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西洛娃把車停到路邊,幫高個男人把氧氣袋從後備箱拿出來,讓他吸氧,吸了一陣,喝了點礦泉水,感覺好些了。紮西洛娃問他能不能堅持,如果堅持不住,到了日喀則,找一輛回拉薩的車,送他回拉薩。
高個頭男人艱難地說:“大老遠從北京趕到西藏,就是為了親眼看一看喜馬拉雅山,看一看珠穆朗瑪峰,在出版社校對了一二十年學生課本,天天接觸的都是各國地圖、宇宙飛船、曆朝曆代的風雲人物、世界和中國各地的名勝古跡,每天都跟圖片和文字打交道,看到的全是抽象的東西,出來就是想看看具體的東西。”
周曉鴒說:“能看見圖片和文字也不錯呀,我們平時想讀書看報都沒有時間。”
高個頭男人斷斷續續地說:“天天看那些東西,就好像天天吃肉,吃得多了就膩了,還是喜歡真山真水。”
司馬君說:“那你大概走了不少地方,見到過不少名山大川吧?”
高個頭男人說:“每年我都抽出時間到處走一走,看一看,也到過許多地方,但對西藏還是情有獨鍾,西藏是我最向往的地方,現在終於來到這裏,身體卻不爭氣。”
周曉鴒說:“這一次到不了珠峰,以後也可以來呀,我每次來西藏就隻走一兩個地方,一次走完了,下次就沒有新鮮感了。”
吳紫藤說:“你來西藏肩負著重任,不但要尋找你爺爺,還要拍攝照片,咱們這種普通遊客,一生能來一次已經不錯了。”
男人說:“我也想多來幾次西藏,大概不行了,這次來就做了最壞的打算,這是我第一次來西藏,大概也是最後一次,我沒有你們這麽好的福氣。”
司馬君說:“是不是高血壓,身體胖的人容易患高血壓。”
男人說:“不光是高血壓,還有糖尿病,血脂也高,一身毛病,來的時候,醫生一再勸我不要勞累,我還是堅持來了。乘飛機的時候,航空公司都不願意讓我登機,怕我在高空出麻煩。旅行社也不願意讓我搭乘他們的汽車,說了很多好話,才如願以償,我不能放棄這次機會。”
司馬君說:“看你高原反應這麽厲害,大概還是得注意休息。”
周曉鴒說:“就你目前的身體狀況,硬堅持對你身體可能沒有什麽好處。你想,現在還沒有到達日喀則,從拉薩到日喀則這段路還比較平坦,應該是西藏比較好的路段,你高原反應就這麽嚴重,真要是到了珠峰,麻煩怕會更大,困難可能會更多。”
男人說:“我也知道珠峰海拔高,但珠穆朗瑪峰是我心中的聖地,是我幾十年來一直要拜謁的地方,能走在通往珠穆朗瑪峰的路上,理想已經實現了一半,我不能半途而廢。”
紮西洛娃說:“你的情況,老板已經告訴我了,給我交待讓我多關照你,萬一沒辦法上山,也隻好以身體為重。”
男人說:“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親自爬一爬喜馬拉雅山,親手撫摸一下珠穆朗瑪峰,哪怕是一堆礫石、一片積雪,隻要是喜馬拉雅山,是珠穆朗瑪峰,我才會心安理得地回北京,回去以後就不後悔了,後半生也無憾了。”
周曉鴒說:“這樣危險更大,我們一起走川藏線的一個驢友,由於在理塘騎馬太猛烈,馬跑得太快,受了驚嚇,體力消耗太大,吸了兩天氧,打了兩天點滴,還是不行,後來送到成都去住院了。珠峰固然值得朝拜,生命還是最重要的,有了健康才會有一切。”
男人說:“我已經拚上了,為了看一看我喜歡的山川,從東北的大興安嶺到海南島的五指山,從新疆的阿爾泰山、天山到台灣的阿裏山,從雲南的玉龍雪山到青海的昆侖山,這些蕩氣回腸的山脈我都去過了,都朝拜過了。每一座山都親手撫摸一番,有時還帶回一兩塊漂亮的石頭,我家的書櫃裏擺滿了名山大川的石頭,經常看一看,回味回味,那種美妙隻有自己能體會到,所以盡管高原反應這樣大,我還是義無反顧。”
紮西洛娃說:“那咱們先到前麵的鎮子上休息一下再說,如果真上不了山,我幫你撿幾塊石頭。”
周曉鴒和司馬君也說:“如果你上不去,我們也幫你,看你要多少,珠穆朗瑪峰的石頭多的是,要多少都行。”
男人說:“我還是想自己找,有的石頭花紋非常漂亮,有的造型非常別致,挑揀石頭也很有學問。”
鎮子是一座典型的藏族小鎮,房子都是兩層藏式樓房,鎮子上熱鬧非凡,一處開闊的地方,有一個舞台,許多身著彩色服裝的藏族男女在舞台上跳舞,舞台下坐著很多人,有的在喝酥油茶,有的在吃西瓜,有的在吃奶碴,喝酥油茶的人還把家裏的茶幾搬到舞台下,保溫水瓶裏裝滿了酥油茶。
幾個人覺得好奇,向人群走去。紮西洛娃告訴大家,這是藏民在跳鍋莊,慶祝西瓜豐收。周曉鴒在人群邊的瓜攤上買了一個西瓜,西瓜沒有內地的瓜大,但皮薄瓤紅水分多。他把瓜放在膝蓋上,舉起拳頭,“啪”地砸了一下,西瓜四分五裂。他分給大家,剛咬了一口就叫起來:“天呀,這是西瓜嗎?西藏的西瓜原來這樣甜呀,吃了幾十年西瓜,從來沒有這樣甜的。”
司馬君也響應般地說這裏的瓜跟蜜糖一樣甜,要知道這麽好吃,一來西藏就吃個夠。一聲號角響徹天邊,由遠而近,滑翔而來。忽然,在公路上,在離舞台不遠的地方,在人群以外,呼嘯而來一隊高頭大馬,馬身馬頭馬尾巴,通體潔白如雪,每匹馬上都配有色彩豔麗的馬鞍。馬頭、馬脖子、馬尾巴綁紮著紅紅綠綠的飄帶,每匹馬上騎著一個男人,男人顯然是藏族漢子。黑紅色的臉龐,長發披肩,有的身穿白色襯衣、黑色馬褲、牛皮長靴,有的穿著傳統的藏族袍子,頭戴卷沿氈帽。頭頂、耳朵、脖子、腰部佩戴著華麗的天珠、瑪瑙、翡翠、綠鬆石、紅珊瑚和藏刀。每個漢子手裏還舉著精致的馬鞭,馬鞭一般是犛牛皮或羊毛繩做成,馬鞭的末梢也綁紮著彩色的帶子,鞭子一揚,駿馬奔馳,馬蹄嘚嘚,好似彩雲朵朵,駕鶴雲遊。
馬隊從公路的左邊,眨眼功夫到了公路的右邊,所有人都駐足張望,一個個張大嘴巴,半天合不攏嘴。舞台上跳鍋莊的人開始隻亂了陣腳,後來幹脆停止跳動。一個人手搭著另一個人的肩膀,斜著身子眺望。喝酥油茶的人端著茶杯沒有往嘴邊送,手一搖晃,酥油茶潑灑出來,灑到別人的衣袖上,自己的腳背上。吃西瓜的人機械地咀嚼著,吃著吃著,把西瓜連瓤帶皮吃進嘴裏,待到整塊瓜沒有了,才伸手看光光的手掌,然後拍拍手,笑一笑,繼續眺望。
馬隊漸漸遠去,吳紫藤像喝了烈酒,臉色緋紅,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裏滾動著淚珠。這個場麵她是見過的,她已經記不清在哪裏見過,總之她見過,而且見過不止一次兩次。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追隨著馬隊。他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為什麽全是高頭大馬,而且全是雪一般潔白的、飄逸的、恍若天仙的良種馬。這是一對多麽健壯、多麽豪邁的戰馬啊!
她像在場的所有人一樣,被矯健雄壯的馬匹和騎士震驚。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人,一個獨臂男人,臉色黢黑,一臉坦然。那個人騎在馬上,騎在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上,在戈壁沙漠中飛馳,塵埃飛揚,卷起千層浪,沙浪裏飛奔著騎士,騎士馳騁在曠野上……終於,她淚如泉湧,激動難抑。
司馬君看見吳紫藤站在一邊發愣,知道她想起了什麽,她曾經說夢裏見過奔馳的駿馬。或許她在比較,夢裏的馬匹英俊還是現實中的馬匹驍勇。跳鍋莊的人恢複了跳躍的姿態,喝酥油茶的人恢複了喝茶的姿勢,吃西瓜的人繼續品嚐著甜美的西瓜,一切似乎都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他叫了一聲紫藤,她沒有聽見,他走過去,站在她旁邊,她依舊沒有看見。瞬間,他看見了紫藤洶湧的淚水,他驚訝萬分,趕緊再叫一聲:“紫藤!”
紫藤聽見了,但沒有搭理他,他說:“紫藤,哪裏不舒服,不是高原反應吧?”
紫藤依然不搭理他,依然淚如雨下。
司馬君說:“紫藤,紮西洛娃說在高原不能太激動,這裏可不比內地。”
說完,他拽了一下紫藤的袖子,紫藤穿著米黃色的羽絨服。紫藤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司馬君湊近她的臉,輕聲問道:“紫藤,你怎麽哭了?是不是我哪裏沒有做好,讓你傷心了,要是我哪裏做錯了,請你一定諒解。”
紫藤的哭聲更大了,她抽抽噎噎地說:“與你沒有關係,你沒有做錯什麽,是我自己記性太好,總記著那個夢,夢裏的一切多美、多好,可現實中的一切一晃而過,真的東西飄走了,美好的東西為什麽總是不能長久?”
司馬君吃驚地偏著腦袋問:“紫藤,你在說什麽,什麽飄走了,什麽不長久?”
紫藤仰起脖子,迷迷蒙蒙地說:“噢,我也說不清,總之,是些美好的東西,消失了。”
司馬君說:“出什麽事了,不會莫名其妙地難過吧?需要什麽幫助嗎?”
紫藤想了想,停頓了一下才說:“你還記得那個摩托車手嗎?他是我的老鄉。”
司馬君攬住吳紫藤的肩膀,緩慢地,低沉地說:“紫藤,記得,我什麽都記得,記得青藏高原的一草一木,記得我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說過的每一句話,見過的每一個人。紫藤,咱們不是把那麵旗子帶上了嗎,咱們把它帶到他想去的地方,好嗎?”
吳紫藤抬頭望了一眼司馬君,司馬君更緊地攬住紫藤的肩膀。紫藤往司馬君跟前靠了靠,兩人並肩走了幾步,感到有人注視他們,兩人才稍稍分開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