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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文化大篷車

  在傳化藝術團門口,一左一右懸掛著兩塊牌子。一塊是藝術團的,另一塊則是集團計劃生育協會的。計生協會的牌子一掛,藝術團也隨即又有了另一個名字——傳化國策宣傳隊。老人一直兼職集團計劃生育協會會長,他很高興能擔任此職,跟人說話也常常三句不離本行,每次都是本來好好地說著別的事,卻說著說著話題又轉到計劃生育上麵去了,而這話匣子一旦打開,沒有半天工夫往往是關不上的——

  “我時常跟人說:不搞計劃生育吃苦頭,搞了計劃生育嚐甜頭!

  “過去中國老百姓總是越窮越生,越生越窮,自己這輩子眼看沒指望了,就把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盼著兒女們能冒尖出來,哪怕隻有一個也好,也算有了出山之日,這心理跟摸彩票一樣,隻想著多生幾個,中獎的概率就也會高一些。便七八、十來個地生下來了,養不了的,便送人的送人,餓死的餓死,得了病,沒錢醫治,也就隻好聽天由命,任其自生自滅。勉強拉扯大了,多半是老大拖著老三,老二拉著老四,好不容易一起帶大的,能喂個半饑半飽,又不被凍死凍傷已是不錯,哪還再供得起讀書什麽的!沒讀書,這人口的素質又能好到哪裏去?說話都是無知無畏的,吹牛皮、講了讓內行人笑話的話都不知道臉紅。十多億人口的一個大國,大部分人都這樣了,這國家還會不落後?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就隻好拿樹皮草根往肚裏填了,人活得比現在的豬狗都還不如!

  “別的不說,單說我自己,這輩子最吃虧的地方就是從小沒書讀,家裏兄弟姐妹七八個,卻一個也沒能讀上一天書,六七歲就得幫著爹娘幹活,一起糊嘴過日子。當了六十來年的睜眼瞎,那不便比起真瞎了眼的人也不見得會少多少。要是冠巨不早早地接我的班,傳化集團哪裏能發展到今天這一步?現在都靠知識靠科技吃飯了,老底子辦廠時用的那幾招,就像義和團的長矛短槍對付八國聯軍的洋槍大炮一樣,還能頂多少用?

  “農村裏的人還有一種要命的想法:多子多福,以為孩子生得越多,將來自己老了,就越能有靠傍些。卻沒想到要是兒女不孝順,反而更有理由把你當皮球踢,結果還不如那些隻生了一個的。政策講要少生優育,就是說孩子數量要少,質量要好。這其實跟種莊稼是一個道理——田裏的禾苗過多過密了,你得把它們刪掉一些,留出些株距來,要不然都是黃黃的一大片,誰都長不好,風一來,都倒。像我跟我老太婆這一代人,一般都會有四五個、五六個孩子,當初我就跟我老太婆說我們隻要兩個就夠了,多要了,不是怕養不活,就是怕不能都四四一十六地供他們去學堂裏讀書——孩子一出世,你就得對他(她)負責,不但要養活養大,還要把他(她)培育好,指望他們將來都能比自己更有出息,要不然,你就幹脆別生。有了觀寶、冠巨後,我們就決定不要了,結果這緊刹車還是刹慢了一點點,被老三秀美搶先了一步!

  “孩子生下來該怎麽撫育是後來的事,最先還是要靠優生。寧新村經濟不光在沙地片,在整個浙江省都排得上座的,村裏才子多,可呆子也多,我數了數有六七個,基本上都是先天性的。為啥會這樣多呢?過去這裏一片荒涼,方圓幾裏路內沒有幾戶人家,年輕人說對象,很多都喜歡找自己的表姐妹或表兄弟,一是圖著親上加親,兩家關係能更顯緊密些;二是親戚間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根底,不怕被瞞著掖著什麽,心裏踏實,卻沒想到這樣一來禍害了自己的後代;也有的是遺傳的,苦藤結苦瓜,爹娘都有些癡呆,生個兒女出來也聰明不了,三個癡呆在一起,日子一長,越是呆得一塌糊塗。另外還有許多造成孩子一生下來就殘缺不全的因素,都是做父母的罪過——我在外麵跑得比較多,老早就知道這些了,可農村裏至今還有許多人仍一點都不懂。我們到許多山旯旮、海塗邊去計劃生育宣傳演出,就是要讓那些老百姓都能知道。像觀泉跟趙新高和單媽媽演的小品《相親》,裏麵雖然有很多笑料,讓人腸子都要被笑斷,但最終的目的不是為了搞笑,而是要讓台下的觀眾在一陣陣的笑聲中能明白近親結婚會有多少害處。”

  兩次出國,使他更加覺得為計劃生育宣傳演出的神聖和重要。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跟藝術團裏的演員們談論起那些西歐國家的老百姓的居住環境與交通狀況——

  “即使是在離城很近的郊區,他們也住得很舒暢。我們從一戶人家旁邊經過,往往要再開半裏路左右的車,才能見到第二戶人家。房子一般都隻有兩層樓高(他們不需要造得很高!),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花園、草坪,空氣、環境都特別好。可是我們就是再有錢也做不到這一點——沒土地呀,他們的人口密度起碼要比我們少好幾倍!每次坐車從杭州回來,汽車奔馳在從錢江三橋過的那一段機場路上,我都不想往窗外看,兩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房子,連田裏的莊稼也快擠沒了——幾十年前這裏可還是一片荒涼哪,如今都快鬧人災了!

  “意大利的馬路也顯得特別空曠,車輛少,汽車時速可以打到很高。紅綠燈前大家都特別自覺,不像我們這邊,要是戴紅袖章的和交警一不在場,也沒有電子交通警察的監控,管它紅燈綠燈,許多車輛行人保險都會一窩蜂地上!

  “中國人的交通意識為什麽老是這麽差?後來我想想可能跟中國人實在太多了也有很大的關係。你想想,過去村裏放電影,看完後大家一起出來,你推我擠的,誰都恨不得能擠到頭裏去,哪怕提前半分鍾到家也好。到家後幹什麽呢?也沒什麽事幹了,頂多跟家裏聊一會兒電影裏的事就睡了。要是沒有那麽多人跟你一塊兒擠著,你也許會悠篤篤地走上半天!整天生活在密密麻麻的人群當中,人常常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和焦慮,老是擔心該屬於自己的也會被別人爭奪了去,不爭取,好事就更加不會輪到自己頭上,所以連走路都會充滿競爭意識。還有啊,人就是這樣,很多時候會跟猴子、跟雞鴨豬狗一個樣,喜歡看樣(從眾),有一個在前麵領跑,後麵立即就會跟上一大片,明明知道是不對的,可看你可以這樣做,就覺得那我也可以這樣;你都不用怕羞,那我還怕什麽羞?所以人越多,越容易生出事端來,社會也越容易變得混亂。”

  事實上,藝術團這些年來的演出所宣傳的主題,不僅是計劃生育,還涉及到交通安全、環保衛生以及一些政策法規、思想教育等方方麵麵。隻要是宣傳黨的政策、方針,宣傳對老百姓有所幫助和啟發的思想精神,傳化藝術團總是積極、主動地配合有關政府部門及社會團體,免費為大眾送上一台台精彩的節目。在傳化的團長辦公室牆上,掛著一張桌麵大的華東地區的地圖,地圖上用紅箭頭標示著藝術團進行宣傳演出的所到之處。紅箭頭不但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整個杭州地區,還遍布全省其它地(市)縣城市及其所轄的鄉鎮,甚至還一直蔓延到了江蘇、上海、安徽等省市境內。據不安全統計,傳化藝術團的演出總場次已達上千場。

  談及這上千場演出的收獲時,傳化得意地說:“每次出去演出,當地政府有關部門的負責人都會緊緊握著我的手,一再說感謝。我們這樣一演,的確會給他們以後的工作開展帶來很大的方便。至於我們自己呢,也就一舉兩得了,不光把國家的政策宣傳了,同時也把我們企業自身的形象給一起宣傳出去了!”

  另一件也使他深感得意的事情是:過去每次出去演出,他是翁仁康手下的一個跟班,現在翁仁康反過來成了他組織的國策宣傳隊裏的一個跟班。在傳化藝術團成立之前,跟隨翁下鄉演出的已大多是傳化這邊的人,如今翁若再要下鄉宣傳演出,就不得不來找傳化藝術團幫助支持,否則翁一個光杆司令蓮花落唱得再好、名氣再大也是孤掌難鳴。不過這一老一少的關係一直都相當不錯,翁有時候會親熱而又不無油腔滑調地喊傳化“老爹”,傳化也會以“莫斯科”回稱。“莫斯科”是傳化第二次出國去日本學來的一個單詞,翻譯成中文是“兒子”的意思。當然翁作為傳化集團的一位名譽員工,自然也是傳化藝術團裏的一張王牌。若去一些比較重要的場合演出,傳化會把這位在許多當地人心目中有著無與倫比的明星地位的大牌叫上。隻要沒有別的比較重要的事情或特殊情況,翁一般情況下都能隨叫隨到。

  在那一千多場的演出中,筆者也曾無數次地跟隨他們一起出去。在寒冬、在酷暑、在油菜花像黃地毯一樣鋪滿了鄉村田野的陽春三月、在幹爽而又令人別有一種情懷滋生纏綿於心頭的秋日裏;在大都市的廣場上、在窄窄的青石板街道與寬闊的水泥馬路共存的鄉下集鎮裏、在空氣中到處都充滿了一股腥鹹味道的海塗邊、在大巴車無法深入的山旯旮裏。演出時間大多在晚上。每次總是由一輛裝著搭戲台所用的材料和器械的大卡車打頭陣,隨後是那輛滿載演員們和道具、有著傳化藝術團標誌的大巴車。一般在蕭山境內或周邊地區,大巴車於中飯後出發,若是途中汽車起碼得花四五個小時方可抵達的,則一大早就得啟程了。等大巴車到達目的地,傳化的座車——“1188”也差不多同時到了。

  那小車的副駕駛座位旁邊的車門被打開了,一隻趿著皮鞋的腳從車裏伸了出來,接著是腦袋,再依次是身子和另一隻腳。傳化睡眼朦朧地從車裏出來,一邊揉著比平常還要眯得細些的眼睛,一邊跌跌衝衝地往前跨上幾步,然後就慢慢地蹲下身去把那兩隻被踩倒了的皮鞋的後跟依次拔起。又一個哈欠打上來,便徹底結束了剛剛在車上的那場酣睡,於是當晚演出時,又有著比年輕人還要抖擻的精神了。

  演出通常會選擇在露天。這也是老人所堅持的。一方麵一些經濟較為落後的鄉村根本沒法為他們提供在劇院裏演出的條件,另一方麵傳化也總覺得在劇院裏顯得太貴族化了些,缺乏露天演出的那種氛圍,和台下的觀眾始終存在著一種隔閡感。為了減少當地鄉村搭台的麻煩,藝術團成立之初,傳化就自行設計了一個“活動戲台”:將兩輛加長大卡車並排停放在一起,加上一批木板,兩邊插上鋼管,上麵再蓋上篷布,一個簡單的戲台不用半小時就搭成了。如今他們的裝備早已相當齊全,燈光、音響設備和道具等應有盡有,團裏還花了三萬塊錢,買了一整套搭台設備,這戲台一搭起來,顯得既寬敞又美觀結實。

  場地是前一天就已看好了的。大夥兒一到,便馬上開始動手搭台、搬運道具。重活都由男人們義不容辭地挑了去,女人們則做些搬運之類的活兒,大家一齊動手,誰也不許——當然也不會偷懶。那些剛進來時還文文弱弱、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們,在傳化藝術團裏呆上一年半載的,很快就把腳勁和臂力都給練出來了。別看她們花枝招展、柔若無骨的樣子,搬起那些道具來,恐怕你我都還不是她們的對手呢!

  看著別人都忙忙碌碌的,傳化呆在旁邊覺得很難受,便也忍不住要去這裏插一下手,那裏幫著扛一扛。眾人見了,忙都勸道:

  “老板你別來,這麽點活兒我們很快就能幹完。”

  “你還是去那邊坐吧,這不是你幹的活兒。”

  “元帥一般都是坐鎮指揮指揮的,像《三國演義》裏的周瑜諸葛亮,要是也拿刀拿劍跟士兵一起衝到前線去了,就沒有‘赤壁之戰’、‘草船借箭’這些漂漂亮亮的仗了!”

  傳化要抗議都沒用,眾人早已奪下了他手裏的東西,說什麽也不讓他幹。當地政府的一把手或二把手往往會在這個時候匆匆趕來,久久地握手過後,隨即熱情地邀請傳化到他們的辦公場所去坐一坐。盛情難卻,傳化便會由那人帶了走。這一坐,從計劃生育到國家大事,到辦廠體驗,再到幹部隊伍建設,照例會聊上幾個小時。聊至東道主起身為他續茶水時,傳化往往已經完全放鬆放開了,這時候的他會妙語如珠,並能即興編上好幾段順口溜,直聽得那人叫好不已。若對方也正好是性情中的人,兩人即會一見如故,從此你來我往,交為至好。

  出來往往戲台早已搭好了,燈光音響設備也都各就各位,並通上了電源。照例會有一兩幅宣傳計劃生育方麵內容的橫幅在戲台中央上空迎風招展。是該吃晚飯的時候了,大夥兒都被帶到了當地鄉鎮機關食堂裏用餐,這邊留下一兩個人看守。傳化喜歡吃快餐,一來可以替當地政府節省開支;二來簡便,可以少去許多酒席上的繁文縟節。但對方覺得過意不去——人家出了那麽多人力物力過來幫自己搞宣傳,給當地老百姓送來精神食糧,又不收一分錢的演出費,自己光是招待了一餐飯,再馬虎就很沒麵子了。

  菜豐盛了,傳化又會替他們心疼:“能吃夠就行了,還搞這麽多!其實快餐搞個一葷二素就已經蠻不錯了,過去廠子剛辦起來時,我跟觀泉兩個出差,一到中午總是挑馬路邊上價格最便宜的小飯館進去,還舍不得要快餐,頂多讓他們來兩碗麵條或蛋炒飯!”

  既入了席,桌麵上便少不了一個酒字。這兩年他的身體別的都還好,就是老年性便秘和痛風有些纏綿不休,醫生叮嚀要盡量少喝酒。在家他完全可以控製,但一到外麵,人家頻頻和他碰杯,又聽到幾句很知己的話,就覺得這杯裏即使裝的都是毒藥也得喝下去了!他的酒量照說還是相當不錯的,但敬的人多了,其中又大多是些酒場上身經百戰、訓練有素的高手,便漸漸地有些不敵了,此時若觀泉等人未在他身邊,及時替他擋駕,他還會因礙於情麵,唯恐讓人掃興失望而繼續硬撐下去。酒醉時的難受曾使他一度發誓從此再也不碰這東西了,然而到了一些社交場合裏,又往往不由他自主了。出去開會,遇上那些早已由公家事先安排好了的飯局,他都會想方設法地找個借口逃之夭夭。

  這邊演員們往往會在二十分鍾內把一頓飯給解決掉了的。菜還未上齊全,有一兩桌邊上早已連一個人影兒都不見了。女孩子們對待自己的食欲要殘酷一些,似乎天底下沒有再比自己的下巴忽然圓起來、腹部凸出來、腰肢粗起來更顯災難性的了!同伴之間都會相互瞧著對方的身材暗自沮喪或得意,得意者仍會再接再厲,而沮喪的也並不會就此服輸,跌倒了她們還會再爬起,咬牙奮勇直追,其意誌堅強與否亦可在此窺見一斑。

  演員們一離開飯局,即匆匆趕回戲台這邊。大巴車上遂又熱鬧了起來,成了演員們的後台,車廂裏用布簾一隔,外麵成了眾人的化妝室,裏間則為更衣室。

  此時飯既已下肚,又不必跟著一起登台演出,正閑得無事可做之際,便坐在那裏觀看眾人塗脂抹粉倒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消遣。演員們無論男女老少都無一不喜歡以另一張更為理想的臉麵對觀眾。看女人化妝如同看她們吃飯一樣,習以為常了就覺毫無可看之處,可看的是那些體態壯碩的男演員們,執一麵隻占他們六分之一臉麵大小的小圓鏡,用很專業的動作將白的、黑的、粉的、紅的等各種色彩都精心往自己臉上各部位塗抹描繪,當一張張櫻桃小嘴出現在這些如蕭紹平原般遼闊的臉蛋上,或者這些有著北方男人般粗獷線條、被日光和風雨打造得很具農民本色的臉上被突然粉飾一新時,你會一下子對那個所謂的造物主失去許多崇拜感。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他們還會互相作弄逗樂一番,最惡作劇的莫過於將手裏的粉餅冷丁拍在別人已將大功告成的粉臉上。

  幕色逐漸四起,紅彤彤的燈光將戲台烘托得如同爆米花般的溫馨、飽滿。接近演出的那幾分鍾裏的音樂充滿了迫不及待和抑製不住的激動與狂歡,仿佛一團火,越來越熱烈地在那裏燃燒跳躍著,將無數隻細細長長的手伸向了路上的行人和房子裏麵的人們。人群都從四麵八方匯聚攏來了。

  那會兒傳化早已守在戲台上了。他時而坐在戲台邊上的一把椅子上,雙手十指交叉地擱在肚皮上,麵朝台下不停地轉動著脖子;時而又焦灼地站起身來,目光從台下左側掃到右側,又再從右側掃到左側。若底下到處都攢動著一片黑壓壓的腦袋,老人臉上的五官便一下子生動起來,兩條眼縫更細如絲線;倘若台下人群稀疏,三三兩兩地站在那裏,似乎還持著觀望態度,一發現節目不夠他們理想中的那麽精彩,便立即走人。老人便伸長了脖子,眼巴巴地站在那裏,仿佛前邊燈光照不見的漆黑深處,人群會突然潮水般地一撥一撥地湧來。

  這樣盼著的時候,他會拿起把嗩呐,坐在台中央鼓著腮幫使勁兒吹起來,嘹亮的嗩呐聲蓋過了從音響裏流淌出來的音樂,像一根長長的綢帶,沉鬱頓挫地盤旋舞動在戲台上空,又一直向夜的漆黑的深處飄蕩而去。要不老人就使勁兒地擂鼓,急促的鼓聲裏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催動、撩撥著每一個人的心弦,讓途中的你和門窗裏麵的他都情不自禁地產生向鼓聲最熱烈的地方邁開腳步的欲望。

  直到台下的人數看起來差不多了,演出才正式開始。最初,節目以地方戲曲為主,如越劇和紹劇,中間也穿插歌曲、舞蹈、小品、蓮花落等,但經過幾場演出後,傳化很快發現這些傳統的地方戲曲除了一些老年觀眾外,年輕一些的一般都對這方麵毫無耐心,尤其忍受不了其緩慢而又很落俗套的故事情節。有一次在浙西一個山鎮裏演出,節目單上接連安排了幾出戲曲唱段,輪到越劇《盤夫索夫·三蓋衣》上演時,那位唱功還是相當不錯的旦角尚未唱到“二蓋衣”時,台下就已有不少人開始鬆動,扭頭往人群外麵擠了。把一直端坐在戲台一側密切關注著台下反應的傳化急得恨不能跑下台去,將這些人都一個一個地拉回來,並將他們的腳都給牢牢拴住!

  隨後即將上演的那些節目內容很快就按他的要求作了更改,後麵的幾個戲曲片斷都被砍了,取而代之的是曆場演出都深受觀眾喜愛的小品、獨腳戲等。隨著這些“重磅炸彈”一個接一個地扔出去,台下很快又出現了高潮,攢動著的人頭似乎比剛才還要顯得稠密,傳化方骨嗒咽了口口水,將有些潮濕的手心往另一隻手的手背上抹了抹。

  此後,每次準備節目單時,傳化都要親自過目一下。對不同地域的觀眾的喜好和節目本身的可看性也都漸漸有了研究。那些從前被他十分看好,但一旦發現不怎麽受觀眾歡迎的節目,在下一次的節目單上,都會被他毫不留情地砍去。

  照例,在節目進行到第三四個之後,節目主持人和台下的觀眾會一齊拍手請傳化給大家講幾句話。傳化便將手裏的樂器往那把椅子上一擱,人還未完全起立,早已咧開了嘴角,帶著十七八歲的少年般的羞澀和靦腆,三五步便跨到了戲台中央,先朝眾人深深地鞠一個近九十度的躬,鞠完躬,身子還是微微留著點弧度,那是早年的肩挑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第一句開場白往往是:“在座各位XX(當地鄉鎮或村名)的父老鄉親們晚上好!”接著便開始他那番頗具傳化特色的講話,中間會出現許多順口溜和比喻,那比喻土到極點,卻又令人忍俊不禁,細思又覺得正是這麽回事。還會穿插點時事政治,以及一些最時興的政治用語。台下越是掌聲、笑聲不斷,老人越是從容自如,嘴裏吐字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但往往講到第N個精彩處,便戛然而止了,將時間控製在了五六分鍾內。

  “在這種場合裏發言,”——事後,他總會這樣告誡藝術團裏的演員們——“一定要短小精彩,人家畢竟是來看戲,不是來聽你長篇大論的,你一定要自己識相,要不然肯定會在背後被人罵!”

  節目通常在一陣優美、動聽或高亢、嘹亮的歌聲中宣告結束。頃刻,曲盡人散,空蕩蕩的台下隻留下滿地的狼籍。戲台這邊,眾人都在忙著拆台,把剛剛還燈火輝煌的戲台肢解了,一塊塊、一樣樣地往大卡車和大巴車上搬。歸途中,忙碌了大半個夜晚的許多演職人員都勞累了,腦袋隨著大巴車的顛簸都一顛一顛地打起了瞌睡。隻有傳化依然精神抖擻,坐在車裏和觀泉評論著方才演出中的成敗。

  觀眾的多寡,漸漸成了他最為關心的一個焦點,也是他衡量每場演出成功與否的一個重要標誌。然而有一次在錢塘江畔的一場演出,成千上萬過多的觀眾卻引起了他的一陣恐慌。

  這是個遠離集鎮的小村子。下午準備搭台的時候,看著天欲雨未雨的樣子,他們把演出場地臨時轉移到了附近一個小廟裏。那廟裏也有個戲台,場子看起來能容納近千人,在這荒僻之處,想來也足夠寬敞了。誰知演出還未正式開始,裏麵便早已擠滿了人。及至節目演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台下的人群都已擠得像鐵板一樣堅實,第一排的人都被擠到了戲台邊上,貼在那裏未能動彈,門口卻還是不斷地有人要拚命擠進來。一開始傳化還很高興,但漸漸地感覺到情形越來越不對勁,眼看整座廟都要被擠坍了,慌忙命令停止演出,同時撥打110向警方緊急求助,希望他們趕緊派人過來幫助疏散人群。

  直至人們都安然撤出了廟門外,中間又未曾發生一點點的意外,傳化方摸了摸不知什麽時候已變得濕漉漉了的額頭,長長地鬆了口氣。這以後,他更喜歡在露天演出。

  除了計劃生育外,他們還經常配合蕭山區委宣傳部、區文化局,參加以“三個代表”和“雙思”教育等為主題的巡回宣傳演出。這一演,便往往是兩三個月都天天馬不停蹄地奔赴於蕭山境內的各鄉鎮和街道。接連不斷地演出,尤其是在寒暑天裏,許多演職人員都會感到身體上有些吃不消,傳化卻正好跟他們相反,越是忙於演出,老人就越顯得精神抖擻,好像從來都不知道疲倦和瞌睡。這樣出去演出一場,企業照例要開支一筆數字不菲的錢,但能受到區委宣傳部和文化局的委派,又是配合黨政工作的,傳化還是很樂意,很自豪,特別是戲台搭好後,把那貼有“雙思”、“三個代表”等字眼的橫幅往戲台中央的上空一掛,儼然亮出的是把尚方寶劍,老人便會雙手叉腰地站在台下,先望上幾眼,又往後倒退幾步,揣摸著觀眾的心理再次仔仔細細地打量一番,小眼睛往更細處一眯,才悠篤篤地登上台去。

  此外,他們還應交通部門要求,在蕭山各鄉鎮、街道以及杭州市區等也進行了上百場交通安全宣傳文藝巡回演出。

  逢年過節,親友們請客吃飯,一般都很難能邀請到傳化。通常越是在這種日子裏,藝術團的“生意”就越是好。一些客戶單位、機關團體,或者一些地方上比較有影響的人物,因對傳化仰慕已久又一直無緣得以結識,便都會設法來邀請傳化藝術團去演一兩場。隻要是來邀請演出的,“班頭”傳化一般都不大會拒絕,除非節目都已排得滿滿當當了,分身乏術,才不得不忍痛舍棄。最忙的時候,他們一天要趕三場,搭三次台。十來天的年假裏,除了大年三十晚上必得跟家裏人一起團圓守歲外,其餘的日子家裏人幾乎都見不到老人的人影兒。常常是一大早司機就開車過來把他接走,直到夜深人靜時,才能在被窩裏聽到他的專車的汽車喇叭聲和門警開啟那扇自動彈簧門的聲音。過年對於老人和藝術團裏的二十來名演職人員來說,除了演出還是演出。在暖洋洋的冬日下,在偶爾有幾朵雪花飄零下來的西北風中,在大街上,在小巷裏,在農家門前的空地上……,他們給無數有錢的沒錢的人都帶來了濃濃的節日氣氛,送來了開懷大笑和聽覺、視覺上的種種美妙享受,這對於傳化來說遠比走親訪友、應付一個個飯局要有意義得多!

  2003年上半年的那場“非典”,卻使傳化痛苦不堪。這場突如其來的全人類的災難打破了藝術團裏的許多演出計劃。“非典”期間,不能舉行集會也不能舉辦演出,這等於是生生地束縛住了老人的手腳,不讓他動彈。每日,他都隻好和眾人一起老老實實地呆在藝術團裏,整天和那些樂器為伴。當然,有時候他也會樂觀地認為在這“非典”時期內沉寂一下,未免不是件好事,大夥兒可以趁此機會厲兵秣馬,抓緊時間多排幾個新節目出來。

  每天,他都要通過廣播和電視了解最新疫情。聽著那些統計數字一天比一天減下去了,老人比誰都要興奮。終於等到冰雪消融,為防止疫情擴展而設置的一切禁令全都取消,卻隨即又遇上了數十年未遇的高溫天氣。單是高溫也就罷了,可以躲在家裏不出門,然而又湊上三天兩頭都停電,人活得就像熱鍋邊上的螞蟻,有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然而他們還是照常差不多每天都出去演出,似想把“非典”期間停演的那幾場都補回來。在那些能把柏油馬路都曬融的午後,簡直令人無法想象他們是怎樣在驕陽下搭台,又怎樣在汗流不止的臉上層層疊疊地化妝;平時尤其怕熱的傳化老人,又如何一如既往地從整台節目的開場之前到結束一直端坐在戲台上——且不說白天驕陽留下來的餘威,單是台上六盞2000瓦功率的大燈泡和四盞500瓦的腳燈所散發出來的熱量,就夠讓人受的!

  中義集團的黨委書記王國海先生有一次去傳化藝術團拜訪老人,其間兩人一起談論起近段時間的高溫和經常停電之事,老人狡黠地跟人眨眨眼睛,笑道:“天熱可也有天熱的好處!”他指出這“好處”是:天熱,又經常停電,一到夜晚,人都被屋裏的悶熱驅趕出來了。為了應付停電,他們已專門添置了一台小型發電機,出去演出,把戲台往通風的露天處一搭,就不愁不能把一撥一撥出來乘涼的人都輕而易舉地吸引過來,至於他們自己受些罪,隻要看的人多,也就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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