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的,我沒有撒謊。
早在蕭嘉懿回來之前,我就已經和另一個人男人結了婚,或許你已經猜到了這個男人是誰,沒錯,你猜對了,是唐齊銘。
那是2011年3月份的時候,我過完生日的第二天清早,陽光很好。我穿著睡衣拉開了臥室的房門,我已經習慣了在屋子裏穿著睡衣遊走,哪怕唐齊銘正坐在客廳裏看電視,我也毫不忌諱。這一次也不例外,隻不過他正在拖地,紅木色的地板被濕漉漉的拖把畫出一道又一道的線,像是被雨水淋洗過一般,透亮的很。
唐齊銘拖地的樣子很專注,他顯然沒有意識到我站在他的身後注視著他。有那麽一刻,我的眼前像放著快進電影一樣放著我和唐齊銘的生活,沒有什麽驚心動魄,也沒有什麽情意綿綿,平淡的如同飲啄白開水,或許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麵貌,平平淡淡,相依為命。
我已經開始把相依為命用在我和唐齊銘的身上了。我們兩個像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孩子一般,各自舔舐著心頭的傷口,忍辱負重而又頑強到底地活下去,幸福這個概念漸漸被我們淡化了下去,存活下來的卻是寂寥的歲月。
這樣的歲月裏沒有太多奢侈的念頭,商場裏打折的商品都會讓我們興奮一個晚上,我們推著購物車,像結婚多年的小夫婦那樣在琳琅滿目的商場裏選購商品,對比價錢和分量,斤斤計較地學著過日子,雖然我們還隻是室友。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豁然發覺,原來我和蕭嘉懿越走越遠了,這輩子都不可能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了,他在天上,我在地上,我們不會再有交集,我愛他,也隻能是我心底唯一的秘密了。
想到這裏我就覺得心酸,眼淚止都止不住地往外冒,唐齊銘就是這個時候停下了手中晃動的拖把,走到了我的跟前,他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輕微地晃動著我的身體,問我:“江蕙,你這是……怎麽了?”
我抬起頭看他,眼前朦朧一片,我說,“唐齊銘,你說,如果2012年是世界末日,你會怎麽辦?”
唐齊銘顯然是被我的問題愣住了,他拉了一下拖把,讓它平緩地靠在牆壁上,等這一切都做好了之後他就笑了,沒有聲音地笑,他說,“江蕙,你真滑稽,大清早醒來就想這些無聊的問題。”
我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擦了一把眼淚,繼而看著他說:“說真的,我並不是畏懼死亡,而是畏懼在死亡之前我依舊一無所有,我計較的並不是功名利祿,那些都是虛的,死了之後帶也帶不走的。我計較的是,如果2012是世界末日,那麽我的世界連溫暖的希望都沒有了,我堅強地活下去就是為了尋找溫暖,尋找某種讓我賴以生存的希望和寄托,我不想這麽冰冷的死掉,到了另一個世界那該多孤單啊、多冰冷啊……”我的眼淚又止不住地落了下來,它們最近很廉價,動不動就喜歡往外冒。
唐齊銘一把就將我攬入了懷裏,他的懷抱很溫暖,我忽然就想起了蕭嘉懿,想起了年少時的那些童真和快樂,於是我哭得更厲害了,我一個勁地把眼淚和鼻涕抹在了唐齊銘的身上。他並不計較,寬慰我說:“就算2012真的是世界末日,那也用不著怕,我在陪著你,全世界的人都在陪在你。”
我不哭了,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我說:“蕭嘉懿,你今年多大了。”
“22.”說完之後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小時候上學比較笨,總是留級,班裏的同學都叫我‘留級狗’,於是現在光榮地邁進了大齡男青年的行列。”
“很好,”我把臉上的淚痕擦拭幹淨,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出來,我的腦海裏一直都在組織著語言,我說:“唐齊銘,你願不願意娶我,就現在!”
唐齊銘顯然是被我的問題嚇住了,他心裏肯定在想:這唱的都是哪一出啊,戀愛都省略掉了,相親的環節也不要了,直接就結婚?!他肯定是在心裏笑話我,或者認為我是個張揚的女孩子。我管不了這些了,我就是想結婚,特別想。這樣,我就能永遠地把蕭嘉懿封鎖在我的心底,這樣,就算2012年真的是世界末日,我也是有家有室,不是孤單一個人去麵對。
“你愛我嗎?”半天之後他張口說話,像是要檢驗一道產品那樣檢驗我。
我看著他緊鎖的眉頭,搖了搖頭,“我隻是想跟你一起過日子,我們不談愛,愛都是虛的,也不能當飯吃,我們隻談過日子,隻有日子才是實在的,每一分每秒,都是實實在在的。就算2012年真的是世界末日,我也甘心,過一天算一天。”
唐齊銘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看著我,像是在按下確定鍵那樣問我:“江蕙,如果你是因為上次那件事情而感謝我,我想,你不必這樣。”
我覺得我有必要告訴你“上次那件事情”,但不是現在,那些都是後話。現在,我隻想結婚,像宣告獨立那樣向這個世界宣告我不是孤軍作戰。
“唐齊銘,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我開始咆哮了。
唐齊銘“哦”了一下,接著看著我說:“什麽時候?”
“就現在!”
“你確定?”
“確定!”
“你不會後悔?”
“你他媽怎麽那麽多廢話!”我爆了粗口,然後扭頭鑽進了臥室,換衣服,洗漱,找到各類證件的時候唐齊銘已經在客廳裏等著我了。他坐在沙發上,見我出來,他站了起來,“江蕙,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確定嗎?”
我沒有回答,隻是揚著手中的戶口薄,考入大學那一年,我就把自己的戶口從江采文的戶口薄轉了出來,她自然不知道這些事情,我也沒有必要告訴她,這些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就像此刻我要跟唐齊銘去辦結婚證,我也沒打算告訴她。
不僅是江采文,連楊姍姍我都沒有打算告訴她。這原本就是我和唐齊銘兩個人的事情,有我們兩個,這就夠了。
唐齊銘不再說話了,他跟在我的身後關上了門,門閥的撞擊聲在空蕩的樓梯裏很響,帶著某種歇斯裏地的吼叫,但是這聲音很短,就那麽一瞬間的功夫,就像我當初關上江采文房子的門閥一樣。
後來,樓道裏恢複了寂靜,仿佛那道沉悶的聲響根本就不曾來過這世界一般。
就這樣,我和唐齊銘辦下了結婚證,通紅的小本子,九塊錢的手工費,握在手心裏沉甸甸的。那對小本子肯定不止九塊錢的價值,但是到底值多少、用什麽來衡量,我並不清楚。它隻是一個開端,或者說是一把打開某扇門的鑰匙,等我走進了這扇門,看清楚了這間屋子裏所有被時光摩挲過的痕跡,或許就會明白它到底值多少錢,隻不過,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從民政局出來的時候陽光很刺眼,唐齊銘走在前麵,我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鄭重地把那個小紅本子放在上衣的口袋裏,然後他回過身子對我笑,“江蕙,我們去慶祝一下怎麽樣?”
“慶祝?”我用那個小紅本遮在眼簾前,一並遮擋掉刺眼的陽光,“也好,是該慶祝一下呢。”
唐齊銘順勢就牽起了我的手,不管你信不信,這都是我們第一次牽手,而第一次牽手竟然是在我們領下結婚證的時候。我的世界也真夠荒唐的,擱天涯上我就是被人辱罵的白癡,可是白癡的不僅是我,還有唐齊銘,那麽理智的一個人也跟著我一起荒唐起來了。難道這就是古文所說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毫無疑問的,我肯定是那墨者,把唐齊銘也給染黑了。
唐齊銘帶我去了一家煲菜館,我們點了三道招牌菜還叫了一打啤酒,我看著那些琉璃翠綠的酒水問唐齊銘:“你這是要酗酒嗎?”
唐齊銘撬開了酒瓶蓋,往我麵前的杯子倒酒水,枯黃流動的液體串出白花花的泡沫,像是盛開的曇花一樣,寂靜無聲,等那些白花花的泡沫即將溢出玻璃杯子的時候,唐齊銘打破了這種寂靜,“難得今天是個好日子。”他說這話的時候順手擦了一把眼淚,也就是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他的眼睛濕潤了。
“你該不是後悔了吧?”我打趣說,端起酒杯子送到嘴邊喝了一小口,清涼透底,真過癮。就在我準備一飲而盡的時候他攔下了我的手,“江蕙,這第一杯酒應該是我們幹杯的,你可不能那麽仔細地獨吞了。”
“好,幹杯!”我將杯子舉到他麵前,“是不是該說點什麽?”
“那就……”他眼珠翻轉了一下,繼而將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那就祝我們新婚愉快、百年好合、白頭到老、地久天長!”
我沒有說話,隻是端著杯子碰上了他的酒杯,“叮當”一聲清脆的聲響,有冰涼的酒水從水杯中晃蕩出來,沾染在我的手腕上,涼的厲害。我把那滿滿當當的一杯酒水送到了嘴邊,閉上了眼,“咕咚”一聲灌進肚子裏。
真過癮。
那天下午,唐齊銘一直都在喝酒,他喝酒的時候是帶著笑的。我隻聽說過李白的“借酒消愁愁更愁”,剛學這首詩的時候,我一直覺得人隻會在苦悶在悲傷的時候才喝酒,李白就是一個例子,他一輩子都懷才不遇,一輩子都在苦悶中借酒消愁。我沒有想到其實人在快樂的時候也喜歡喝酒的,唐齊銘就是一個例子,他喝酒的時候臉上都是笑著的,被酒燒紅的臉龐散發著紅暈,像是被晚霞染紅了一樣。
我固執地覺得唐齊銘會醉掉,他喝了那麽多酒,臉變得那麽通紅,不醉掉才怪呢。於是我就花大把的時光等待唐齊銘醉掉,沒有目的和緣由的。其實時間這東西過起來是很快的,它的意義完全取決於你有沒有目標。等待的人是艱難的,說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其實都是在接近,它們都用在了刀刃上,隻要足夠接近,等待必然意味著一寸光陰一寸金。在等待的過程中,我也會端起杯子和他“幹杯”,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閑聊著現在和未來,其實那些都是虛幻的東西,我們隻能確定方向,並不能看到以後的真實麵目,這樣的討論在本質是叫做臆想,但是我們不願意承認自己患有“臆想症”,於是我們強化了這樣的討論,叫展望明天。
啤酒越喝到最後就越變得苦澀起來,感覺是一種依賴性極強的東西,它一旦迷戀上了某種東西勢必要奮戰到底,分出個勝負不可。但是,人是動態,酒水是靜態,這樣奮戰的結果隻能是慘敗而歸。這一招叫以靜製動,武俠小說裏經常這樣寫。
所以,最終醉掉的不是唐齊銘,而是我——江蕙,我伏在狼藉的桌子上抓酒瓶子,我覺得我還能喝兩瓶或者三瓶,這才喝多少啊,怎麽可能就這麽醉掉呢?
但是,我的的確確是醉掉了,我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飯館的,我甚至不記得我和唐齊銘去了民政局辦了結婚證,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地徘徊著我和蕭嘉懿的童年時光,在那個綠草如茵的操場上他把編織好的花冠戴在我的頭上對我說:“江蕙,我們玩過家家好不好,我是你的新郎,你是我的新娘……”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不是在綠草如茵的操場上,而是在自己的房間裏,窗簾緊拉著,沒有光線透進來,我翻了一個身子要做起來,手指觸碰到枕巾,濕漉漉的。我打了一個寒顫,伸出手來摸放在床邊的衣服,接著,我摸出了那個烙著“結婚證”三個燙金大字的小本本,我緊緊地握著它,內心一片荒涼。
我終究不是你的新娘,你也會成為別人的新郎。而我依舊愛你,這是無人能知的秘密,深埋在我的心底,陪我到時光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