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近晌午時分,整座F城處於一天中清晰度最強的時段,即便此時霧氣並未完全散去。機動車輛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敢以常速行駛。
曦媛帶著石瑤的魂魄回到市一醫院。
然而,當她來到住院部的第十一層,哲思卻不在病房內。
白色病房中的白色病床上,石瑤的軀體仍舊穿著白底藍條紋的製服,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她看上去依舊蒼白得毫無血色,宛如死了一般。
曦媛將手指放在石瑤的鼻孔下方,石瑤的氣息已經十分微弱。
“護士快來,快來啊!她就快不行了!”曦媛一邊摁著床頭的紅色急救按鈕,一邊急不可待地呼喚著救護人員。
不一會兒,醫護人員為石瑤插上了鼻導管,氧氣罐內的氣體緩緩地進入了她的胸腔。整間空曠的病房內,除了綠色的氧氣罐和肉色的鼻導管,剩下的,淨是一片象征著死亡的慘白。曦媛的整顆心幾乎懸了起來。阿思,阿思去哪了?為什麽置奄奄一息的石瑤於不顧?十九年來,哲思在曦媛的心中留下了乖巧、懂事的印像,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時候他竟然會如此不負責任地丟下昏迷不醒的石瑤一走了事。
她握著石瑤冰涼的手,突然覺得身體已經完全可以由自己的意識來支配了。
哦,不止是這一刻,而是從她們在慕林邊搭乘返還巴士的那一秒起,她的整個身體就已經輕了下來!返還的途中,曦媛因一宿的未眠而疲倦得失去了說話的興致。然而,她忽略了一個細節——就在整個返還途中,“石瑤”也不曾開口說過半個字。
這一秒,曦媛幾乎明白了,石瑤的魂魄早已脫離了她的身軀。
然而,看著眼前奄奄一息的石瑤,她的靈魂真的回歸軀體了麽?
“瑤瑤,你醒來吧,你快點醒來啊!”曦媛的眼眶微微泛紅,她那微弱的聲音正喃喃地呼喚著眼前這個一動不動的女子,她的眼神裝滿擔憂,她真怕石瑤的魂魄在巴士晃動的某個瞬間,一不小心飛出了軀體,倘若真是那樣的話,隻怕石瑤的靈魂已經在黃泉路上踽踽獨行了。一想到共處二十二年的石瑤可能再也醒不過來,曦媛的淚便再也隱忍不住奪眶而出,“是你說過要我堅強地活下去,是你說過就算整個世界遺棄了我,你都會陪著我走下去,你現在怎麽可以一動不動地躺在這裏等待死亡呢?天哪,我可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親密的人!瑤瑤,我已經在你身邊了,為什麽你的靈魂還不回歸?難道你真的累到再也回不去的地步了麽?”
曦媛的淚徘徊在眼眶裏,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滑落。是的,她忍住了。
她對石瑤朦朧的愛,以及對突如其來的雙親亡故所導致她們感情的疏遠,如今自相矛盾地糾結在一起,令她再也梳理不清自己對石瑤的情愫。
輕輕地,她在石瑤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吻。
她將石瑤那蒼白的、無力的、冰涼的手貼在自己原本就沒什麽溫度的臉上,回想著就在二十四個小時前,哲思背著石瑤舉步維艱地一步一步走上十一層的情形,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疑問:哲思現在在做什麽?他有什麽比搶救朋友的生命更重要的事?哦,或許,付爺爺死亡的消息他已經知道了!
曦媛將胸前掛著的手機拿出來,翻出哲思的十一位數號碼,撥打了過去——
“曦曦,姐……”付哲思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很疲憊,即便他發出的聲音並不大,然而時不時抽動著鼻子,似乎不久前剛剛哭過。“完了,都完了……”
“阿思,你怎麽了?”曦媛感到事情不妙,看來付爺爺死亡的消息讓他悲慟不已,他該不會做出什麽傻事吧?“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什麽?你,也知……知道了……不可能……”電話那頭的哲思悲慟欲絕地抽噎著,聲嘶力竭地哭道,“死得……太慘了……死得太慘了……”
“什麽!”曦媛一時間被阿思那令人絕望的聲音嚇懵了,她盡量使自己鎮定下來,“阿思,你在哪裏?到底怎麽了?”
“媽……媽她……的尖……尖吃掉了……了好多……東一……個西一個……”由於情緒過於悲慟,加上長時間的哭泣,阿思難以控製地抽噎著,說出來的話語每隔幾個字眼就要被一次強烈的哽噎打斷,令曦媛聽得十分吃力。
“天哪!”曦媛並沒完全聽明白哲思的意思,但已經有了某種隱隱綽綽的預感。“你在哪裏?”
“在家……姐……姐我該……怎麽辦……”
曦媛瞄了石瑤一眼,石瑤的胸膛正隨著平靜的呼吸而上下起伏,臉色也比方才好很多。
“你在家裏等我,我馬上就來!”說著,曦媛掛斷了電話。
離開病房之前,曦媛再次握著石瑤的手,石瑤的手心已經不那麽冰涼。“瑤瑤,安心休息,等我回來!”輕聲說完,轉身就要走。然而,這一個轉身,手卻被病床上的石瑤拉住了。
“曦曦……我也去!”石瑤艱難地從床上坐起,她看上去仍舊一臉病容,雖然與剛才相比已經有了一點血色。
“瑤瑤!你醒了?”曦媛激動不已地摟住昏迷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石瑤,“我差點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擔心死我了,你好點了嗎?肚子餓不餓?想不想吃什麽?”
“曦曦別擔心,我已經好很多了。阿思說什麽了?尖尖怎麽了?”石瑤顯然是被曦媛打電話的聲音吵醒過來的,這一秒,她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是個病人。
“他的聲音很嘶啞,一下子‘尖尖’,一下子‘媽媽’,還說什麽‘死了’,估計老太太的日記應驗了,尖尖死了!”曦媛把石瑤摟得更緊了,仿佛稍不留神,石瑤就會永遠地離她而去。曦媛望著石瑤憔悴的眼睛,說:“但我不敢肯定,他不停地抽泣,說的話我也聽得不太清楚。總之,事情不太妙,我想去阿思家看看!”
“我也去。”石瑤艱難地爬起來。
“別動,你的鼻子上還插著管子呢!”
“快叫護士幫我解下來!”
“你的身體太虛弱了,不行,你別去!”曦媛很希望石瑤能陪自己去,然而當她看到石瑤弱不經風的身體,不禁想起昨天暈倒的情形。“你在這好好休息,一有什麽動靜我就給你短信吧!”
“不,我能,我很好!曦曦,你就讓我陪你去吧!”石瑤抿了抿嘴唇,她總是這樣抿,好讓自己的唇色看起來不那麽蒼白。
“這個……”曦媛猶豫著,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正好中午剛過。“那,我們在樓下隨便吃點什麽吧,我可不想再看到你昏迷不醒的樣子!”
“嗯,快點,去叫護士吧!”石瑤一邊說著,一邊脫下藍條紋的病服。
病房外的天空跟昨天的一樣,陰沉著一張臉,像一個內斂而自閉的老人,將所有的愁緒都深藏在雲層背後,任憑悶雷滾滾,卻打死也不落一滴雨。是的。老天病了。長平坊病了。F城病了。整個世界都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