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宗時期市麵上流行一句神秘的讖語,這條讖語在當時的日本留洋和尚圓仁武宗寫的《人唐求法巡禮行記》中有記載:道士上奏武宗:“孔子說雲:‘李氏十八子昌運方盡,便有黑衣天子理國。’臣等竊惟黑衣者,是僧人也。”
圓仁自圓其說:“李氏十八子,為今上第十八代,恐李家運盡,便有黑衣奪位歟?”
他認為武宗聽到了這段話後,從此“憎嫌僧尼”了。這是一條偽托孔子所說的讖語,是精心炮製出來的。武宗是唐代第十八個皇帝,而且“十八子”與“李”字相合,黑衣是當時僧尼突出的標誌。
讖語向人們明白預告:唐武宗的祚運就要完結,佛門中將有人要登上天子的寶座。
會昌五年(845年)五月到八月之間,佛教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唐武宗一聲令下,全國共拆毀正規寺院四千六百座,民間小型寺院如招提、蘭若、精舍、齋堂等四萬餘所;勒令僧尼還俗二十六萬零五百人,強迫外國遊學僧侶二千餘人一並還俗;沒收良田數千萬頃,奴婢十五萬人;凡寺院所屬一切財產器物全部收歸國有,建材用於修葺公署、驛站,銅像、鍾磬用於鑄造銅錢……
來時胡塗去時迷
那一年,在丹陽街頭,一個鄭姓少女和一個方士不期而遇。不知名的卜者從少女的身上看出了一段不尋常的命運。滿嘴跑火車的卜者於是不負責任地預言,鄭氏將來會成為一位帝王的母親。雖然說這位鄭姓少女就是後來的唐宣宗李忱的母親,但預言在沒有成為現實之前,都是荒誕劇。有人聽了搖搖頭一笑而過,有人聽了心理卻起了化學反應。鎮海節度使李錡就屬於後者,他決定把這個當時看來完全不靠譜的預言作為一項長線投資,等到牛市來臨,他收獲的將會是整個天下。
正所謂,俗人一琢磨,佛祖也發笑。
而李錡實現理想的前提就是就是將鄭氏納為妾侍,時不我待。道理很簡單,如果預言成真,鄭氏將來會成為一位皇帝的母親。那麽他李錡將會是皇帝的老子,太上皇。可老天似乎在和他開玩笑,在鄭氏委身於他的那幾年裏,居然沒有為他生下一男半女。
時間到了元和二年(807年)。憲宗皇帝對藩鎮姑息縱容的態度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夏、蜀兩地的藩鎮叛亂相繼被平定。大受震動的藩鎮諸帥們開始意識到,可以對朝廷說不的日子真的要結束了。
李錡從朝廷強硬的態度上看到了自己前景堪憂,尤其害怕憲宗皇帝追究他以前的種種不法。於是,李錡產生了鋌而走險的想法,倉皇地著手為謀反進行人事部署。可這是一場注定要失敗的短暫反叛。朝廷的大軍還沒有到,李錡的勢力就已經土崩瓦解了。他被那些無意卷入叛亂的部將合謀生擒。皇帝他爹沒當成,卻成了皇帝的囚徒,天上人間一念間。
就這樣,李錡終於帶著枷鎖鐐銬回到他一直不願意回的長安城。在連日的大霧籠罩長安之前,李錡在東市上引頸就戮。他的家眷則作為叛臣的罪孥,被沒入掖庭宮。這些江南來的女子帶著忐忑不安的命運走進了長安的宮殿。鄭氏也混跡於其中。她的命運軌跡將因這次失敗的反叛出現了一個戲劇性的轉折。在那裏,她遇上了憲宗皇帝。
於是,在幽深的宮廷裏發生了一段翻雲覆雨的風月之事。
於是,一個影響唐王朝十三年局麵卻終於沒有改變其氣運的結果——皇十三子李忱誕生了。預言距離現實,僅一步之遙。
當李忱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時,他的父親唐憲宗就在元和宮變中不明不白地遇弑了。
父親走了,也同樣帶走了李忱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鄭氏母子在一夕之間淪落為宮廷裏可憐的孤嫠,無所依托。鄭氏入宮之初,曾經在穆宗的母親郭氏身邊當過侍女。也就是說她們最初是主仆關係,後來鄭氏母以子貴。兩個女人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而緊張,郭氏是不會認同一個侍女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當郭氏的兒子穆宗皇帝在元和宮變後登基稱帝,鄭氏母子的處境變得十分艱難。她隻是一個被抄沒入宮的罪人家眷,一個卑微的小人物。母以子貴,子以母貴,是宮廷中的不二法則。連帶著,幼年時的李忱也在諸王的十六宅內成了大家戲謔和欺侮的對象。
李忱自幼笨拙木訥,與同齡的孩子相比似乎略為弱智。隨著年歲的增長,他變得更為沉默寡言。無論是多大的好事還是壞事,李忱都無動於衷。這樣的人,委實與皇帝的龍椅相距甚遠。當然,與龍椅相距甚遠的李忱,自然也在權力傾軋的刀光劍影中得以保存自己。
李忱在十歲的時候得了一場重病。病中的孩子神智不清,在很恍惚的狀態下突然從病榻上爬了起來,周身上下被隱約的神光所籠罩。他的母親鄭氏和乳媼都以為他得了心疾,慌忙上奏。穆宗皇帝聞報後親自來探病,正好看見李忱正麵朝南方喃喃自語,就好象天子在朝堂上接見百官。穆宗撫著他的背,驕傲地說:“此吾家英物,非心憊也。”
穆宗和敬宗父子相繼駕崩後,穆宗的另一個兒子文宗皇帝被從十六宅裏接到大明宮,成了新的天子。一次宴會上,文宗皇帝注意到李忱安靜地坐在喧鬧的親貴中間,不說一句話,顯得非常的木訥。文宗非逼著宣宗說話,以作笑料。又因為李忱被穆宗封為光王,在座的子侄輩們都戲稱李忱為“光叔”,這樣的稱謂顯然是大不敬。但不管你怎麽捉弄、耍戲、取笑,李忱我自巋然不動,坦然受之。這樣,時間長了,宮裏上上下下的人還真就把宣宗當成了缺心眼的傻子。當著當著,李忱很享受傻子時光,因為常識告訴人們,傻子是沒有野心的,不會對他人的地位、利益構成威脅的,所以,他人也就不會把傻子放在心上。老天不殺傻子。
至於裝傻裝成了皇帝,那並不是宣宗的初衷,隻不過歪打正著而已。傻子時光隻是他玩的“障眼法”。原因其實並不複雜,就是迷惑他人,保護自己。
李忱用表麵上的愚蠢來偽裝自己,偽裝出來的愚蠢反過來又加深了別人對他的歧視。公元841年,唐武宗登基。武宗這個人雖然性格粗率,不拘小節,但他警覺到了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光叔”的沉默、與世無爭,認為都是裝出來的,是一種大智若愚,是潛在的威脅。於是,光王李怡就經常出現一些“意外情況”:不是今天在與皇上擊毬時突然落馬,便是明天在入宮時突然失足。種種災禍,似乎都在“不經意”間突然降臨到光王的頭上,讓他猝不及防。但是,光王依然頑強地活著,而且活得沒有一句怨言。
經曆了一次又一次未遂的謀殺後,李忱終於在宦官仇公武的幫助下換上緇衣,逃出了宮廷。他東下洛陽,經江淮雲遊到浙江鹽關的安國寺。那裏的方丈齊安也是唐室宗親,收留了他,還給了他一個法名瓊俊。沙彌李忱似乎參透了人生的真諦,安靜地在安國寺開始他的修行生涯。
處世莫若養“木雞”
李氏十八子昌運方盡,便有黑衣天子理國。這是一句神秘的讖語,何為讖語,就是預言和征兆。尤其在皇位易主,朝代更迭之際用來忽悠人更是屢試不爽。
公元841年,唐武宗會昌元年,六月慶陽節,剛做上皇帝不久的唐武宗李炎(原名李瀍)設齋請僧人、道士講法,隻賜給道士紫衣,並下令僧人不得穿著。這件事情本來隻是樁不起眼的小事,然而一個明確的信號已經發出了:新皇上並不喜歡佛法,很快,在武宗為帝的短短六年時間裏,一個接一個的對僧人們發難的敕令由皇帝簽署、發布,中國曆史上最大的一次宗教迫害運動——唐武宗滅佛開始了!
會昌五年(845年),武宗敕下:從四月一日起,年四十歲以下僧尼還俗,從十六日起,五十歲以下僧尼還俗,從五月十一日起,五十歲以上無祠部牒者還俗。後來,外國僧尼也必須還俗回國。
唐武宗滅佛過程中,對僧尼進行了殘酷的、非理性的迫害與殺戮。史料記載僅會昌三年(843年)九月,為了追拿一個可能隱身於僧人中的小小逃犯,京兆府竟一次打殺新裹頭僧三百餘人。當時,僧尼幾乎被剝奪了一切生存的條件,寺舍被拆毀,錢財被沒收,衣物被燒毀。而一旦稍有違越,就構成犯罪,擅自出寺要被處死;不伏還俗要被決殺;自藏僧衣也要打殺……甚至無公驗,新裹頭僧都成了死罪。
這種情況,恐怕隻能用強烈的恐懼與仇恨來解釋。而恐懼與仇恨的來之於何處?拋開道教與佛教的衝突,道士利用政治優勢打擊佛教造成會昌法難的直接原因。在唐武宗李炎的內心深處,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他的皇叔,皇家最出名的“傻子”李忱隱身佛門,一直以來唐武宗就竭力想除掉他這個裝瘋賣傻的“光叔”李忱。
任何一個皇帝都害怕自己至高無上的權力被人奪去,所以,“黑衣天子理國”這種讖語很容易就被人借題發揮。唐武宗在尋找李忱的過程中,就有居心叵測之人散布這種讖語,而散布之中讖語之人最有可能的就是唐武宗身邊的道士。我們知道道教的創始人老子姓李,所以在唐朝道教一度成為國教。《舊唐書·武宗紀》載:“帝在藩時,頗好道術修攝之事,是秋(開成五年秋),召道士趙歸真等八十一人入禁中,於三殿修金錄道場,帝幸三殿,於九天壇親受法錄。”唐武宗又把每年的二月十五日老子的誕辰定為“降聖節”。你信道,我信佛,大家各玩各的,本也相安無事。還有史料記載唐武宗禦宇初尚欽釋氏,而在會昌元年(841年)六月突然改變了態度,於自己生日棒決入內齋與道士談經的僧人。這是不是傳遞出一種信號,唐武宗這時候得到了“傻子皇叔”李忱逃入佛門的消息,從而才把佛教視為異己力量。佛門作為李忱的避難之所,為他隱藏身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而這時候的李忱去朝入隱禪林,甘作釋家弟子。李忱在安國寺遇到了前來說法正要離去的高僧黃檗,擁有“天眼”的黃檗遠遠看到李怡,便在寺廟門口站立。李怡並不認識黃檗,可也能感覺出他是高僧,黃檗身長七尺,額有圓珠,據說天生會禪,仙風道骨,迎風而立,衣衫飄飄。
黃檗就是斷際禪師希運,他是福建人,於黃檗山出家修行,後來參江西省百丈山海禪師,因而得道。
李忱作為一個佛門新人走到黃檗麵前,問了他一個問題:“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長老禮佛何所求?”
黃檗回答說:“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常禮如是事!”
“用禮何為?”李忱進一步追問。黃檗一言不發,隻是作了個合掌的動作。李忱卻說:“太粗重。”
“這裏是什麽所在,說粗說細。”黃檗又做了個合掌的動作,不再言語了。不過,擁有“天眼”的黃檗從此對李忱另眼相看,把他看成與自己共同參悟人生的一個伴侶。當黃檗離開安國寺的時候,邀李忱一起雲遊四方,在無目的地的漫遊中進一步領悟禪機。就這樣,李忱離開了海寧,開始了一段雲水僧生涯。在《嘉慶一統誌》中還記載了雲遊途中的一件事:
李忱與黃檗在廬山觀瀑,寫下禪意十足的聯句詩。黃檗禪師起句雲: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李忱聯句雲:溪間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從李忱詩中可以讀出其潛心所在。據《莊子·達生》記載,春秋時期齊王請紀水渻子訓練鬥雞。養了才十天,齊王催問道:“訓練成了嗎?”紀渻子說:“不行,它一看見別的雞,或聽到別的雞一叫,就躍躍欲試,很不沉著。”又過了十天,齊王又問道:“現在該成了吧?”紀渻子說:“不成,它心神還相當活動,火氣還沒有消除。”又過了十天,齊王又問道:“怎麽樣?難道還是不成嗎?”紀渻子說:“現在差不多了,驕氣沒有了,心神也安定了;雖有別的雞叫,它也好像沒聽到似的,毫無反應,不論遇到什麽突然的情況,它都不動不驚,看起來真像隻木雞一樣。這樣的鬥雞,才算是訓練到家了,別的雞一看見它,準會轉身認輸,鬥都不敢鬥。”果然,這隻雞後來每鬥必勝。
唐宣宗李忱在佛門打工的日子裏,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麽。那些真亦假,假亦真的傳說讓李忱這隻“木雞”以一種超脫的形象出現在晚唐曆史畫卷中。而禪味,也成為李忱生命曆程中很重要的形象符號和精神氣質。或許是因為出身不好、給人的印象不好、與先皇關係不好的李忱,如何能合法地成為皇帝?李忱需要給世人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於是那段與佛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日子,就成為首選。
李忱出走後,武宗很長時間被一個噩夢所困擾。在夢裏一頭白額吊頸猛虎張牙舞爪地咆哮著,在夢中一次次地將他撕成碎片。武宗不堪忍受噩夢折磨,於是下旨意命京兆、華州和同州大規模捕殺長安附近的猛虎,來消解自己內心的恐懼和不安。現實的猛虎被捕殺的差不多了,可夢裏的猛虎卻依然在黑夜裏發出可怕的嘯聲。有人說,那頭猛虎不是動物園裏的觀賞動物,而是李忱的化身,理由是李忱的屬相是虎。
李忱,又是李忱。唐武宗決定,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的“光叔”。
李忱這時候正隨黃檗禪師隱居在涇縣的涇水西畔的水西寺,避世避禍,安心修禪。他以為遠離朝堂,就可以跳出紅塵,全身心地投入佛祖的懷抱。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化為猛虎闖進了唐武宗的夢裏,危險正步步逼近。這一天,水西寺來了一位上山進香的涇縣縣令。李忱看出了這個縣令根本就不是禮佛之人,也就沒怎麽搭理他。縣令見李忱和尚坐而不起,非常憤怒,怎麽拿哥們不當幹部。於是下令將李忱下到獄中,準備好好修理修理。
巧合的是,當時的監獄長在前一天晚上也做了一個夢。他的夢比唐武宗更高級,他夢見的是一條黃龍蟠曲在獄門前,龍爪撐在門框上。醒來後的禁長懵懵懂懂,不能破解夢的寓意。第二天上班,他還在琢磨這個夢,周公托夢意欲何為?就在這時候,披枷帶鎖的李忱被粗暴地推搡到他麵前。他抬眼一看,麵前站著的是一個看上去偉岸而倔強的和尚,無論押解他的人怎麽折騰,他就是不往監獄的大門邁一步。
為了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李忱忍受過皇族兄弟和子侄們的白眼和虐待,忍受過漂泊路上的危機四伏和佛門的青燈素齋,佛曰,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作為佛門弟子,教訓他的應該是佛祖他老人家;作為皇族子孫,教訓他的有國法家規,這幫低級官員和士卒有什麽資格來教訓他這個皇叔。他沒有畏懼,迎著皂吏的踢打,不屈地挺立著。愛做夢的監獄長很快就將麵前這個僧人和夢裏麵那條黃龍的形象重疊起來,不錯,就是他。
他趕緊喝退那些捋胳膊伸腿的下屬,將李忱恭敬地請到自己的房間裏。左右的人都被支使開後,監獄長撲通跪倒在大和尚李忱麵前。身陷囹圄的李忱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估計他以為又碰上了一個真正的佛教徒,能在全國上下掀起如火如荼的滅佛行動中,堅持自己的信仰,是多麽難得的一件事。李忱保持著出家人淡然的表情,簡單施禮。監獄長磕頭如搗蒜,和李忱扶起他。隻向他索要了一副筆墨,就在自己隨身帶的小扇上寫下了一句小詩:
大殿連雲接賞溪,鍾聲還與鼓聲齊。
長安若問江南事,報道風光在水西。
這個監獄長帶著這柄扇子跋山涉水,來到了長安。他按照李忱的吩咐,在長安的鬧市裏高聲叫賣,索價一千錢。不少人都圍攏過來,想看看這柄要價不菲的折扇有什麽賣點。可是,他們都失望了。李忱的字不錯,但是見慣柳公權等大家手跡的長安人對書法有著很高的鑒賞力。這扇子上的題字還不能入他們的法眼。詩句就更是不知所雲了。
但是,真正心領神會的人還是能讀懂詩歌裏的隱語。他們從這一柄小小的扇子上了解到它主人的行蹤。武宗皇帝已經一病不起了。被他和他的宰相李德裕壓製了整整五年的宦官們正在尋找一個能顛覆武宗的人物來填補即將空出來的皇位。就在這時,李忱及時地用一柄小扇和他們取得了聯係。宦官們對唐武宗和李忱的恩怨糾葛了如指掌。他們相信,這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而此時的武宗皇帝已經被病魔折騰得隻剩下半條命了,雖然他不認命,但命運已準備將他拋棄,短暫的帝王生涯讓他還不過癮。他身邊的道士們解釋說:從五行上講,漢朝屬於火德,為防以水克火,漢朝將洛陽更名為“雒陽”;同樣的道理,唐朝屬於土德,而武宗本人的原名是以水為旁的“瀍”,土克水,帝王的運道被王朝的氣運壓製住了。
為了破解這五行生克帶來的不利命運,武宗在去世前十二天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李炎。
一切都晚了,這次更名沒有給唐武宗帶來任何生機,反而有人在事後斷言,李忱以光王的身份登極實在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因為,在古文字中“光”字是從“烡”字而來,“烡”也就是火兒的意思,它預示著光王李忱將成為唐武宗李炎的繼承人。
李忱為僧之事的來源,主要是韋昭度的《讀皇室運尋》和令孤澄的《貞陵遺事》。文章雖然寫得很隱晦,並沒有直接說明李忱曾經出家為僧,但當時這種說法已經廣為傳播。黃檗今存皇叔塔,為李忱當年習禪之紀念。希運圓寂後,李忱諡其“斷際禪師”。李忱隱黃檗事看來無疑。
李忱脫了袈裟換上龍袍,登上了帝位,年號大中。他喜歡沒事的時候與近臣扯閑篇。一些奇異的說法也就是在這看似漫不經心地閑談中被他別有深意地透露出來。那是自己為自己悉心悉意編排的流言,三世因果非小可,佛言真語實非輕。
有心的宰相令狐綯將他所聽到的轉述給了自己的子侄,李忱不少真假莫表的佛門秩事正是初見於令狐澄所著的《貞陵遺事》。李忱將他在佛門閑扯出來,就是為了更廣泛地傳播開去。給人的印象不好、與先皇關係不好的李忱,如何能合法地成為皇帝?翻閱史書,我們會發現凡有神異事跡的帝王往往具有兩方麵特征:第一是通過非常規手段獲取地位,也就是通常那些不能遵照父子傳承、立嫡立長的原則和常規途徑取得帝位的;第二,這些通過非常規手段獲取帝位的皇帝要想得到社會性的認同,特別是士大夫階層的擁護,隻有讓自己通過蒙太奇手法,讓自己身上散發出一種神秘的特質,以順應天意。
847年(唐大中元年),剛剛繼位的唐宣宗頒下一道聖旨:“準今月五日赦書節文,上都兩街舊留四寺外,更添置八所。兩所依舊名興唐寺、保壽寺。六所請改舊名,寶應寺改為資聖寺,青龍寺改為護國寺。菩提寺改為保唐寺,清禪寺改為安國寺,法雲寺改為唐安寺,崇敬尼寺改為唐昌寺。右街添置八所,西明寺政為福壽寺,莊嚴寺改為聖壽寺,舊留寺。二所舊名,千福寺改為興福寺,化度寺改崇福寺,永泰寺改為萬壽寺,溫國寺改為崇聖寺,經行寺改為龍興寺,奉恩寺改為興福寺。”《舊唐書·宣宗》(本紀十八下)從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李忱是把複興佛教當作國家大事來辦的,連正史上都不厭其煩,記載得如此詳細。
告別佛門,君臨天下的李忱從幕後走到了前台。當皇帝和當和尚的不同之處在於,前者需要舉輕若重,而後者更多的是舉重若輕。他要用更加務實的作法來鞏固自己來之不易的地位。
以佛的名義出發
佛曰,眾生有罪,吾欲渡之。
一般說來,人性都是喜直厚而惡機巧的,而胸有大誌的人,要達到自己的目的,沒有機巧權變,又絕對不行,尤其是當他所處的環境並不如意時,那就更要既弄機巧權變,又不能為人所厭戒,所以就有了鷹立虎行如睡似病的外愚內智處世方法。
在晚唐西風殘照的悲涼氛圍中,在突起的會昌狂飆裏,曾經的帝國無可奈何地也走向了西山日薄之處。
脫掉袈裟的李忱仿似也脫去了昔日的“木雞裝”,搖身一變成為君臨天下的帝國新主人唐宣宗。至此,他無需再去裝瘋賣傻“養木雞”,一出手就以雷霆之勢橫掃天下。他把槍口第一個對準了李德裕,李德裕深受武宗朝很受器重、大權獨攬,唐武宗曾經對他說:“恨無官賞卿耳!”那意思是:我隻恨實在找不出更高的官位來賞賜給你了!當年的會昌滅佛也是二人聯手的傑作。有史稱李德裕為“滅佛宰相”。
登上皇位的第八天,李德裕就被唐宣宗免去宰相一職,貶潮州司馬(之後再貶潮州司戶,又貶崖州司戶,一直到死,李德裕也沒能返回長安),兩天後,李德裕最有力的助手、工部尚書兼鹽鐵轉運使薛元賞也被貶出京師。與此同時,以兵部侍郎、翰林學士承旨白敏中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出任宰相。至此,曆時40年的牛李黨爭也隨之煙消雲散。
即位當年,李忱在禘祭穆宗一係四帝時尷尬地發現他不知道如何稱呼那幾個輩分低於他卻死在他前麵的過期帝王:敬宗、文宗和武宗。按輩份,李忱算是這幾位前皇帝的叔父,可他也曾是他們的臣子。滅佛的人,在佛祖的詛咒聲中人間蒸發;而念佛的和尚卻熬成了當下的君王。這不是莎士比亞的悲喜劇,而是中國曆史的傳奇劇。
折騰了半天,李忱隻好采納禮院不析言昭穆,也就是在致祭時忽略輩份以應付稱謂上的難題,稀裏糊塗,不清不楚。
沒當皇帝的時候,可以裝糊塗。如今作為一國之君,李忱不願意再這麽裝下去了。更何況這絕不是可以忽略或敷衍的問題,血緣關係擺在那裏放著。但問題是李忱如果承認了他的兄長和侄兒的合法地位,那他這個皇帝就低了輩份。因為他們橫插在了李忱和他父親唐憲宗李純之間,使李忱的身份變得尷尬不已。吏部尚書李景讓“體察”到了李忱的苦衷,就上書提出,穆宗是陛下的兄長,而敬宗、文宗、武宗是是陛下的兄長的兒子,敬拜兄長還說得過去,敬拜自己的侄子怎麽說得過去呢!所以,應該將穆宗、敬宗、文宗、武宗的神主移出太廟,而將代宗以下各宗移入太廟。最終穆宗父子四帝神主還是被李忱遷出太廟裏原來的祭室,另行安置。就這樣,極端重視禮製的李忱用如此降格的禮儀來向世人說明,穆宗是個非法的篡位者,穆宗三個先後稱帝的兒子是篡位者的後代。他決定時光倒流,將自己登基之日與元和十五年(820年)正月二十七日的那個寒夜(唐憲宗暴崩之日)銜接起來。
由此一段陳年的謀殺案終於在它幾乎就要被人遺忘的時候被重新翻檢出來。所有參與或間接參與弑害憲宗、擁立穆宗的官僚和閹人都麵臨著一場殘酷的清算。而唐宣宗李忱以導演的身份完成了這部遲到了將近三十年的複仇大戲。正如《劍橋中國隋唐史》所言,“宣宗之治是一個清算和評估過去的時代”。
為了時時處處體現出,自己才是憲宗的合法繼承人,真正的元和一脈。唐宣宗用了整整七年,用沒完沒了的訐奏和刑訊,用繁雜無比的線索清算“元和逆黨”。而在“元和逆黨”中,宦官首當其衝。唐宣宗自己也是那些潛伏在宮闈中的宦官們精心挑選出來,推上了帝王之位的。宦官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看走眼,出了名的傻蛋騙不了武宗皇帝,卻騙過了他們。李忱用來保護自己生命的偽裝色陰錯陽差地成了他君臨天下的資本。由宦官扶上皇位的李忱不會忘記,27年前的那場元和宮變,宦官們弑殺他的父親唐憲宗;他依然記得,22年前的那場“甘露之變”,玩弄權力的宦官們不僅沒有被唐文宗殺掉,反而全麵掌握朝政。因此,李忱在大張旗鼓地清算元和宮變的同時,對“甘露之變”進行了大翻案,不遺餘力地打擊宦官的囂張氣焰。哪怕是扶持他登基的宦官,李忱同樣不客氣。他甚至會在延英殿,當著宰相的麵杖責身邊的宦官。有時,宰相們也覺得李忱小題大作了,紛紛勸諫。李忱卻說:“此輩是朕之家奴,杖之何妨!如卿等奴仆有過,亦不可不罰。”教訓家奴,根本不用當著宰相的麵進行。那些被杖責的宦官不過是充當了李忱的道具罷了。李忱是刻意在宰臣麵前表現他對宦官勢力的全麵控製的。
佛曰,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清算是一場風暴,還沒死的,將在這場風暴中公開或秘密地死去;已經死的,從墳墓裏被挖掘出來,挫骨揚灰。就連唐穆宗的生母郭太後也沒有逃過這場席卷朝堂的風暴。她對憲宗皇帝的死負有說不清,道不白的責任。在一個曖昧的黃昏,郭太後也突然崩逝,並被草草地下葬了,一切盡在不言中。
聽說郭太後將被葬在景陵的外園,不配祔憲宗,禮部檢討王暤不顧自己人微言輕,上書反對,要求讓郭太後與憲宗合葬景陵。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錯。李忱為此龍顏大怒,王暤就被貶為句容縣令,黯然出京。李忱是故意要用不符合禮製的喪儀來暗示郭氏和她的兒子在元和宮變中的罪過,有罪之人,怎配合葬。
李忱使他的時代充滿了對元和一朝深切的懷念,而這種懷念帶有濃厚的表演性質,說穿了就是一種政治的需要。為了體現自己與憲宗的一脈相承,凡憲宗重用過的大臣,李忱總會想方設法地擢升他們的子弟。翰林學士裴諗,是輔佐憲宗平定淮西的一代名相裴度的兒子,也在李忱親自到翰林院時被欽點為承旨學士。李忱還體貼地讓裴諗立刻放假回家,因為加官之喜怎麽能不與妻兒分享呢?召見裴諗時,李忱常有賞賜。有回他將禦盤中的水果賞賜給裴諗。可裴諗不曾帶容器,隻好張開袖子接了下來。體貼的李忱立刻走到一個宮娥麵前,取下她項下的係的一方小帛,親手包起水果送給裴諗……
一次,李忱在翻讀記載元和一朝大事的《元和實錄》時,見文中記載已故江西觀察使韋丹政績卓越,便向宰相周墀問起韋丹的後人。周墀說韋丹的兒子韋宙正在擔河陽觀察判官。李忱連聲說:“速與好官”。就這樣,韋宙被從藩鎮召回朝廷,出任侍禦史。
一天,李忱有意對宰相白敏中說,他記得早年在憲宗出殯的路上,突遇狂風暴雨,護送靈柩的百官和六宮都四散躲避風雨,隻有擔任山陵使的一位大臣攀著靈車不肯離開。但由於他當時年幼,隻記得那人年齡頗大,麵有重髯。熟悉先朝故事的白敏中立即很肯定地說,那是令狐楚。李忱便問起令狐楚是否有子。白敏中告訴他,令狐楚的長子令狐緒是隨州刺史。李忱馬上問是否可以起用為宰相。白敏中說令狐緒患有風痹,便推薦了令狐緒的弟弟、前湖州刺史令狐綯。李忱立刻將令狐綯擢為考功郎中、知製誥。當令狐綯入朝謝恩時,李忱發現令狐綯對元和舊事頗為熟稔,更加高興,便加封令狐綯成為翰林學士。四年後,令狐綯由翰林拜相,成了大中朝最為炙手可熱的大臣。
李忱在元和朝公卿子弟麵前表現出這樣的脈脈溫情,且從不掩飾自己對於他們的寵愛,意圖很明顯,那就是要喚起人們對元和時代的深切追憶,進而把他和他的父親聯係在一起,捆綁在一起,捆綁出一種他李忱皇位繼承的合法性來。讓唐穆宗他們爺仨一邊待著去吧!
這種捆綁,也的確捆綁出了一個好皇帝唐宣宗。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評價他:“明察沉斷,用法無私,從諫如流,重惜官賞惠愛民物,故大中之政,訖於唐亡,人思詠之,謂之小太宗。”唐宣宗是太宗李世民的忠誠粉絲,“又書《貞觀政要》於屏風,每正色拱手讀之”。宣宗對於政事的關心超過任何其他事情,經常召見大臣談論政事,探求治國之道。常在夜裏把翰林學士令狐綯召入禁中長談,從廟堂大計到江湖疾苦,無所不涉獵。宣宗處理政事十分細致,往往明察秋毫,使大臣們非常緊張。令狐綯在宣宗朝任宰相最長,他深有體會的說:“我十年秉政,最承恩遇,然而每逢延英殿奏事,未嚐不汗透衣衫。”唐宣宗的殫精竭慮和勵精圖治得到了回報,唐朝國勢有所起色,社會矛盾有所緩和,百姓日子有所改善,整個帝國呈現出“中興”局麵。
唐宣宗即位後,與唐武宗大唱反調,大興佛教。安國寺的僧人從晦因為工於詩賦,很得李忱的寵幸。他也一直想讓李忱賞賜他一件紫袍。因為,紫為三品之服,而唐朝的宰相通常加“同中書門下三品”的頭銜,也不過才三品而已。穿著紫衣意味著享受和宰相一樣的待遇。在如晦看來,這種恩典對皇帝來說實在是惠而不費的。可是李忱沒能讓他如願。他對如晦說:“朕不惜一副紫袈裟與師,但師頭耳稍薄,恐不勝耳”。其實,李忱的潛台詞應該是,隻有文官們才有資格通過自己的努力換上紫衣。這個理由太過無厘頭,誰見過皇帝因為文官“頭耳稍薄”,就剝奪他們穿紫衣的權利呢?
最搞笑的是,信佛的李忱不吃道士藥,專吃太醫李元伯所製的丹藥,而這種丹藥與道士所煉丹藥如出一轍,隻是煉藥之人的身份不同而已。唐宣宗李忱竟然死於過量服食,“崩於大明宮,聖壽五十”,不知道佛教徒李忱到了西方極樂該如何向佛祖他老人家說清楚這個問題。要提一下的是,李忱的長子李漼繼位後,對佛更為迷信,甚至在皇宮內開設道場,在佛事上破費了大把錢財。民間老百姓討其所好,為了逃避稅賦,紛紛剃度出家,也不搞生產了,全民皆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