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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嘉措拉山口大雪紛飛,連綿起伏的山巒和平緩的地方都被積雪覆蓋,山口上立著一個巨大的門牌,上麵寫著“珠穆朗瑪國家自然保護區歡迎您”。紮西洛娃把車停在路邊,讓大家下車看看,並說:“這裏一年四季幾乎天天下雪,冬天下大雪,夏天下小雪,今天就屬於小雪。”

  幾個人把所有能穿上身的衣服都穿上了,吳紫藤和司馬君穿的是羽絨服,周曉鴒穿的是衝鋒衣、衝鋒帽,還戴上了黑色的雪鏡,索性還要拿出雪杖,司馬君見他抽出雪杖,便笑他:“你應該把登山靴也穿上,我還沒看見過登山靴長啥樣呢,帳篷是不是也拿出來,我幫你安營紮寨。”

  周曉鴒說:“這個地方就算了,到了珠峰大本營,你幫我安營紮寨不遲。”

  吳紫藤沒有戴帽子,事先也不知道上珠峰大本營還要如此裝備,心裏犯了一陣嘀咕,把衣領豎了豎,兩手插進衣兜。雪花飄在頭頂上、臉上、鼻尖上,眼睛所能看見的地方,都是白色的,皚皚白雪原來是這個樣子,千裏蒼茫原來如此壯觀、單調又寂寥。遠處的山巒是白色的,近處的原野也是白色的,所有的山巒都在腳下,都比站立的地方要低矮,站在這裏有一種居高臨下的俯瞰之美,這讓她想起了一個偉岸的詞語——雪峰如海。

  是的,此時此刻的大地就是雪峰如海的大地,此時此刻的雪原就是她向往和追隨的喜馬拉雅山,她已經登上了喜馬拉雅山,已經屹立在世界上最高的山脈之上,已經在潔白無瑕的世界裏了,這是一個多麽純潔、多麽醇美、多麽壯觀的世界啊。她已經二十多歲了,但她如果不來青藏高原,一直生活在雲貴高原或者江南水鄉,大概一輩子都見不著雪,不知道真正的雪是什麽樣子。來到青藏高原,一下子見到了各種各樣的雪,還見到了不同顏色的雪,並且身臨其境,與雪花同呼吸、共命運。這讓她激動萬分,讓她見識到了自然界的神奇和偉大。她想起了翻越祁連山時,第一次看見雪景的情景,那個時候跟司馬君還不大熟悉,有什麽想法還不好意思告訴司馬君,興奮時不能讓他分享,難受時不能讓他分憂。而現在,他們已經是很好的旅伴,是很好的驢友,盡管沒有驢友的裝備,沒有驢友的衝勁和灑脫,但心理上已經不設防了,對司馬君更多的是感激和信任。

  周曉鴒對著大地拍照,對著高山拍照,他緩慢地行走在雪地上,身後留下一串腳印。吳紫藤笑了笑,臉上熱熱的、濕濕的、滑滑的,她知道,是雪花在融化,冰冷的雪花飄落在溫暖的臉頰上,自然是要融化的。腦海裏便出現了一對男女,他們在冰天雪地的大地上挖掘,挖掘得非常艱難,身旁有一隻豔麗的花布口袋,兩人挖一陣,向花布口袋丟進一枚冬蟲夏草,挖一陣,再丟進一枚冬蟲夏草,雪繼續下著,兩人被白雪包裹著,纏繞著,偶爾抬起頭,發梢、眉毛和睫毛上結著晶瑩的冰珠,兩人對視一下,淡淡一笑。吳紫藤看清了,那是李天水夫婦。她以為真是李天水夫婦,睜大眼睛努力地看,正想喊叫他們,就看見了兩個活動著的東西向周曉鴒移去。她奇怪地看著,有點迷茫,潔白如玉的雪域高原,怎麽會有東西移動哩,周曉鴒還在拍照,這會兒,他蹲下身子,對著一座雪峰專注地按動快門。吳紫藤依然覺得奇怪,向紮西洛娃走近兩步,指給他看,紮西洛娃大喊一聲:“快上車,有狼!”

  司馬君正站在公路一側小便,背對著汽車,撒出一道冒著熱氣的印轍,剛撒到一半,聽見紮西洛娃喊叫有狼,家夥立即軟了,尿水戛然而止,邊回裝家夥邊慌慌張張地向紮西洛娃和吳紫藤跟前跑,他跑得很艱難,呼吸顯得特別粗重。他是知道青藏高原有狼的,知道狼經常在雪地裏出沒,所以他對紮西洛娃的叫聲特別敏感。到了兩人跟前,看見周曉鴒還蹲在地上,兩個活動的家夥馬上就要接近他了。吳紫藤尖叫一聲,叫聲劃破長空,劃過飛雪,周曉鴒抬頭向這邊看,紮西洛娃已經在向他的方向奔跑,司馬君也喊叫起來:“狼,周曉鴒,狼在你跟前!”

  周曉鴒看見紮西洛娃向他跑來,又看見司馬君和吳紫藤慌慌張張的樣子,感到出了事,但他聽不清他們在喊叫什麽,雪花吃掉了聲音。回頭一看,看見兩隻白色的狼向他慢步走來,他愣住了,蹲在原地一動不動,紮西洛娃衝向他,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跑,一會功夫就跑到車跟前,幾個人跌跌撞撞地上了車,上車以後就聽見車上一片喘氣聲。吳紫藤第一次聽見自己這麽粗重的喘氣聲,覺得不好意思,但三個男人的喘氣聲更加粗重,像打雷一樣。車開動了,幾個人回頭張望,見狼還在原來的地方,地上有個黑色的東西,司馬君最先看見,剛才那兒還是白色一片,下雪不可能下出一個黑色的東西吧。

  他便說:“狼跟前有個黑色的東西。”

  紮西洛娃邊開車,邊回頭張望,末了說一聲:“好危險,狼可能也凍麻木了,要是靈活,早撲到你身上了!”

  周曉鴒自從上了車,身子就在發抖,他也看見了那個黑色的東西,低頭看自己的手,手裏抓著一個相機,再看肩膀,肩膀上的相機不見了,他才說:“那是我的相機,相機丟在雪地上了!”

  紮西洛娃猛地停住車,雙手扶在方向盤上,回頭看看周曉鴒,看看已經模糊不清的來路,他沒有打開車門,也沒有下車,而是望著前方。前方依然雪花飛舞,白茫茫一片,他喘氣的聲音比誰的聲音都強烈都粗重,司馬君和周曉鴒的喘氣有些虛弱,那是缺氧的喘息,紮西洛娃的喘氣厚重強壯,是極度疲勞的喘息。周曉鴒和司馬君見紮西洛娃沒有動靜,不敢說話,吳紫藤輕聲說:師傅是不是也高原反應,要不要吸點氧,我們氧氣袋裏還有氧。

  紮西洛娃說:“我才不會發生高原反應呢,這會兒狼還在那裏,估計一時半會走不了,隻能等會兒再看。”

  周曉鴒說:“哪要等多久?”

  紮西洛娃說:“說不來,可能是半小時,也可能一個小時,說不清,咱們又不敢去攆它。”

  司馬君說:“我們一直在車上等嗎?”

  紮西洛娃說:“想下去也可以,下麵太冷。”

  周曉鴒說:“狼不會把相機吃了吧?”

  司馬君笑起來,他說:“狼是哺乳動物,咋會啃塑料殼子,相機套子裏沒裝火腿腸吧?”

  吳紫藤說:“別跟他開玩笑,他正著急哩。”

  一輛越野車呼嘯而過,車上同樣覆蓋著厚厚的白雪,可剛開過去,車就減慢了速度,隨之後退起來,一直退到沙漠王子跟前,幾乎與沙漠王子平行,車窗才推開,幾個全副武裝的驢友伸出頭來,問道:“車壞了嗎?需要什麽幫助?”

  紮西洛娃興許經常遇到這種事,懶洋洋地擺動一下手臂,周曉鴒和司馬君感動得大聲說:“謝謝,謝謝,沒有什麽,你們走吧!”

  那輛車轟鳴一聲,繼續開動。紮西洛娃伸手按動一下車前的按鈕,嘹亮的歌聲響了起來,這是一個甜潤而高亢的女聲:

  珠穆朗瑪

  你高聳在人心中

  你屹立在藍天下

  你用愛的陽光撫育格桑花

  你把美的月光灑滿喜馬拉雅

  你那堂堂正氣閃著太陽的光華

  你用陣陣清風溫暖大地媽媽

  這首歌吳紫藤也唱過,在那個如詩如畫的江南小鎮,她賣力地演唱,唱得如癡如醉,搖頭晃腦,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換來寥落的掌聲和票麵數額大點的鈔票。此時此刻,就在雪域高原,就在喜馬拉雅山上,就在前往珠穆朗瑪峰的路上,在大地如玉、雪峰如海、雪花飛舞的高山上,聽見這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歌,感慨萬千。這樣的歌聲、這樣的環境、才是真正的藝術,真正的天籟之音。世界上還有哪種歌聲比這種歌聲更甜美、更悠揚、更綿長、更高亢、更聲情並茂、更天人合一、更大氣磅礴哩!

  她知道,這是歌唱珠穆朗瑪的歌曲,歌唱世界上最高山峰的歌曲,也是他們即將要朝拜的地方,那座山真的像歌詞裏唱的那樣高聳入雲嗎?你那堂堂正氣閃著太陽的光華,你用陣陣清風溫暖大地媽媽。那裏應該陽光普照,吹拂著溫暖的清風。那是一個多麽壯美的地方,多麽令人神往的聖地。珠穆朗瑪,什麽時候才能親眼見到?什麽時候才能把陽光灑滿我的周身?紫藤傾聽著,想象著,感覺越來越美好。

  一輛車又停在他們跟前,同樣是驢友的車。紫藤就想,小黑他們是不是已經過去了哩?要是他們的車,多好啊。他們要去阿裏,阿裏是個什麽樣子哩?如果以後再來西藏,說不定也會走一趟阿裏。

  對方依然問他們需不需要幫助,是不是遇到困難了,幾個人更加感慨。司馬君說:“大家互不相識,還專門停下車來詢問,真是了不得,內地人要是看見了,都覺得臉紅。”

  周曉鴒說:“什麽臉紅?這些人都是內地人。”

  司馬君說:“內地人?怎麽在內地就遇不到這麽好的人呢?個個都像活雷鋒。”

  周曉鴒說:“說明你處的環境缺少友愛,你不幫助別人,誰會主動幫助你?”

  紮西洛娃說:“那也不一定,聽你們內地人講,好多人在內地素質很差,一到我們這裏,不知怎麽搞的,就變得非常高尚,非常友善。”

  周曉鴒說:“都說西藏可以淨化靈魂,大概就是這個道理,人們到了這裏,遠離城市,遠離繁華,容易遇到困難,危難之時得到別人幫助,在別人遇到困難的時候,也會伸出援助之手,這也是驢友的做人準則。”

  吳紫藤早感到了寒冷,手腳已經麻木,兩腳上下踩踏,努力不使自己僵硬。紮西洛娃終於掉轉車頭,邊開車,邊注視那個地方,狼不見了,幾串腳印向一個高坡延伸,高坡依然銀裝素裹,原馳蠟象。黑色的相機幾乎被雪覆蓋住了,不注意觀察,就看不出黑色。周曉鴒拾回相機,相機已經很髒了,鏡頭被雪和水沾染得失去了原來的樣子,周曉鴒心痛地說:“鏡頭進水了,得用特殊工具清洗,倒黴,西藏可能還沒有這種技術。”

  司馬君說:“命能保住已經不錯了,你還沒有感謝紮西師傅呢。”

  周曉鴒便聽話般地感謝了紮西洛娃。

  快到小鎮的時候,天上依然飄著雪花,比嘉措拉山口的雪小了許多,能見度也明顯好轉,路邊有一處水塘,水塘結著薄薄的冰,兩個身穿綠色長棉襖的人,正站在水塘邊釣魚。這一發現使冰窖般的車內頓時活躍起來。

  周曉鴒說:“難道那真是釣魚的人嗎?冰釣!”

  司馬君說:“棉大衣,棉帽子,把耳朵護得嚴嚴的,雙手抄在袖籠裏,魚竿伸進水塘,胳肢窩夾著釣魚竿,不是釣魚的,還能是幹什麽的?”

  吳紫藤把脖子伸得長長的,湊到車窗跟前仔細看。她說:“地麵上、水塘裏都是雪,棉大衣上也雪花斑斑,看他們佝僂著身子的樣子,就知道有多冷,這麽冷,還釣什麽魚啊?”

  周曉鴒說:“是呀,這麽高的海拔還有魚嗎?是不是在鬧著玩哩?要麽就是我們看花了眼。”

  司馬君說:“白玉如海,大雪紛飛,怎麽會有人釣魚呢?紮西師傅,我們沒有看錯吧?那是人在釣魚嗎?”

  紮西洛娃終於說話了,他說:“他們的確在釣魚,水塘裏也真有魚,隻是沒有低海拔水塘的魚個頭大,那些人大概是養護公路的人,也可能是邊防哨所的軍人,也可能是跑郵路的工人,或者是公路邊加油站的工人,總之,他們是拿工資的公家人,當地藏民沒有這個雅興,也沒有釣魚的習慣,有的還不知道魚怎樣吃,有的忌諱吃魚。這些人長期駐守在喜馬拉雅山上,整整一年幾乎都待在房子裏,冬天沒辦法出來活動,現在是夏天,雪稍微小些,就出來走一走,釣魚對於他們來說非常難得,也很有意思。在這裏,沒有春夏秋冬之分,隻有雪大雪小之分,雪小的時候,是他們最輕鬆最快樂的時候,可以走出房間,看看天空,呼吸到新鮮空氣,可以走向原野,接觸泥土。”

  吳紫藤沉默了好長時間後,追問一句:“他們平時接觸不到泥土嗎?”

  紮西洛娃說:“這裏終年積雪,雪厚如被,又在高原凍土上,怎麽能輕易看得見泥土呢?”

  紮西洛娃說完後,車內再次陷入沉寂。

  到達小鎮的時候,個個都凍得快成冰棍了。雪,終於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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