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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重相逢

  年初二,父親帶京道上龐先生家拜年,這龐先生姑且算得上京道的鄰居,也是京道兄長的啟蒙老師,說得確切些,他還是京道父親的先生。京道不得不穿上父親的馬褂,一大清早便隨父親出了門。

  僅隔一條小弄,便到了龐先生的家。林京道和父親坐在廳堂裏,斜對了龐先生側坐著,龐先生的身邊站著個梳著麻花辮子的女學生,純白的對襟上衣,純黑的及膝百褶裙,一雙白皙而瘦削的手交叉在一起。這個女孩叫林曼莎,是龐先生的外孫女。女孩七歲時死了母親,她的父親年少時在黃埔軍校讀書,回來後在政府工作,家中女兒就有三個,為了讓鄰舍親友覺得自己還是個孝敬的女婿,便讓曼莎在外公家充點人氣。

  這時,曼莎看了京道一眼,正好與京道的目光相會,她趕忙將目光從京道的臉上移開,努力讓自己在客人麵前表現得神態自若。京道的心跳莫名慢了一拍,臉頰邊也仿佛盛了壇爐火要跟自己親熱似的。

  “莎啊,今年大京不在了,你就跟小京哥哥玩了,等小京哥哥也從軍去了,可就沒人陪你了……”不等龐先生把話說完,曼莎做出個不太自然的笑,轉向了屋裏。曼莎並非轉向裏屋,而是隔了門板窺探著廳裏的動靜,偶爾從門的罅隙裏打量林京道。

  長輩們聊得不亦樂乎,京道竟把目光移向了門。他抿起嘴仿佛在暗示:“門啊,你的後邊藏著什麽?”過了一會,曼莎看到京道的父親在與龐先生道別,不知什麽勇氣叫她要去開門送這兩位客人,然而當她剛生出這種念頭,卻見林京道起身朝門處走來,曼莎趕忙碎步跑進了深閨。閨閣的門合上了,京道在門外徘徊了須臾,然後輕輕叩了叩門,可他沒等曼莎來開,便推門而入。曼莎從屋裏朝京道走來,她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還記得我嗎?也許你早已忘了我是誰。”京道的眼眸裏深藏著一絲遺憾,可他依舊微笑著,“當然,都過了這麽久,忘了也是很正常的。”

  曼莎終於露出了舊日的微笑,隻是,她比過去顯得清臒,卻更清秀。笑容對於她來說似乎總隱藏著些許影影綽綽的傷痛,傷痛是昔日裏的,八年前生母的過世改變了她的命運。這命運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否則曼莎會像許多大家閨秀一樣,小時了了,長大後的穎慧全要隨著世俗觀念一並裝進火柴盒大的閨閣裏,永遠那樣沉沒下去。因此,在京道的眼中,曼莎是個幸運的女孩。

  兩人相視了須臾,京道加問:“你還記得我嗎?”

  曼莎指著窗欞上垂下的風箏:“你還記得它麽?”

  冬日的暖陽正在窗欞子上悠悠地散步,它的表情忽明忽沒,像是在蒼穹中停留累了要隱下去休息似的。京道取下風箏,捧在手裏,驚訝道:“你還留著它!”

  “嗯,一直留著。”曼莎摩挲著風箏,那是一隻美麗的蝶,蝶翼全用濃濃淡淡的墨水暈開。“在你離開後的第二年,大京哥哥也帶我放過風箏,但那是一個台風天,我一不小心把它放飛了。”曼莎突然有了笑容,單薄的唇也變得紅潤起來,“後來我就想,如果我把你送我的風箏也放上天去,也許它能漂洋過海,飛到你的身旁。”

  “那你怎麽不放飛它?”

  “因為大京哥哥送我的風箏是他買來的,而你送我的可是你親手做的。萬一它不飛到你的身旁,你就不能帶著它回來了。”

  “小傻瓜,那有什麽關係呢?風箏飛走了不會再飛回來,可我是會再回來的,你等我回來再給你補做一個不就行了嗎?”

  “小京哥哥,那不一樣,那是三年前的風箏,你還能做出一模一樣的風箏帶著我回到過去麽?”是的,時間隨著空間的變化而變化,誰也奈何不了時空的變遷。兩人沉默了片刻。安靜的聲音是那樣安靜。

  半晌,京道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但他沒有說話,隻是拉起曼莎的手就望門外跨。

  他們一路跑了很遠,穿過無數條巷陌裏弄,踩著雨後村莊湴潤的路麵,最後氣喘籲籲地在一座小山丘頂上停了下來。冬季的晨曦穿透南方濕潤的空氣,混雜著芳草味沁人心脾。京道的臉頰泛紅,曼莎卻顯得更加蒼白。茅草亭底下,他們仰麵躺在蕪雜的草垛上,遙想起三年前的春節,林京道就曾拉著小曼莎滿城跑,然後在這座山丘上放風箏。然而這日他們並沒有放,山上滿是枇杷樹,樹梢上掛著青嫩嫩的果兒,京道摘它下來,剝了皮兒,塞進嘴裏。“好酸。”京道說。曼莎微笑,抿著的小嘴在山嵐繚繞的襯托下顯得分外可憐。京道突然感到臉上有點癢,然後就發覺它濕潤潤的:“看,下雨了!”

  “恩,下雨了。”曼莎拉起京道的手就往山下跑,京道哼起了兒時的童謠,那是龐先生用閩南方言教他們唱的兒歌:“天黑黑要落雨,阿公舉鋤要掘芋,掘啊掘,掘啊掘,掘著一尾旋留鼓,依呀夏都真正趣味,阿公要煮鹹,阿嬤要煮淡,二個相打弄破鼎……”[[注:閩南童謠《天黑黑》,普通話意思是:天黑黑的,要下雨了,爺爺舉鋤去挖芋頭,挖阿挖,挖阿挖,挖到了一條泥鰍,那真是很有意思,爺爺要煮鹹點,奶奶要煮清淡點,兩人打架,打破了鍋底……]]

  這雨尚不成雨,它們細密得如同水蒸氣,在山林裏飄飄颻颻,滋潤著霧的肌膚。他們跑出那座山,在山下的田埂上追逐嬉戲,不多時,大片的嫩綠便被拋在身後了。彼此重溫舊日的無拘無束,那種感覺回歸到青梅竹馬時的愉悅。

  戶外的雨有些大了。初春的寒風一吹,冷不防叫人唇齒打架。京道把曼莎帶回家中,曼莎直接進了去。

  京道站在東廂房的窗前,望著房簷上掛著的雨珠簾,成千上萬的雨滴墜落泥濘的路麵砸出無數個小泥坑,偶爾有水泡隨著漣漪漾開去,繼而盲目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京道想起京權,不覺一陣悵惘,三年不見哥哥,這仗若是打起來,還真不知會怎樣。

  曼莎不在東廂房,若按兒時的習慣,她也許會在書房裏擺弄京道的筆墨紙硯。京道到書房探了探,不見曼莎,他喊了幾聲“莎”,亦無人應答。他拿起茶壺,吮吸著壺嘴兒,卻發現裏邊並沒有水,於是帶了茶壺望廚房走去。

  廚房的門開著,天光偶爾滲透玻璃瓦將零星的明亮灑向昏暗的屋子。屋裏隻有曼莎靠在大水缸邊上,她正用葫蘆勺專心致誌地撥弄著缸裏的水,兩根麻花辮險些碰到水麵。水紋反射著光,映照在曼莎的臉盤上,粼粼水光閃爍在她那兩泓明眸裏,分外動人。曼莎無意間察覺到了門檻之外的林京道,趕忙從他的麵前匆匆離去。

  京道愣了一下,畫麵似乎是上個世紀預演過的,他努力回想,卻無法再從潛意識裏搜索到那個夢境。曼莎方才撲朔迷離的表情,還有那飄忽不定的眼神,都仿佛在哪見過。

  京道回到東廂房,隻見曼莎坐在圓桌旁,捧著從南洋的老教堂邊撿來的八音盒玩弄著,一言不發。曼莎扳開八音盒的盒蓋,裏邊傳出空靈的聲音,如懸深穴,幽夐迷離:“它的聲音很奇妙哦,阿公說,阿公的阿公告訴他,老人們用石土革絲金匏木竹來做八音盒,聲音很特別的,他們說的該不會就是這個?”

  “那是在很早以前,它們早被嗩呐,笙簫,鑼鼓,還有,還有一些說不上來的樂器取代了,明代就已不再使用那些材料了。”

  “是嗎?”曼莎狐疑地打量著八音盒,“可是,你說這麽美妙的聲音像是樂器發出來的嗎?”

  “可不管怎樣,八音盒的製作原理終究和樂器脫不了幹係。”

  “真是天籟之音。”曼莎的眼裏閃爍著驚喜,嘴唇卻不自覺地發白,“太神奇了!”她打量著紫檀木的盒身,盒身上依稀可見鐫刻著的行草體詩文,說它詩卻又不太像詩,說它詞吧,又有些異樣,曼莎辨認著斑駁的字跡,臉頰不禁泛起紅雲:

  別離情緒,萬裏關山無底數,

  遣妻傷悲,到底郎蹤何處去?

  自從君去,數盡殘冬春又暮,

  等到花開,庭院深深連夜雨。

  “很熟悉的句子,似乎在哪見過。”京道說。

  曼莎低下頭,看著桌麵上的八音盒,羞澀得緘默不語。

  “是啊,我也從沒見過這樣的音樂盒,古香古色,古韻古調,撿到這個盒子之後,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許多有賣八音盒的店鋪,也不見有賣這樣的,確實很意外。”京道繼續說道。

  “撿的?”曼莎訝異地抬頭望著京道,“你說它是撿來的,怎麽會?”

  “恩,說來怕你不信,其實我也不信。那天是在半夜裏,我聽見蝴蝶撲翅的聲音,於是就醒了。哪裏知道當我一眼透過窗,就看見遠處飛舞著個兩點亮光,就好奇地出去看,你猜我看到了什麽?是蝴蝶,還是兩隻會發光的蝴蝶!”

  曼莎難以置信道:“真的?”

  “真的,後來就在蝴蝶飛舞的地方被這個八音盒絆了一跤。”京道頓了頓,略有思忖地說,“其實,現在想想也像是夢,但我確實是在那時候撿到盒子的,不然這盒子又怎麽會在我身上呢?”

  突然,八音盒的盒蓋“啪”的一關上,但房間裏兀自餘音嫋嫋,延續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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