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媛和石瑤很快便來到了月庵弄。
她們反複摁動哲思家的門鈴,然而半晌沒人來開。兩女孩將耳朵貼著門,屋子裏卻絲毫沒有動靜。曦媛正要給哲思打電話,門突然開了,一隻血跡斑斑的手伸了出來。
“啊!誰?!”曦媛忍不住驚聲尖叫。
隨即,一個蓬頭垢麵的男孩有氣無力地順著門框癱坐在地上。這個男孩一臉鐵青,臃腫的雙眼布滿殷紅的血絲,神情渙散而恍惚。“阿思!”兩個女孩驚訝不已,她們異口同聲地喚著哲思的小名。是的,這,太唐突了,她們差點沒認出開門的人竟然是阿思!
“阿思!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到底怎麽了?”曦媛用力去扶哲思的胳膊,然而哲思似乎並不願站起來,他掙脫曦媛的手,目光兀自直直地注視著前方,就那樣直直的,直直的。“阿思,你說話呀,別嚇我啊!”
“阿思,到底發生什麽了?”石瑤在阿思麵前蹲下,看了看阿思臉上的血斑,又將目光順著玄關朝屋內望去,“好濃的一股血腥味!這是怎麽回事?”
“阿思你說話呀!”曦媛用手去觸摸阿思的額頭,覺得眼前的哲思似乎病得不輕。“他怎麽了?”
“付爺爺死得太突然了,估計這讓他很難接受吧!”石瑤的目光收了回來,隻見阿思的眼珠動了起來。
“外公……外公怎麽了?”阿思突然揪起石瑤的領子,“啊!快告訴我,外公怎麽了?”
兩個女孩驚訝地麵麵相覷,原來阿思對爺爺的死還並不知情。但這一刻,她們感覺到了哲思在電話裏所說的那些淩亂的話語其實已經表明了意思。他的媽媽曾一度吸毒,戒毒後又沉迷於賭博,甚至敗光付爺爺的所有積蓄,這回不知道又出了什麽讓人難以接收的事。
“阿思,冷靜!冷靜!”石瑤的衣領被阿思揪得太緊,以至於喉嚨被勒得難受,她用手去掰阿思的手,眼睛盯著阿思的胳膊和手背上的斑駁血跡。“阿思,你要勒死我了!”
“快告訴我,外公怎麽了?”阿思索性將雙手掐住石瑤的脖子,他已經不能自已地處於歇斯底裏狀態。曦媛急忙幫著石瑤去掰動阿思的雙手,然而這種做法非但無濟於事,阿思的手正越掐越緊。
“阿思,不要亂來!瑤瑤的身體還很虛弱啊!”曦媛看著石瑤的臉色再次變得煞白,心急如焚,卻對失去理智的哲思不知如何是好,曦媛狠狠地將一記耳光“啪”的一聲落在阿思的左臉上,阿思霍然鎮定下來,無神地盯著前方。
哲思的上身向後一倒,靠在了門框上,然而,目光卻變得與方才一般呆滯無神,那種空洞的目光令人悚然。好在,這種狀態並沒持續多久,他的眼珠就開始轉動,精神也恢複了常態。
“外公怎麽了?瑤瑤姐,你剛才說什麽?外公死了?”
兩個女孩沒有做聲。
“你剛才說了,是的,我沒聽錯!快告訴我!你們在哪裏看到了我外公?”阿思哀求著,緊緊握著石瑤的兩隻胳膊。
“付爺爺他……在長平坊裏,當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曦媛回想起付爺爺死亡時的樣子,不知該怎麽對哲思形容長平坊第三道門裏的一切慘狀。
阿思絕望地仰著頭,再一次無聲地哽噎起來。他艱難地從原地起身,扶著牆壁,舉步蹣跚地向外走,邊走邊喃喃自問道:“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麽?”
“你要去哪裏?”曦媛攔住了哲思的去路。
哲思呆呆地停在原地,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用微弱的聲音說:“長平坊。”
每一寸聲音都裝滿了倦怠與絕望。
“沒有用的,那裏發生了一些事,警察大概正在處理,你現在去估計已經找不到了,就算屍體還在,警方也未必會讓你去碰他。”石瑤站起來,“你放心,他們會把屍體妥善保管,如果他們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一定會通知我們的!”
“阿思,請相信我們,也相信警方吧!”曦媛依舊擋在阿思前麵。
“阿思,我們到屋子裏去說,慢慢說,沒有什麽問題是解決不了的。”石瑤說著,攙扶著付哲思進屋,曦媛跟隨其後,進了玄關。
石瑤注意到地板上也殘留著血跡,從玄關延伸向客廳,最後通往付爺爺的臥房。
“這是哪來的血?”
“是媽媽。”阿思麻木不仁地回答著。
“媽媽?”石瑤難以想象一個人在臨死前怎麽會在家中流這麽多血。假若是車禍,人應該處於戶外才是。如果是割脈自殺,一般自殺者不會四處走動,血跡的範圍應該僅限於較小的空間內。還有什麽可能性呢?石瑤蹲下來,用手指沾了點血,放在鼻子下方聞了聞,心裏正醞釀著一些問題。
不等石瑤發問,阿思開口了:“尖尖殺了媽媽,它把媽媽吃掉了。”
“啊!”曦媛和石瑤同時發出驚訝的感歎,石瑤猛然抬起頭看著哲思。
“尖尖呢?”曦媛問。
“跑了。”
“全吃了?”石瑤大惑不解,再大的貓也不可能吞下一個人,至少也該見到骨頭啊!石瑤站起來,順著血跡,從付爺爺的臥室尋向玄關,最後,不知她看到了什麽東西,在衛浴室裏喊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啊——”。
曦媛趕到衛浴室,眼前的一幕差點令她昏厥過去——
巴掌大的衛浴室遍地是血,將白瓷鋪成的地板染得殷紅。一具血肉模糊的裸體女屍靠牆而倒,一隻胳膊撐著臀部,形成一種高難度坐姿。遍地的碎肉和兩三片指甲零散地置於白色瓷磚上。女屍的腹部空出一個血紅的大洞,一尺來長的腸子從大洞直拖到瓷磚上,除此之外,腹部的內髒幾乎全無。而胸部與頸部的皮肉則仿佛被搗爛一般,一片翻起的皮連著肉末懸在半空中,未幹的血液正反射著節能燈白色的燈光。女屍的右胸膛露出了大約三分之一的肋骨,頭顱部分尚麵目可辨,發絲淩亂地垂散在胸前,下巴正頂著裸露的鎖骨……
即便如此,散亂的發絲依舊擋不住那雙因極度驚恐而露出大量眼白的眼睛。
“天哪,我,我不行了……”曦媛被眼前的景致和空氣中的血腥氣味惡心得直想吐。“太慘了……”
“看來是尖尖幹的,昨天見到電視畫麵上所顯示的幻影時就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石瑤說著,一手捏著鼻子,一手翻了翻置物架上的東西,置物架上除了衣物、浴巾外,還有一片幹淨的衛生巾。“看來,哲思的母親在洗澡的時候並沒有把門關好,剛好此時她來例假,尖尖嗅到了血腥味,便直接破門而入!”
“嗯。這回尖尖出走了一個星期才回來,本來還以為它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因此,昨天出門的時候,阿思特地交待把門窗關緊,就是為了避免尖尖再次逃跑。尖尖被關在了四麵封閉的客廳內,無法外出捕食,在饑餓得發瘋的狀態下,就把正在洗澡的付阿姨當成了獵食對象!”
“說得沒錯,實在令人始料未及,寵物一般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主人啊!”
“阿思的媽媽平時都不住這,誰知道尖尖把不把她當主人哦!或許……”
“或許……”曦媛同時也說出了這個“或許。”
“她去過長平坊?!”兩人異口同聲說道。她們都認為是阿思的母親在進入長平坊的時候被老太太盯上了。
“你們在說什麽?”不知什麽時候,阿思已經站在兩個女孩身後。“媽媽是直接從老家過來的,她的死跟長平坊有什麽關係?為什麽你們總要把死者和長平坊聯係在一起?”
曦媛和石瑤四目而對,隨即,石瑤說:“這個……說來話長,人終歸是死了,你就不要問那麽多了吧!”
“對了,阿思,你回家後,有沒有注意到尖尖的動靜?比如打噴嚏?或者咳嗽?”曦媛想知道更多與阿思母親的死相關的信息,她猜想著,也有可能是其母經過長平坊,吸入了有毒的蝶粉,但毒性並沒有馬上發作,這種毒被帶回家後,尖尖吃了阿姨的內髒,才染上了劇毒。尖尖的死亡也有可能是通過這種渠道所致。
哲思搖了搖頭。
“那你具體看到了什麽?就從你進家門的第一秒說起,你都看到了些啥?”
今天上午,我剛回到家,就聞到一股血腥味,當時我並沒在意。我以為媽媽在殺魚,媽媽每次來F城都會去買很多海產品,她很愛吃海鮮,尤其是魚。一開始我並沒見到媽媽,我打開臥房依然不見媽媽,卻在爺爺的房間內發現窗玻璃破了好大一塊。再往外看,尖尖正坐在陽台上曬太陽,並且津津有味地舔著血淋淋的腳趾甲。同時,在它的身上有好幾處也沾著血紅的痕跡。當時我以為它出逃獵食剛回來。它每次吃完捕來的食物,都會把獵物的鮮血弄得到處都是痕跡。
隨即,我打開陽台的門,尖尖一見到我,就站起來,渾身的毛聳立著,兩隻充滿殺氣的眼睛虎視眈眈地望著我。那時我的手中拿著一隻鐵鏟,原先還打算炒幾個菜。我想它大概是看見我手中明晃晃的鐵鏟而起了驚悚之心,才會豎起渾身的毛。它那副反常的樣子,也讓我有些發毛。
我試探著上前,它就後退,我再上前,它再後退。尖尖直直地盯著我的手,過了好一會,它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揮了揮手中的鐵鏟,哪料尖尖後退幾步,最後一溜煙上了陽台邊的香樟樹。等我回到廚房,不禁感到一陣尿意,於是走向衛浴室。可是,當我打開衛浴室的門,所看到的……卻是媽媽的頭顱、胳膊、腿,以及……一副血淋淋的、沾著鮮血和碎肉的骨架。這就是我從進門到得知媽媽被尖尖吃掉的整個經過。
付哲思努力使自己鎮定地把話說得連貫清晰,然而,他的刻意卻按捺不住沉痛的心情所流露出的哀傷。這一刻的痛楚,曦媛深有同感,一時間失去了最重要的兩個最親人,就仿佛失去了整個世界,而得到的隻有忍不盡的心痛。心,注定要經曆一陣子流離失所,要真正頑強地挺過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看來,尖尖不是一隻普通的貓!”曦媛回想著昨天見到尖尖的情形,她被尖尖的眼神所震驚,那種眼神遠遠超逾貓的野性,甚至可以說,它帶著一種血腥的獸性。
“怎麽說?”
“它的食量那麽驚人,長大的速度也遠遠超出常貓的成長速度,昨天我見到它,差點以為來了隻豹子!況且,尖尖沒有絲毫家貓的溫順和馴良……”
“唔……不過,長期放養的貓略帶幾分獸性也是很正常的,它不比獵物凶又怎能捕到獵物?”
“哦,我覺得沒那麽簡單!”曦媛思索著,對尖尖的來曆再做一次確定,“這隻貓,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叔父從鐵道邊撿來的呀!”石瑤對一而再再而三的說明感到厭煩。
“討論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阿思緩緩的聲音微弱得幾乎隻有他自己才能聽到,但所有人都陷入了一場死寂的沉默。
是的,這一刻,討論任何話題對阿思而言都是毫無意義的。他絕望地在原地坐下,腦海裏除了空白還是空白。他隻想一個人安靜,什麽都不去想,讓悲慟的感覺將每一格生離死別的空白闐滿,讓他在空白中窒息,讓他在悲慟中死去。是的,他隻想這樣。死去。
曦媛默默地盯著衛浴室裏的女屍,那隻名叫尖尖的貓貪婪而凶猛的影子在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她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站在衛浴室與玄關之間,她雙手合十,將兩隻食指放在眉心,對死者作沉痛的默哀。須臾,她退到玄關裏,將衛浴室的門合上。
客室裏舊舊的玻璃窗被一股風的力量向外吸開,隨即,窗簾伴著舞動的塵埃飛了起來。窗外的蒼穹兀自陰沉著老臉,將一束幽澀的日光投進昏暗的客室。地板上,幾滴風幹的血跡在那一束日光的映照下呈現出腥而晦的色澤,格外引人注意。那一秒,似乎還湧進了一些白霧,客室裏的景致被白霧籠罩著,那白霧猶似從那具女屍身上散發出的陰魂。
三個孩子沉默地站在玄關上。
死寂的聲音是那樣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