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

第十一章 流浪的腳跡

　　田一波夾雜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著，他失魂落魄地來到百貨樓附近一條繁華的街道上，茫然不知所措地徘徊來去。這裏人群密集，魚龍混雜，各色各樣的風味小吃猶如星羅棋布一般，雜亂無章地占據了寬闊的道路。有一位地地道道的新疆人留著一臉烏黑的絡腮胡子，一隻油膩的手不停地翻動著燒烤的羊肉串兒，另一隻手抓起一些孜然粉、辣椒麵兒和食鹽撒在羊肉串兒上，彌漫的煙霧中夾雜著羊肉的膻味，在這條街道的上空飄散。這些可愛的新疆人民，猶如活躍於地球上的吉卜賽人，他們的足跡遍布全國各地的每一個角落。燒烤攤的旁邊站立著一個模樣俊俏的姑娘，她頭上紮著兩個粗實的麻花辮子，一雙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視著川流不息的人們，不斷地吆喝著：來來來！香香的——麻辣的——正宗的新疆羊肉串兒，歡迎大家來品嚐啦！

　　那個模樣俊俏的新疆姑娘的吆喝聲，頃刻間拉攏過來兩三位嚐鮮的食客。接著，食客一撥一撥擁來，生意紅火起來。

　　田一波行走在這條繁華的街道上，他頓感饑餓了。可是現在，他僅剩的十元錢也不知哪兒去了，他不名一文，就連買一個燒餅的錢也沒有了，又怎能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家飯館，或者走到一個小吃攤前，指手畫腳地吆喝著小老板們為他熱情地送上一份美味佳肴呢？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一個生計無著落的人，一個腰包幹癟的人，一個心裏鬧著饑荒的人，遊走在城市的街頭，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尷尬處境和絕望的神態？似乎，人們也許不難想象，他六神無主、目光呆滯的窘迫神情。

　　田一波忍受著生存的壓力和失去愛情的痛苦折磨，在街頭徘徊著，盼望能有什麽不勞而獲的意外福音突然降臨。可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卻無一人與他相識，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的，是一張張歡歡喜喜的笑臉，是一個又一個呆板陌生的麵孔。他凝視著這些陌生的麵孔，無助的臉龐上寫滿哀愁。他鬼使神差地朝前走著，漫不經心地來到一家飯館門前，身不由己地駐足了腳步。在這家小飯館的門口，端坐著一個紅光滿麵膀大腰圓的男人。他嘴裏叼著一根雪茄煙，盤腿坐在一張靠背椅子上，懶洋洋地曬著冬日的陽光，十分愜意地享受著舒心的生活。在他背後的玻璃櫥窗上張貼著一張色彩鮮豔的紅紙，上麵歪歪斜斜地寫著“招聘勤雜工數名”。田一波猶豫不決地朝他走過去，十分客氣地向他詢問道：你好……你們這裏需要勤雜工嗎？

　　那位男子瞪大凶神惡煞一般的眼珠兒，輕蔑地掃視他一眼，喝問道：你說什麽？

　　他沒有好氣地說罷，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局促不安地神態，似乎在譏笑一個有手有腳又有力氣的乞討者一般，向他投以鄙夷的目光。

　　田一波麵對他不屑一顧的神情，十分慚愧地對他說道：我想應聘勤雜工……你們這裏需要嗎？

　　飯館的老板麵對他低聲下氣的神態，十分不善解人情地斜視他一眼，盛氣淩人地對他嗬斥道：去去去，去一邊去，滾蛋！

　　田一波萬萬沒有想到竟然遭受如此這般的白眼和冷遇。他強烈的自尊心不堪忍受這般屈辱，怒不可遏地和他發生了爭吵。他們激烈的爭吵聲，很快招引來很多圍觀的人們。這時候，從飯館裏突然走出來一位知書達理、端莊賢淑的少婦，這位少婦分明是飯館的老板娘，她明辨是非地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勸走了她招惹是非，不識情趣的丈夫，繼而十分友善地對他說道：我們這裏隻用女孩兒，男的勤雜工招夠了；我代他向您表示歉意，請諒解。

　　田一波麵對這位通情達理的女人，他滿腹的怨恨和屈辱渙然冰釋。他神情沮喪地轉身離開這裏。一件雞毛蒜皮的瑣事所引發的一場風波就這麽悄然平息。田一波在人群中跌跌撞撞、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著，不知道自己將要何去何從。他疲於奔命的生活氣息使他深刻地意識到，他目前所遭遇和承受的一切世故人情，都是因為自己貧賤的、微不足道的身份所決定的。

　　田一波是一位生計無著的流浪者，雖然他心比天高，卻命如紙薄。在這人海茫茫、繁花似錦的城市，他為了尋找一個安身立命之地，卻遭受世人如此這般的冷眼相待。他為此感慨萬千，心中無限惆悵，強烈的饑餓感襲上心頭。他邁著猶如灌滿鉛的沉重雙腿，在城市的馬路上漫無目的地徘徊來去。

　　天色漸晚，夜幕降臨了，一天的時光就這樣悄然消失，永不複返了。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洛陽火車站廣場。華燈初上的火車站廣場十分迷人，仿佛是一位純情的少女一般令人心醉。他焦躁不安地守望著熙來攘往、川流不息的旅客，感覺天地間一片蒼茫。他無處可去，也無處可走。他想伸手向老鄉們求助，卻又死愛麵子活受罪，伸不出手來。他站在南來北往的人群中，茫然不知所措，仿佛在期待著生活中能有什麽樣的奇跡突然呈現眼前。這時有一個袒胸露背的女人，搔首弄姿地從他的背後走過來，熱情似火地問他是否住宿和需要特殊服務。田一波轉過身來，看清楚女人後竟然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來。田一波萬萬沒有料想到，這人，竟然是他們田家灣村的姑娘趙惠惠，趙惠惠是他的初戀情人，隻因為他家境貧寒，而且是一個沒有出息的木工學徒，趙惠惠因為嫌貧愛富的本性，促使她和田家灣村外出經商發財的趙有福私奔了。趙惠惠目瞪口呆地注視著眼前的初戀的情人，更是害臊得低下了頭，囁嚅道：一波，我沒有想到……咱們竟然在這裏相見了。

　　田一波輕蔑地掃視她一眼：現如今……你和趙有福……在這座城市裏混得還不錯吧？

　　趙惠惠塗滿脂粉的臉上泛起一縷羞澀之情，一時沉默無語。田一波望著火車站廣場上來來往往的旅客們，感覺手足無措，真的不知道應該對她說什麽才好。過了片刻，趙惠惠羞慚地對他說道：一波，我知道……你恨我，瞧不起我，可是……我當初以為，趙有福在外麵光明正大地做生意發了財，我羨慕他，經不起他的甜言蜜語，就和他一起來到洛陽城了。可是我沒有想到，他在洛陽金穀園村開辦的那個旅社，說是一個旅社……其實，也就是招聘一些從鄉下來的小姑娘們，讓他們陪伴客人……我當時有些後悔，我後悔不應該和你分手，我不應該和趙有福來到這座城市，現在我感到後悔了，可是在這個世界上，哪裏有賣後悔藥的？

　　趙惠惠說罷，一汪清澈的眼淚溢出眼眶，順著她塗滿脂粉的麵頰滑落下來。田一波掃視她一眼，內心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絲憐憫之情，無論怎麽說他們是老鄉的關係，又是他初戀的情人。可是，田一波一貫嫉惡如仇，他看不習慣世風日下的人間萬事，深惡痛絕地對趙惠惠說道：生活的道路有千萬條，作為一個女人，唯獨這條路你不能走，我希望你以後不要以恥為榮，好自為之吧！

　　趙惠惠十分憂傷地對他說道：我現在……已經破罐子破摔了，一波……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田一波望著她焦急的神態，一本正經地問道：我一個生計無著的流浪者，對於你……能給予你什麽樣的幫助？

　　趙惠惠羞慚地說道：我希望你回到咱們田家灣村，千萬不要對別人說，我在洛陽城裏幹這種事情！如果我的家人知道我在外麵幹著這個……他們會為我傷心！恐怕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臉麵回去了。

　　田一波望著可憐兮兮的趙惠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道：我現在……自己還不知道……今後的人生道路怎麽走呢？哪裏有這份兒心情對別人說三道四的！

　　田一波說罷轉身走了。趙惠惠在他身後呼喚他，可是他瞧不起趙惠惠這樣的女人。田一波拖著疲倦的身體，邁步走下站台前的台階，這時一個衣著闊綽，操著一口南方口音的旅客呼喊道：同誌，你好——請你幫我一下忙好嗎？

　　田一波望著那位滿麵笑容的旅客，身不由己地朝他走過去。那位陌生的旅客揚起手臂，指著火車站對麵的洛陽大廈對他說道：我要在那裏住宿，請你幫一幫我，把這些東西扛過去——好嗎？

　　田一波望一眼那個陌生人，伸手指著他身邊的行李問道：就這些東西——把它扛到那個洛陽大廈？

　　那個陌生人對他說：就這些，先生，你看行嗎？

　　田一波爽快地說道：行！

　　那位旅客連聲不斷地說：謝謝，謝謝你的幫助！

　　他順手提起一個行李包扛在肩頭說：這是什麽東西，這麽沉？幫我把這包東西放在上麵——還有——那個——把那個東西遞給我。

　　那個陌生人幫他拿好了東西，又扛起另一件包袱，他們前後相跟著朝洛陽大廈走去。田一波腳步蹣跚，躲閃著擁擠不堪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朝前行走。沉甸甸的行李壓得他渾身冒著虛汗，鼻子和嘴巴裏喘著粗氣兒。很久以來，他不曾這麽背扛過沉重的東西了，再加之他一天沒有吃東西，頓感腰酸腿困，困乏無力，他勉強支撐著沉重的身體，舉步維艱地步入了洛陽大廈。洛陽大廈燈紅酒綠，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一塵不染，像是一潭平靜的湖水，映射出他艱難行走的倒影。一位袒露著胸脯的妖冶女人，猶如風擺楊柳一般扭動著迷人的水蛇腰，帶著一股法國香水的氣味，從他大汗淋漓的身旁擦肩而過。在富麗堂皇的豪華賓館，他儼然是一個生活中出苦力的小醜，像是一個蝸牛一樣身背著硬殼兒，舉步維艱地跟隨在那位南方人的身後，等他辦理完住宿登記手續又跟隨他走到電梯前。這時一位長相俊俏的服務小姐，用十分流利的普通話對他們說道：先生，對不起——很抱歉；電梯這會兒出了故障，師傅們正在忙著檢修，請你們從安全通道上樓吧！

　　南方人抱怨道：小姐呀——你們有沒有搞錯，你們的電梯是不是經常性壞啦？隨後南方人很無奈地向安全通道走去。田一波感覺腿腳軟綿綿的，無力支撐沉重的身體。他吃力地扛著那些沉重的行李爬到樓上。那個陌生人為了向他表示感謝，他從衣兜裏掏出一百元錢小費，十分客氣地說道：謝謝你的幫助，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你收下啦！

　　田一波望著那一百元小費，感覺十分不好意思，因為他不想因為自己曾經對別人的一次微不足道的幫助，而不顧廉恥地收下他所賞賜給他的小費。可是他現在饑腸轆轆，生計又沒有著落，他和那位客人一番推辭之後，十分尷尬地伸手接住那一百元小費，繼而轉身離去。他從洛陽大廈裏走出來，徑直走進洛陽大廈附近的一個小飯館，叫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燴麵，一盤牛肉和一小碟花生豆，另加一杯廉價的白酒，淋漓盡致地大吃大嚼起來。田一波用筷子夾一片五香牛肉放進嘴裏，深深地喝一口烈酒。他一次又一次地曆經坎坷的屈辱的生活，使他這顆少年的心，對生活有了同齡人所無法理解的困惑。他在這一家小飯館獨自斟酌，借酒澆愁。等待他酒足飯飽，搖搖擺擺地走出飯館，回到住所的時候，他已經爛醉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