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

第一章 鄉下

　　田一波喝足了水，微喘道：我是從鄉下來的。

　　澆花師傅又一聲輕笑，自言自語道：你喝這麽多的水，也不怕生病呀？

　　田一波原本想對他說一句客氣話，然後從容地轉身離去，現在他仿佛受到了奇恥大辱，因此他頗不客氣地問道：到南昌路公安局家屬院兒怎麽走？

　　澆花師傅沒被他鎮住，十分冷漠地對他說道：向前走，見路口往左拐就到了！

　　媽媽的，在城市裏澆了幾天花草，就瞧不起我們鄉下人了！田一波暗罵一聲。他的聲音低得像是兩隻螞蟻在掐架，而他的嘴巴似乎根本就沒有張開過。

　　田一波無法忍受他人的傲慢無禮，他懷著一種阿Q的心態，憤憤不平地轉身離去。他今天出門沒戴“禮帽”，中國成千上萬的鄉下人，他們初次走出家門的時候，從來就不戴“禮帽”，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頭上戴“禮帽”，手執“文明杖”，那是國外洋人的生活習慣——他不知道說一聲謝謝，就這麽轉身走了。

　　剛從鄉下來的人，十之八九非常實誠，實誠得就像是愚蠢，很容易被別人愚弄，成為玩偶。田一波按照他指引的路線向前走了一段路程，見路口向左拐，目光搜尋著道路兩旁的高樓大廈。然而，他一路奔波，卻沒有找到公安局家屬院。也許是剛才喝多了水的緣故，現在他隻想找個地方方便。田一波望著猶如鳥籠子一般的高樓大廈，心裏感到苦悶——這到哪裏找一個角落解決生理需求呢？早知道會遭受如此尷尬的境遇，他寧肯忍耐饑渴，斷然不會喝那麽多水。一個難題剛剛解決，就又有一個出乎意料的難題冒出來。倘若在鄉下，地大物博，人煙稀少，隨便找一片莊稼地就解決問題了。然而現在卻不能，這是在繁花似錦的城市，可不是在他們田家灣村！據一些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鄉下人傳說，如今城市人的生活環境非常優美，平常出入的廁所十分豪華，像是美國的“白宮”一般亮堂潔淨！

　　人生煩惱瑣事纏身的時候，有時恰如古人雲，天無絕人之路。又走了一會兒，路旁居然出現了一個廁所，他立即匆忙往裏闖。這時從廁所旁的房間內傳出一聲嗬斥：你……幹……幹什麽的？

　　田一波迷惑不解地說道：這不是廁所嗎，我要進去撒尿！

　　看廁所的老人骨瘦如柴，瞪著鬥雞眼，結結巴巴地斥責道：這是……是廁所，你要撒……撒尿……得先交……交費……再進去！

　　田一波焦急地說道：上廁所也要交費呀？在我們鄉下，想怎麽方便就怎麽方便，從來不需要交錢！

　　看廁所的老人一時性急，憤怒的眼珠子幾乎跳出眼眶：你回……回鄉下……尿……尿吧！

　　田一波苦笑著說道：大爺，我老家離這兒幾百公裏地，回家方便已經來不及了，你說方便一次多少錢吧！

　　他陰沉著核桃皮似的臉說道：尿……尿一次……三毛！

　　田一波暗自思忖：在城市裏生活，撒一泡尿就需要三毛錢，真夠損人的！

　　這件事看來不是一時可以想明白的，他心急如焚地哀求道：大爺，你先叫我進去撒尿，我出來以後給你錢！

　　老人猶如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將帥一般，揮一揮瘦骨嶙峋的手臂：你……進……進去吧！

　　田一波在倉促中沒有來得及分辨男女廁所——也許他根本就不知道城市的廁所還分男女。他三步並作兩步，箭一般飛奔進廁所。廁所裏傳出一陣女人的謾罵聲。他已經無暇顧及像瘋狗一般狂吠亂咬的女人，在一片混亂的一浪高過一浪的謾罵聲裏，他十分慚愧地提著褲子飛奔出女廁所，給看老人掏出一張十元錢說道：大爺，我撒完尿了，您收費吧！

　　看廁所的老人露出滿口耙齒牙，一邊捧腹大笑，一邊把那一張十元錢扔給他：你咋……咋進……進女廁所……撒……撒尿呢？讓你白……白尿一次算……算了，你趕快走……走吧！

　　常言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田一波接二連三地解決幾道難題之後，他開始抱怨那個澆花師傅。因為實踐證明，澆花師傅對他說“向前走，見路口往左拐就到了”的話語是忽悠他！因為他所尋找的公安局家屬院所在，恰恰和澆花師傅所指引的方向相反。他徒勞無益地奔波了一個下午，到了天色將晚、夜幕降臨的時候，才摸到了公安局家屬院的大門。看門的老大爺攔住他，聲色俱厲地喝問道：小夥子，站住！

　　田一波吃一塹長一智，這一次他不敢貿然頂撞這位老人，收斂起倔強的小毛驢性子，十分客氣地說道：大爺，您好，我從鄉下來，到這裏找我的表兄王愛國……

　　他忙不迭地從衣兜裏掏出一張字條，恭恭敬敬地遞給大爺。大爺戴上一副老花鏡，仔細辨認著字條的字跡：哦，小夥子，你找的這個王愛國，我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相互十分熟悉，他就住在前麵那幢樓上……你順著那個樓梯口上去吧！

　　田一波心下暗喜，不勝感激地辭別，順著老人指的方向走去。他在一家住戶門口停下腳步，仔細地對照了一下門牌號，舉起拳頭，“咚咚咚”地敲起門來。

　　房內傳出一位女子甜美的聲音：誰呀？

　　田一波慌張地回答：我……是我……我是……

　　話音未落，門已經打開，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身材苗條、長發垂肩的少婦，她梨花般雪白的臉上點綴著笑容，忽閃著大眼睛問道：你找誰呀？

　　田一波手足無措支吾道：我找……我的表哥……

　　他一時慌亂，沒有說清楚要誰。她微笑著問道：你表哥叫什麽呀？

　　田一波語無倫次地答道：我找表哥王愛國，我是他的表弟……

　　她略一遲疑，隨即了然：哦，你是愛國的表弟，來，請進吧。

　　原來她就是表嫂，田一波心中暗自思忖：城市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她麵若桃花心若水，像是一位電影明星——哪裏像我們鄉下人？

　　王愛國和他的妻子韓瑞麗因為工作十分忙碌，平常很少回老家。他們在家鄉舉行婚禮的那一年，田一波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他衣冠不整地夾雜在人群中，吸溜著鼻涕鬧洞房……

　　王愛國在洛陽火車站公安分局上班，他平常工作十分忙碌，常常很晚才回家。田一波和表嫂閑聊到王愛國下班回來。王愛國端詳一番稚氣未脫的小表弟，噓寒問暖之後，問他何故到洛陽來。田一波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對他說道：我到洛陽來，是想找個事做。

　　王愛國十分爽快地說道：你想在洛陽找工作問題不大……你今年多大了？

　　田一波十分拘束地回答：16歲了。

　　王愛國十分驚訝：你才16歲？這樣，你在這兒玩一段時間就回家去吧！等你長大以後再來找我，到那時候，我保證給你找一份滿意的工作。

　　田一波幾經考慮走出家門，他是啞巴吃秤砣——鐵了心，斷然不肯返回家鄉。因為他不想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在鄉下生活一輩子，他不願像祖祖輩輩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生平淡度日。他懇求道：哥……家裏窮，生活沒有希望，隻要讓我待在洛陽，再苦再累的活，我都幹得了……求求你了。我既然走出家門，就再也不想回去，你就幫我一次吧！

　　王愛國皺著眉問道：你真的不怕吃苦受累？

　　田一波迫不及待地回答：我不怕……吃苦的活，對於我來說已經習慣了！

　　王愛國哈哈一笑：讓你到飯店洗碗，或者去建築隊搬磚塊兒，你願意幹嗎？

　　田一波忙不迭地回答：隻要你不讓我回去，讓我幹什麽都行。

　　王愛國話鋒陡然一轉：如果你真的不想回去，我一定為你想辦法，讓你留在洛陽城裏，不過……飯店和建築隊的活太苦了，咱們不去。我讓你到洛陽東城區公安分局治安大隊混飯吃去。

　　韓瑞麗在一旁插話道：他年齡這麽小，自己還照顧不好自己呢！讓他到東城區公安分局治安大隊工作，怎麽能行呢？

　　王愛國顯得胸有成竹：我表弟身材長得高，可以試一試……也許能行。等一會兒，我帶他去找公安分局的王局長。

　　他們在外麵吃了一頓便飯，隨後買了一些禮品，到王局長家登門拜訪。洛陽市東城區公安分局局長王一平和王愛國住一個家屬院，因為長期同在公安戰線上工作，倆人的交情十分深厚。他們來到王局長家，一番寒暄之後，王愛國直截了當地對王局長說明了來意。王局問田一波：你今年多大了？

　　田一波正想開口說話，王愛國搶先說道：我表弟十七歲了，他長得高，我感覺他幹治安員可以。

　　王局長目光犀利地把他從頭到腳端詳一番，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繼而慢悠悠地開口說道：你才17歲，年齡還小。站起來讓我看一看。

　　田一波站起身來，暗自思忖道：這找工作真夠麻煩的，就像老家的牲口市場買牛買馬一樣，要審視牙口好壞，還要察看個頭膘肥。

　　王局長挪動一下肥胖的身子，腰杆子挺起來，筆直地端坐在沙發上，把他從頭到腳端詳一番，心平氣和地對王愛國說道：他年齡尚小，不過——他的個頭長得可以，讓他幹幹試試吧。

　　王局長說罷起身走進書房，寫一張字條遞給王愛國說道：你明天就讓他到東城區公安分局治安大隊找大隊長趙誌傑報到去。

　　第二天，田一波獨自來到洛陽市東城區公安分局治安大隊，向趙隊長說明了來意，同時把王局長寫的字條遞給他。趙隊長滿身官僚氣息，他陰沉著“國”字臉，漫不經心地看一眼字條，態度十分傲慢地問道：你多大了？

　　田一波怯生生地回答：我十七歲了。

　　趙隊長十分嚴厲地注視著他問道：你的身份證呢，拿出來讓我看一看。

　　田一波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暫時沒辦理。

　　趙隊長說道：既然是這樣，你等一段時間再說，現在治安大隊人滿為患，不過我們馬上就要人員調整了，到時候我想辦法給你安排工作。

　　田一波單純幼稚，不明白趙隊長是在借故推托，他滿懷感激地問：趙隊長，那等多久我再找你報到？

　　趙隊長站起身來向外走去，邊走邊陰沉著臉對他說：我最近這一段時間很忙，你再等十天，十天以後，你直接到辦公室來找我，到時候我想辦法給你安排工作。

　　趙隊長說罷就走出了辦公室。田一波忐忑不安地離開了治安大隊。

　　十天焦急的等待之後，田一波再次去了東城區公安分局治安大隊。趙隊長的態度依然如故。他六神無主地離去，又焦急地等待了十天。這次趙隊長沒再讓他等待：既然是王局長讓你到這裏來，我一定會想辦法給你安排工作，隻不過咱們治安大隊目前人滿為患。再過一段時間，我對治安大隊的人員進行一次調整，到時候，如果有機會，我一定給你解決問題。

　　田一波悶悶不樂地走出趙隊長的辦公室。走到治安大隊門口時，與一位身穿警服風風火火跑過來的治安員撞了個滿懷。兩人不免一番客套，治安員順口問道：最近這段時間，我經常見到你，你來這兒幹啥呢？

　　田一波見他頗為和善，不禁有了頃訴的欲望：我是想到這兒來上班。

　　哦，原來是這樣呀！你要來這兒上班，我不是又多了一個同事嘛，你啥時候來上班？

　　田一波十分尷尬地說道：趙隊長說治安大隊現在人滿為患，讓我再等一等……等過一段時間再說。

　　治安員沉吟片刻，十分懇切地悄聲對他說道：你不了解治安大隊的內部情況，其實，趙隊長是在借故推辭，據我所了解，我們治安大隊現在正缺一個人，按照規定，每一個中隊四個人，我們中隊才三個人。是誰推薦你來的？

　　田一波初入社會，不懂什麽人情世故，聞言不禁怒火中燒：是東城區公安分局王局長讓我來這裏報到的，趙隊長推三阻四，就是不給我安排工作。

　　治安員掏出一支煙點上，眯著眼吐出一口煙霧說道：兄弟，你來的次數再多也沒有用，老趙這個人冷酷著哩！他可能是想讓你給他上菜呢！你幹脆還找王局長去，隻要王局長壓下來，他老趙總不能這樣沒完沒了地繼續推諉扯皮吧！

　　田一波聞聽此言，猶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回去後他將事情的整個過程對王愛國講了一遍。王愛國帶著他又找到王局長。王局長了解情況後立即給趙隊長打了電話：我是王一平，我讓你安排一個人，你怎麽還沒有安排呢？語氣中帶著顯而易見的火藥味。

　　趙隊長似乎是在電話中解釋著什麽，王局長又聲色俱厲地說道：你說什麽，暫時安排不了？你不要給我解釋，我不想聽你解釋，你趕緊想辦法，無論如何都得把他的工作給我安排了！

　　王局長說罷放下電話，緩和一下語氣對王愛國說道：如果他還不安排工作，你再來這裏找我，我就不相信——他王八羔子膽敢跟我打太極拳！

　　王愛國急匆匆地上班走了，田一波望著離去的表哥，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為此感到惶惑不安。他擔心趙隊長受氣後無處宣泄，十之八九會對他不客氣。田一波這麽一番思忖，內心不寒而栗，可是為了在洛陽城裏謀得一份差事，擁有一席立錐之地，他不得不鼓起勇氣，獨自朝東城區公安分局治安大隊走去。

　　趙隊長沒有暴跳如雷，反而一反常態地微笑著：因為種種原因，你的工作沒有及時安排，這責任完全在我。現在你到治安大隊的財務室，就說是我說了，讓他們給你辦理一下手續，然後你到吳國濤的中隊報到去。

　　趙隊長的態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田一波不懂世故人情的微妙之處，他不明白趙隊長為什麽因為王局長的一個電話，就十分客氣地給他安排了工作。他更不會想到，這些被他認為神秘的事情，在他的生活中，將會像曆史一樣不斷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