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彈指芳菲暮”,半年一晃而過,1992年的國慶節將至。黃灝已順利考取了東洲市市委秘書,每天爬格子,有時候晚上也得加班,比教書還要忙碌。每天晚上給怡然打電話,一律拒接,周末去看她幾回也沒碰上,莫非今生無緣。
黃灝思忖怡然結婚近一年,懷孕也該十個月了,怎麽小生命還未降臨人世呢?想必肚皮大大的,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今天是周日(1992年9月13日),黃灝想見她的欲望愈來愈強烈。午飯後,開車去超市買了嬰兒床、嬰兒車、衣服、被子、尿不濕、玩具等嬰兒用的東西,把後備箱和車內塞得滿滿的。不打電話,直奔怡然家來了。
下了車,抬頭瞧見怡然在陽台上洗衣服。黃灝提著東西,氣喘籲籲地跑上樓。門開著,黃灝用玩具在門上輕輕地碰觸一下。怡然聽見響聲,過來張望,見是黃灝,驚駭萬分。將近半年多未謀麵,他突然從天而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亦帆不在家麽?”
“他去出差了。”
“怎麽又出差了呢?預產期臨近,他真放心得下啊?太粗心了唄。”
“男人嘛,都差不多,細心的我沒福氣碰上。他推測說預產期還早就走了,我勸他沒用。他是你媽的能人紅人,沒他出差公司何以能轉哦。”
“怡然,是不是懷孕離十個月隻差十四天啊?多說九個月就該生了,懷胎十個月很少的,為何還沒呢?”
天啊!沒想到他記得這麽準確,著實讓怡然嚇了一跳,驚得傻傻地瞪著他,手中的衣服滑落在地上,也渾然不覺。黃灝琢磨這孩子肯定是他的,八九不離十了,他這個父親來得正是時候。他幫怡然洗曬好衣服,將嬰兒用的東西全部拿到樓上,隨後一件一件擺開,仿佛怡然就要臨盆了。黃灝找來工具,準備搭好手推嬰兒車和嬰兒床,工具配件散了一地,怡然也過來幫忙。
不知不覺已到了晚飯時分,黃灝提議道:“怡然,我們好長時間沒在一起吃飯了,今晚去外麵酒店聚餐,怎麽樣?”
“我挺著大肚子不方便,再說預產期快到了,說不定這幾天孩子就要出世了,還是在家吃吧!”
黃灝不會做飯,怡然看冰箱裏也沒有什麽好菜,便問:“我們去食堂吃,行嗎?家裏沒什麽菜可犒勞你哎。”
“不用,我去外麵買現成的,來個音樂燭光晚餐,好不好?將要做母親了,放鬆一下吧!”
怡然點點頭,黃灝開車出去。半個小時後,伴隨著輕柔曼妙的音樂,一桌豐盛的燭光晚餐開始了,一桌菜都是怡然最喜歡吃的。黃灝臉上洋溢著將為人父的喜悅,嘴上哼著歌,眉毛都在笑。二人相對而坐,黃灝不停地將菜夾到怡然的碗上,喜滋滋甜絲絲地看著她吃。怡然又一次強烈地感覺到,與黃灝在一起時,自己是活著的。心想和他在一起,心裏舒坦暢快,沒有壓力,隻有輕鬆和愉悅。與亦帆在一起時,總覺得喉嚨頭有什麽東西噎得她喘不過氣來。亦帆太老成持重了,仿佛城府很深,自負得過了頭。而自己單純得像個小女孩,無法與他交流溝通。結婚至今,除了日常家務,工作業務要對話,幾乎生活在緘默中,更談不上甜言蜜語或侃侃而談,以及舒心的微笑。今晚和黃灝相聚,重又撿回失落的自己。
黃灝看出怡然在想心事,便柔情無限地問:“怡然,你與他談不到一塊兒,生活得很委屈吧!看得出,你過得並不快樂。你是一位天真活潑,單純直率的人,他是一位固執自傲、自以為是、小雞肚腸的人,當初我勸你甭跟他結婚,你就是不聽。與我賭氣拿婚姻當兒戲,現在後悔了吧!”
“往事不堪回首,你父母早已認定張曉雅為準媳婦,我一個孤兒有何資本與她競爭啊?曉雅上半年已畢業了,聽說要分配在團市委工作,是否有此事?你們何時訂婚?”
“是的,分配在團市委任秘書。我和她雖然從小一塊兒長大,可是我並不喜歡她,更談不上愛。我和她之間找不到那種感覺,是父母硬要把我們撮合在一起的。昨晚兩家人聚餐又談到此事,我煩死啦。”
“有什麽好煩的,結婚唄!”
“可是我愛的人是你呀!我不想自欺欺人,我與她結婚,心裏裝的卻是你,這對她不公平。我對她坦言了,她說不在乎,她有信心讓我慢慢地將你遺忘而接納她。”
“是的,任何愛情都會隨時間的推移而淡忘的。你與他結婚對你的前途有利,況且我已為人妻將為人母。”
“我還盼望著你離婚,夢想著有一天能與你結成連理枝呐。”
“為了你的前途,我不會離婚的。隻要你過得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即便如此,我還不想結婚。我想問你一件事,能否如實告訴我?”
“什麽事啊?”
“你肚子裏的孩子是不是我們倆的?”
“不是,是我和亦帆的,我沒騙你,你甭瞎猜疑,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怡然下了逐客令,黃灝站起來正欲開門離開,亦帆回家了,撞個正著。亦帆抬眼看見這副浪漫情調,醋興大發,破口大罵:“好啊!你們這對狗男女畜生,趁我不在家,偷情幽會。搞得聲色芳香俱全,別具一格啊!黃灝你這個混帳王八蛋,勾引我老婆幾次了?有種的從實招來。”
“你才是畜生,妻子快臨盆了還外出,是個不稱職的丈夫。”
亦帆一聽,氣得暴跳如雷,欲伸手打他。怡然趕忙上前擋住,不小心踩在螺絲刀上,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痛得哇哇大叫,動了胎氣,直喊肚子疼。二個男人手忙腳亂去扶她起來,黃灝急忙去撥打120,急救車把她送到東洲市中心醫院婦產科。
晚上值班的是莊醫生,看到怡然有些麵熟,便脫口而出:“這位產婦好像以前來過,要求流產的,怎麽,今晚要生產啊?”
亦帆聽得目瞪口呆,扶她的手垂了下來。
黃灝吼道:“趕緊接生,還胡扯什麽,認錯人了吧?”
莊醫生趕忙召集婦產科所有人員,把怡然接進產房檢查,過了一會兒,助產婦出來問:“誰是她的丈夫,這位產婦胎位不正,孩子早已超過了預產期,得馬上動手術,今晚婦產科第一刀張醫生不在,怎麽辦啊?”
“怎麽辦,問你們醫生,怎麽問起我們來了。”二個男人異口同聲地詰問。
莊醫生經過仔細檢查後,要求進行血液、小便、內外科、血壓等全麵體檢,相關的醫生給怡然體檢後,莊醫生看著疼痛難耐的產婦,走出產房回到辦公室問:“黃灝,這位產婦血壓特別低,又有貧血症,平時是否正常暈倒啊?”
黃灝指了指亦帆,亦帆回答說:“是正常暈倒,尤其是懷孕月份越大,暈倒的次數越多,血壓高低不清楚,是否貧血根本不知道。她不做產前檢查,也未對我說過身體狀況。”
“你這個做丈夫的,怎麽一問三不知啊?難道你從來沒有陪她做過圍產期檢查嗎?實話跟你說,這個產婦有生命危險,大人小孩隻能保一個。你要保大人安全,還是小孩安全,由你自己決定,無法兩全其美。”
黃灝聽後不寒而栗,驚恐萬狀,立刻回答:“當然保大人安全,小孩以後可以再要。”
“這位產婦的子宮有些特殊,經過反複檢查,若是這個小孩保不住,她以後也許不會再有喜了,她能懷上這個孩子,也許是上帝的恩賜。”
黃方二人同時震顫了一下,黃灝問:“莊醫生,在東洲市內能否找到一位高明的婦產科專家,確保大人小孩都平安無事?”
“醫生倒有一個,她叫張昺,婦產科主任,號稱東洲市婦科第一刀。今天下午她剛剛做了一個大手術,整整站了六個多小時,回去僅一個小時左右,她肯定很累。再說晚上不是她值班,是東洲市副市長張韜的妹妹。她累的時候,一般人請不動她的,我們也不好意思打擾她。她技術精湛,若能前來,也許還存一絲希望。”
黃灝央求道:“莊醫生,你與我姐姐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麻煩你打電話把她請來,好麽?加班費我加倍支付,總之不管化多少錢都行,隻求你能把她請來。”
“我是請不動她的,你趕快托熟人打電話請她火速前來,產婦不能再拖延了,否則母子都有生命危險。”
亦帆提醒黃灝找張曉雅出麵,黃灝無可奈何,隻好硬著頭皮給曉雅打電話。
曉雅接到黃灝的電話,甚覺驚詫,黃灝從未主動找過她,“哎,什麽事啊?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嘍,第一次主動來電,真是難得哉。”
“怡然難產有生命危險,急需你姑媽動手術,煩勞你出麵請你姑媽火速前來。”
曉雅聽到這個消息,喜憂參半,她叫亦帆聽電話。“亦帆,要救你老婆孩子,在這個城市隻有我姑媽可以,無第二刀者。我有條件的,你跟黃灝說,他若願意娶我為妻,我馬上把姑媽請到醫院來,若不同意,另找他人,別怪我見死不救。”
黃灝站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嘵雅的脾氣,若答應了就不得反悔。但為了救怡然母子,他別無選擇,來不及思考,即刻拿過電話對曉雅說:“我答應你的條件,你馬上把你姑媽請到產房來。”
黃灝叮囑亦帆說:“亦帆,你要嚴守秘密,今晚發生的事絕不能告訴怡然,尤其是與曉雅結婚的原因。記住了麽?”
亦帆舉手對天發誓:“我此生嚴守今晚所發生的一切,如有向怡然泄密,電擊雷劈,不得好死。”
嘵雅辦事真夠神速的,二十分鍾左右,張醫生便來了,聽到怡然在哭喊,馬上消毒更衣,進了手術室。護士拿表格叫亦帆簽字,張醫生緊張地說:“亦帆,手術總是有風險的,我還不能確保母子平安,萬一隻能保一個,我就保大人了,你可要有心裏準備噢。”
1992年9月13日23時20分,手術開始了。黃灝驚恐得滿頭大汗,如坐針氈。曉雅坐在旁邊,拿出紙巾為他揩汗。黃灝不耐煩地推開她的手,站了起來。
曉雅伸手拉他坐下,“你剛才答應的事情,不會是逗我玩的吧?我要求今年或者明年結婚。”
黃灝憤然道:“怡然母子生死攸關,你竟然那麽沉不住氣,還有心思問這個。”
“你不得反悔,否則,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她的生死與我無關,我隻關心你我的婚事。”
黃灝冷眼瞧了她一下,在手術室門外焦急地踱來踱去,無心回答她的問題。半個小時過去了,還沒有聽到嬰兒的哭聲。黃灝盯著手術室門口的紅燈,久久不願移開目光。嘵雅靜靜地觀察著這二個男人,她感覺到黃灝比亦帆還要十萬火急,真正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亦帆坐在凳子上低著頭吸煙,黃灝站在手術室門外,眼睛自始自終沒離開過那盞紅燈,眼淚在眼眶內打轉,不停地在看手表。
11時58分28秒,突然一聲“哇哇”的嬰兒啼哭聲劃破了沉寂的夜空,喚醒了亦帆。他倏地站起來跑向手術室門口,兩眉舒展了。黃灝繃緊的麵孔還沒鬆開,眉頭緊緊地糾結在一起,嬰兒清脆的哭聲,異常響亮。但不知怡然是否平安無事。他擔心的是大人的安全,並非孩子,雖然這孩子或許是他的,但怡然的生命比任何生命都寶貴。
這時,手術室的門開了一條縫兒,助產婦說:“小孩是保住了,可惜產婦出血太多,需要大量的血液,這幾天大手術輸血的人太多,適合產婦的血液,醫院血庫不夠,時間緊迫,怎麽辦?你們三個人誰是‘A’型或者‘O’型的?產婦是‘A’型血。”
黃灝焦急地說:“我是‘O’型,快把我的血輸給她吧!”
經過體檢及血液化驗和配血實驗,護士拿著化驗單嚴肅地說:“黃灝是O型RH陽性血,可以輸給RH陽性的任何血型。產婦是RH陽性的A型血,可以輸給產婦。亦帆的血是‘B’型,不適合她。需要1000CC的血,醫院還有400CC,黃灝要獻600CC,能挺得住嗎?”
“我沒問題,請抓緊輸血。”
曉雅上前擋住護士說:“我反對黃灝輸600CC的血,我是他女朋友,堅決不同意。”
黃灝推開她怒吼道:“救人要緊,關你屁事,別在此嚕蘇,馬上給我回去,這裏沒你的事。”
怡然足足動了三個小時的手術,黃灝輸給她600CC的鮮血,才暫時保住了性命。
張醫生看著黃灝說:“產婦今晚需要在重症病房監護室,家人不得打擾。如果今晚她能挺過去,生命就有希望,否則,我也回天乏術了。”
亦帆哭喪著臉說不出話來。黃灝硬撐著靠近張醫生哀泣地問:“我陪在她身邊,可以嗎?”
“你又不是她丈夫,幹嗎要陪她,誰也不用陪。你輸了那麽多的血,該回家好好休息,吃點補品,不要累倒。”
黃灝一邊說謝謝,一邊在默默垂淚。孩子放在嬰兒房很安全,不用父母操心。而怡然的生命還在垂危中,黃灝懸著的心難以放下來,一個人站在重症病房監護室門外不肯回家。約半個小時左右,他暈倒在長椅上,亦帆隨即送他去醫生值班室休息。
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今晚好像特別漫長。黃灝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值班室的床上,一忽碌下了床,急忙去重症病房監護室門外等候。
怎麽亦帆不在,他喊了幾聲也沒有回話。他驚慌了,是否怡然出事了?急忙誠惶誠恐地去找莊醫生。
莊醫生說:“由於接生的時間拖遲了,產婦的身體狀況不太好,我也很擔心。張醫生說過了,24小時內她能醒過來就沒事了,倘若醒不過來,那就……”
黃灝兩行熱淚刷刷地滾了下來。
太陽已一竿高了,黃灝火燒火燎地去問莊醫生:“莊醫生,產婦怎麽樣了?”
“張醫生過來查房了,產婦一切正常,也許上午能醒過來。如果產婦的愛人能陪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喚著她的名字,跟她說說悄悄話,或許會早點蘇醒。”
黃灝很想去陪她,但怕亦帆多心。亦帆看在眼裏,妒在心裏。事實證明,黃灝比自己更愛怡然,他隻得強壓住醋意說:“你去陪他吧,隻要她能活著,我無所謂,麵子能值幾個錢啊?何況醫生早就看出來了。”
黃灝進了重症病房監護室,怡然臉色慘白,紋絲不動,躺在床上酷像個死人。黃灝看著心疼,坐在旁邊,把怡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裏撫摩著,一邊輕喚著她的名字,一邊悄悄地跟她低吟。約莫過了一個小時,黃灝感覺到她的手在動,拿開自己的一隻手,看著怡然的手指在自己的掌上抽動,他欣喜得喊道:“怡然醒了,怡然醒了,怡然醒了……。”
怡然真的被黃灝喚醒了,緩緩地睜開那雙長而美麗的丹鳳眼,看著他浮腫的眼皮,心疼地問:“灝,你一夜沒睡吧!讓你受驚了,真不好意思。昨晚我看見我媽我爸了,我媽的樣子特溫柔特溫柔,我爸的樣子特慈祥,笑著對我說,孩子啊,你還年輕,媽媽不會讓你到我這裏來的,快回去帶兒子吧!這不,我就回來了耶。”
黃灝坐在床沿,緊握著怡然的雙手,喜極而泣的眼淚止不住汩汩地往下淌,哽噎著說不出話來,怡然溫柔而知足地看著他微笑。昨天誕生的兒子洗去了她的痛苦,現在怡然的一雙眼睛有一種滿足的無可比擬的虹彩浮動,那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無以表達的值得閻王爺那裏走一遭的母愛。
黃灝有生以來第一次深深地體會到女性的偉大了,他輕輕地將怡然的手放回被窩,彎腰在她額頭上深深地吻了又吻。隨後,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啊,我的愛人,我的孩子!”
黃灝滿足地喊著,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偉大的滿足,它不同於世間任何的滿足,有一股父愛的聖泉,從黃灝心靈間流過去。
莊醫生過來說:“產婦已脫離了危險,回病房吧!我也該交班了,終於活過來了,女人生孩子與閻羅王隻隔一張紙啊!你們男人要好好關愛,嗬護自己的妻子喲!”
怡然說:“莊醫生,你辛苦了,謝謝你!我要看孩子,孩子好嗎?是男孩還是女孩?”
“孩子很好,七斤八兩重,是個男孩,特別漂亮的男孩。”
怡然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亦帆抱著孩子過來讓怡然看,怡然睜著疲憊的眼睛,看著死亡線上回來的孩子,舒心地笑了。
接班的王醫生說:“產婦身體很虛弱,不能動,要不要給孩子喂奶,你自己決定吧!”
怡然看黃灝、亦帆在旁邊,不好意思給孩子喂奶。黃灝心領神會,退出病房。亦帆把孩子抱過去,試著喂奶,怡然怎麽也不會喂,弄得孩子哇哇大哭。怡然沒有力氣喂孩子,躺著動不了。
亦帆煩躁地說:“算了算了,不用喂,泡奶粉好啦。”
亦帆曉得門外的黃灝會焦急,走出來請他進去,卻發現人不見了。
黃灝退出病房一陣暈厥,被護士扶到醫生辦公室休息。護士說:“你昨晚輸了600CC的血,又一夜沒合眼。現在產婦平安無事了,你該回家休息休息,好好調補一下身子,要麽現在打吊針。”
黃灝搖搖頭,拖著瘦長的身子緩緩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