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明白了,她完全明白了。她明白了那個名叫安斯緹的紅衣少女一定和高崎舞老人的陰魂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係。高崎舞不僅要她死,而且要她死於最殘忍的方式。是的,她要她在精神上經受最大程度的折磨,誰叫她一度試圖擾亂她的尋夫計劃。因此,高崎舞不準她失憶,她要她在最悲慘的往事中掙紮直到垂死。
高崎舞,那個為了愛人而不惜犧牲一切手段的女人,現在盯上了她。她完了。她徹底完了。
她在這樣的黑夜裏發瘋似的哭或者笑,最後被荒唐的回憶糾纏得既恐慌又疲憊。她終於沉沉地睡去,睡夢裏那兩隻可惡的蝴蝶兀自纏著她不放,直到很久很久以後。
是的,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終於醒了過來,這大約是她沉睡後的第七天。她認出了石瑤,認出了朔涵,認出了詩媛,可是,她什麽也沒有說。她隻是隱忍著誰也無法了解,誰也無法理解的痛,默默地認出了她們。
隻是,她的心裏充滿困惑,為什麽在她身邊的這群人裏,一直都沒有見到樊斯灝?那個談不上背叛,卻一度令她陷入歇斯底裏的絕望的男人。
醫生進來的時候,曦媛趁著安斯緹不在現場,苦苦地哀求醫生一件事:“麻煩您把這瓶眼藥水化驗一下成分,求您!”她隻說了這樣一句話,然而她略帶顫抖的聲音令所有人感到震驚。
她為什麽,為什麽突然變得這樣哀傷?
她的眼神裏有著這世上最柔弱的哀傷,可她在充滿哀鬱的時刻卻是她最嫵媚的時候,那種柔弱的嫵媚令醫生產生了惻隱之心。是的,當她的瞳孔與你的瞳孔彼此對望的時候,當那種哀鬱得仿佛就要絕望死去的目光和你的目光相互碰撞的時候,再冷漠再絕情的你都會被她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柔弱所征服,你的所有堅持所有信念都會在那一刹那如同冰山消融一般由大化小,再由小化無。
醫生帶著眼藥水瓶出門的時候,方朔涵開口了:“為什麽這麽做呢?曦曦,你怎麽了?”
“我……”她原本想說出這麽做的緣由,然而,她突然寧可他們不知道她已經恢複了記憶。她依舊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說。
十分鍾後,醫生拿著化驗報告單,對曦媛解釋報告單上的化學名詞。果不其然,報告單上的其中一項成分便是鱗粉。哦,鱗粉,蝴蝶粉!曦媛不能自已地讓眼淚簌簌滑落,她默不作聲地看著被自己的眼淚打濕的報告單,她知道自己逃不過那縷陰魂的魔掌了。
可是,對這一切,石瑤竟然毫無察覺。這個曾經苦練過ESP超感術的女子,這個有著過人的心電感應和預知力的女子究竟怎麽了?她含著淚,不解地看著石瑤的眼睛,突然覺得坐在眼前的女子並不是石瑤,她開始懷疑石瑤莫非也被高崎舞盯上了?或許她永遠也不會想到石瑤那微弱的超能力早在紛雜的情感矛盾中蟄伏了。
出院那日,隻有朔涵一人到醫院去接曦媛。
當他們走出醫院的大門時,很意外地在醫院門口遇見了斯灝。是的,曦媛並不知道斯灝在她住院的每一天都在病房底下徘徊。曦媛看到斯灝的時候顯得十分沉默,她並沒有叫他的名字,也沒有對他點頭微笑。他於她,看起來就像一個陌生人。然而朔涵並不知道,在她的風平浪靜的表情背後,有股暗湧正在她的心裏興風作浪。
“一直沒有勇氣去看你,是我害你受傷了,非常抱歉……”斯灝的臉上寫滿誠意,然而曦媛沒有說話,隻是漠然地看著他的領口,眼神裏寫滿了空洞的符號。
“你還在記恨我嗎?”
曦媛兀自沒有說話,她兀自表情冷漠。她不希望被身邊的朔涵知道她已經恢複了記憶。
“那麽,非常抱歉。”斯灝定定地站在原地,等待著曦媛作聲。
曦媛沒有作聲,隻是和朔涵朝人行道前方走去。斯灝一個人被拋在了後麵。
當曦媛和朔涵並肩走到第三棵鳳凰樹下時,斯灝突然飛跑上來,他對她伸出了手,然後尷尬地說:“要好好照顧自己。”曦媛看著斯灝,竟然緩緩抬起手來,當她的手碰觸斯灝的手時,斯灝溫暖的手掌緊緊地握住了曦媛的手。兩人對視了須臾,斯灝握得更緊了,他看著她的眼睛的時候,千言萬語把他的心口堵得發疼,然而他兀自什麽也沒說。
半晌,他晃過神來,說了句:“我走了。”然後鬆開了緊緊握住的手,轉身向相反的方向飛奔而去。那一瞬,曦媛感到天旋地轉鬥轉星移,她終於昏了過去。朔涵扶著她,沒有讓她摔倒,很快地,她便清醒過來。
那一夜,曦媛重新翻出高崎舞的資料,心卻莫名的變得忐忑不安。在吧台上榨果汁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朝玄關望去,然後,她捧著瓷杯走向玄關,一步,一步,一步。
她把迷人的大眼睛靠近貓眼。
她在貓眼裏看見了方朔涵,朔涵在走廊上來回地彷徨,大約過了兩三分鍾,他從昏暗的廊道中消失不見。
曦媛打開門,飛奔下樓,站在昏黃的老式路燈下,她望著他遠離而去的背影,再一次感到整個世界都在逐漸疏遠她。她聽到了心髒停止跳動的聲音,她聽到了血液凝固的聲音,她聽到了整個人類都在和她悄悄作別的聲音。她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又饑又乏地行走在無垠的荒漠上,等待著死神把她的另外半條命撿走。
朔涵突然回頭。這令她感到十分意外。
他和她就那麽對視了幾分鍾,往事一件一件漫上心來,曦媛的淚終於不爭氣地奪眶而出,噢,她竟然流淚了。朔涵的步伐不自覺地踱向了曦媛,曦媛不禁一陣昏眩,嚴重的貧血與心理負擔令她再一次不能自已地昏倒進朔涵懷裏。
“曦曦,告訴我,你是怎麽和斯灝走到一起的?又怎麽會在荒郊野外被車撞到?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請你務必告訴我這些……”
“不,不,我不知道,我忘了,我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不要逼我……”
“你一定要告訴我!”
“噢,我的頭好疼,你不要欺負我,我隻是一個失憶的人……”
“好,好,不要這樣,那就不說吧。你……真的失憶了?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是的。”曦媛點了點頭,她的口吻帶著某種堅不可破的意味。她知道她不說出真話朔涵就有可能也和他們一樣與她疏遠起來,可她還是那麽做了,她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不讓這個本末倒置的世界恢複如初。
朔涵不相信她的失憶,可他並沒有追問下去。兩個人陷入一場沉默之中。
半晌,曦媛用很微弱的聲音說:“可以幫個忙嗎?”
“什麽?”
“和曼莎的牌位冥婚。”
“你說什麽?你還說你失憶了,失憶了怎麽還記得曼莎?你要瞞我就對我一瞞到底,不要抽旁枝取末節的說給我聽好不好!”
曦媛看著眼前這個相識了將近二十年的男子,終於把車禍那天所發生的一切說了出來。“我還是從前那個我,摔倒了會有人來扶的我,傷心了會有人來問的我,可是曼莎在陰間毫無依靠,可她還要經受高崎舞的折磨,高崎舞會殘忍地令她永不轉世,令她永遠無法與爺爺見麵……她太可憐了,可她是個好女孩,請你幫助她,請你……”
“可你認為這樣真的有用嗎?高崎舞是一個不平凡的人,噢,鬼。”是的,她生前是個不平凡的人,死後是個不平凡的鬼,她的陰極磁場太過強大,普通男人也無法用微弱的陽極能量戰勝她。
“試一試總可以吧,當然,你若不願意,我也無可勉強。在這個世界上,或許誰也救不了她了。”
“可我想娶的人並不是她,我有我喜歡的女孩。”朔涵鼓起勇氣認真地看著曦媛的眼睛,即便他的聲音出賣了他的靦腆與羞怯。
“好吧,既然這樣,我再想辦法。”曦媛無奈地說,然後沉默。半分鍾後,她抱著一絲試探的意味,說,“在這個世界上,若有人願意幫助曼莎冥婚,要我怎樣都行。”
她的語氣堅定,她是認真的。
“包括嫁給他?”朔涵果然這麽問,如曦媛所想。
“嗯。”
舊式路燈昏黃的燈光映照在曦媛的臉上,曦媛的臉上除了無奈的冷漠,就是冷漠的無奈。
“是麽,那讓我好好想想。”
海風從遠處吹來,拂亂曦媛的發絲。朔涵伸手去為曦媛梳理頭發,曦媛冷漠的眼睛裏瞬間閃過一絲淡淡的憂傷。是的,她的理想是永遠不嫁,可她或許無法實現。
這時,一道強光伴隨著突如其來的汽車喇叭令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狀,他們不由自主地把臉瞥向那道強光,一輛轎車朝他們開了過來,然後與他們擦肩而過。就在那時,他們看到了遠處的斯灝。
是的,從剛才到現在,斯灝一直在遠處偷窺著他們。這一夜,斯灝徹底失去了所有的信念與勇氣。就在他們發現斯灝的那一秒,斯灝倉皇地向檳榔樹深處落荒而逃。
月高風黑。一百公尺外的大海正如同饕餮般貪婪地吞噬著整個世界的風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