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死的徐傳花!”
這句感歎當年經常掛在寧新、寧牧一帶的村人們的口裏,言語裏透露著一股難以言表的嫉妒和羨慕。在那個普遍靠體力謀生並以此為榮的年代裏,人們對一個優秀的壯勞力最基本的要求是:“上船會搖,落船會挑”。為了能在生產隊裏評上特級勞動力,每次跟人一起搖船出去,傳花總是先將那支櫓杠搶在手裏,待人家要替換他了,便許諾呆會兒上了岸給大家買糖吃,要求對方仍坐著,繼續讓他搖。他還練出了一身好臂力,兩百來斤重擔壓在肩上,跟別人挑百把斤的差不多輕鬆。
他最喜歡幹別人不願意做、也做不了的重活。這不僅能使他比別人多賺許多工分——社會主義的分配製度還是公平的,但凡那些重活的工分都要比一般的高得多,還使他有機會經受一次次的挑戰,那種刺激和成就感對他永遠有著巨大的誘惑力。
建城北閘時,小隊裏輪流派人過去抬石頭,那都是幾百斤甚至上千斤的大石頭,許多人吃不消幹,他便一個個地頂替他們去。在九號壩修築江堤時也是這樣,那石頭似乎還更重,放在一輛手推車上,沿著兩條不斷向前延伸的鐵軌往外倒,俗稱推“小火車”。這活兒沒有一定的臂力是做不來的,渾身肌肉和注意力時時都得處於緊張狀態,一天下來隻會讓人累得筋疲力盡,但他仍能幹得有滋有味。每天一大早就出發了,中午也不休息,飯都是由家裏人給他送到工地上吃的。傍晚天漆黑了才回來,家裏早已聚滿了人,都是同村的男女老少,一起擠在他家堂前和舍簷下。那些婦女還利用等待上課的時間,在油燈旁挑起了花邊。
——傳花家裏辦起了夜校。
夜校是自發的,雖說借的是大隊名義,但公家不給一點兒補貼,連點燈的菜油都是傳花自己供應的。但這麽多人聚在他家裏,明天一早起來,準能發現茅坑裏又滿了一大截。那年頭,對農民來說,最重要的兩樣東西莫過於糧食和肥料。舍得芝麻撿西瓜,這點經濟頭腦還是早好幾年前嫂子教會傳花的。何況,好客、喜歡廣交朋友的他也最希望自己家裏經常熱熱鬧鬧的,成為公共的聚集場所。聊天、講故事、說大話、交流信息,民間最樸素最無窮盡的樂趣。
晚飯在狼吞虎咽中兩三分鍾便解決了。一等傳花放下碗筷,夜校便隨即開始上課。幾十個人濟濟地坐在他家十來條長凳、竹椅上,坐在竹榻和門檻上,也坐在道地邊上甩麻精用的樹樁上。沒有黑板,就將舍裏唯一的一扇黑乎乎的門板除下來。人們將廢電池裏麵的碳棒磨尖了頭當鉛筆使,又把布滿了針眼的皺巴巴的花邊紙一張張地裁整齊了釘成練習本。上課一開始先讀毛主席語錄,由一個識字最多的在前麵領讀,讀一句,大家跟一句,聲音難免參差不齊,但每一個人心裏都充滿了虔誠,由衷地感激毛主席給他們帶來了太平日子,真正讓窮人當家作主,給了他們從未有過的在富人們麵前得以揚眉吐氣的機會。
讀完語錄,接著識字。沒有固定的教師,誰文墨最好,誰便主動走到“黑板”前拿起教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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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中下人口手左右……
傳花學得比誰都要認真,一雙腳還赤著,趾縫裏還嵌滿了泥土。剛剛放下飯碗的手上,長滿了一個個黃豆大的老繭。那根又粗又矮的碳棒,遠不如扁擔、櫓杠、鐵鈀柄,甚至那“小火車”的把手那麽好掌握。他吃力地捏著,手老是發顫,但他還是以最大的耐心一筆一劃艱難地寫著。就這樣,這個從未上過一天學的漢子居然也陸陸續續地識得了不少字。
沒過多久,大隊設俱樂部,一向是大夥兒心目中頭兒的傳花被推選為主任。但這俱樂部有名無實,連固定的活動場所也沒有。傳花幹脆把它也辦到了自己家裏。這樣一來,每天晚飯後上他家來的人更多了。幸虧這時他們已經把家搬到了寧新,否則那間舊草舍裏無論如何都擠不下這麽多人的。大夥兒一起聚集在他們家的新居裏,彈的、唱的、講故事、說書的都有。
傳花是公認的講故事能手。早期一些故事都是他剛開始做年時聽人講的,他有驚人的記憶能力,10多年過去了,還能原原本本從頭到尾地把故事講出來。而後不知不覺地,他又慢慢學會了自己編造,那些故事有頭有尾,情節緊湊,人物性格鮮明,或機智幽默,或給人以警省,毫不遜色於那些民間所流傳的。
許多年後,一位也曾在他家裏參加過俱樂部活動的蕭山區政協領導,憶及當年的傳花時,不由得感歎道:“小眼睛眨一眨,就是個故事!那時候家家戶戶一日三餐都隻有麥粞吃,可是每次到他家裏去,總見他比誰都吃得有滋有味的。他拉二胡,雖然不識譜,但不管你唱什麽,他拉著拉著調子就跟上來了!”
似乎,傳花天生就具有藝術家的想像力和感受能力。還是在七八歲那年,有一天他正在河埠頭淘米,忽然聽到一陣壓抑著的喑啞的哭泣聲,再仔細聽聽,又不像是有人在哭泣,那聲音連綿不斷,時高時低,如流水,婉轉纏綿;如風中之燭火,火苗飄飄忽忽,往一邊揚過去,揚過去,就要滅了忽又和緩了過來;亦如那絲弦,緊繃欲斷,猛又鬆弛了下來。纏綿中有憂傷,憂傷中卻又充滿了韌性的力量。幼小的他當時就拎著米淘籮,很長時間都一動不動、呆呆地站在那裏傾聽著,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與剛才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些蘆葦、茅草、石頭、河水,甚至倒映在水麵上的那幾間草舍和獨木橋的影子,也都一下子變得有靈性,充滿了一種沉鬱、憂傷而又遒勁的力量!他從未想到過世界上還有如此令人如癡如醉美妙的聲音!
於是他情不自禁地拎著米淘籮循聲走去。河對岸的一棵柳樹下,隻見一位穿著長衫的年輕男子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微閉了眼睛用一個弓一樣的物兒,來來回回地反複拉動著懷裏跟帶著個長柄的竹管似的東西,一邊拉,一邊還有節奏地輕輕搖晃著腦袋。年幼的傳花當時還不知道男人手裏拉著的是二胡,隻聽人說這人是外鄉來的,姓陶,村裏人都管叫他“陶先生”。
天黑了,傳花還拎著米淘籮站在陶先生身旁久久不願離去,為那個怎麽看都覺得不起眼的東西居然能發出如此奇妙的聲音感到不可思議。此後,隻要一聽見這熟悉的胡琴聲,不管正在做什麽,都能像磁鐵一樣深深吸引著他,使他想方設法地從家裏溜出來傾聽,而後呆呆地站在那裏許久都不願離去。每次站在陶先生身邊,他都不隻一次地幻想著陶先生拉著拉著會忽然把那二胡遞過來,讓自己也拉兩下,或者哪怕隻是給摸一摸。後來傳花和鄰家幾個男孩一起去田裏逮來了癩蛤蟆,用剝得的蛤蟆皮自己設法做了把二胡,拉出來的聲音雖然沉悶嘶啞,但也總算讓他過了把癮。
這些年來,為著生計,傳花不得不暫且放下了這一愛好。但就在他已經成為兩個孩子的父親之後,自己也沒想到還會再有機會重新拿起那把土製的二胡。
當時一起參加他們俱樂部的有個知識青年,叫玉坤,新街鎮上人,比傳花小四五歲,因家庭成份不太好,跟隨其父一起被下放到傳花他們的生產隊裏來。玉坤長得文文弱弱,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模樣,在小隊裏幹活,因做不來那些重活,常遭人嗤笑。唯有傳花一直對他很崇拜,這人不僅識得很多字,還能唱會拉,尤其是二胡,更讓傳花佩服得五體投地。玉坤也很喜歡傳花的好學和忠厚樸實,一有空就往他家裏跑,一呆就是一整天,吃飯、睡覺都跟在自己家裏一樣自在,有時自己家裏斷了頓,就去傳花那裏蹭飯吃。
在玉坤的點撥下,傳花二胡學得很快,並漸漸上了道兒。他不識譜,但憑著他那特有的驚人的記憶和感悟能力,聽過幾遍後,居然很快就能將整個曲子都拉得有板有眼。從來舍不得亂花一分錢的他,後來又咬咬牙去杭城買了把較上檔次的二胡。
有了這把二胡,日子似乎都過得跟先前不一樣了。每天傍晚推罷“小火車”回到家裏,傳花顧不得渾身勞累和饑腸轆轆,匆匆洗一下手,就迫不及待地拿起那把二胡先拉上一曲。咿咿呀呀的琴聲裏,所有的疲倦和饑餓都已不知不覺地遠離他而去。他把腰板挺得從未有過的筆直,眯細了的眼縫裏閃爍著金屬般的光芒。
那年月,這把二胡給傳花帶來了多大的幸福和滿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