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要回學校嗎?”江采文倚著門問我,“你應該再修養幾天的。”
“我已經好了。”我說,“而且我還得回去複習,快要期末考試了。”
“在家也可以複習啊!”她強調,“你把課本拿回來,在家裏複習就是了,家裏還涼快。”
“再說吧。”我換掉了睡衣,準備出門。
“真搞不懂現在的孩子都是怎麽想的,都不願意在家裏呆著。”她抱怨,“還有沒有什麽忘帶的?”
我搖頭,“沒有,回來的時候什麽都沒帶。”
“那我去切個西瓜,吃點西瓜再走,外麵這麽熱。”她說著就往冰櫃邊走。很快,她就把西瓜抱到了餐桌上,“刺溜”一聲,甘甜的水汽就彌漫開來。
“快來吃點!”她喚我,“這個西瓜真好。”
“我不想吃。”我說。
“都切好了。”她略顯得有些失落。
“媽……”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裏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這幾天謝謝你。”
“看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她低下了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我知道她不好受。“以前是我不好,我不該……對你那麽刻薄,你有什麽錯呢,你不過是個孩子。都是我不好。”她聲音小的可憐,仿佛隻剩下沉重的氣體,須臾之間,我看見她在落淚。眼淚“吧嗒吧嗒”地滴在她的手腕上。她的皮膚已經變得黑黝鬆弛,我知道,她在慢慢變老。
衰老是我們每一個都逃脫不掉的過程,縱你年輕時多麽英俊瀟灑抑或貌美如花,到最後,也不過隻剩下回憶。
隻不過,江采文能回憶的快樂是什麽,我不知道。
她的生命比我想象中的要悲慘,我甚至開始懷疑她究竟有沒有快樂,也難怪上回蕭嘉懿在這裏的時候她說:“你說啊,都是女人,為什麽都要承受著不一樣的苦難呢?難道女人的使命就是來承受苦難的嗎?”
“快來吃點西瓜吧。”她怕我看見她哭,於是背過身子抹眼淚。
其實她不知道,我已經看見了,看見了她的眼淚,看見了她的悲哀,看見了她的無所依靠。我也終於明白她輾轉難眠的歎息,一聲又一聲地在空寂的深夜回來蕩漾。
這麽多年來,她還是沒能忘掉那個將她拋棄的男人,也就是我未能謀麵的父親。她把這份苦痛藏匿了這麽多年,每日積下的苦楚都吞在了肚子裏。
“媽,別再折磨自己了。”我寬慰她。
她不說話,隻是背對著我。我知道,她是不願意把自己的傷痛暴漏在我的麵前。
“快吃點西瓜吧。”她說,轉過了身子。
我拿起了一塊,送到嘴邊,鮮紅的汁液從我的嘴角流了出來,江采文說的不錯,這是個好瓜,甜得很。
“噢對了。”我抹了一把嘴角的汁液,“當初蕭嘉懿回廣州的時候不是給我留了個包裹什麽的嗎?在哪裏?”
“你不說我還把這件事給忘了。”她挪動著步子,“我去找找。”
很快,她的身影就從臥室裏閃了出來,隻不過她懷裏多了一個小盒子,類似正方體的小盒子。盒子的外麵都裹上了牆紙,斑點紅的小圈圈繞了一圈又一圈。
“就是這個。”她說,“也不知道裏麵裝的是啥。”
我接過盒子,很輕巧。我甚至懷疑裏麵是否裝著東西。我沒有在江采文麵前打開,這個小盒子裏的東西隻屬於蕭嘉懿和我。
我抱著盒子就往外走,江采文叫住了我,“你不再吃點了西瓜了嗎?”
“我吃飽了。”我說。
“晚點再走吧,現在還熱著呢。”她說。
“不了,我還有點事情要做。”我已經開了門。
“小蕙,關於奶茶店……”她極為平靜,“我已經決定賣掉了。這些年我也累了,是時候休息了。”
“這可是你用你最年輕的時光一點點打磨下來的心血。”我提醒她。
她笑了,眼角上的皺紋顯而易見地呈現在我的眼前,“都過去了。“她說。
“交給我吧。”我說,“交給我來做吧。”
她不再說話,算是默認。
“我走了。”我懷裏抱著盒子。
“有時間就回來,回來跟我做個伴。也可以叫著你同學來我們家玩。”她送我到門外。
“我知道了。”我朝她揮手。這麽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在出門的時候朝她揮手,甚至連小時候都不曾如此。
她也揮起了手,朝我笑,“路上小心點。”
我下了樓,陽光灼燒著我的肌膚,我躲在了綠蔭裏,然後緩緩地拆開了那個紙盒子。在盒子未拆開之前,我心裏有無數的猜想,可當一切塵埃落定,所剩下的隻有悄然的失落。
——是柳條編織成的公主帽。
因為時間太久,枝葉和花蕾都已經枯萎,隻剩下一個大概的模型,比不得蕭嘉懿小時候親手編織好了之後扣在我頭上的鮮活和美觀。是不是時光走了之後,所剩下的隻有這枯萎般的記憶?是不是這樣的呢?我不知道。
我把那枚柳枝攥在手心裏,走進了陽光裏。炙熱的陽光烤得我渾身灼燒,細密的汗水浸透了我的手掌,傳遞到柳枝上,我沒敢鬆手。我怕鬆手之後連這最後枯萎也沒有了,那麽,我又該去哪裏尋找這些刻骨銘心的紀念呢?怕是這輩子都找不到了吧,蕭嘉懿,你說,是不是?
唐齊銘不在家。我掏出鑰匙開門,映入眼簾的是淩亂的屋子,地板上一片狼藉。我以為是失竊了,驚恐得就要給唐齊銘打電話的時候,他的身影從臥室裏鑽了起來。
他光著膀子,睡眼悻悻。
我能清楚地看見他手臂上因為長時間的睡覺而留下的紅烙,一片接著一片。
“你回來了。”他沒看我,赤腳走過淩亂的地板,腳趾落在塑料袋上發出怪異的聲響,“病好了嗎?”他問我,依舊沒有看我。隻是站在飲水機旁倒水,“咚咚咚”的聲響蓋過了短暫的沉默。
“你沒有吃早飯嗎?”我問他。
他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喝水,並不理我。
“想吃點什麽,我來幫你做。”我說。
他依舊沒有理我,放下水杯,光著腳踏上塑料袋徑直地朝臥室走。
我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地消失在眼前,除了空曠的寂寞和沉默,一無所有。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能往自己的房間走。我把蕭嘉懿留給我的花冠放在了箱子底下,然後就靜靜地發呆。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叫得我心煩意亂,於是我從床上爬起來,關進了窗戶,順便拉上了窗簾。
陶婉怡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了進來。我看著她的名字在手機屏幕上閃爍著,內心一陣悸動,猶豫了很久,我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江蕙,”她的聲音異常疲倦,像是沒睡醒一樣,“蕭嘉懿和你聯係了嗎?”
“沒有。”我實話實話。
“江蕙,幫幫我好嗎,告訴我他在哪裏。”她在哀求我。
“我真的不知道。”我皺著眉頭,“我一直都試圖給他打電話,但是他的手機一直關機。我聯係不上他。”
“他能去哪裏?甚至連他爸爸媽媽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去了哪裏。”她的聲音碎碎的,我甚至聽見了她的哭泣聲,“我就怕他會出什麽事。”
“他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我說。
“不,江蕙,你不知道。”她跟我解釋,“你不知道他有多倔強,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你現在有時間嗎?我們見見,就現在。”
我們約好了地點。在出門之前,我又來了唐齊銘的臥室前。他的房門沒關,我能清楚地看見他趴在床上的身影。他把頭埋在了被褥裏,我看不見他的臉。
“唐齊銘,我出去了。”我扶著門說。
他沒理我,也沒有動,隻是繼續睡覺,雖然我也知道他根本就沒有睡著。
直至我轉身離開,他都沒有說話。我知道,他憎惡我。這種“憎惡”無聲無形,可卻又鋪天蓋地。
陶婉怡早已在約好的地方等著我,她穿著水墨色的裙擺,淩亂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臉,我所能看見的隻是她的身影,在喧嘩的咖啡廳裏顯得格外孤單。
“陶婉怡,”我叫她。
她抬起頭,我注意到她臉色蒼白得很,毫無血色。“你來了。要喝點什麽?”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不用了,”我隨即坐在她對麵,“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最近總是失眠。每晚都睡不著。”她笑得很蒼白,“蕭嘉懿不在的時候,我總是這樣,像是丟了魂一樣。”
“沒有誰離不開誰的。”我說。
“不,江蕙,你不懂。”她苦笑了起來,“我就是離不開蕭嘉懿,自從我愛上他得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這輩子都離開不了他,沒有了他我活著就沒有了意義。”
我低著頭,沒敢看她的臉。
“為了他,我什麽都願意做,甚至連死都願意。江蕙,你是不懂得我有多愛他,你根本都不會懂。”她的聲音脆脆的,像是玻璃一樣,隨時都會碎掉,“所以,江蕙,求求你了,求求你告訴我他在哪裏,我知道,也隻有你能找得到蕭嘉懿了。”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發呆。咖啡廳裏吵雜的很,CD聲、談笑聲、服務員的問候聲……但是對我而言,這些聲音仿佛被活生生地隔離出了我的世界裏,我所剩下的隻有寂靜。
陶婉怡還在若有若無地絮叨,她的聲音是斷斷續續的,像是落地的珠子一般,七零八碎。我總是聽了下句忘了上句,她倒也不跟我計較,隻顧著說。直到她說累了,她才停下來,伏在桌子上喝冰加水。她的樣子很憔悴,好幾次我都問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她也不回答我,隻管搖頭。
後來,她近乎癱瘓地窩在沙發裏,連聲音都變得極其虛弱,“就這樣吧,江蕙。”她說,“如果他跟你聯係了,請你一定要告訴我。”
我說好。
她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我上前扶住她,她推開了我,“我沒事。”她說。
我隻能停在原地,看著她扶著欄杆下樓梯,然後搖搖晃晃地鑽進咖啡館門口的黑色轎車裏。
她搖下了車窗朝我揮手,我清楚地看見她眼角裏閃爍的淚花。
隻不過,她沒有哭出來,她還在對我笑。
很快,轎車緩緩發動。陶婉怡搖上車窗,我看不到她躲在車窗裏的樣子,但是我知道,她肯定不好受。這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開始羨慕起陶婉怡了,羨慕她比我更愛蕭嘉懿,羨慕她比我更適合蕭嘉懿,可是,蕭嘉懿,你在哪裏,你是否能聽得見她對你的聲聲呼喚?答應我,如果哪一天,你回來了,請好好愛惜陶婉怡,好好和她在一起。我祝你們,地老天荒,白頭偕老。這一次,是真心的祝福。
但願,你能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