我們家供午飯,你們家供晚飯;三家以上的話,看當日之內能不能完成所有的工作,倘若能做完,第三家以後的人家不必供飯,直接算成錢;倘若第二日還要來,那麽便輪在第二日供飯——約定俗成,平和默契。但是供飯的人家事先都會有言在先:師傅啊,家裏有什麽一起吃什麽,加一個豬油渣炒豆幹,行啵?“彈棉花的”師傅指著一旁不敢插話的徒弟回話:不必另外勞神,隻要這個後生小子能吃飽飯就行!協議達成,於是這個院子裏這兩天共同的大事就開始齊心張羅了,張家出條凳、李家和王家拆床板;老蔡的老婆去煮茶,羅家佬的爹爹去拿煙……這哪裏是請人彈棉花,那是慶典!

  凳子確認擺好了、床板檢驗也很平整、彈棉花的工具也準備停當了,白花花的陽光正好鋪開落下來,老蔡的老婆已經抱出來自家一床舊棉被擱在床板上,各家各戶的人都圍著按先後秩序把自家的被子碼在一旁了。“彈棉花的”師傅這才開始商量彈製幾斤重的,一般都要4斤重,大人的可能要求彈到4斤半,除非你是為出嫁的女兒準備嫁妝,麵子上的事情,否則絕對不會要求8斤重!全部談好了,鉛筆寫個紙條條,貼在棉被上,一床一床地開始!師傅稱重量,徒弟開始拆成棉團——一團一團地堆在床板一角。因為任何一床棉被都是要重新續的,師傅因此按照“客戶”的要求“配置”新棉花……

  真正的彈棉花開始了!師傅從一側開始,一團一團的棉花在他的弓弦上跳躍著、飛揚著——“騰騰騰……”的聲音,真是蕩氣回腸,那棉花的舞動更是我們喜愛的“景觀”,這是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裏的一種浪漫,那種心情不亞於夏天看到飛舞的雪花!看著那個傴僂著背,把弓弦按到麵團裏,一下下均勻節奏地敲打,震動著棉團,漸漸蓬鬆。“翻”了一遍以後,他敲幾下空弦,聲音比弓弦在棉團裏振動時的聲音要清脆悠遠。“彈奏弓弦”的老漢,我們認為他就是書上說的那種“神奇的人”。我們還很羨慕那個比我們高出一個頭現在在棉花裏穿梭的那個後生仔——他有權去攏那些“跳躍的精靈”,比我們更近地聽到耳邊的“騰騰騰……”。全部的棉團不再板結,開始蓬鬆,最後一批浮在空中的棉塵在“彈棉花的”師傅最後一槌發出的“收聲”裏悄然飄落,我們才敢走到跟前去“親手撫摸”那飽含著神奇的溫暖的棉絮,淘氣的孩子,撿一縷出來,放在嘴上吹,吹向空中,一圈孩子緊接著就開始追逐這縷棉絮,可以一直追到弄堂口,馬路上!

  喝滿一嗓子老蔡的老婆煮的綠茶,他們又加入新的棉花開始第二遍的“彈奏”,“騰騰騰……”的音符再次響起,比前一次更加急促,更加歡暢淋漓。如果說彈棉花的第一遍是“彈開來”,那麽這第二遍就是為了“彈透”——彈到粉身碎骨!彈出空前絕後!在詩人的哥哥耳朵裏想必可以聽出來“峰回路轉”或者“梨花盛開”?可以聽出來“古道、西風、瘦馬”或者“小橋、流水、人家”?可以聽出來“萬馬齊喑”或者白居易的“琵琶行”?不得而知。“彈棉花的”用一根弓弦,彈奏的是不是屬於他自己的聲音?幾遍之後,“彈棉花的”師傅收弓稍歇,後生仔徒弟已經用一把短尺把鬆軟堆積在床板上的棉花“規”成3尺8寬、4尺8長的形狀,因為他們開始要送線織網啦——兩人先對角線站著,師傅把控“線車”,一來一往,不急不躁,不舒不緩,一層斜紋網就算織成了!這算什麽?無聲無息的“景觀”!

  有的人家還愛請求“彈棉花的”在上麵用紅棉線做個字,無非是“福”“祿”“壽”“喜”(這是個雙喜字),還有的要求做上自家的姓氏——這都是“彈棉花的”師傅來完成的,他都能做!我們認為他應該學過文化,在那個年代,像他那樣的年紀的人絕大多數都放棄了上“掃盲班”學習“簡化字”——你瞧他:規矩的“漢隸體”!實在不簡單。不簡單的不隻是他,網織好了,兩麵還不夠鮮亮,這個時候後生仔徒弟登場了!實際上是有一道工序是需要這個後生仔來完成的,這道工序叫“壓棉胎”,彈好的棉絮網好了,還做了喜洋洋的紅線字,但是不夠緊湊,不夠“熟”,留不住熱氣,不保暖——這道工序就解決這個關鍵問題。

  “彈棉花的”師傅從筐裏取出一個物件,交給後生仔徒弟,自己坐在凳子上抽一大黃旱煙——一開始還以為是個木蓋子,實際不是。至於叫什麽,我不知確切的名字,記得應該有一個名字叫“棉盾”——形狀與其說像蓋子不如說就像盾牌,古戰場上的一種圓盾,厚木製成,中間拱起,盾麵光滑細膩,內側有一條木棍,搭在口沿兒上——像窪地裏橫跨的一座橋——兩手抓著木棍,壓棉胎,能使棉胎“熟”起來——這樣固然能使棉胎“熟”透,但是很費力氣,一遍下來,就會滿頭大汗,一旦汗水滴在了棉被裏,是會惹的“客戶”不高興的,應該說那時候“彈棉花的”應該更有“職業道德”,他們采用了一個更智慧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這也是我們熱愛的一個“景觀”:那就是由後生仔徒弟站到“棉盾”上去,雙腳踏在木棒的兩側,平衡了自己的身體就開始在棉胎上扭動,類似借用慣性在棉胎上“跳舞”——他張開雙臂,勾著頭,扭擺著自己的身體,雙腳帶動“棉盾”一起左旋來右轉去,就仿佛一個來自遠古的農耕社會的“少年舞者”——無論大人孩子都愛觀看這道別致的工序,你不要擔心他會摔倒,他蹲身起身,抑揚頓挫……他左旋又轉,熟稔翩然……那臨時搭拚的床板就是此時此刻他的舞台!一院子的人都是他的觀眾!他的這種“獨舞”不需要任何琴聲或者鼓點!——但是他也不會因為你們期待更久地觀看他的“表演”就賴在“舞台”上,棉胎一旦“熟”了,他就走下了那個舞台,請師傅去驗收……

  彈完棉花,請“客戶”一起來檢驗,獲得滿意的認可後,他折起來稱重量,算費用……兩日,彈棉被6床,吃飯5頓,一餐稀的、四頓幹的,得錢4元8角,——他們整裝告別。因前日已經有鄰院人家前來預約,歡歡喜喜被送出院門——送走一老一少,到這年冬天睡在他們彈製的棉被裏的時候,他們將被再一次記起,或者在溫暖的夢裏;你能聽得到“騰騰騰……”的彈奏再次響起;你甚至還能看到那後生仔的舞蹈,孤獨真實……

  現在,我再也見不到這種“藝人”了……

  那天在共和新路、南山路看到一家低矮的店鋪外,掛一張硬紙板上寫“彈棉花”,蹩進去一看:彈棉花的是一台箱式機器,用的是電源,棉塊兒進去,吐出來就是一層一層的爛絨似的棉花,灰黑色,屋子裏散發著一股酸氣……於是我打一個寒噤,趕緊退出來,回到冬天的空氣裏……

  棉花的溫暖,來自像新疆那樣遙遠的地方,於是在我的心裏,棉花的溫暖就是遙遠的溫暖、就是遠在天邊的溫暖、就是高高地飄浮在藍天下的溫暖;是伴隨著“騰騰騰……”的彈奏聲的溫暖,是勾連著一個後生仔優雅獨舞的溫暖……有著陽光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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