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節省開支,九十年代初,出去送貨,傳花一般還都是親自押運,並和司機一起做裝卸工。那時他已是50來歲的人了,卻端起百把斤重的助劑,走上百把步路還是氣都不喘!貨送到對方單位裏,他們總會直接把車子開到倉庫門口,並替那些倉庫管理人員整整齊齊地碼好。要是看著倉庫裏有些雜亂,傳花還會殷勤地幫他們把東西都整理一番,並找來掃帚把地麵也打掃得幹幹淨淨。
在印染行業極為發達的蕭紹地區,當時許多印染廠裏的門衛、倉庫保管員,也包括那些廠裏的高層管理人員,對那輛車牌為浙AG2005的解放牌大卡車的熟悉程度簡直不亞於對他們自己廠裏的車子,一見它在廠門口出現,就知道那個眯著雙細眼、幽默風趣的老頭兒又來了!
然而每次去水鄉紹興送貨,對那位剛從汽校培訓班拿到駕照不久的司機來說,都充滿了考驗。富有“小橋、流水、人家”這一濃鬱的江南水鄉特色的紹興,八十年代末,還十分依賴水上交通,陸路則一般都造得比較經濟,那輛大卡車一駛入這種地方,便如螃蟹爬在了一根根纖細的布帶上。最讓司機畏怯的還是那些橋。
這橋又特別多,還大多是些危橋,仿佛一個個瘦骨伶仃弱不禁風的古代仕女,沒事兒站在那裏欣賞感覺也不錯,可是一輛大卡車,如同一個雄糾糾的武夫,四個輪子碾過來,需要的不是那種柔柔弱弱的古典美,而是橋身的牢固和橋麵上足夠的寬度。然而一到那橋跟前,除了底下波光粼粼的河水,把著方向盤的司機就根本沒法看到即將要碾過去的那橋的兩邊。傳花便自告奮勇地從車上跳下來,邊喊邊打著手勢給司機做指揮。等到終於小心翼翼地過了橋,兩人便如又打了場勝仗般的高興。
有一次,他們一起去桐鄉送貨,當時去杭州還得繞道從錢江大橋那邊走。沿途也多是些崎嶇不平的石子路,且繞來繞去極不好走。上午九點鍾出的門,到餘杭臨平就已是中午十二點多。下午一點多才到達桐鄉境內,兩人都早已被餓得肌腸轆轆,見路邊剛好有家飯店,店麵看起來也還有些整潔,便將車子在飯店門口一停,進去讓店家炒了個肉絲麻辣豆腐,呼呼嚕嚕地吃得滿頭大汗,痛快無比,一出門,卻傻了眼,車子矮了許多——四個輪子都陷在了深坑裏!
原來這家飯店新開業,門前那片用來停車的空地也是新辟出來的。大卡車上又載滿了貨,少說也有好幾噸重,再加上又是下雨天,一頓飯的工夫,那路麵早已無法承受這麽大的壓強。眼看四個輪子越陷越深,司機慌忙爬上車子發動油門,傳花幫著在後麵使勁兒推,車子卻趴在那裏隻是叫著,一動也懶得動。
雨越下越大。兩人想了很多法子,把剛剛吃下去的飯都化成力氣使出來了,車子還是趴在那裏光會嚎叫,四個輪子不但無力自拔,反而好象又陷下去了許多!實在沒法子了,他們隻好出錢叫了幾個人過來,先把車上的貨都卸下來,再讓那些人一齊使勁兒在後麵推,車子終於掙紮著從那些泥坑裏爬了出來。
雨還是一個勁兒地下著,中間連喘口氣都沒有。再重新裝上貨,兩人都早已淋得像隻落湯雞,傳花還把腰都給閃壞了。等他們把貨送到對方單位裏時,已是傍晚七點多。
十多年過去了,他們都還牢牢記著那場雨,那四個陷井般的泥坑,和他們之間那份既像父子又像夥伴之間的親密感情。
事實上這份深厚感情,徐家和每一位曾經在創業初期與他們一起同甘共苦過的人都擁有著。在當時那個已由家庭式過渡到家族式的小化工廠裏,沒有冰冷的廠紀廠規,也沒有老板與員工之間的角色之分,一到吃飯時間,大夥兒便像一家人一樣,陸陸續續地走向徐家一樓最東麵的那間屋子,那是傳花和他妻兒、媳婦們的廚房,也是大家共同的廚房。飯菜都是祥仁親手做的,總能照顧到他們不同的口味。吃飯時,也跟各人在自己家裏一樣,不分餐,大家圍成一桌一起吃。一撥吃畢了,又來一撥,菜不夠了,祥仁趕緊再燒再炒,直到大夥兒都侍候得差不多了,祥仁才顧得上為自己盛飯。
家裏人也都一個個一起完全參與進來了。先是秀梅和杏娟,後來小燕與冠巨結婚後,也在原單位辭了職——那場疾病不但未能拆散這對有情人,反而使他們以後的婚姻顯得更為牢固,彼此之間有了更多的理解和信任。翌年在寧圍中學教務處工作的觀寶也脫離了學校,回來一起輔助父親和弟弟。一家人終於都緊緊地擰在了一塊兒。
然而就在這一年,由於那場眾所周知的學潮,國家政治形勢忽然變得動蕩不安。
他們最初是從貨突然發不出去這一點上感受到的。發往湖南的五十噸用鐵桶包裝的助劑突然被退了回來!他們後來才知道這還算是幸運的,有許多物資隨火車到了半途上,就被阻滯在那裏,進進不得,退也退不回來,更慘!
不僅鐵路交通不暢,公路如一些重要的國道和省道也都受堵。許多不法分子趁機混水摸魚,攔路搶劫,大搞破壞。
一次浙AG2005的司機與業務員老董一起從寧海一家客戶單位運貨回來,車至慈溪境內,突然被十多個年輕人氣勢洶洶地攔住了去路,這些人一個個手裏都帶著刷子、油漆桶或墨汁瓶,有的還拿著專門用來刺汽車輪胎的家夥。但等車子一停下,便一擁而上,將手裏的刷子往那些油漆或墨汁裏一浸,惡作劇般地往車身上、窗玻璃上胡亂塗寫一氣!罷了,又強迫司機把汽車開進一個停車場裏。跟他們停在一起的那些車子,也都被塗寫亂七八糟,有不少輪胎都是癟著的,而浙AG2005未被紮破胎還算是幸運的。
停了兩天,還不見那些人有放行之意,老董和司機都心急如焚,所幸車鑰匙還在司機手裏。當天夜裏,兩人便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上車,發動車子開了出去。一到馬路上就加大油門,一直快到蕭山了,心還狂跳不已!
最驚險的還是那次到上海奉賢某廠去送貨。本來浙AG2005的司機和銷售員來奎元約好了,中午十一點半來奎元在杭州南星橋那邊等著,司機順路開車過去接他,再一塊兒去上海。偏那天路上又堵車,八點鍾車子從廠裏開出,一直到中午12點才到南星橋,怎麽也找不到來奎元的人影,又沒法子跟他取得聯係,在那裏停車等了半個小時,還未見來的人影,司機和車上的另一名同事都等不及了,隻好開車走了。
傍晚五點半左右他們才抵達該廠,卸完貨找了家旅館住下已是晚上八點多。次日早晨二人歸心似箭,五點多就起床,一吃過早餐便上了車。司機隨手打開了車上的收音機,正好聽到一條令人目瞪口呆的消息,說是昨天半夜時分,一列從杭州到上海班次的火車,在快到達上海的鐵路段發生爆炸,死亡人數已達數十人,雲雲。
司機不禁驚叫道:“哎呀——,來奎元會不會也上了這趟火車呢?”
他們馬不停蹄地匆匆趕回廠裏,確證來奎元真的上了那輛火車,原來來奎元在南星橋按約定的時間等了半個小時,見浙AG2005還未來,以為他們失約自個兒先開車走了。哪想到他前腳剛走,車子隨後就到了。這下子大家都慌得不得了,尤其是那司機,覺得萬一來奎元真的出了事,自己最應該被追究責任!
大夥兒提心吊膽地等了兩天,終於見到來奎元平平安安地回來了,每個人心裏都鬆了口氣,仿佛終於見到自己的親人平安歸來那麽高興。後來聽來奎元講他親身經曆的這樁慘案:當時車廂裏真是慘不忍睹,坐在他邊上的人都被炸死了,有人拿手往臉上一抹,就能抹到一大把血肉,他還親眼看見一條腿飛出了窗外!獨他大概因坐姿不太雅觀,把兩條腿都架得高高的半躺半坐在那裏才幸免於難。爆炸發生後,鐵路上一片漆黑,來奎元說,當時真有一種世界末日來臨般的恐怖!
接二連三的險遇,使傳花他們不得不縮起手腳,小心翼翼地隻做一些近路生意。
局勢一直到該年10月份左右,才見穩定下來。然而,與此同時私營企業該不該發展也成了當時一個頗受爭論的話題。地方政府都麵臨著是支持鄉鎮集體企業呢,還是支持個體、私營企業這兩大選擇。選擇後者無疑將冒相當大的政治風險,於是一些對個體、私營企業采取“不支持、不宣傳、不反對”“三不”政策的地方,已算相當不錯,不少地區采取了輿論加稅收的方法,欲把這股剛剛躥出來的火焰給壓下去!
此時,貸款難、工廠用地難,特別是化工企業要上壓力容器難和用電難等,成了私營企業想要進一步發展所遇到的普遍阻力!
一些小廠都頂不住了,紛紛關門熄火。會想法子的,偷偷轉移到偏僻的圍墾地區或山旮旯裏;有門路的,則設法倚到集體企業的簷下,以借這棵大樹遮一遮風,擋一下雨,時謂“戴紅帽子”。
處在這風口子,傳花和家人們也都感到惶惶不安。他們也考慮過“戴紅帽子”,這樣做不但可以避風,又可以減輕稅收,企業要進一步發展,也不會再受種種阻撓。但他們又本能地反感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做法,覺得要麽不辦廠,辦了就得堂堂正正地辦!
那些日子裏,每天早晚,傳花都要搬個凳子坐在家裏那隻廣播喇叭下麵,歪著頭,一動不動地聽上半天,密切關注著中央方麵的政治動向和最近的一些經濟決策。他琢磨著上麵既然還沒有把他們廠裏的工商執照收了去,這說明私人辦廠還是合法的,但再聽聽社會上的一些輿論,又不能不感到畏怯。“雙打”期間那六十二天的非人折磨,使他早已領略了政治風浪的險惡——縱然是艘巨輪,也照樣會被一口吞沒,更何況自己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家庭,充其量也隻能算是一葉扁舟!
如果隻是他光身一人,那麽他還是什麽都敢豁出去的,但他還有家人,還有兒孫們——徐家的未來和希望,他不能拿著他們的前途去賭這個博!
麵對這個正越辦越紅火的小化工廠,傳花和兒子們盡管心裏萬般不舍,但還是忍痛作出“見好就收”的打算。他們抓緊催討貨款,然而那些印染廠家因生意不景氣,大多瀕臨倒閉,實在沒有能力付款的,傳花便讓對方用積壓在倉庫裏的布作抵,於是就搬回了許多布匹。
這年年底,他們正準備把剩餘的一些原料用完後就也跟著關門熄火,卻忽然傳來了傳花被評上該年度寧圍鄉勞動模範的喜訊!最早得到這一消息時,傳花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後來,傳花才知道自己這個勞動模範的稱號得來得有多麽不易。
就在1989年快到年底的時候,冠巨聽到風聲說寧圍鄉黨委、鄉政府將取消私營企業主參評勞動模範的資格,深感不公平的冠巨當即找鄉裏的領導一個一個地理論。他說:我們雖然是私營企業,但我們同樣合法經營、照章納稅,每年我們都要交給國家許多稅金,光是去年就有2萬多元,今年將更多,我們還支持村裏、鄉裏的建設,做了很多公益事業,為什麽就不能評先進呢?當時寧圍鄉黨委書記、鄉長聽了他的這番話後,覺得有道理,他們以鄧小平同誌的三個“有利於”思想為指導,也認為傳化企業發展勢頭強勁,且已為社會和寧圍鎮的經濟建設作出了不少貢獻,最終決定評選傳化企業為先進,徐傳花為該年度的鄉勞動模範。
領獎那天早上,傳花比以往都要醒得早,他幾乎有些等不及通知上寫著的那個開會時間了。到了會場上,就有工作人員替他將一朵大紅花佩戴在胸前,又領他到主席台上,讓他坐在一塊寫有他名字的牌子後麵的座位上(這輩子他還是第一次坐主席台!)。他暈乎乎地聽憑那位工作人員的安排,挺直了腰板畢畢正正地坐在那裏,望著台下黑壓壓的還在攢動著的人頭(這些人可都是來自全鎮各村的能人啊!),他更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朵大紅花,發現下麵還垂著漂亮的須帶。真好看,他心想,等開完會,還可以帶回去給孫子和孫女兒玩。轉而卻又想:這可是黨和政府給的榮譽哩,自己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得到這麽大的榮耀,可不能落到孩子們手裏給弄壞了,回去得讓祥仁替自己好好地珍藏起來!
有了這朵大紅花,傳花已是心滿意足,但隨後在會上,他又得到了一大張獎狀,還是鄉裏的一位重要領導用雙手鄭重地遞到他手裏的,又親切地跟他握了握手;他還得到了忘了是誰送上來的一大束鮮花!在一片熱烈的掌聲裏,他覺得眼睛裏熱熱的,辣辣的,眼前的一切景物逐漸變得模糊。
會議結束了,傳花隨著人群一起走出會堂。許多人都主動擠過來過來跟他打招呼,祝賀他。那朵大紅花把他的臉映得紅紅的,很有做新郎般的喜慶味道。他很想讓這朵大紅花一直這樣佩戴在胸前,神氣地走回家去,卻又怕村人們瞧出自己的得意和驕傲來了,背地裏笑話,還是把它摘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裏。
回到家裏,傳花把花和獎狀都放在桌上讓老伴和兒女、媳婦們都過來看。這一家人從此永遠也沒有忘記,就是這朵大紅花、這張獎狀,當時給了他們多大的鼓舞和安慰,使他們徹底打消了顧慮,更堅定了一定要把廠辦好、辦下去的決心!
從1989年到1991年底,這兩三年時間裏,企業雖然因受外部一些不利因素的影響,發展相對較為緩慢了些,但在當時的私營企業中,隻要能夠堅持住,不垮下來,就已是相當不錯!
1992年,他們在迎來大自然的春天的同時,也終於迎來了政治春天。鄧小平同誌的南巡講話,終於搬掉了壓在個私、私營企業頭上的那塊石頭!
適宜的政治氣候,再加上“901”特效去油靈的成功發明,和一些專家教授的加盟,傳化企業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迅猛發展。在此之前,企業名稱已經完成了三級跳,由“寧圍寧新合作淨洗劑廠”到“蕭山寧圍助劑廠”,再到“蕭山化學助劑廠”,從“寧新”到“寧圍”,又到“蕭山”,每一次更名,都象征著企業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很快,他們又不能滿足於“蕭山”了。那天冠巨去杭州工商局,要求把企業更名為“杭州化學製品有限公司”。但按當時有關規定,“杭州”後麵必須再加個代名詞,市工商局的工作人員建議道:“你們是私營企業,加個人名也可以,像張小泉剪刀廠,用了一百來年了,這名字還是那麽響亮!”
冠巨遂一下子想到自己父親的名字,覺得這“傳花”兩個字也挺好,特別是那個“傳”字,既有傳揚天下,又有世世代代都能傳承下去之意!填表格時,他又想把“花”字草字頭去掉會更妥——傳化,他們所經營的不正好都是化工產品麽?
從杭州回來,冠巨把為企業更名的過程告訴了父親,並建議父親從此也使用“傳化”這個名字,傳花拍了拍腦袋笑道:“對呀,我都快60了,早不怕命貴養不大了,還要這女人名字幹嘛?”
由王光英親筆題詞的“杭州傳化化學製品有限公司”這十二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很快出現在公司大門口。這標誌著傳化企業已真正確立起自己的品牌,完成了初始資本的積累,正式邁上了以發展傳化事業為目標的創業之路。
與此同時,傳化自己也告別了那個他曾使用了五十七年的女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