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戰火的氣味依舊沒有蔓延到西岸,人心似乎也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誠惶誠恐。老人們的臉上愈合了些許皺紋,但街道旁的榕樹卻愈發蒼老,枯槁的胡須幾乎要探到地麵。假若它們能平安地接觸地麵,必然會有新的生命即將開始。
夏日拂曉,漁厝村的船隻安靜地泊在鬆軟的沙灘上,它們隨著浪的起伏變換著呼吸,和這村莊的人一並陷入睡夢之中。蒙蒙的晨曦將一艘艘大船變成一個個巨大的黑影,船艙裏邊載著的是整座村莊的安靜,安靜的分量難以估算,也沒人曉得這種靜正不知不覺朝著一個渾黑的深洞逼近。漫地的小蟹穴被潮汐灌滿了泥沙,一眼望去仿佛剛壓過玻璃那般平整。這個時候,京道和曼莎像幾年前的夏天一樣,安靜地坐在淺灘的礁石群上等待日出。這種等待持續了很久,太陽卻仿佛沒有準備醒來的意思。
曼莎把腳丫沒進海水裏,再撩起水,等浪潮來了,則努力踩在浪花身上,如此周而複始地讓那種清涼的感覺從腳底延伸進每條毛細血管。“哎呀!”曼莎突然叫了一下,原來是腳丫子叫螃蟹給鉗住了。“別動,放進水裏!”京道說。曼莎的腳丫在水中不動了,不一會,獨行俠便向著別處橫行而去。
京道突然攬過曼莎,躲到一塊稍大些的礁石背後。他們的目光隨著遠處一艘大船的移動而移動著。“好像不太對,我們得快點離開這!”京道拉著曼莎朝最近的漁村跑去。他們躲在礁石的背後窺視著罅隙裏的動靜:兩個來自外海的龐然大物直逼海灣,緊接著幾艘軍艦,幾艘登陸快艇,還有十幾隻橡皮小艇朝寧靜的灘頭魚貫而行,灰藍的蒼幕中,七八架戰機從大船上升起……
京道沒敢繼續看下去,他將曼莎的手握得很緊:“莎,快走!”
京道拉著曼莎向村莊深處跑去。村莊的夜沒有燈火,枝頭的樹葉兒如同魑魅的魔爪從四麵八方向他們伸來。曼莎臉色因驚恐而顯得蒼白,她睜圓了眼睛忐忑不安地掃視著四周:“小京哥哥,手電,我要手電,我怕!”
“現在不能開手電,握緊我的手,別出聲……”沒等京道把話說完,“轟”的一聲巨響砸碎了可怖的沉寂,遠處的天空立即暈出一片紺碧色。京道趕忙捂住曼莎的嘴,她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鬼子來了,我們現在不能說話,知道麽?”
曼莎點頭。
倆人跑出不多遠,依稀可聽到士兵淩亂的腳步聲。京道駐足掃視四周,周圍的景致正在愈來愈清晰、愈來愈蘇醒在晨曦之中。這時,不遠處傳來了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隨即村子裏犬吠四起,須臾,狺狺的聲音籠罩了雨厝村。老母雞飛出了籬笆,四處亂竄,一時間雞毛飛揚。曼莎原先拖拽著京道的那隻胳膊軟了下去。隻見她臉色蒼白,雙手冰涼,京道索性背起曼莎翻入一戶人家的籬笆內。房子的主人估計是被剛才那一聲巨響驚醒,這會聽到院裏有動靜,從窗子裏探了個腦袋出來,見是兩個孩子,趕忙把他們叫進屋裏。
主人是個侏儒的阿嬤,接近一米八零的京道在她麵前像個巨人。她忙把兩個孩子帶進廚房。廚房裏放著一個帶著破洞的大水缸,裏邊姑且置了些許雜物。阿嬤把雜物取了出來,叫倆孩子鑽進缸裏,然後把水缸用雜物蓋上。是的,這是個善良的阿嬤。
不多久,外頭果然響起了淩亂的腳步聲,京道的視線穿過水缸的破洞,緊緊盯著木門。阿嬤出門不久,隻見兩個鬼子放肆地闖了進來,阿嬤來不及攔他們,也攔不過他們,隻是持著一口方言苦苦哀求著:“家裏沒別的人了,您就放過我這個老太婆吧!”倆鬼子冒冒失失地搜索著什麽,對老阿嬤絮絮叨叨的哀求不屑一顧。一個滿麵橫肉的鬼子對阿嬤喝了句什麽,阿嬤被嚇得不敢做聲,雙手懸在空氣裏瑟瑟發抖。這時,另一個尖嘴猴腮的家夥從廚房後邊揪出個十八九歲光景的女孩,女孩被推到胖兵手裏,阿嬤立即哭得驚天動地,老人家緊緊抱著鬼子的長靴,卻見瘦猴持起灶上的菜刀狠狠朝阿嬤砍去,隨即,一條手臂飛出三米多遠,女孩厥了過去,阿嬤一聲慘叫之後便沒了聲響。
阿嬤的血沫飛入水缸的破口,濺到京道的臉上。
胖兵剛邁出門檻,尾隨在後的瘦猴回頭望了望,大約是察覺到了動靜,索性緊步向水缸跑來,舉起手中的步槍,將血淋淋的刺刀捅向缸裏。這一捅則刺在京道的大腿上,刺刀從腿的這一側穿透了皮肉,再從那一側透出來。京道因過於疼痛,兩眼瞪得有些發僵,他狠狠地咬緊牙關,隱忍著巨痛,然而他仍舊緊緊地握住曼莎的手,仍舊用他的右手捂著曼莎的嘴,仍舊用身體側護著懷裏的曼莎,仍舊以原先的姿勢持護著兩個人的性命。他仍舊保持著剛才的鎮定來沉澱這一刻的疼痛。
刺刀“唆”地被收了回去,冷冷的刀光疾閃而過,那一秒,誰也不知道是否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幸而瘦兵見那水缸毫無動靜,轉身追胖兵去了。京道看著冒著鮮血的傷口,這一刻他清醒得很,方才刺下去的金屬刀片上混合了多少父老鄉親的血液。京道咬牙切齒地瞪著孔隙之外皇軍遠去的背影,突然感到傷口失去了知覺,盡管海邊帶來的泥沙還殘留在傷口上——但那種恨已然淡化了傷口的疼。
待鬼子出了門,京道垂下捂在曼莎嘴上的手,曼莎察覺到京道原先緊繃的身體鬆弛了下來,腦袋耷拉在她的肩膀上。他暈厥了過去。曼莎忍不住一邊含著淚,一邊拭去京道額上的汗水,突然觸到京道褲子上濕漉漉的鮮血,這才發現他受了傷。曼莎柳眉緊蹙,吃驚地看著京道蒼白的唇,看著他那白色襯衣上濺著的鮮血,不覺任淚水放肆地落下,這淚一發不可收拾,卻偏偏落到了京道的傷口上,京道半夢半醒地叫疼。曼莎不顧一切爬出水缸,到屋子裏找了塊幹淨的布,將就著為京道包紮好傷口。
村子平靜了下來,曼莎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水缸壁鑿裂,把京道平放到了地上。傍晚時分,京道蘇醒過來,他的嘴唇兀自顯得蒼白,身上正在發燙。曼莎盛上一碗剛頓好的魚湯,魚湯並不很新鮮,但還能將就著充饑。“小京哥哥,你還那麽疼嗎?”曼莎的眼眶裏隱隱閃爍著淚光。
“不疼了。”京道強做出一個微笑,“也不知道家裏怎麽樣了。”
“我好怕,阿公一定很擔心,外麵危危險險的,他一定會出去找我,怎麽辦?”曼莎的臉變得煞白,須臾,她端著瓷碗在京道身邊蹲下,伸手去扶京道,卻在手指接觸京道身體的瞬間,發現他的身體是那麽的燙,看來狀況很是不妙,她擔憂地看著京道的傷口,“你的身體好燙!我要回去找阿公,我去找人來救你!你在這裏等我!”
“不要,外邊很危險!”京道抓緊曼莎的手,曼莎的眼神突然不知該往哪放,她把手縮了回來。京道說,“那好吧,我們一起回去。”
“可是你的傷……”曼莎躊躇道,“還是讓我自己回去,回到家了,我就能找人來接你……”
“那不行!外麵太危險了,我可以走!”京道強忍著撐著地剛要站起來,卻跌了下去。曼莎連忙扶著京道坐下:“小京哥哥,我知道你很疼,求求你就不要在這個時候逞強了,好不好!”曼莎喂京道喝下魚湯,背過身去,淚再一次奪出眼眶。
“莎,你這樣一個女孩,那麽美麗,又那麽單純,要是遇到什麽危險,我怎麽原諒得了自己?又怎麽去和疼你愛你的阿公交代?他除了你,就再也沒別的親人了,你知道的!”
曼莎抿著嘴唇,不吱一語,她的心中複雜極了。曼莎將竹掃帚的長柄取下,交給京道:“小京哥,你撐著它,這樣也許會好些。”說完,曼莎伏進京道的懷裏,她終於不加任何控製地讓自己的淚滾滾而落,“我沒有辦法了,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京道哥,你一定要勇敢地撐到家,堅強地撐到家,答應我,一定要!”
京道慘白而焦灼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顏色,他微笑著點頭:“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