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階層之間,很難形成溝通的渠道。因為大家都固守著自己一方的利益,若是形成溝通之勢,必有一方做出妥協和讓步。妥協和讓步意味著利益的消減,這是誰也不願見到的。
發生在天啟六年(1626年),轟動一時的徽商吳養春“黃山大獄”冤案就是奴仆與主子的一次“刺刀見紅”的較量。
吳養春是南直隸徽州歙縣西溪南人,早在萬曆年間他家就是雄踞兩淮的大富豪。其產業覆蓋範圍,北到京津、南至兩浙,各大商埠均有商號,經營範圍涉及鹽業、典當、錢莊、珠寶、綢緞、木材等。可謂家資钜萬,富可敵國。祖孫三代又都是書香門第,家築藏書閣,一邊經商一邊苦讀。日本入侵朝鮮時,明朝出兵援助,其祖父吳守禮捐銀三十萬兩助餉,萬曆皇帝一高興,特賜“徵任郎光祿寺署正”;賜其父吳時俸,“文華殿中書舍人”;吳養春本人和其他兄弟三人也同被賜蔭官中書。這在當時是一件盛事,史書上有“一日五中書”之稱。
安徽的黃山,那時就是他家的私產,方圓三百六十裏,三十六峰囊括其中,占地二千四百畝。這一片山上樹多,每年采伐樹木的收益據說有十二萬兩。這吳養春財大,本身又有官銜,所以他有權有勢,按照正常的邏輯,吳家的權勢無人可以撼動。
一般來說吳家不會有任何問題,可事態的發展還是超越了一般。
俗話說,堡壘往往是從內部攻破。吳養春與從弟吳養澤因黃山的產權起了糾紛。兩人之間的訴訟經年不息。黃山這片山場,是吳養春的父親吳時佐留下的。哥兒倆爭訟時,地方官府曾有“一半入官”之議,但奏報上去後留中未發,也就是不知為何皇帝壓下了沒批。
最後因為吳養春財大勢大,贏下了官司。吳養澤則因為敗訴一氣之下就病倒了,不久抑鬱而死。這樣的事情,不要說在“衙門口朝南開”的皇權時代,就是發生在今天也不難理解。他吳養春錯就錯在不懂“退一步海闊天空”,況且是自己的親屬。他非要贏者通吃。
吳養澤是“人為財死”,人雖然死了,可事情卻遠沒有結束。他有個心腹家奴吳榮為自己的主子打抱不平,接過革命的槍繼續告狀。主子都歇菜了,更別說你一個小小家奴。吳養春根本沒把吳榮這個家奴放在眼裏。憑借自己在地方的財富和權勢,他也的確有這個資本。他沒費吹灰之力就以“奴仆告主人罪”,把吳榮這個不識時務的愣小子送進了監獄。
吳榮進了監獄,吳養春以為萬事大吉,也就沒有花錢再去上下打點。其實憑著他的權勢再花錢收買個監獄長應該算不上什麽難事。通過監獄長找幾個獄吏利用他們手中掌握的“合法傷害權”,將吳榮弄個“躲貓貓死”、“激動死”、“衝涼死”,應該不成問題。從這一點上看,吳養春還算不上心狠手辣。也正是因為他人性中的善,為他惹下了無盡的麻煩。就在他認為可以睡安穩覺的時候,監獄裏傳來消息,吳榮跑了。
吳榮瞅個空子從監獄裏跑了出來,越獄成功的吳榮並沒有遠走他鄉,隱姓埋名。他發下毒誓,要為自己的主子報仇雪恨,也為自己討個說法。這個鐵了心要放倒吳養春的奴仆一口氣跑到了北京城,他並沒有直接跑去找皇帝,而是通過各種門路,找到了當時的翰林院編修吳禮嘉。
任何時候都不要小看任何人,吳榮之所以奔吳禮嘉而去,是有原因的。原來吳禮嘉與吳養春是徽州老鄉,兩人不光是老鄉,還有仇隙。
吳禮嘉一聽說有此等事,知道自己報仇的機會來了。他表現出空前的熱情,領著吳榮到東廠告狀。估計狀子也是這位翰林先生寫的,上麵頭頭是道。一是告吳養春“家資巨萬,為富不仁,一向結交縉紳,霸占黃山,砍伐樹木貨賣年久,獲利何止數十萬兩……近因大工肇興,采取黃山木植應用,養春膽敢遣家丁文節到京打點,停寢采木旨意”。這一條,是告吳養春心疼皇家造宮殿從他那裏白拿木頭,因此活動有關部門到別再征用。
二是告“養春不遵明旨,巧立名目,創崇文書院,招朋聚黨”。這可是犯了官家大忌。區區一個鹽商,怎麽會和黨爭,和政治扯上關係?吳禮嘉不愧是官場中人,他知道對於官家集團來說,最忌憚的是什麽?
明末的鹽商是非常有勢力的群體,猶如今日的房地產大鱷。當時的鹽商多出自安徽、山西和陝西一帶。這些鹽商發達之後,都願意舉家遷到杭州去住(要住就住到人間天堂)。但是明朝政府有一項規定,沒有戶籍的子弟,不能進入當地府學讀書,更沒有資格參加鄉試求功名。這些外地來的鹽商子弟,家中雖有錢財,卻因戶籍問題走不了仕途。這是嚴重損害富人利益的體製弊病,後來被一個叫葉永盛的官員給解決了。
葉永盛是明朝萬曆三十年(1603)前後的巡鹽禦史。他很是同情這些鹽商子弟們的遭遇,就向朝廷奏議,請求給鹽商另置商籍,等同落戶。皇帝覺得有理,就批準了,自此,鹽商子弟的身份與浙籍學子們一般無二,不再是低人一等的移民,可以在當地參加科舉考試。這個愛惜人才的葉永盛是徽州府涇縣人,其人不詳。他是萬曆十七年(1589)的進士,曾經先後當過兩浙巡鹽禦史、江西按察使。在禦史任上共9年,上疏數十道,聲震天下,後來官至太仆寺卿。
葉永盛為徽州老鄉興辦教育的積極性非常高,索性就在杭州借了一套別墅為鹽商子弟辦起講堂。那些在杭州的鹽商們心存感激,紛紛送孩子前往就讀。因為有的人家離講堂較遠,需要坐小船前往讀書。葉永盛幹脆租了條小船作為流動課堂,自己有空就到處去授課。這種奇異的授課形式,在他身後,就成了杭州四十二景中的一景,也就是“崇文舫課”,一直延續到清朝時期。葉永盛任滿離開杭州後,鹽商們集資買下了這幢別墅,改稱“紫陽崇文書院”,又在書院後麵為葉永盛立了生祠,早晚供奉。不搜刮的好官就已是“父母官”,像這樣體察民情的好官,當然就等同於祖宗了。
所謂“崇文書院”,就是這樣一個來龍去脈。其宗旨固然是為富人服務,但也不失為好事一樁。可是在這敏感時期,隻要是告你“聚黨”,那就百口莫辯。總之,這一狀的要害,是說吳養春私占黃山,得利千千萬,富比石崇,圖謀不軌,另外還貪贓六十萬兩。當時正是宦官魏忠賢得勢之際,他雖不以貪著稱,但有這般大富豪進入他的權力樊籠,他又怎能不摩拳擦掌?
天啟六年(1626)八月,北鎮撫司接到聖旨:“吳養春贓銀六十餘萬兩,著行撫按照數追解。其山場木植銀三十餘萬兩,工部即差官會同撫按估價解進,以助大工。山場地二千四百餘畝,並隱匿山地、拖荒地土未收冊者查出升科,盡歸朝廷,不得仍前隱瞞。”這就是說,當局責成地方官追贓,除了追贓六十萬兩外,還要把黃山現有木材作價三十萬兩,由官府直接變賣,以助“大工”。修宮殿正等著用錢。
這個案子,還牽連到當地的富戶程夢庚和吳君實,也被追贓十三萬六千兩。這幾筆加起來,共一百多萬兩。這樣多的銀子,魏忠賢不可能一口吃下,他準備公私兼顧。此外因為這一案件,魏忠賢立下“發奸剔弊”的功勞,並撈了一個蔭錦衣衛指揮的封賞。
吳養春知道了這消息,原以為自己不曾犯法,朝廷無非是從他身上榨取油水,於是便放手使銀子去打點。其下獄之初,他的老婆汪氏為了救他,四處托人說情,不惜錢財。等到撫按追解時,家中資產已去大半。
雖然錢如流水似的花了出去,可還是擋不住吳養春和他兒子們最後被官府抓到京師,關進詔獄(皇帝直接掌管的監獄)。當時的錦衣衛堂官田爾耕親自主審,此人是活閻羅。他在獄中三下兩下就把吳養春等一幹人給拷打死了(入獄者連親族共8人,僅有3人生還)。
人死了,錢還沒繳夠。魏忠賢不肯放過,既然人死了,那就罰沒其家產。
當年年底,魏忠賢派其爪牙、工部主事呂下問,前往徽州府追查吳養春的家產,並負責變賣黃山木材。這是一個肥差,呂下問帶了小妾、仆人共30餘人,浩浩蕩蕩開進徽州,準備大撈特撈一把。
那時候辦案,不光是主審官要敲詐,他的隨從也可以明目張膽地參與敲詐。紅臉白臉地唱一氣,不愁沒人送錢。所以貪官也特別喜歡辦案子,辦的案子越大,撈取的好處就越多,大案子油水足。這一幫人到了徽州,了解情況後,全都傻眼了。原來吳家經過這麽一折騰,早就宣布破產了。不光沒有錢財,就連家裏的人也死得一幹二淨。妻子汪氏感到沒有活路可尋,投繯自盡;兩個女兒也相縊而死;老母親氣絕身亡。
曾經風光無限的黃山之主,轉眼之間就落得家破人亡。看來在當時,富人也沒有生存安全感。
既然來了,怎麽辦?呂大人是奉旨前來的,追查不夠數,自己還要吃罪。本來以為有大油水在等著自己,誰料自己還有可能賠本。要知道這次呂下問能夠撈到主持勘賣黃山木材的美差,事先就送了魏忠賢一萬兩銀子;此外還找的中間人,辦完差還得送人家一萬兩。除了這二萬兩銀子的成本外,呂下問自己也得撈足了,不然得不償失。
經過一番利益計算,他隻有走無中生有這條路。既然吳家沒有多少油水可榨,呂下問就另辟蹊徑。他費了一番周折,將徽州富戶的情況摸排得一清二楚,然後開出名單。他強迫富戶們買木材,議價納銀,任意索取。在原指標三十萬兩之外,又多加了二萬餘兩(用來支付成本費)。此議一出,當地大戶人家立刻就炸開了鍋。
這次辦案過程中,吳養春的族人吳獻吉也被牽連進去。吳獻吉一看要被詐財,三十六計走為上。涉案人員跑了,呂下問就讓當地衙門的公差去向吳獻吉的親戚潘漠要人。恰巧這期間潘漠外出不在,稀裏糊塗的公差找錯了門,跑到了鄰居潘家彥的家去砸門。趕巧了,這家的主人潘家彥也不在家,家中隻有一婦人。兩個公差如狼似虎,破門而入。受了驚嚇的婦人大聲呼喊:“公差強奸啦!”眾鄉鄰早就對衙門敲詐富戶憤憤不平,聞訊之下都趕來搭救。倆公差嚇得扭頭就跑,一不留神,踩著門口的一塊青石滑倒了。眾人一哄而上,盛怒之下將兩名公差活活打死,而後又焚屍滅跡。
當地老百姓打死了兩個公差,仍餘怒未消,又大書“殺部安民”的標語到處張貼。歙縣的知縣倪元珙見事態要鬧大,就趕忙去見呂下問,告之以其情可憫,眾怒難犯,應以疏導為佳。呂下問是打著“魏忠賢”的字旗號來的,有恃無恐,又怎能聽得下一個小縣官的話?
當天夜裏初更時分,當地大姓煽動百姓萬人,包圍了呂下問暫住的察院公署,呐喊攻擊,聲言要殺呂下問。還放了一把火,把官府衙門的大門也給燒了。呂下問這才知道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慌忙之下,翻牆而出,狼狽逃竄。幸而身邊還帶有銀子,就買通了隔壁做竹絲器具的人家,躲在人家的屋裏。他是沒被百姓逮著,但是苦了他帶去的一個寵妾陳氏。陳氏年方十八九歲,美貌絕倫。呂下問倉皇之間也顧不上她,結果美貌小妾被眾人從公署內揪出。同時被抓住的,還有三個同來的呂氏家人的女眷。暴民們為泄憤,就把這幾位女流上下衣裳盡行剝去,令其當街裸走。
羞辱完女眷,鬧事的百姓還不解氣。他們還想抓住呂下問,也照樣羞辱一番。一直尋到日落時分,仍沒找到,老百姓才漸漸散去。知縣倪元珙見眾人散去,連忙派人找到呂下問,安慰一番,勸他連夜帶家眷走人。經過此番鬧騰,呂下問是不得不聽,倪知縣當下就差人將其護送出境。呂下問灰溜溜掏出徽州城,恨不得插翅飛離是非之地。他怕在路上被民眾查出,把隨身帶來的聖旨都給燒了,一天之間狂逃200餘裏。
受了驚嚇的呂下問一直跑到績溪縣,還是心有餘悸。最後他居然爬到官署空房子的梁上躲了一整天,見確實沒人追來,才戰戰兢兢地下來。事情鬧大了,肯定要由地方官來處理。徽州知府石萬程不願替魏黨的這幫混賬官員收拾殘局,就告病掛冠而去,最後隱居在寺廟出家當了和尚。
雖然這個案子是由家奴替自己主子抱不平引發的,但其案情的本質卻與此無關。吳養春作為地方財主,用財富擺平了自己的家門兄弟,擴展了財富版圖。作為家奴的吳榮隻是一個小人物,他也的確是小人物。吳養春本來完全可以將問題解決在萌芽狀態,可他卻大意了。在這個案情的發展走勢中,小人物卻起到了大作用。他知道在地方上,一個家奴與一個財主的博弈,無異於蛇吞象。於是他選擇避開吳養春的權勢範圍,遠走京城。這是事件發展的拐點,在地方上富甲一方的吳養春,財富並沒有讓他的權勢影響到千裏之外的京城。
從古至今,權勢與財富之間就好像是狼與狽的關係。當二者有著共同的利益訴求時,它所指向的目標獵物就會無處遁逃。但是吳養春的財富與魏忠賢的權勢並沒有共同的利益訴求,相反在魏忠賢和呂下問所代表的官家集團看來,吳養春的財富完全可以為我所有。如此一來,京城權勢與地方財富就無法合二為一,狼依舊如狼,但狽卻從此寂寂。財富壓在權勢與貧民之間,就像肉夾饃裏的肉,誰都想咬一口。權勢者認為自己擁有財富是理所當然,當吳養春在權力的壓榨下家破人亡的時候。呂下問依然不肯放過,還想從中大做文章。而這一次權勢將壓榨的對象指向了平民百姓,而這一次他選錯了對象。同樣受到權勢欺負的窮人和富人,富人的柔然度要大於窮人。主要是因為富人有太多的利益牽扯,這就注定了他們是一塊好捏的軟柿子,吳養春就是很好的一個例子,他以為用財富就可以擺平權勢,結果卻是財富與家人的性命一同走向末路。最後將呂下問趕出徽州城,讓知府寧願辭職當和尚也不願意攪和到地方利益之爭中的還是受到欺壓的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