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輔國:外事聽老奴處分”
如果我們把皇權似作枝繁葉茂的大樹,那麽宦官就是棲息在這棵樹上築巢的鳥。
司馬光言:“宦官之禍,始於明皇,盛於肅、代。”唐玄宗重用高力士,隻因為命好攤上的是一個忠實的奴才,但他卻為自己的後代子孫埋下了宦官專權的禍根。
其實在唐朝初期,唐太宗李世民對宦官限製較嚴,規定內侍省宦官最高官階為三品,數額也有限製。但太宗死後,製度開始鬆弛。中宗時,宦官總數增至三千名,被授七品以上者多達千人。玄宗時,宦官多而濫,僅四五品者即在千人以上。授予三品左(右)監門將軍銜者不在少數。安史之亂後,唐朝皇帝對統兵的將領將信將疑起來,宦官勢力急劇膨脹,有的甚至被封王爵,位列三公,代宗李豫(原名李俶)幹脆把禁衛軍交給宦官統領,神策軍、天威軍司令也由宦官充任。這樣,掌管禁衛軍的宦官,幾乎成了實際的皇帝,真正的皇帝則成了他們手中的一個傀儡。權力的天平出現嚴重傾斜,皇帝的被殺被立已經由不得他自己了。
從肉體閹割到精神閹割,也僅僅隻有一步之遙。但是,這一步的跨越,卻改變了宦官心理的海拔高度,也彰顯了帝國精神層麵的深層結構。
“安史之亂”的爆發預示著大唐帝國一個時代的結束,從此之後,這個中國曆史上的“黃金時代”正式進入了它的“光灰時代”。
而與這種結束不同,宦官高力士的辭世卻代表著一種罪惡政治的開端。高力士的輝煌一生成了他的後來者們孜孜追求的目標,越來越多的宦官蠢蠢欲動。曾經做過高力士隨從、後來跟隨太子李亨的李輔國也就是在這時候躍上了帝國的政治舞台。而他奮不顧身投身其中,無非就是想複製高力士的成功經曆。當然,他的確做到了!甚至於還擊敗了他曾經的主人、上司——高力士大將軍。
上元元年(公元760年),李輔國以肅宗的名義逼太上皇(玄宗皇帝)遷居西內太極宮,玄宗的親信高力士等都被貶謫或罷官。作為肅宗的接班人,代宗李豫是唐朝曆史上第一個以長子身份即位的皇帝,幼時頗得玄宗皇帝的鍾愛,立為嫡皇孫。安史之亂爆發後,肅宗即位後,封李豫為廣平王,因為得到李泌和親信宦官李輔國的大力推薦,李豫被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負責平定安史之亂。可以說,這時候李豫和李輔國的關係處的還是相當不錯的。
作為曾經跟在高力士後麵混飯吃的仆役,李輔國的政治生涯可以算是大器晚成,四十歲的時候還隻是一個養馬的小官,但一場叛亂卻讓這小小的“弼馬溫”成長為帝國的巨奸。李輔國在玄宗年間入宮為宦,因盡心侍奉太子李亨,而成為其心腹。“安史之亂”爆發後,叛軍所到之處望風披靡,兵鋒直逼京都長安,唐玄宗帶著“親密愛人”楊貴妃倉皇出逃。留下太子李亨安撫百姓,按說這也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差事,可很多時候機會也是險中求,何況還有個人精李輔國在身邊。李輔國勸說太子留下抗敵,又勸太子迅速稱帝,以安民心。太子李亨等於白撿了一個皇帝幹,即位為唐肅宗,遙尊唐玄宗為太上皇。肅宗感念李輔國忠心擁戴,賜名“護國”,後又改“輔國”,軍政大事全交於他手,不光地方節度使由他一手委派,甚至連宰相及朝中大臣麵聖都必須經過他的安排,皇帝的詔書也需要李輔國的署名方能有效。李輔國還成立了一個特務組織,讓這幾十人專門負責監督官員的一舉一動。當時的宗室貴人都當麵尊稱他為“五郎”,宰相李揆更是不要臉地稱李輔國為“五父”。
這還不算完,李輔國最想幹的一件事就是成為唐朝的第一位宦官宰相,但卻遭到了宰相蕭華激烈反對。李輔國就用自己的親信元載取代了蕭華的相位,將蕭華逐出京城。李輔國開始的時候與肅宗張皇後好得差不多要穿一條褲子,一起在皇上麵前嘀咕肅宗次子建寧王李炎心懷不滿,準備謀害太子,結果建寧王被肅宗下詔賜死。
寶應元年即公元762年春,太上皇玄宗李隆基在無限的憂傷中去世了。在此之前,李輔國不再允許父子兩皇帝見麵。這一年唐肅宗李亨也得了重病,臥床不起。沒辦法,隻好任命太子李豫監理國政。皇後張良娣對宦官李輔國擔任兵部尚書深為不滿,認為國家全部的重要權力都掌握在他手中,對朝廷構成了心腹之患。張良娣也十分痛恨與李輔國狼狽為奸的程元振,他在宮廷中擔任左監門衛將軍。張皇後見李豫監政,要他幹掉這兩位奸臣,為朝廷除患。但是,李豫生性懦弱,害怕事情鬧大。張皇後在失望之餘隻好找到越王李係,說:“太子仁弱,不能誅賊臣。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不料,這一密謀被程元振派出的密探探聽到了,馬上報告了李輔國。他們兩人急忙調集皇宮禁軍,守住太子李豫進軍之路。太子奉詔正要進宮時,程元振將他挾持,躲藏到玄武門外的飛龍廄中,派兵嚴密把守。隨後,程元振親自帶領禁軍進宮,抓住了越王李係和伏兵。張皇後逃入重病中的肅宗寢宮,被李輔國抓住,肅宗連驚帶嚇,於當天就兩腳一蹬死了。李輔國趁機將張皇後、越王及參與者一並斬首。太子李豫在李輔國的擁戴下即位為唐代宗。
代宗上台後,和他老子一樣,也念李輔國擁立之功,冊封他為司空兼中書令。李輔國覺得這兩父子皇帝自己是吃定了,人得意的時候容易忘乎所以,他居然跑到代宗麵前說:“陛下你隻管呆在宮中,宮外朝廷的事全由我來操辦。(大家但內裏坐,外事聽老奴處分)”代宗一聽,雖然當時沒蹦起來,但心裏窩了一團火。因李輔國掌握著禁軍,代宗表麵對他還是客客氣氣,尊稱李輔國為尚父而不直呼其名,事無大小都向他谘詢,群臣出入都要先見李輔國。李輔國也真就不拿自己當外人,欣然處之。
代宗內心變化,身在其中的李輔國沒有察覺,但卻被另一個人看在眼裏。這個人就是另一宦官程元振。程元振對唐代宗也有擁立之功,都有擁立之功,憑什麽你李輔國吃肉,我就要啃骨頭。程元振兩隻眼睛一直在盯著李輔國,隻要給我一個機會,老子就把你掀翻在地,取而代之。這時他見代宗已對李輔國不滿,便暗中要代宗慢慢消減李的權力。代宗解除了李輔國行軍司馬和兵部尚書的職務,並把他遷出皇宮。李輔國這才害怕起來,上表請求讓位。代宗順水推舟,罷免了他的中書令職務,但又進封他為博陸王。李輔國入宮謝恩,有些氣憤哽咽:“老奴事郎君不了,請歸地下事先帝。”代宗仍然對他安慰勸撫有加。
本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李輔國的好日子到頭了,也就沒有什麽威脅了。但在程元振的慫恿下,代宗還是不能釋懷,默許程元振派殺手在夜裏悄悄潛入李輔國臥室,將他殺死,並砍下腦袋和一支胳膊。代宗敕令捕盜,又派宦官上門悼問,並給刻了個木頭腦袋安葬,還追贈他為太傅。然後,代宗又出麵哭了一鼻子,追贈李輔國為太傅。因此,後世有史學家說代宗是陰鷙之主。
程元振:不怕犯困,就怕犯渾
程元振是陝西三原人,唐朝肅宗和代宗時在宮廷中任宦官。
李輔國死後,程元振順理成章成了大將軍,接替李輔國統率禁軍。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有了李輔國這個學習的榜樣,程元振的工作態度那是沒得說,上班從不犯困,陰人從不怕累,由此朝臣們怕他的程度也就比怕李輔國還厲害。按說混到他們這一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也不怕。可他們卻都忘記了一點,幹活不怕犯困,就怕犯渾。李輔國犯渾,得罪代宗,結果被程元振逮著機會上爛藥,到最後死無全屍。李輔國的教訓就在眼前,可程元振卻視而不見。
接過李輔國的槍,程元振也接過了關鍵時刻犯渾的精神。能混到今天這一步,程元振還真就把自己當成了東方不敗。為了樹立威信,他決定為自己精挑細選一個對手。他相信隻要自己能把對方撂倒,天下也就沒幾個人敢對他齜牙。這個對手不是一般的對手,而是天下盡人皆知的郭子儀。郭子儀是平定安史叛亂的功臣,一代名將,無論是武功指數還是人氣指數,在當時都是首屈一指。肅宗即位後任副元帥,後升為中書令。程元振多次在代宗麵前嘀咕郭子儀,說他手握重兵,早晚會做出大逆不道之事。這些話或多或少傳進了郭子儀的耳朵裏,這讓久經沙場的郭子儀坐臥不安,膽戰心驚,他主動要求代宗解除了自己的兵權。扳倒郭子儀,程元振依然沒有收斂的意思。當時襄州節度使來瑱入京擔任宰相,程元振就設計讓他背上了與賊合謀罪,致使他被流放並在路上被賜令自殺。後來程元振又讓同華節度史李懷讓恐懼自殺。從此各藩鎮對程元振咬牙切齒痛,也就埋下了禍根。
安史之亂後,由於邊陲兵力都調回來平叛,吐蕃借此機會擴充地盤,占領了西北數十州,這時又大舉東進。廣德元年(763年),吐蕃向中原進攻,十月,到達奉天(今陝西乾縣)、武功,京師震駭。倉促之下代宗下詔以雍王李適為關內元帥,郭子儀為副元帥,出鎮鹹陽抵抗。郭子儀受命時,長安已經無兵可用,隻臨時招募二十騎,從長安趕奔鹹陽,吐蕃率領吐穀渾、黨項、氏、羌二十多萬人,彌漫山野幾十裏。因兵力懸殊甚大,郭子儀派中書舍人王延昌回長安請求救兵。可程元振不僅不召見,還百般阻止。結果,吐蕃沒遇到什麽有效抵抗,一路神速逼近長安,代宗隻好又發詔讓諸道節度使來救援長安。可是有程元振迫害來瑱的例子在眼前,就連李光弼這樣的帝國重臣都不敢輕易來援。代宗倉猝間隻好狼狽逃離長安,跑到了宦官魚朝恩的神策軍中。
這件事後,朝中大臣群起上書,要求懲治程元振。太常博士柳伉說:吐蕃來犯,兵不血刃直闖京師,武士無人力戰,這是將帥背叛了代宗;皇上疏遠元勳功臣,親近奸佞小人,群臣不敢犯顏進諫,這是公卿背叛了代宗;代宗則出京都,百姓就爭先恐後,搶奪府庫,互相殺戮,這是三輔地區背叛了代宗;自從征召各道兵將來援,到現在已四十多天,卻連個車輪的影子都沒看見,這是四方背叛了代宗。如今內外離叛,形勢危矣,如果想要保存宗廟社稷,隻有砍下程元振的頭,並下詔罪己。代宗雖然極力想保住程元振,怎奈形勢所迫,沒辦法隻好“削元振官爵,放歸田裏”,卻並不“罪己”。皇帝有幾個認為自己有錯的,不見棺材沒人願意找歪脖子樹。
後來郭子儀派數百人化裝潛入長安,到處傳說“郭令公自商州將大軍不知其數至矣”,吐番兵早就被郭子儀嚇破了膽,不戰而走,主動撤離長安。代宗回到了長安,程元振不甘心想找機會東山再起。他穿上女人的衣服,把自己化妝成一個老太太的模樣,從老家三原潛回長安,住在同黨司農卿陳景詮家裏,暗中有所圖謀。所謂圖謀,無非是找個機會見見代宗,懺悔懺悔,能不能在回到原工作崗位上。結果沒見著代宗,就被人揭發了,說他要圖謀不軌。代宗倒很寬容,隻是把他流放溱州,中途又下令讓他在江陵安置,後來還是被一夥不明身份的人殺死,隻落得與李輔國同樣不堪的下場。因為程元振得罪的人太多了,其中包括不少手握重兵的節度使,世人也無法揣測到底是仇家殺了他,還是代宗皇帝派人殺了他。
魚朝恩:天下事豈不由我乎
李輔國、程元振的先後倒台,為魚朝恩騰出了大展拳腳的舞台。吐蕃攻進長安時,代宗倉促逃往陝州。當時禁軍大多離散,隻有魚朝恩率領神策軍從陝郡奉迎代宗,軍心大振。從此,代宗對魚朝恩格為恩寵。代宗回到長安後,任魚朝恩為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專領神策軍,恩寵無比。神策軍移駐禁中,迅速擴充到十萬之眾,成為中央禁衛軍。這時候,魚朝恩既總監全國軍隊,又親領禁軍,可謂地方中央一把抓。
魚朝恩原本略讀詩書,得勢之後擺出了將斯文進行到底的架勢,他招集一批門下,講解經籍。還親自跑到國子監實地考察,代宗也給足他麵子,特詔令宰相率領文武百官前去聽其講學,京兆府置辦宴席,教坊出樂隊舞伎佐宴助興,大臣子弟兩百餘人穿紅著紫充當他的學生和粉絲,列於廊欄之下迎候。同時代宗還下令賜錢一萬貫作為本金,放債取息以供附學生的飲食之資,從此成為定製。以後魚朝恩多次到國子監講學或視學,每次都帶上數百名神策兵丁,極其風光。
代宗篤信佛事,魚朝恩就上表願將皇帝賜給他的一處莊園獻出來,改作佛寺,為已故的代宗生母章敬皇太後祈求冥福,並以皇太後的諡號命名為“章敬寺”。“於是用度侈浩,公壞曲江諸館、華清宮樓榭、百司行署、將相故第,收其材佐興作,費無慮萬億”。第二年正月,代宗駕臨章敬寺,主持儀式度僧尼千人。後來,代宗還從宮內拿出盂蘭盤賜給章敬寺。期間,魚朝恩先後出任鴻臚、禮賓等使,加內侍監,徙封韓國公,增實封百戶,隨後又兼檢校國子監,兵權文職集於一身。
魚朝思發跡後,根本不把滿朝文武放在眼裏。每次詔會群臣議事,他都好在大庭廣眾下侈談時政,欺壓大臣,而號稱強辯的宰相元載也隻有洗耳恭聽的份兒。
一次,百官聚會朝堂,魚朝恩聲嚴色厲地說:“宰相的責任,在於調理好陰陽,安撫好百姓。現今陰陽不和,水旱頻生,屯駐京畿的軍隊有數十萬,給養缺乏,漕運艱難。皇帝為此臥不安席,食不甘味,這宰相是怎麽當的?還不讓賢,一聲不吭在那裏賴著幹什麽呢?”說得滿座皆驚,宰相低首,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話。突然,禮部郎中相裏造突然站了起來,不慌不忙地走到魚朝思跟前,說:“陰陽不和,五穀騰貴,這是觀軍容使造成的,與宰相何幹?現今京師無事,六軍足可維持安定了,卻又調來十萬大軍,軍糧因此而不足,百官供應也感困乏,宰相不過是行之文書而已,又有什麽罪過呢?”魚朝思未想到會有人頂撞他,一時無言以對,拂袖而去,忿忿地說:“南衙(指朝官)官僚結成用黨,想加害於我。”
魚朝恩被相裏造頂了一回之後,心中有一肚子氣,總想找機會發泄。適逢國子監堂室剛剛修複,要舉行慶典,朝臣們都要出席。魚朝恩來到國子監後,手執《易經》升於高座講學,麵對著在座百官,他有意選擇“鼎折足,覆公飩”開講,用以譏諷宰相。宰相王縉聽了,不禁怒容滿麵。而另一宰相元載聽了,卻恬然自樂。魚朝恩感覺元載心計非同一般,從此開始提防元載,對人說:“聽了我所講的話,惱怒者合乎人之常情,麵帶笑容者實在是深不可測。”他後來果然是栽在了元載手中。
魚朝恩驕橫慣了後,開始目空一切,自以為天下非他莫屬,朝廷政事稍不如他的意,他就會大發雷霆,大呼“天下事豈不由我乎?”這話就傳到了代宗耳朵裏,代宗很不高興。真正促使代宗下定決心除掉魚朝恩的是紫衣事件。魚朝恩有一個養子名叫令徽,年僅十四歲,在內侍省當內給使,代宗特賜綠服。有一次,黃門在殿前列隊,有一個位在令徽之上的黃門不慎碰了他一下,令徽馬上跑回向魚朝恩告狀,聲稱班次居下,受人欺負。第二天,魚朝恩就帶養子麵見代宗,說:“臣的犬子官品卑下,被同僚經常淩辱,請陛下賜以紫衣。”這是公然向皇帝要官,態度已經十分不客氣了。尤其令人震驚的是,代宗還沒有開口表態,旁邊就有人將高級品官所穿的紫衣抱到了令徽麵前。令徽趕緊將紫衣穿上,然後跪拜謝恩。事已至此,代宗也就不便說什麽,隻好順水推舟做個人情,勉強笑著說:“這孩子穿了紫衣,比原來好看多了。”嘴裏雖然這麽說,可心裏已經動了殺機。不久,魚朝恩又把碰撞了令徽的黃門貶到嶺南。此時,代宗已經意識到魚朝恩在朝中已到了隻手遮天的地步,而大臣們也隻知道有魚朝恩,不知道有他代宗。
此後,代宗對魚朝恩產生了強烈的厭惡之情。宰相元載窺見代宗對魚朝思心生惡感,便奏請將其除掉。
元載決非善類,也不是個正大光明的人物。他先用重金收買魚朝恩的心腹,以便掌握其動靜。魚朝思每次上朝,總由射生將周皓率領一百多人護衛,又以陝州節度使皇甫溫握兵在外為援。元載千方百計地把兩個人收買了過來。接著,代宗將鳳翔節度使李抱玉升為山南西道節度使,把皇甫溫升為鳳翔節度使。表麵上看是投魚朝恩所好,加重了其親信的地位,實質是麻痹他。魚朝恩還蒙在鼓裏,不知禍之將至。然而,魚朝恩在宮中的黨羽覺察到代宗意旨有異,便密報魚朝恩。魚朝恩將信將疑,試探著上朝時,卻發現代宗恩遇如常,就放了心。
大曆五年(770年)三月初十,是傳統的寒食節。按照慣例,代宗置酒設宴與親貴近臣歡度節日。宴席結束後,代宗傳下聖旨,要魚朝恩留下議事。這有些不大尋常,但正值歡宴後,魚朝恩也就沒去多想,便坐車去見代宗(魚朝恩是個大胖子,行動不便,每次上朝都坐四輪小車)。大殿中的代宗一聽到車聲,臉了沉了下來。魚朝恩一進殿,代宗劈頭就問他為什麽大膽圖謀不軌。魚朝恩大出意外,一時呆住,但很快冷靜下來,為他自己辯白。魚朝恩沒有意識到大限將至,態度十分強硬,根本沒有把代宗放在眼裏。這時早被元載收買的周皓與左右一擁而上,當即擒獲了魚朝恩,並當場勒死在地。對此代宗隱而不宣,下詔罷免了魚朝恩的觀軍容使等職,但仍然保留內侍監一職,還增實封六百戶,接著又謊稱魚朝恩“既奉詔,乃投縊”,將屍體歸還其家,並賜錢六百萬以作喪葬費用。
在處死魚朝恩之後,代宗將魚朝恩的親信劉希暹、王駕鶴並擢為禦史中丞,以安慰穩定北軍之心,還赦免京畿地區的囚犯,命令釋放魚朝恩所有黨羽,並宣稱:“北軍將士,皆朕爪牙,並宜仍舊,朕今親禦禁旅,勿有憂懼。”大家也就安定了下來。隻有劉希暹還是常常自疑不安,說些不恭敬的話,有人告訴了代宗,代宗賜他自殺。
三個宦官中,代宗對程元振算是最好的了,因為他沒有像李輔國那樣要“大家但內裏坐,外事聽老奴處分”,也沒有像魚朝恩那樣“天下事豈不由我乎”,隻是他太過糊塗,又需要有為逃離皇城頂缸的人,所以才不得不被削官爵,“放歸田裏”,即便後來他還不死心,潛回長安,也隻是被流放溱州,中途轉為在江陵安置。又隻是他得罪的人太多,所以才死得不明不白。而對李輔國和魚朝恩,代宗的笑是最迷人的,特別是在他對他們心裏很不滿,要對他們下手的時候。
權力這東西,可能是人都會愛,就連這些去了勢的人,也都會擠傾紮進,還都會因此而忘乎所以,在不長的時間裏,重複著幾乎差不多的遊戲,得到差不多的結局。正史把這三個宦官都定為壞人。但在這些遊戲中,與這些宦官相比,代宗這樣並不怎麽高明的皇帝卻總是更有一套,並且也總不乏幫手。三個宦官倒下去了,可唐朝後期宦官專權的局麵卻愈演愈烈,唐朝也由此迎來了一個宦官的全盛時代,同時也敲響了帝國的喪鍾。
元載:瘋狂的胡椒
據《本草綱目》記載,胡椒,味辛性熱,具有溫中下氣,和胃止嘔,消痰解毒等功效,是一種具有藥用價值的香料。現在,胡椒不算什麽稀罕之物,但是,在唐朝,卻是個珍貴物兒。因為中國本土不產,要從很遠的外國運來,故而價格不菲。但唐朝人喜食胡椒,為曆朝少見,餐餐頓頓,不可一日無此物。
公元777年(唐大曆十二年)3月,當中國曆史上數得著的權奸,頂尖等級的貪汙犯,官居一品,擁有權力勝於帝王的宰相元載,終於從他權力的最高峰巔,一頭栽下來,被賜自盡,在萬年縣,一隻臭襪子塞進他那張欲望的大嘴,然後將其生生絞殺;同時,他的妻子、他的兩個兒子、他的秘書和文書、他的在宮廷裏麵的內線,統統伏誅以後,一件堪稱中國貪汙史上的驚世奇聞,在長安城裏出現了。
可惜那時沒有數碼相機,這難得的起贓檢閱場麵,竟埋沒了。
梳理各種史料,我們會大致了解當時的情形。在元載所居的大寧、安仁二坊,以及他祖廟的長壽坊,抄出的無數財物之中,最駭人聽聞,最歎為奇觀,最難以想象,最莫名其妙的贓物,就是擺滿大理寺(最高法院)裏的那八百石胡椒了。
我們來換算一下,按照當時一石的重量,為七萬九千三百二十克計。八百石胡椒的總重應該是六千三百四十五萬六千克,也就是六萬三千四百五十六公斤,將近六十四噸。不僅夠長安百萬市民敞開肚皮吃用一輩子,即便像沃爾瑪、家樂福這樣全球雜貨供應商,一年裏的胡椒采購量,恐怕也沒有我們中國唐代這位權奸收藏的贓物多。有許多好奇者想研究元載存這麽多胡椒做什麽用?賣是不可能的,這麽一位頂級官員不缺這些錢;囤,又占地方,還得操心天氣變化發黴變質,更何況這些胡椒怕也不是一日之功能積蓄起來的。這裝滿三集裝箱的贓物胡椒,完全夠得上是世界貪汙史的一個極具黑色幽默意味的記錄……
對於元載“瘋狂的胡椒”事件,我非常感興趣。對貪官的腐敗犯罪,聰明如元載這樣的高級貪官貪戀那兩卡車胡椒的背後隱藏著什麽,我想更多的原因是利用唐朝執法的變通性來消解法律的剛性和明確性。也就是想在事發後的量刑上通過柔性的執法來對抗剛性的立法,這就形成了對貪官行為不斷降壓的“潛規則”,原“高壓線”成了安全的“低壓線”。讓皇帝反貪成為銀樣鑞槍頭。
元載不是一個滿肚子草包的糊塗蛋,他是憑著自己的真材實料踏入仕途的。綜合各方麵史料,我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元載是一個智性敏悟,善於討人歡喜的明白人。唐肅宗十分欣賞他,曾經讓他當過度支、江淮轉運等使。也就短短數月時間,又提拔至禦史中丞遷戶部侍郎、度支使兼諸道轉運使,一人兼數職。他被征入朝的時候,正是唐肅宗重病在身,國事由宦官李輔國把持之時。由於李輔國的妻子是元載的親戚,因此他們的關係自然很好,這是典型的夫人路線。這時候的李輔國是唐肅宗身邊的大紅人,也是一個貪心不足蛇吞象的家夥,曾經一度想成為曆史上第一位宦官宰相。
元載並不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他出生在鳳翔岐山(即今天陝西寶雞岐山縣)一個貧寒人家。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他能最後混到權力的巔峰是非常不容易的。元載天生就是一個好學的孩子,從很小的時候,便能夠下筆成章。在艱苦的條件下,元載仍堅持博覽群書,尤其偏愛道家方麵的書籍。此時的元載肯定意識不到,這一獨特的愛好竟然成為自己今後踏入仕途的敲門磚。
光陰荏苒,元載已經成長為一個滿腹經綸、舉止有禮的年輕人了。河西節度使王忠嗣看中了元載的才華,便將自己的女兒王韞秀嫁給了元載。但由於元載家貧,經常會遭到外家的白眼。此時,元載的年齡已經符合科舉考試的要求,但由於家貧,元載隻得徒步到縣城赴試,異常艱苦。元載雖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幸運之神卻一次又一次與他擦肩而過。然而,元載雖然屢戰屢敗,卻從沒有產生過放棄的念頭,依然屢敗屢戰。這時候正是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期間,玄宗皇帝十分推崇道教,因此於天寶初年便頒下詔書,搜求天下精通道家著作之人。由於元載自幼精通道家之學,正好與唐玄宗同好。元載仔細揣摩後,發揮所長,投其所好。終於順利地通過了考試,不但通過還一不留神考了個最高分,由此踏上了仕途的光明大道。有人說,官場的光明處也是陷阱處,一步一驚,一步一險。
那麽,為什麽像元載這樣一個勤奮好學的人最後卻成為背負千古罵名的巨貪呢?個中原因我們隻能從他的仕宦生涯中去尋找答案。
元載做的第一個官是一個小小的縣尉,不久又隨監察禦史韋鎰到貴州辦差。由於辦事得力,元載的能力和他的名聲漸漸傳播開來。此後,元載又在中央的大理寺擔任過一些中低級官員,而真正使他躋身唐代政治中樞的機遇,是唐玄宗末年爆發的安史之亂。唐朝的國力經過戰亂再也難以恢複到當年的強盛,由此開始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折。
然而,唐朝的黴運絲毫沒有影響到元載的官運,他借著安史之亂的契機,在官場上開始平步青雲。
安史之亂中,唐玄宗逃往四川避難。太子李亨北上靈武(今寧夏靈武西南)即皇帝位,是為肅宗。此時,安祿山已率兵攻入長安,四處燒殺搶掠,長安城正在經曆一場浩劫,這個在戰亂中重新組建的新朝廷決意討平叛賊,收複失地。為了平叛的需要,肅宗下令各地采訪使可自行招募官員,元載的官運又到了。當時元載正在江南避難,蘇州刺史、江東采訪使李希言對元載的才能早有耳聞,便任命他為副使。由於他在地方為官幹練,很快便被推薦為祠部員外郎。郎官雖然品階不高,但在時人的眼中卻有著較高的地位,被視為是仕途中的重要階梯。元載就當了這麽一個理想的官職,從此他的仕途果然開始明朗起來。
不久,元載又出任洪州(今江西南昌)刺史,安史之亂平息後,又入朝任度支郎中。由於他聰明機敏,領悟能力強,善於奏事對答,因此得到了肅宗的賞識,開始對他委以重任。首先是命元載到江淮地區總領漕運事務。幾個月後,肅宗再次提拔元載,將他招回朝廷,升任戶部侍郎、度支使並諸道轉運使,總領全國財政事務。由於這些職務都涉及財政,元載的貪官生涯便由此發端。
元載被唐肅宗招回中央後,肅宗卻一病不起。這時候的朝中大權掌握在大宦官李輔國手中。李輔國因擁立肅宗有功,深得肅宗寵信。安史之亂平定後,李輔國掌握了禁軍,他居功自傲,竟然對肅宗說:“皇帝但居禁中,外事聽老奴處分。”肅宗要稱李輔國為尚父而不敢直呼其名,事無大小都要向其谘詢,群臣百官出入朝堂也都要先拜見李輔國。元載與李輔國的妻子元氏是親戚,因為有了這層連帶關係,李輔國與元載的關係甚為親密。當時,朝廷正在物色京兆尹(京師長安的地方長官)的人選,於是李輔國便有意讓元載當這個京兆尹。誰知元載的胃口更大,一天,他尋找機會將自己意欲當宰相的願望告訴了李輔國。恰巧此時李輔國正想除掉自己的政敵宰相蕭華,轉天,李輔國便趁肅宗病重之機,假托皇帝旨意將蕭華罷免,元載毫無懸念地當上了大唐的宰相。
元載剛剛當上宰相,肅宗便病故了。代宗即位後,李輔國的權勢更重,他經常在代宗麵前誇讚元載。元載自己也非常爭氣,經常可以十分準確地體察皇帝的意圖,很快,代宗便喜歡上了這位宰相。李輔國失勢後,元載又兼任天下元帥行軍司馬,開始染指軍權。
經過多年的官場曆練,元載總結出一條為官經驗,就是要想宰相做得穩,必須要做皇帝肚子裏的一條蛔蟲。當初,元載能夠當上宰相,全靠宦官李輔國的一句話。李輔國死後,元載很快又與宦官董秀結識,為了能夠探察皇帝心思,元載常常以重金賄賂董秀,讓皇帝身邊人暗地將密旨傳達給元載。因此,凡是皇帝想到的事,元載也會一定知道。通過這種方法,元載便會順著皇帝的意願辦事,言談與皇帝一致,代宗由此更加信任他。
接下來,元載還幹了一件讓代宗皇帝舒心的大事,就是除掉了大宦官魚朝恩。唐代後期的大宦官一個個手握禁軍,氣焰囂張,權傾朝野,魚朝恩就是其中最難纏的角色之一。魚朝恩每次上奏,都旁若無人。他抱著老子所奏之事必須獲得批準,如果有反對者,他會當場發飆:“天下事有不由著我的嗎!”這話後來就傳到了代宗的耳朵裏,代宗非常不高興。元載早已探知代宗之意,便尋找機會向代宗密奏魚朝恩專權不軌,請求除掉這個奸邪。代宗立即批準了元載的行動計劃,但囑咐他一定要小心從事。魚朝恩自知樹敵眾多,因此每次入朝,他都會讓將軍周皓率兵百人進行自衛,同時又命其黨羽陝州節度使皇甫溫手握重兵作為外援。沒想到,這二人正是元載扳倒魚朝恩的突破口。元載的方法是先與此二人結交,並用重金相賄賂,交換的條件便是魚朝恩的所有秘密。
不久,皇甫溫來到京師,在元載的授意下,開始與周皓秘密策劃誅殺魚朝恩的行動。大曆五年(公元770年)三月,寒食節那天,代宗在後宮大擺酒宴。宴罷,魚朝恩即將還營,代宗卻說要與他商議大事,魚朝恩隻得留了下來。令魚朝恩始料不及的是,這次代宗一改往日唯唯諾諾之態,竟然公然指責他把持朝政、圖謀不軌。魚朝恩聽罷十分生氣,立即與代宗爭辯起來,言語頗為傲慢。此時,周皓等人抓住時機,上前迅速擒住魚朝恩並將其縊殺。從此,代宗對元載越發寵幸信任。元載認為自己為皇帝立了大功,是唐王朝的大功臣。他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欲望開始無限度地擴張起來。
在元載執政期間,唐朝官場上流行著一條潛規則,那就是誰要做官,隻要找到元載就能搞定一切。當時,京師長安隨處可見從全國來買官的人,隻要他們手裏有錢,沒有不稱心如意的。主管選官工作的吏部侍郎楊綰由於看不慣元載等人的所作所為,而遭到元載的排擠。恰好嶺南節度使徐浩欲任京官,他尋找到了南方的無數珍寶用以賄賂元載。很快,元載便讓徐浩代替了楊綰。陳少遊為了能在官場站穩腳跟,每年賄賂元載的金帛約十萬貫,足見元載“政以賄成”的威力。
在弄權上,唐朝一向重內輕外,雖然到了這時已經藩鎮林立,中央朝廷的權力已大不如前,但一個宰相的份量還是相當重的。有一次,元載的一個長輩找到他希望能夠通過他的關係謀求個一官半職。元載認為他沒有什麽才能(還好,還沒到有求必應的地步),又不好駁他的麵子,隻好寫了一封信讓他帶走捎給河北節度使。其實從信封到信紙元載隻簽了個名,其他什麽都沒寫。這位丈人(史書原話)這個氣啊,可是也沒辦法,又不能白走一趟,就打算拿著信試一試,不想僅憑一封空信就受到了河北節度使的熱情款待,臨了還帶走一千匹絹。隻怕元載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權勢已到這個地步了。
元載幹宰相多年,權傾朝野。家中匯集了境外的各種奇珍異寶,資財不可勝數。元載在公然收受賄賂的同時,越發奢侈腐化起來。他花費巨資,在長安城中建造了一南一北兩處豪宅,恢宏壯麗,冠絕當時。又在長安近郊修建了一處園林,其內設施、物件應有盡有。城南還有大片的肥沃土地,並建有數十處別墅,婢女奴仆就有一百餘人,他們穿的都是綾羅綢緞,比一般百姓穿得都好。
常言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麽,巨貪元載給妻兒老小帶來的,究竟是福還是禍呢?元載的這些權勢和財富,並非一人享用,對於他的妻兒老小來說,這是元載送給他們的一份厚禮。元載的妻子王韞秀是一個凶狠暴戾、權力欲望極強的女人,元載的三個兒子元伯和、元仲武和元季能,也是在溫室中長大的紈絝子弟。隨著元載勢力的不斷膨脹,王氏及其三子也開始變得貪婪起來。元載雖然貴為宰相,在家裏卻怕老婆,對王氏言聽計從。王氏不僅主持家事,對國家的政事也橫加幹預。誰都不會想到,元載的政見大多來自這位枕邊之人之口。元載每次上朝,王氏便縱容元伯和等出外肆意遊玩,無惡不作,完全不符合大臣子弟的行為舉止。元伯和倚仗其父權勢,貪婪成性,專好聚斂財貨。陳少遊在接到桂州刺史、桂管觀察使的任命後,不願到偏遠的嶺南地區為官,首先便將金銀財寶送到了元仲武的手中。元氏兄弟還收留了一批流氓無賴,為其所用。皇宮中沒有的美女和難以聽到的美妙音樂,在他們的府中都能看到和聽到。元氏兄弟們都蓄養著眾多姬妾,將大量金錢花在她們身上。元載父子還有一個共同愛好,就是喜好欣賞倡優表演的猥褻遊戲,在這些低級下流的行為麵前,父子兄弟竟然一同觀看,而毫無羞愧廉恥之心。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麵對元載及其家人、黨羽的倒行逆施,大曆十二年三月,忍無可忍的代宗終於下令逮捕元載及其黨羽,元載的妻兒也一並收監。經過審訊後,元載等人在如山的鐵證前供認不諱。不久,元載及其妻王氏、三子均被判處死刑,其女雖然出嫁,也被判入後宮做奴婢。同時拆毀元載父祖墳墓,棄屍荒郊,並焚毀了家廟中的祖先像。德宗即位後,又下令拆毀了大貪官元載的兩處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