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兀自無法入眠。
夜半兩點,睡意侵襲著曦媛的眼眸。寢室裏的校園兩大女高音一如往昔地談笑風生,笑聲裏飛出一把把飛刀,一飛一個準,每一刀都刺向就寢人的心髒,叫人緩慢窒息。兩大女高音均來自遼寧,生得壯實,你勸她們也不是,你更打不過她們,她們是女中豪傑,猛男遇到也要畏懼三分。話說男人比女人強,而強壯的女人比男人更強,她倆則是女強人中的佼佼者,體魄魁梧,聲音宏亮,罵人不帶髒,望風之處,所向披靡。這便是女強人中的典型,不免讓人同情起當年敗倒在猛妻圍裙之下的胡適來。
曦媛希望室友的聲音大到可以把自己嚇暈過去,一暈到天亮。她每次一躺下去就不準備再起來了,然而每次都要麵臨更加難過的新的一天。因此,她最希望的是,就此一暈,天長地久。
兩大女高音無常的作息時間把曦媛保護得像東方之珠般徹夜未眠,比孕婦十月懷胎還難過,無數個無常的黑夜和白晝,已向她的身體發出警報訊號,心理醫師三番五次警告她的神經衰弱已到了很嚴重的地步,必須換一個良好的休息環境,然而為了不破壞室友間的感情,她並沒這麽做。
是的,為此,她很困苦。
她長年無精打采蒼白著臉,就像個白日幽靈,若去給中田秀夫演鬼片,起碼能在東京國際電影節上拿下最佳女演員獎。曾有同學對她這麽說過。
怎麽說也是個人才。她因失眠而自嘲。命苦的人兒,如果不能主宰自己,那就宰了自己。
她等待發瘋。
她對自己有天會瘋掉充滿信心。
她盡力在臨死前保持微笑。
“求求你們了,睡吧!天明後,你們完全可以繼續聊!”嘉妍在黑暗中苦苦哀求。
“瞧你躺在旮旯裏,埋了巴汰的樣兒,羊了二正的撒莫啥呢,表的糊的各不各應人哪,別在那窮得瑟,墨跡啥呢,老砢磣了,寒磣人那!”其中一個用標準的東北話說了些不知所雲的東西,另一個女高音附和著哈哈大笑起來。她們不是撒旦,但她們笑得那樣邪惡。曦媛想。
曦媛格外同情嘉妍,但,從某種程度上說,嘉妍比曦媛幸福,畢竟她來到這間屋子時已臨近畢業,這意味著她不用在這間寢室裏煎熬太久。
黑暗終於被夜霧包圍,玻璃窗變得像雨前的龜甲那般潮黏。好不容易,倦意終於纏上了那兩個東北女生,她們說話的音量也逐漸變得像囈語那般迷糊。再然後,黑色的屋子變得格外靜謐。
曦媛終於進入淺睡眠,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不冷,不冷……暖氣在,不冷……不冷……”她囈語著,本能地將被子裹得更緊些。白色羽絨大衣從她的被子外頭滑落下來,她卻兀自渾然不覺地叫著:“不冷,不冷……”
黎明破曉前,曦媛再次夢到那兩隻蝴蝶。她蒼白的嘴角含著笑,半睜著眼,夢囈道:“帶走我……我要知道一切,帶走我……”
“醒醒啊,曦媛!醒醒!”嘉妍來到曦媛的枕邊搖晃著曦媛的身體。曦媛睡著的時候,眼睛處於半睜狀態,又仿佛並無睡著。嘉妍不寒而栗。“你,睡著了嗎?”
曦媛無動於衷,緊緊拽著嘉妍的睡衣衣角,嘴角微笑起來,卻仍是囈語:“我抓住了,你的裙擺在我的手裏,你跑不掉了……不要甩下我,告訴我一切,告訴我……扯斷了,我要掉下去了……飛不起來了,我要死了,你怎麽,不救我呢?太殘忍了……別走,別走啊……”
“快醒醒,你夢到什麽了!不要嚇我啊!”嘉妍一臉蒼白,蒼白的臉孔在晨曦中因驚嚇而顯得扭曲。
“嘉妍,天都沒大亮,繼續睡呀……”一個東北女孩懶懶地對嘉妍說。
“你沒聽到麽?她一直在說夢話。”嘉妍邊說,邊把手緊緊掐住曦媛的手心。
“她有精神病,你管那麽多遲早要瘋掉的!”女孩翻個身,繼續睡覺。嘉妍對室友的冷漠態度感到不滿。
她真的睡著了麽?眼睛怎麽不閉上?
啊?通靈!
嘉妍突然想到這個詞,身子難以置信地向後一倒,雙手按在床上,她後退著挪動身體。麵對黑暗中半睜眼、微笑、說胡話的曦媛,她的恐懼感越來越強。她,她究竟是做夢,還是看到了肮髒的東西?
黑暗中,嘉妍顫抖著,等待著天明的到來。
約摸過了一個多小時,曦媛從睡夢中醒來,睜眼看到的卻是嘉妍因驚嚇而扭曲變形的臉,她正蜷縮著坐在床尾,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曦媛,頭發散亂地垂在胸前睡衣的蕾絲邊上。
“嘉妍,你……”曦媛瞪圓了眼,被眼前的那張臉嚇了一跳,“嘉妍,你怎麽會在這裏!”
嘉妍半晌反應過來。
“你說夢話了,曦媛!我怎麽叫都喚不醒你!”
“我?我……說了什麽?”
“聽不懂。”嘉妍仔細搜索方才聽到的關鍵詞,“什麽‘裙擺在我手裏’呀、‘扯斷了’、‘掉下去’、‘飛不起來’,還有……”
“什麽?”
“‘我要死了’。”嘉妍在回憶的過程中,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噢,我的天!看來我要把一切告訴你,不過,你要替我保密!”為了避免事情外露而造成他人誤以為這是幻想症在作怪,曦媛說特地強調了一遍,“一定要替我保密!”
“嗯。”
清早,嘉妍送曦媛去火車北站。
公交車上,曦媛將整個寒假的事對嘉妍說了一遍。嘉妍素來是無神論主義者,原本對曦媛的話抱有很大懷疑,但她自身來自F城,對F城的怪異氣象有過親身體驗,不由得產生幾分怵惕。再常規的事也總會有意外嘛,否則也不會有連氣象研究員也難以解釋的氣象異變!她姑且相信曦媛的話。渾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
然而,她對曦媛的信任很快就被打破——
嘉妍回到寢室的時候,兩個遼寧室友仍舊睡得不亦樂乎。她在曦媛的書桌前坐下,微微仰頭去打量書架上的書。隨即,在一套塔羅牌邊上發現了幾個藥瓶。
阿米替林片、奮乃靜、舒必利和兩瓶賽樂特空瓶。她將它們一一拿起來,用藥說明讓她知道它們大致是些醫治幻想症、驚恐障礙和強迫症的藥物。
“她有精神病,你管那麽多遲早要瘋掉的!”原來如此。嘉妍想起了天蒙蒙亮時室友的話,一邊笑著搖搖頭,一邊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