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3日清早,得到郭知縣要開倉平糶消息的上千名饑民,都提著米袋、米桶,紛紛走出家門湧上長沙街頭,等待官府開倉放糧的時刻。可隨著時間的流逝,饑民們遲遲不見有官府衙門的人出來主持平糶工作。還有人發現,各米店均自行關門停業,但黑市交易似乎並沒有停下來,長沙城的米價仍在不斷地上漲。
也就在這時,他們得知前日領著他們搗毀米店的劉永福被官府抓了。這個消息猶如一枚重磅炸彈,將數千名百姓心頭的憤怒瞬間炸開了一道缺口。他們直接衝進了裏仁坡鼇山廟巡警分局,要搶回劉永福。長沙縣知縣餘屏垣、善化縣知縣郭中廣趕緊派人進城向巡警道(公安局局長)賴承裕求援。賴承裕得到消息後,親自率隊前往彈壓。隊伍剛剛走到鼇山廟巡警分局,賴局長的轎子就被百姓給堵住了。賴承裕的態度極其囂張,不僅毫無半點愧疚之意,反而辱罵百姓:“你們在茶館裏喝茶,一壺茶100文不嫌貴,一升米賣到80文就算貴了?還不都快快退去!”,他更是揚言要“拿幾個宰了”。百姓的滿腔怒火正愁著無處發泄,這樣的話點燃了現場一觸即發的氣氛,他們將賴局長當場就捆吊在廟側的大樹上。賴承裕的一個親兵趁人不備脫去號衣,冒充百姓,謊稱要將賴承裕扭送撫署找省長岑春蓂說理去。一路上,貧苦居民、各色工匠、流落在長沙的省內外饑民,以及其他下層百姓,皆“聞風麇至,愈聚愈多”。等到巡撫衙門,聚集的百姓不下萬人。
擁擠在撫台衙門外麵的饑民憤怒高呼口號,要求釋放劉永福,平抑糧價。有些情緒激昂的百姓居然喊出了:“殺死撫台!”的激烈話語巡撫岑春蓂龜縮在巡撫院內不敢露麵,下麵的文武大員隻好硬著頭皮應付。等到百姓稍稍安靜,岑春蓂才站出來表態:“五日後開倉平糶,價六十錢一升”。平日裏被官府忽悠慣了的百姓並不答應,他們要求立即釋放劉永福。岑春蓂詭稱“人已由警務公所帶至南門城樓,一時無人可放”。百姓根本不相信,他們實在無法接受官府這種毫無誠意的做法。有人振臂一呼,上萬百姓將官府衙門的外部陳設砸了個稀巴爛,更有甚者直接衝擊官署內堂,大有奪權的勢頭。
慌了神的岑春蓂火速調集常備巡防隊入署,並下令開槍,當場打死饑民十多人,傷幾十人。鄉民們被迫從官署撤出,隊伍塞滿了大街小巷,“爭向各碓坊,以官平糶價,強糶穀米,霎時各碓坊存米被搶一空”,城內各商鋪隻好罷市停業。
從14日上午開始火燒巡撫衙門,一直延續到15日下午。長沙城裏的學堂、教會以及傳道士的住所,外國人經營的會社、船舶等遭到了嚴重的毀損。其實這時候“長沙民變”的幕後操縱權已經移交到了當地豪紳的手中,“民變”的走向已經不是饑民所能控製的。地方豪紳派出的人員喬裝為“饑民”,他們打著擁戴布政使(二把手)莊賡良為巡撫的旗號,在民眾中大造由莊賡良做巡撫的社會輿論。同時,由豪紳王先謙領銜用七士紳的名義,致電湖廣總督要求更換湘撫,試圖通過重組地方官紳權力結構達到士紳權益的最大化。湘紳們借助於“民變”,欲將“官紳之爭久矣”的矛盾轉化為“似專與巡撫為難”的官民衝突。
巡撫岑春蓂也感到了事態的複雜性,在無計可施之下,隻好去找他的對手“四大豪紳”,商討對付饑民的辦法。這次會議是在百姓包圍撫巡衙門的緊急情況下召開的,巡撫岑春蓂感到事態嚴重,於4月14日早晨在小瀛洲席少保祠開會,以孔憲教、楊鞏為首的頑固派士紳提出合作解圍的項條件即是:停辦鐵路,停辦學堂,廢警察,複保甲,平糶,開皇倉,撤常備軍。
內有紳與官討價還價之爭,外有民眾之圍困,在公開出場的官、紳、民三方力量的博弈中,似乎“紳民共構”為針對官方的力量,至少在表象上形成了這種態勢。但從士紳們堅守的利益立場和其向官方開具的七項條件而言,集中表達的卻是士紳的利(如對“紳捐義糶”的抵製)和權(如針對“新政”利權的奪取)的訴求,絲毫未及“饑民”的基本要求。這一利益指向與晚清各地“民變”風潮中“毀學”、“抗捐”的“紳民衝突”基本一致。“搶米風潮”中官民矛盾之所以日漸激化和最終以極端方式爆發,與長期隱匿著的“官與紳之間的鬥爭亦趨激烈”的曆史糾葛不無關聯,而官紳之爭的曆史內容最終借助於“民變”風潮得以宣泄。
在官、紳、民三方關係處於隨時可能崩解之時,就利益的調整方向而言,呈現出“官”向“民”的某種傾斜和士紳對民眾利益的堅拒態勢。在指望紳富捐辦義糶遭拒後,巡撫岑春蓂十分惱怒,兩次發布措詞強硬的告示,稱:“無論紳富行店以及耕佃人家,均一律由團保秉公據實驗明倉囤,除劃出本戶自留食穀不計外,但查有餘存穀米或少至數石者,即屬忍心害理,意存遏糶。一經清鄉總紳查出或被本團舉發,指名稟縣罰究,並將徇隱團保議罰。”因此,在官、紳、民三者利益關係上,至少從岑的主觀意願及其最初舉措來看,更多的是傾向於“民”的一方。正是由於“岑春蓂的兩項措施直接損害了士紳的利益”,才使得官紳之間的矛盾日趨尖銳。而士紳們則既不顧及民眾的生計,也不慮及社會秩序的安穩,卻在明畫深圖中謀取著官紳權力的重組。
在長沙搶米風潮發生之前,官紳之間的鬥爭主要是圍繞著糧食問題而展開。但風潮發生之後,官紳之間的鬥爭就已經集中到爭奪巡撫權位的鬥爭上了。
在要求岑春蓂“禁運”和“平糶”的鬥爭中,布政使莊賡良是支持四大豪紳的;在爭奪巡撫權位的鬥爭中,四大豪紳又反過來支持莊賡良。正如時任湖廣總督瑞徵所分析,由於岑春蓂“平日辦事,與紳不甚融洽,拒絕請托,亦間有之,紳遂積不相能”,“實欲借此以排陷撫臣”。開明士紳也是支持倒岑的,他們認為,“前撫岑不特事前全無防閑,臨事又倉皇失措”,“乃以溺職貽國禍,棄疆符如敝屣。視朝命如弁髦,幾為外禍之媒,實啟內憂之漸”。“此次亂源實官吏泄遝所釀成也”。於是莊賡良和士紳聯合起來,開展倒岑運動,倒岑的策略是:利用饑民“鬧事”,擴大事態,陷岑春蓂於困境,然後逼他下台。
就在岑春蓂猶豫不決地對地方豪紳提出的七項要求之時,“民變”再度升級。在泥木工人的率領下,饑民再度包圍撫台衙門。正受著四大豪紳一肚子氣的岑春蓂再次下令開槍,頓時撫院前坪立刻又有20多個饑民倒在血泊之中。麵對血腥屠殺,百姓更為憤恨,行動也更加激烈。他們說:“上官不悉民情,無異官逼民變,隻有燒盡而已”。有人運來許多洋油,在巡撫各處的一片吆喝聲中,放起火來。頓時撫署內的號房、賚奏廳、文武巡廳、大堂、二堂、一實堂等處,濃煙滾滾,烈焰燎天。這場大火從上午10時左右一直燒到午後2時,足足燒了4個多鍾頭,這座自明代以來營建了五六百年的巡撫衙門,短短的幾個時內,便變成了一片瓦礫場。
饑民們放火燒撫台衙門,為的是逼岑春蓂放劉永福,並立即解決吃飯問題。因此火一起,饑民們又在撫院外麵高呼:“放劉永福出來!放劉永福出來!”嚇得麵如土色的岑春蓂馬上下令停止開槍,並釋放劉永福。劉永福終於走出了撫台衙門。一萬多饑民頓時激動地歡呼起來!
饑民們在火燒撫台衙門後,更加鬥誌昂揚,不僅號召各店鋪堅持閉市,又將清政府的大清銀行、官錢局、巡警局、長沙海關等衙署焚燒搗毀。接著饑民們又將矛頭指向外國在長沙的機構和建築。日本領事署、美商美孚洋行、英商怡和洋行、日商東信三井洋行及教堂、躉船等都予以搗毀或焚燒。
當巡撫衙門被焚以後,岑春蓂感到已無法收拾,便於當日下午急電清廷自劾,並請以布政使莊賡良護理巡撫事務,即時交卸。
風潮發生後,清政府驚慌萬分,連忙調集軍隊,開進湖南。4月15日,護理巡撫事務的布政使莊賡良開始了對百姓的殘酷鎮壓。劊子手們舉著“放火搗亂者,就地立殺無赦”的高腳牌,揚起沾滿鮮血的馬刀,提著血淋淋的人頭,在大街小巷殺氣騰騰地對人民進行恐嚇。連日來,“無辜受戮者,時有所聞”。英、日、美、德等帝國主義國家也紛紛從上海、廈門、武漢調來10多艘兵艦,幫同清政府鎮壓百姓,轟轟烈烈的長沙搶米風潮終於被中外反動派殘暴地鎮壓下去。
這場風暴雖然是由嚴重的自然災害所引發的,但卻充滿著錯綜複雜的權力糾結。這裏麵既有因饑荒所引發的官紳與饑民的矛盾,又有官與紳之間、官與官的明爭暗鬥,後者更加劇了這場城市公共安全危機。尤其是湘軍興起之後,湖南士紳的勢力特別雄厚。這些豪紳平時幹預政局、包攬訴訟、巧取豪奪、廣置房產,他們多以省垣長沙作為據點。至清末,在長沙的豪紳當中,最有勢力的代表人物當推王先謙、葉德輝、孔憲教、楊鞏等人,有所謂長沙“四大豪紳”之稱。這四大豪紳都希望在湖南政壇上找到代言人,使他們能左右湖南政局,保證他們自身的政治、經濟權益。
正好此時的湖南巡撫和布政使的矛盾,為豪紳們的如意算盤提供了可以利用的機會。
在湖南省政大員中,存在著尖銳的矛盾,其中最突出的是巡撫岑春蓂和布政使莊賡良之間的矛盾,也就是官場上一二把手之間的矛盾。岑春蓂是廣西西林人,屬於典型的“官二代”。他的父親岑毓英曾經官至雲貴總督,哥哥岑春煊原是慈禧太後身邊的寵臣,曆任兩廣總督、郵傳部尚書等職。岑春蓂在1906年由貴州巡撫調任湖南巡撫,也就是說他來到湖南地界隻有3年多的時間。而莊賡良靠鎮壓革命黨人“有功”,被擢升為湖南布政使,其地位僅次於巡撫,他在湖南為官已有40餘年,時年已屆七旬,但總是爬不上巡撫的寶座。這兩個人,一個後台硬,手段硬;一個在湖南為官已久,與湖南地方上的權力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百姓”基礎深厚。兩個人之間的矛盾在當時是公開的秘密,連外國人也能看得出來,英領事休特勒說:“他(指莊賡良——引者)對巡撫的惡感是人所共知的,這兩個人從來就合不來;再有,從巡撫的觀點來看,由於這個老頭在湖南做官多年,他在大部分士紳中是太得人心了。”更有甚者,1909年夏,岑春蓂奏劾莊賡良吸食鴉片成癮,莊因此奉召入京麵複,但被免罪開釋。由此,莊更加嫉恨岑,兩人勢如水火。
官紳雙方鬥爭最激烈的是4月14日召開的席少保祠會議。正當席少保祠會議還在進行,官、紳之間的討價還價仍在沒完沒了進行當中的時候,圍聚巡撫衙門的百姓有的已經湧進大堂。在這種混亂的局麵下,巡撫岑春蓂令軍隊開槍射擊,當場打死20多人、傷數十人。於是百姓縱火燒毀了巡撫衙門。岑春蓂在匆忙之中將眷屬從撫院後麵送走,然後自己攜帶印信,藏身於別院。
在岑春蓂下台之前,四大豪紳派人在百姓中宣傳莊賡良的“德政”,騙取老百姓對莊的好感,擁護莊賡良上台,大造莊做巡撫的輿論;並派人打扮成“貧民”,四處活動,處處表現出“對莊公極深愛戴”的樣子,“每於來去時輒讓道致敬,且皆以莊青天呼之,相誡匆驚犯憲駕”,謂“一經莊公訊處,必可無事”。“我們要莊大人做撫台”!“逐瘟官,迎青天”喊聲不絕於耳。同時由王先謙領銜、黃自元起草,用七大士紳的名義,打電報給湖廣總督瑞澂,指控岑春蓂,要求代奏朝廷撤換之,以莊賡良繼任。岑無可奈何,深感自己無法擺脫危局,“不能不暫從權變,借資補救”,“即牌示托病”,於14日下午電奏朝廷,自請治罪,懇請速敕令藩台莊賡良署理巡撫。在奏折中,他還對莊賡良及豪紳進行了攻訐,他說:“現查擾亂之徒多有泥、木兩項匠人在內,弁兵開槍後,凶暴如故,惟布政使莊賡良會同士紳出麵開導彈壓,該痞等雖未即散,尚無十分抗拒……當時詳察痞徒不法情形,似專與巡撫為難。”不言而喻,這段話在於向清廷說明莊賡良與頑固派士紳聯成一氣逼他下台。岑辭職後,旋即派人把莊從席少保祠請來,捧出大印付莊,對莊說:“吾方寸亂,君好為之。”縉紳“至是曰‘妙著!妙著!’”一場爭奪巡撫權位的鬥爭至此告一段落。
民變的初發期都稱之為苗頭性時間,如果我們把長沙搶米風潮視為一場百姓燒起來的憤怒之火,那麽在這場大火隻見火星,未見火起時,作為官方就應該有所警覺。可以說,這是一場由簡單事件引發的複雜鬥爭。以巡撫岑春蓂所代表的公權力表現出了某種令人擔憂的利益化傾向——輕者言之是權力自利,重者言之則是權力販賣。而以地方豪紳為代表的基層權力,在與官爭權,與民爭利的過程中,不惜以身試法。可見在利益麵前,所有人都是該出手時就出手。
作為一個階層性的群體,豪紳並不是組織嚴密,布局完整的社會群體。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個人的,士紳階層包含了各種不同的社會關係網絡。
豪紳集團的權力也不同於官方授予的公權力,這種權力更多來自於地方社會的認可。當巡撫岑春蓂在與民爭利時,又與境外資本相互勾結擠壓地方豪紳的利益空間。這種情況下,地方豪紳隻好與其決裂,準確地說是聯合饑民與巡撫岑春蓂爭權奪利。為了能夠將岑春蓂趕下台,他們不惜抬出新的官方代表莊賡良。因為莊賡良可以重新分配權力收益,讓他們得到自己能得的那份蛋糕。
其實事態發展到最後,已經背離了初衷。而最初點燃火星的饑民也逐漸退居次要位置,占據舞台中心的是這樣幾類人:第一類是執意顛覆清朝統治的會黨分子,比如那個表演了飛身上房絕技、將巡撫衙門點火的木匠。他們紀律嚴明行動快捷,能量巨大,而且不斷有從外地趕來的增援者。第二類是對湖南地區出現的西方色彩持仇恨態度的人,其中有義和團的餘部,有在西方工業衝擊下生計日艱的手工業者,也有狹隘仇外的民眾。那些與洋人沾邊的教堂、教民、洋商甚至新式學堂都成為他們的攻擊目標;第三類是在官府工程中沒有拿到應得利益的匠人;第四類是沒有直接利益關係但對未來預期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定感,在從眾心理的驅策下尋找宣泄的平民。不要忽視這一類人,他們目的性不強,破壞力卻往往因過於隨意而大增。
搶米風潮參與者的多樣化,顯示了清末社會的一個顯著特點:仿佛誰都對現狀不滿。自列強強行打開國門以來,外憂內患頻仍,清王朝疲於應付,其權威開始迅速動搖,但任何一種統治都存在慣性的支撐力量,所以清廷麵對一場又一場風暴,似乎總能化險為夷。而到了清末,各種結構性矛盾凸顯,慈禧和光緒的去世又加劇了社會的離心傾向。從這個角度說,長沙搶米風潮隻是清王朝統治徹底崩盤的一次預演。就在搶米風潮後一年,武昌起義幾乎也是以一種極其偶然的方式爆發,最後卻以連起義領導者都預想不到的結果,埋葬了清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