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蝶齊飛
那些村莊早在幾個時辰內失去了昔日的生氣,隔三岔五能見到整片大火燎剩的廢墟,十裏內外不見鳥雀的蹤跡,焚化了的屍骸橫七豎八地暴露在廢墟叢中。曼莎一聲不吭地攙扶著京道,她的目光始終落在京道的拄杖上,努力使周遭的景致脫離自己的視線。這一片天,這一片地,儼然荒絕了幾個世紀,似乎再也不可能遇到一個活口。倆人在廢墟間蹣跚而行,除了他們,整個世界的生靈似乎都被來自東亞那個小島國上的士兵帶走了。海風停止了前進的步伐,默哀的聲音是那樣安靜。
他們回到小城內,隻見四下裏黑黢黢空蕩蕩,沿街的店鋪緊閉著,偶爾才能見到寥若晨星的行人。穿過安平巷,竟是一片火災後留下的廢墟,廢墟在冷冷的月光下反射出可怖的黯光。是的,曼莎的家已經融入了這片廢墟之中。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終於放聲哭了出來,京道將她摟入懷裏:“我們不用再往前走了,去我家吧。”京道默默地望著月光下飄飛的枯樹葉,它們像死者的亡靈在夜色裏遊蕩。京道的聲音變得虛弱起來:“家,我們還有家麽?也許,也許我們現在都是孤兒了。”
離開安平巷,風愈發大起來,燃剩的灰燼在天空中狂舞。鴉雀在枝頭哀號,聲音幾乎能喚醒地底的野鬼。忽見一具赤裸的女屍掛在巷口的石門上,那具屍首的脖子被刈得暴露出骨頭,麵部也被劃出一道道血痕,難以辨認出五官的真實麵目,女子外翻的雙目被月光照得嚇人,手裏死死抓著兩把腸子。曼莎驚嚇得叫出聲來,趕緊將臉躲進京道的胸膛裏。女子蓬亂的長發在夜風裏飄飛,屍體的影子被月光扭曲後映在地麵上僵硬地晃動,如魑如魅。蒼穹底下,已被皇軍屠殺成了人間地獄。京道緊蹙著眉頭,咬牙切齒地罵道:“好個狗日的鬼子!禽獸不如的家夥!”
倆人回到長平坊,長平坊除了行人稀落,與往日並無異同,絲毫不見鬼子施暴的痕跡。巷陌裏傳出喧擾的聲音,他們走到巷陌深處一盞褪了色的紅燈籠下,隻見林家門庭若市,人聲喧闐,庭院裏每一張疲頓的臉上都寫滿了焦灼和無奈。
管家見京道回來,興奮得大叫,趕忙放下手中的活兒,一麵通報老爺,一麵出來迎接京道。夫人見兒子還活著,趕忙跪在蒲團上謝觀音謝媽祖謝祖宗。京道這一受傷,家中上上下下忙成一團,但他終於能平安回來,這是最大的幸慰。
龐先生也在此,他老人家一早被外頭的風聲鶴唳搞得人心惶惶,忙上京道家找曼莎,但見曼莎不在,緊張得龐先生體溫下降神誌恍惚險些休克,幸好被林家勸住,不再出去找尋,這會兒他與曼莎含著激動的淚水兩兩相擁。兩個孩子危境重生,兩戶人家性命全保,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
前來避難的人們見到林氏宅院內的這幕團聚,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方才的嘩然現在空留沉寂。
多少人在這一場劫難中妻離子散,多少人在這一陣轟炸中變得孤家寡人,這座城市經曆了這樣一場浩劫,長平坊深處的林氏宅院卻安然如往昔,所有人都大惑不解。
京道回到東廂房內,隻見牆麵上、門上、屋瓦上、窗欞上布滿了形形色色的蝴蝶,它們翕動著翅膀,悠然地拍打著牕紗。屋子裏彌漫著奇異的香氣,紫檀木八音盒傳出空靈的聲音,兩隻如螢似玉的蝴蝶在音樂盒上空翩躚飛舞。京道想起離開新加坡之前的那一晚,心中浮起了些許訝異,他拖著受傷的腿朝蝴蝶靠近。就在從門檻外抬起腳的那一刹那,一不小心碰疼了腿。方才在路上艱難而行了兩三個時辰,逐漸對那種疼痛失去了感覺,現在休息片刻,麻木的神經倒仿佛蘇醒了似的,疼痛也一下子精神起來。
京道忙喊曼莎,這一喊卻驚動了飛舞的蝶兒,它們撲扇著瑰麗的翅膀繞出半閉的窗戶。不一會院落裏便充滿了嘈雜,京道開窗一看,天邊正投下一道異彩,將整個院子照得亮堂堂,所有蝴蝶從東廂房的每個角落匯集到院子上空,順著那道異彩湧向天邊,大約過了三分鍾多,異彩消失,東廂房恢複了昔日的寧靜。八音盒緩慢合閉,空靈如幻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夜色裏。
龐先生緊挨東廂房而站,曼莎偎依在他的懷裏,仰望天空的臉還沒收回來,她的思想仍舊停留在剛才那一刻,意猶未盡。龐先生感慨萬千地說:“若不是這些蝴蝶在保護著我們,這條巷坊的鄰居,怕是早都沒命了。傳說中的群蝶齊飛看來是真的,如果當真,這附近一定是有重要的人物罹難了。”
“什麽?”京道從窗裏探出個腦袋,把手搭在窗外的龐先生肩上,“難道這樣的事在以前就曾有過麽?”
“小時侯,我聽上輩人說,台灣的抗日英雄林少貓死後,村子裏麇集了成千上萬的蝴蝶,少貓的墳塚上也布滿了蝴蝶,那天月光格外皎潔,荒郊野外,沒有一隻飛鳥。”
“少貓?很奇怪的名字。”
“不能小瞧這名字,他可是聰明人扮傻子,這叫做‘虎威貓戲’,少貓這樣的人物,隻有掩去狂氣才能幸存於世。”
“我不明白。”倆人望著龐先生出奇。京道說:“那你說,他跟虎有什麽關係?”
“很久前,林少貓是台灣南部的望族,他經營著整個碾米廠,但是後來日本人開台,害死了少貓的鄉親,少貓耗盡所有錢財,親自領導軍隊跟日本人周旋,他劫富濟貧,暗中搗亂日本人的計劃,皇軍要抓他,卻總也摸不透他的行蹤,民眾千方百計用自己的生命掩護他,日本鬼子拿他無可奈何。你說這不是‘虎威貓戲’又是什麽?”龐先生歎了口氣,“台灣人怕日本人,日本人怕少貓,他們被少貓搞得惶惶不可終日。這樣僵持了幾個年頭,鬼子最後以消毒營區防患瘧疾為由,包圍了少貓。”
“啊,後來他逃脫了麽?”京道問。
“沒有。其實當少貓聽到消毒營區的事時就覺得情況不妙,日本官員要見少貓,少貓早已做好了逃脫的計劃,但他剛能逃離鬼子的魔掌,仍舊不忘保護身邊的婦孺,行動稍稍慢了一點,就全部被皇軍襲擊而死。”龐先生頓了頓,眼角有些濕潤,聲音也在微微顫抖,“就在那一天,林少貓幾乎滿門絕命……”
“是啊,他在以虎膽跟敵人較量!如果說林少貓隻是‘貓’,那麽皇軍就是‘鼠’。”曼莎略有思量,“如果皇軍是‘獸’,那麽林少貓更不失為‘虎’!”
京道似乎沒有聽進曼莎的話,他的表情變得很嚴肅。他望著窗外的香樟樹,沉默了半晌,忽而一片樟樹葉落進窗戶裏,京道將樹葉拾在手中,發了半天呆,最後自言自語八個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