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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氯化鈉

  1986年10月底的一個星期天,對徐家,對所有傳化人來說,是個永遠難忘的日子。

  這一天,尚在病中的冠巨發現家裏異常熱鬧。一大早,就有鄰居和居住在附近的親戚過來一起幫忙。那隻放在屋簷下專接雨水的七隻缸被移了開來,缸裏還養著幾條泥鰍和小魚,又長滿了青苔,都被人一一清除幹淨了。傳花嫌缸不夠,又讓人去跟鄰居借了兩隻過來。道地邊上很快用四五塊自製的“工”字磚搭起了一尊地灶,人們把剛借來的一口大鍋安了上去,這鍋容量很大,是專給喜事人家辦酒席時燒碗麵大的“東坡肉”和豬肘、蹄胖用的,一次可以燒滿滿一擔水。組裏唯一的一台磅秤也被借來了。

  一切準備完畢。下午大約三、四點鍾的時候,一陣由遠而近的三卡聲,在眾人的翹首盼望中終於出現了,至徐家門前戛然而止。一位衣著體麵、舉止文雅的中年男子從車上下來,被傳花及其家裏人恭恭敬敬地迎進屋裏。冠巨最初以為這人也是父親的朋友,沒事過來坐坐的,後來才聽說是被專門請來幫他們做液體皂的洪師傅。

  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跟隨著這位化工師傅。隻見他屋裏屋外、房前房後地各轉了一圈,便掉頭對傳花說:“時間不早了,馬上動手吧。”隨即走到道地邊上,喝了口備在鍋裏的水,又立即將水一口吐了,問哪來的?回答是剛從池塘裏挑來的,洪師傅搖頭道:“不行,這水水質太差,鹽堿含量太高,用不來的。”

  傳花嚇了一跳,忽然想起三樓上麵還有個專接雨水的蓄水池,忙問:“天落水——下雨天接的水能不能用?”

  洪師傅說:“雨水當然最好,但不能含有雜質,得用東西濾瀝幹淨。”

  傳花忙挑了一付擔桶跑到三樓上,將池裏的水用米淘籮仔細篩濾後,挑了滿滿一擔桶下來,把鍋裏的水重新換上。

  祥仁抱來了一大捆稻草,蹲在灶後開始燒起水來。此時因冷空氣南下,天開始下起了蒙蒙細雨。他們把幾隻七石缸都轉移到一樓堂前(客廳),都因這鬼天氣而略有些擔憂,好在這雨也一直沒有下大。這邊缸裏洪師傅已將各呈酸性與堿性的兩種原料按比例搭配好了,但等水開後,即舀入缸裏開始攪拌起來,使二者完全反應成磺酸鈉後,再先後加入適量的堿和冷水以及“6501”等繼續攪拌。傳花守在旁邊,一眼不眨地看著師傅操作,那雙細眼比任何時候都要睜得開,充滿了捕捉的欲望。可是師傅不讓他在邊上閑著,師傅一會兒支使他幹這,一會兒又讓他幹那。還未等他再度返回缸邊,師傅已經在往缸裏放香精了,完成了這最後一道工序後,師傅朝他招招手道:“好了,你來試試。”

  這麽快就好了!傳花探身往缸裏看,心裏還有些不相信,用手拿起了那根作攪拌用的木棒也跟著攪了幾下,發現剛剛還跟水一樣稀薄的溶液,已經變得跟漿糊一般濃稠,還散發著一股很好聞的香氣。

  師傅站在旁邊提醒道:“用用試試看嘛。”

  傳花急忙讓妻子找一件髒衣服出來,往缸裏取了一點兒抹在髒處搓起來,果然沒搓兩下,那處汙跡已經不見了。

  “太好了!跟變魔術一樣,真的就這樣做出來了!”傳花興奮得語無倫次。

  這第一缸液體皂就這樣做出來了。隻是當時的徐傳花和他家裏人做夢也沒有想到正是這一缸液體皂,成了他們邁向那個偉大的事業的開端!

  這缸液體皂的意義非同一般,傳花讓妻子先用塑料壺小心翼翼地滿滿灌上兩大壺,準備第二天給鄉信用社主任家裏送去,仿佛一名剛剛考了好成績、立誌要改變老師心中偏見的學生一樣,內心充滿了激動和自豪。次日一大早,傳花帶著這兩大壺連祥仁要取一點洗洗家裏人的衣服他都舍不得的液體皂,興衝衝地直奔信用社主任家裏,希望以此來感動對方,同意給貸款,使他可以買更多的原料,添置設備,把生意做大。但隨後發生的那一幕使傳花刻骨銘心,許多年後都一直難以從記憶中抹去。

  他清晰地記得,那天當他走進信用社主任家裏,剛把這兩壺液體皂恭恭敬敬地在樓梯旁邊放下,即被主任彎腰撿起,一下子都丟出了門外!傳花怔怔地站在那裏,隨即感到兩邊臉頰都熱辣辣了起來,仿佛冷不防挨了兩個耳光。

  傳花淚流滿麵地回到家裏,要把廠辦大辦好的願望也更加強烈了。為了解決獎金周轉問題,這以後,他和冠巨咬牙借過好幾次高利貸,先是跟一家貿易公司借,公司老板還跟他們有比較近的親戚關係,5000塊錢,月息5%,且利滾利,一兩年下來,單是利息就超過了本錢。再後來又跟一位木材商借過2萬塊錢,說好了年息為20%,采取這種高風險的籌資方式,除了受液體皂的豐厚利潤鼓勵因素外,也與傳花及其家裏人當時孤注一擲背水一戰的勇氣和決心是分不開的。

  回頭再說那天早上,傳花把剩下的液體皂用那種10公斤容量的塑料桶先灌了滿滿六桶,分裝在三隻蛇皮袋裏,用自行車馱了,於寧新一帶挨家挨戶地叫賣。叫賣價格略低於當時杭州東南化工廠所生產的液體皂市場零售價,恰巧那塑料桶外觀上也與東南化工廠的一模一樣。至中午,傳花便把六桶共一百二十斤液體皂都賣了光精光,按每斤原料成本3角5分錢計算,這一趟淨賺了四十多塊錢!傳花喜不自勝,中飯也顧不得吃,又帶了六桶液體皂出去賣。後來他把又是鄰居又是親戚的光明爹也叫上了,再後來又叫了其他鄰居跟著一起出去賣。

  後來冠巨得悉這一銷售情況後,便與父親商量製定了一項政策:凡參與銷售的人員,每賣掉一桶液體皂,除交廠裏14塊錢外,多餘的歸其所有。通常一名銷售員一天可賣十多桶,每桶賺一塊錢,一天下來就有十多塊錢的收入,這在當時,也算是高薪了。傳花把零售的機會讓給了他們,他自己跑到供銷社去推銷,那時候鄉鎮零售市場幾乎都被供銷係統所占據,日用品的銷量一般都非常大。

  至於那位洪師傅,以後每到星期天下午,就坐著徐家所雇的三卡過來,幫助他們做上幾缸液體皂,也順便在徐家用了晚餐,再由他們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回家去。在這樣的來來去去接送中,傳花暗暗記住了整個並不複雜的製作過程,和原料與原料以及水之間的比例。那天晚上把師傅送走後,傳花又將那製作過程在腦子裏溫習了一遍,自個兒試著動起手來。前麵幾道工序很順利地完成了,可是到最後,怎麽也沒法使缸裏稀薄的溶液變得粘稠起來。

  師傅再過來時,傳花便在暗中偷偷注意著,師傅還是跟以往一樣有條不紊地放料、上水、攪拌,再加料、添水,再攪拌,也沒見自己有疏漏或不一致的地方,可是攪著攪著,奇跡就出來了,棒下的溶液仿佛被施了魔法般一下子變得跟漿糊般濃稠起來。但師傅一走,傳花再自己上陣,不管怎樣攪拌,還是那清湯寡水的樣兒,把腦袋都想破了,仍想不出究竟是什麽原因。問師傅,師傅又支支吾吾地不肯說。

  小時候,傳花聽大人們說過:“做酒有經”,那意思是說,凡做酒的人都得會念咒語,才能把酒釀成,便尋思這液體皂莫非也跟酒一樣,非得會念咒語不可?又覺這事邪門,不可信,心裏猜疑師傅肯定還暗暗留著一手。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還是未能破解其中的奧秘,傳花心裏好不焦急——可不是,賣出去的液體皂越來越受人歡迎,附近一些小店店主都紛紛主動來跟他要貨。他和家裏人已將一樓的西間專門辟為車間,準備往大裏幹了,可是師傅依然隻能一個星期才過來一趟,來了又做不了多少,照這樣下去,要想把生意做大,讓作坊成為正經廠子,將是不可能的事。

  這已是第三個月了。傳花叮囑家裏人等師傅一過來,就在邊上幫助自己牢牢盯住他,一舉一動都不能放過。他不相信師傅真有那魔術師的本領,連個小小的破綻也不會露出。終於有一次,師傅幹完活後,趁人不備,隨手扔掉了手裏的一個小瓶子。但這一小小的動作還是未能逃過邊上那幾雙正暗暗注意著他的眼睛。但等師傅幹完活去廚房裏洗手,他們馬上悄悄地撿起那瓶子,瓶子已空,隻是底裏還剩下一點點白色的粉末。傳花如獲至寶,第二天即帶著這點兒白色粉末直奔省城,找化工站裏的人請教,並許諾:“誰能識得,獎金五百!”

  眾人一聽,都來了勁,紛紛圍上來躍躍試試,看了半天,卻又都一個個搖頭走開了,說:“三磷五鈉、氯化鈉、二氧化礬都是白色的,這怎麽區分?”有人問傳花:“你知不知道這瓶上標的是什麽型號?”傳花說:“我要知道了型號,還跑這兒來請教你們?!”

  居然連化工站裏的人都未能識得,傳花大失所望,趕緊又跑到餘杭三墩助劑廠,問了許多人也都說認不出來,正在尋思是不是再找個地方問問,就有一個年輕小夥子過來,將手指頭在粉末上麵醮了醮,再用舌頭一添,大笑道:“我知道了!五百塊獎金也不要了,你隻要請我們大夥兒吃一頓,我就告訴你!”

  傳花大喜,當即在助劑廠附近挑了家看起來頗上檔次的飯店訂了一桌,讓店家盡把好酒好菜都端上來。那人呼朋喚友地叫了滿滿一桌人過去,待大夥兒吃喝完畢,將嘴巴一抹,朝傳花扭過頭來。傳花屏息斂神地等待著那粉末的名兒,對方卻又將嘴巴一抹,咧嘴笑道:“隻一個字,可我不能就這麽告訴你——你是辦廠做生意的,得了它就能賺錢發大財,而我才吃了你一頓!”

  傳花未想到這人竟如此不守信用,卻又拿他沒辦法,便問:“那你要怎樣?”

  “你回去拿五千塊錢來,我再告訴你!”

  傳花更沒想到他會這樣獅子大開口,氣得一時連話也不想說。那人道:“我要不告訴你這個字,你那液體皂就沒法做!”傳花思慮了半天才吭聲道:“能不能再少給一點,不瞞你說我請個‘星期日 師傅’也就這麽多,再說我才做了幾天液體皂,賣得的錢都掏給了你也不夠數!”雙方磨了好會兒嘴皮子,那人才讓了步,說:“那就兩千塊,少一分也不行!另外,錢得到我手上了,才告訴你!”

  傳花咽了口口水,有些乏力地說:“我還得再打個電話回去問問我家裏人,我這邊答應了,他們還不一定舍得呢——要湊足你這個數,還真不容易!”

  電話是冠巨接的。傳花告訴兒子對方非得給兩千塊錢才肯告知那白色粉末的名字。意想不到的是兒子竟爽快地說:“兩千塊就兩千塊,你答應他吧!”他本以為家裏人肯定不會答應拿兩千塊錢換一個字這麽筆似乎有些荒唐的生意,還準備了一些說服他們的措辭,現在這些措辭都已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心裏忽然又有些失落,仿佛本來準備倚靠的一堵牆,卻突然發現並不存在。他幽幽地在電話裏歎了口氣:“可是兩千塊錢哪!”兒子安慰道:“給他吧,這錢我們一定很快就能賺回來的!”

  兒子的話,使他終於拿定了主意。回家,將錢湊夠了,再匆匆趕回三墩。對方將指頭往口裏一醮,把厚厚一遝鈔票都一張一張地仔細點過,確認是兩千塊後,把錢在口袋裏放安穩了,才詭秘地湊近了傳花的耳朵。

  傳花繃緊了神經,連呼吸都靜止了,直到聽見對方用戲謔般的口吻從嘴裏輕輕吐出個“鹽”字,猛地轉過頭來,用一種憤怒的質疑的眼光盯視著他。

  “不相信?”那人叫了起來——“你回去試一試,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你了!鹽的化學名稱叫氯化鈉,氯化鈉能跟那溶液裏麵的一部分物質產生化學反應,變成另一種新的物質,你要做的液體皂才一下子會變得粘稠起來。”

  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鹽除了能防腐醃製蔬菜和幫助菜肴下飯外,竟還能在液體皂裏派上這麽大的用場!可是拿兩千塊錢——跟書本那麽厚、人家光是數也得花一枝煙功夫的鈔票,卻隻換了這麽個字,是不是也太吃虧了些?

  回家的路上,他既高興又惱火,高興的是終於破解了液體皂的配製秘方,從此不必再完全依賴於那位“星期日”師傅;氣的是家裏兩個兒子都供他們念了這麽多年書,尤其是大兒子觀寶,當時還是寧圍中學裏的化學老師呢,到頭來卻還要拿錢去跟人家買個“鹽”字——這鹽是多麽平常的東西啊,跟水和米一樣天天都和嘴巴打交道。他心裏窩著火,一進家門就忍不住數落兄弟倆:“我辛辛苦苦地拉大板車供你們讀了這麽多年書有什麽用?到頭來還要冤枉扔掉這兩千塊錢——你們兄弟倆的書都讀到哪裏去啦?!”見冠巨當時還在看那些醫學方麵的書籍,越發怒氣衝衝道:“你還看這種書,何不給我往化工方麵多鑽鑽!”父親的話使冠巨深感羞愧。後來趁去杭州看病,配完藥他就直奔新華書店,一翻那些化工類的書籍——嚇,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的,要是自己早點接觸這些書裏的內容,也一定能想到那白色粉末是鹽了!從書店裏出來時,冠巨手裏添了一大捆書。從此隻要身體許可,一得空,便總是鑽在這些書中或實驗室裏。

  再說那天傳花把兩個兒子數落地後,就急著動手試驗,按以往的程序燒水、配方,隻是在進行第二次攪拌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抓了些鹽撒下去。頃刻,奇跡出現了,一朵濃頭花隨即從底下冒了上來,接著第二朵、第三朵……也都跟著紛紛冒了上來。整缸溶液仿佛剛剛被開水衝泡過的藕粉般,一下子都變得濃稠起來。傳花還在不停地攪動著手裏的木棒,整個身心都徜徉在一種無法言說的激動和喜悅之中!

  “糊起來了!”他高興地大聲叫著妻兒們的名字,“祥仁、冠巨你們快來看——糊起來了!”

  這鹽的妙處還在於價錢便宜,增稠效果又不比“6501”之類的差。鹽既便宜,傳花便想著多多益善了,無論如何能讓液體皂稠些,再增稠些,總是件令人皆大歡喜的事——那些買主誰喜歡稀薄的呢?便一斤兩斤地盡往裏麵放。剛放下去時,效果確實不錯,變得一如想象中的那麽粘稠,不料過後都跟白涕似地沉澱了下來,已經賣出去了的,又都被紛紛退了回來。

  傳花一看自己也傻了眼,想不出哪個環節又出了差錯,再做,還是這樣。整整一個晚上,他試了一次又一次,一大包鹽都快用光了,眼睛也熬紅了,情況還是未見好轉。他賭氣似地抓起塑料袋裏剩下的最後一把鹽,撒進缸裏攪拌了幾下,就扔下手裏那根攪拌用的木棒,打算躺到床上去迷糊一會兒,待會兒再起來搗弄時,精神可以振作些。

  也不知睡了多少會兒,他迷迷糊糊地起來重新走到缸邊,卻驚訝地發現這些還留在缸裏的液體皂未見有白涕似的東西沉澱下來。他仔細回想了一下剛才的整個製作過程,思路便定格在了那把鹽上。他又馬上重新做了一缸,這回也隻放了一小把鹽,果然也未見那白涕似的東西。

  至此他才明白不管是什麽樣的東西,都不能多放。化學這東西特別講究比例,一旦過了頭,就跟病人用藥超過了劑量一樣,便又會節外生枝,效果適得其反。一般一缸液體皂放一把鹽就足夠了,多了,裏麵多餘的鈉離子無事可做,就要惹事生非,從中作亂,導致溶液裏麵鼻涕樣的沉澱物生成。

  隨後他又找到了消除那些沉澱物的辦法:把尿素放下去,要一點一點地放,直到那白涕似的東西完全消失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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