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媛的道歉信好比一份“桑葉代采申請書”,妹妹的默認算是通過了那份“申請”,也便沒有再反對姐姐的插手。隻是,那種氛圍變得尷尬起來。
在長平坊第三道石拱門的那個鋪滿桑樹蔭的院落中,住著一個年過八旬的小老頭。小老頭在那個小院子裏孑然一身過了有二十年。就在這二十年裏,沒有第二個人進過他家大門。
自從他的太太過世以後,老頭在院子的牆角種下一棵桑樹,他每日為桑樹澆水,任憑桑樹放肆地瘋長著,如今它挺拔而陰翳,其葳蕤的氣派好似一棵百年香樟。遺憾的是,沒有人會注意到在幢幢高樓間的罅隙裏,活著這樣一棵大樹。很巧的是,小老頭和這棵巨大的植被同姓,都姓桑。這是個樂觀的老精靈,曦媛親昵地叫他“桑老頭”。
曦媛的到來叫桑老頭感到十分意外,有些時候,曦媛主動幫助桑老頭做些家務活,卻被桑老頭委婉回絕了。他看起來就像一隻輕盈靈活的猴子,從來不需要他人的幫助。
這樣獨立的老人,他的精神狀態與曦媛的爺爺截然相反。雖然他們看起來都獨立,然而桑老頭是快樂而自由的,爺爺則像被什麽羈絆著,時不時地刻意去隱忍不能自已地哀傷,叫人對他欲言又止,欲說還休。不論如何,曦媛覺得,兩個老人都是孤獨的,他們在屬於各自的世界裏,其實都隻是一個人。
離開學愈來愈近了,曦媛突然生出一絲念頭——把妹妹的小蠶送給桑老頭。等到詩詩畢業後,再把小蠶拿回來。如此一來,桑老頭不寂寞,詩詩也能安心學習。
這天下午,曦媛趁著妹妹補課的當,將小蠶送去了長平坊第三道石拱門邊的小院裏。她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等待著妹妹回家發炸。
詩媛果然反鎖上臥室的門,將自己關在屋裏亂扔東西。曦媛在屋外耗盡口舌也是徒勞,半個小時過後,詩媛依舊像先前那樣處於蠻不講理的亢奮狀態,她將CD機的聲音開大,以此來宣泄內心的不滿。
曦媛疲憊地坐在門外,身體靠著臥室的房門,任憑聒噪的聲音將她的心撕碎。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結束?”曦媛長長地歎一口氣,她想到曾經在網路上看到的一則自我減壓法,以自言自語的方式,將內心的話說出來。“真的嗎?自言自語。”曦媛的第一句話說得很別扭,“我竟然對自己感到尷尬。不用尷尬吧,隻有你一個人。”
她在客廳裏徘徊了一圈,然後進衛生間洗把臉。
“我該說什麽?我想了解我的什麽?有關於我自己的情況,我再了解不過了。”她對著鏡子裏憔悴又蒼白的臉,“那就說說你的爺爺吧。”
——這就像是一句天外來音,雖然是從曦媛的嘴裏說出來的,卻比她更嫩幾歲。但是對此,曦媛渾然不覺,她回答著天外來音——
爺爺,那個奇怪又可憐的男人,他現在一定傷心透了,爸爸、媽媽走了,我和詩詩的矛盾又一發不可收拾,他一定被傷透了,傷透了!他有很多心事,也有很多秘密不曾透露過,而那些守口如瓶的事情,到底是什麽,一定是它們把他折磨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哦,爺爺,太孤獨了,如果他不孤獨,就不會在那座古舊的房子裏放《等著你回來》。媽媽爸爸都走了,叫一個白發人送兩個黑發人,他的壓力太大了,如果我能夠為他分攤一點點,讓我死都願意……
可是,現在我什麽也做不了。應聘時,單位都嫌我沒畢業,可爺爺的壓力,似乎並不在於經濟問題。他一直就跟別的男人不一樣,但與以往不同的是,在這段時間裏,爺爺一下子蒼老了好多好多……
她想到在另一個世界裏的父母親,不由鼻子一酸。
“死是什麽,什麽是死,爸爸媽媽,你們幹嘛不帶著我一起死去,對,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衛生間的門沒有反鎖,被詩媛突然打開——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站在了衛生間外頭。
詩媛咬牙切齒地瞪著姐姐:“你這個惡毒的女人,還詛咒爸爸媽媽死掉,他們隻不過出差了幾天,你就盼望他們別回來……”
“你聽到了?你還聽到什麽了?你並不了解實情……”
“你管我聽到了什麽!等爸爸媽媽回來後,我一定告訴他們——你欺負我,還詛咒他們!”詩媛的眼珠幾乎要瞪得滾出眼眶。
“是……真的。”
詩媛用狐疑的目光乜視著曦媛。她的嘴角流露出冷冷的笑:“你以為你騙得了我嗎?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哦,我明白了,你學的是新聞,所以你有‘新聞敏感’,嗬!這分明就是你所期望的,不是嗎?!”
爺爺突然開門進屋。曦媛慌忙收拾屋子。然而,詩媛卻到老人麵前,理直氣壯地告姐姐的狀:“爺爺,姐姐說爸爸媽媽死掉了,還詛咒他們,她不值得你對她那麽好……”
“我沒有!”
“你不能老那麽護著曦媛,她詛咒了足足半個小時……”
“爺爺,我若不告訴詩詩,詩詩就會抱著依賴心理去麵對未來,可是,現在我們誰也依靠不了,我們必須靠自己……爺爺,詩詩必須有堅定的信念來麵對這一次高考,時間不多了,經不起懶散啊!”
老人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抱歉地用微弱的聲音說:“她說的都是實話。”
“什麽?你再說一次?”
“是真的。”
“不可能,你們都在騙我!”詩媛踉蹌地退了幾步,坐在地板上,無力地喃喃著什麽。
曦媛呆呆地望著詩媛的臉,盡量使自己的語氣柔和,她試圖使妹妹冷靜下來,興許可以找機會和她談一談。
然而,詩媛並不給姐姐那樣一個機會。
老人料是聽到了姐妹倆在隔壁的動靜,午夜十二點的時候,他把曦媛叫出了客廳:“曦曦,讓詩詩一個人靜一下吧,我盡量和她好好談談。”
“嗯。”曦媛有些無法理解老人的意思,“可是,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願意的話,那姑且住在長平坊盡頭吧。”
曦媛有些猶豫,她很驚訝老人會提出這樣的建議。長平坊是一條清冷的小巷,甚至讓人感到陰森。“還有別的地方嗎?”
“那裏雖然很少人去,但是,那一帶的治安一直都很好。這個……當然,如果你不想去那裏,那就住到對麵的千鶴居裏吧?”
千鶴居是相對便宜的旅店,可以租到五十塊的非標間單人空房。然而,曦媛還是語氣堅定地說:“我去長平坊。”
曦媛遞給一個很輕鬆的笑,她緊緊地握著老人的手,隨即,曦媛披上白色羽絨大衣,走出了玄關。
當曦媛來到“長平坊”的牌子底下,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爺爺。
“曦啊,到了嗎?”
“嗯,到巷口了。”
“到了就好,記著早點休息。嗯……還有,不要在院子裏亂逛,尤其是東廂房裏的東西不是我們家的,不要進去亂翻喏!”
“嗯,知道了爺爺,你也早點休息!”
那夜醜時。
曦媛進了四水歸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間掛有爺爺的中山裝的屋子。晴朗的月光灑入房間,屋子的門沒有關,曦媛直接邁入了門檻。她躺在床上,隻感到疲憊襲擊著自己的雙眼,教她的意識迅速轉到休眠狀態。曦媛習慣性地在睡覺前將舊式的拉線電燈開關關上,屋裏立刻剩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那夜,清冷的巷陌間,似是有人在吹葫蘆絲。但這些並不影響曦媛的睡眠,她迅速地進入了深睡眠狀態,能有這麽好的睡眠對她來說十分難得。此時此刻,壞了的窗戶被風吹得劈啪作響,曦媛突然感到整張床在吱吱地搖動,然而她無法睜開眼睛,更無法去看黑暗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當她好容易睜開眼,卻看到黑暗中的世界實質上跟剛睡下來的時候毫無差別,卻又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誰也不知道,從剛才到現在,在她迅速進入睡眠狀態之後,就以最高頻率的翻身次數在短時間內完成了一夜的睡眠。短暫的兩三個小時就結束了正常人一夜的休眠,甚至還加上了懶覺,導致她這一刻無法再睡。她感到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就仿佛被濃縮了似的,此時此刻她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變得精神抖擻,那種亢奮令她難以適應。
她想起爺爺說話時的眼神,心中興起一陣陣的疼痛。她的淚水在眼瞼裏保持著滿而不溢的狀態,如此的忍,使她的胸口一陣陣地發悶。
這時,一個閃爍著亮光的天外來物墜入桌麵上的魚缸,魚缸響亮地“鐺”了一聲。
曦媛從床上一躍而起,小心翼翼地將它從魚缸中撈起來,放在手心裏,當她打開昏黃的電燈,那塊濕漉漉的發光物已然變成了一顆普通的小石頭,曦媛的心裏不禁一陣發寒。昏黃的電燈跳了幾下,不再發亮。
“是隕石。”一個柔嫩的聲音對曦媛說。曦媛緩緩抬起頭,在白色的月光中,眼前的人竟然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女孩穿著純白的上衣和純黑的半身裙,那是一套民國時期的學生製服。女孩抬頭望了望天花板,仿佛她的視線能透出天花板直達蒼穹。
曦媛清楚地看到,在女孩的頸項與耳根之間,有一道清晰的勒痕。曦媛幾乎不敢呼吸,莫非,莫非石瑤拚起來的夢,以及她的推測都是真的?難道這個女孩就是吊死在紅磚樓上的那個女學生?而她現在就在自己的眼前?!女孩出神地望著屋簷之外的世界,如此保持了十幾秒。曦媛不由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除了雕刻著鏤空龍鳳的屋簷,別無它無。
但,曦媛在這一秒發現,窗紗之外的月華愈發蒼白、強烈,它們正照在女孩柔弱的臉上。月光下,被樹枝擋去的部分形成一片嫋娜的陰影區,映在女孩毫無表情的臉上微微搖曳著。
難道,這又是一個應驗?難道這個女子將要說的話會是曾在夢裏聽過的?曦媛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身體毫無知覺卻緩緩向後退著。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黑色籠罩下的世界除了給人帶來恐懼,別無其它感覺。她真希望天光能突然大亮,黑夜在一瞬間變成白晝,石瑤能突然出現在她的身邊摟著她顫抖的身體。
可此時此刻,這個世界隻有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