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一時半會修不好,有人走進路邊的帳篷,帳篷可供客人住宿。這是青海湖沿岸的一處旅遊景點,吳紫藤和司馬君也走進一頂帳篷,每頂帳篷四個床位,跟內地的簡易旅館設施一樣,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四張床位已經有一男一女住下了。兩人因為祁連山一路而來的奔波,知道旅途上住宿條件的艱辛,也知道在高原,在長途跋涉中,男女同住一個屋簷下是很平常的事,看見已經有人住下,兩人各自走近一個床位,簡單地洗漱完畢,和衣睡下。司馬君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整整一天,在峽穀戈壁上勞累奔波,他已經很疲憊,很需要睡眠了。一路上吳紫藤靠在他肩膀上昏睡,他不敢合眼,戈壁上有風沙,又是第一次穿越戈壁,不清楚會遇到什麽困難。野外行車隨時會遇到麻煩,吳紫藤睡著了,他不能睡著。在學校,他生活很有規律,早晨幾點起床,晚上幾點休息,都以鈴聲為準,一個鈴聲,學生和老師同時執行,多年來,他睡眠一直不錯。現在,盡管在遙遠的青海湖畔,在廣袤的青海高原,在平坦的環湖農牧交錯地帶,依然睡得很香甜,睡覺前還想了想學校,想了想妻子。妻子肯定在他離家以後找了校領導,校領導肯定說:“你丈夫請假了,至於到哪裏去了,不知道。”妻子還會一個勁地追問,領導會勸她別生氣,並且反複重複:“司馬君是個老實同誌,一向表現都不錯,不會出什麽亂子,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
妻子隻好怏怏地回去,回到八百裏秦川中間的那個小院落,那個使她從一個羞澀少女變成一個成熟潑辣女人的地方。而學校,可能會著急,也可能不會著急。按說,學校所有老師除過正常寒暑假以外,很不容易請出假來。司馬君第一次請假是妻子生孩子的時候,請了兩次,才批準。他把請假條遞給教務主任,主任說:“這幾天會考,學生學習緊張,老師也得盯著,誰都不能請假。”
妻子已經被送進鄉衛生所了,找人帶來話,說就在幾個時辰內生娃。他如坐針氈,把請假條重新抄了一遍,寫好新的日期,瞅準主任剛進辦公室,跟了進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主任。主任問:“有事嗎?”
他把請假條遞到主任眼皮跟前,主任說:“不是說好最近學校忙嗎,代課老師一個釘子一個鉚,你一走,誰給你代課,後天就是星期天了,你克服一下困難吧。”
他隻好坐臥不安、度日如年地繼續待在學校。見到妻子的時候,妻子懷裏抱著孩子,正在給孩子喂奶。見他進門,趕忙把衣服拉下來,遮蓋住半個乳房,臉頰緋紅一片。妻子愛紅臉的習慣延續了很多年,而現在,她變了,最大的變化就是不紅臉了,不管遇到多麽害羞的事,都不臉紅。後來,遇到不順心的事,要麽嘟嘟囔囔,要麽破口大罵。胡攪蠻纏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司馬君第二次向學校請假,是父親病重期間,也是請了兩次,還是沒有批準,最後他還是利用星期天回家探望,隻不過原來周末隻休息一天,現在一周休息兩天。所以,當他那天抓起電話對教務主任說要請假的時候,身體和手臂一同顫抖,他怕不批準,怕對方找出各種理由阻撓他,使他不能脫離苦海。沒想到主任竟然一口答應。當然此主任早不是原來的主任了,現在的司馬君也不是原來的司馬君了。原來的他代主要課,而且是高年級的班主任,工作上獨當一麵,其他老師很難代替他,現在的他完全可以被代替,隻要有人願意代替他,隨時都可以取而代之。準假後,他輕鬆了一會,也傷感了一會。時間真是不饒人,才短短十多年時間,他已經從一個不可取代的人,變成了一個誰都可以取而代之的人。睡覺以前,就這樣想著,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吳紫藤因為白天睡的時間長,躺在床上一時半會睡不著,可又不敢總是翻身,她怕打擾別人休息。這是她第一次明目張膽地跟司馬君同睡一間房屋,心裏還是莫名地衝動了一下。她感到幾個人都睡著了,唯獨自己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帳篷頂部。帳篷是白色的,整個空間似乎都是白色的,她感到下半身很不舒服,但沒辦法洗浴,沒辦法脫下衣服褲子,隻能和衣入睡,睡覺前,多吃了兩粒口服藥,喝了一些雪蓮花碎末。她不知道到德令哈還有多遠,還要走幾天,如果沿途住宿都這樣艱苦,沒辦法按時按量用藥,身上的病如何能好?她苦悶極了,傷心極了。在苦悶和憂愁中,聞到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味,不用辨析,就知道是油菜花送來的芳香,這種香味,她太熟悉了。
天亮起床,走出帳篷,發現帳篷原來就紮在油菜花中間,帳篷旅館也在油菜花中間,所有的人都在油菜花中間,轉過身去,就看見了青海湖。青海湖碧波蕩漾、汪洋一片,鑲嵌在花朵和天空之間。青海湖遼闊無垠,環湖菜花地一直延伸到天邊。旅館的人全都走出來,有的騎上馬,不緊不慢地遊走在青海湖畔,遊走在藍天白雲和鮮花綠草間,遊走在近處的湖水和遠處的雪山之間。有的騎上自行車,一會功夫就消失在鮮花叢中,吳紫藤才想起,青海湖環湖自行車拉力賽很有名氣,說不定這些人在為自行車賽作準備哩。待到想起昨天傍晚那輛壞了的汽車,怎麽找都找不著了。吳紫藤著急起來,趕快去給司馬君說,司馬君走到路邊去看,也沒看到。他也著急起來,問路邊幾個人,有人說:“車早開跑了,可能忘記帶上你們了,也說不定一會回頭來找你們哩。”
司馬君又去問旅館主人,主人說:“別著急,這兒的過路車很多,每天都有好幾輛,從西寧送客人來青海湖遊玩的車也多,中午和下午在這兒等,肯定會有車把你們帶走,早上車輛相對少些。”
兩人隻好等待,主人說:“那兒有隻遊船,已經有人上去了,你們不妨跟船遊覽一下青海湖,花不了多長時間。”
船不大,上麵已經坐了三個人,他倆一上去,船就開動起來。舵手坐在駕駛台上,船艙中間有張桌子,三個人圍坐在桌子邊,他們在打牌,桌子旁邊放著幾瓶啤酒。吳紫藤和司馬君隻好坐在船艙邊的兩把椅子上。船向前駛去,漸漸看不到岸邊,湖麵波光粼粼,湖水清澈透明,能看見遊動的大魚,水麵飛翔著各種各樣的鳥兒,有一個高出水麵的小島,全部被鳥巢和鳥蛋覆蓋。飛翔的鳥兒,有的雪白,有的黢黑,有的白羽毛紅嘴唇,有的黑羽毛、白頸脖,有的肥身子、細長腿,有的大腦袋、小身子、紅爪子。兩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麽集中,這麽華麗的飛鳥群,激動得眼睛不知道望向哪裏,指手畫腳,感歎不已。
旁邊桌子上的人邊打牌,邊喝啤酒,吳紫藤和司馬君隻顧觀賞鳥兒,沒注意幾個人在爭執。一陣大聲爭執後,吳紫藤才注意到,三個人裏麵,一個是中年男子,另外兩人比較年輕,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年輕男子正在給年輕女子麵前的玻璃杯裏倒啤酒。女子阻擋著,不讓倒,中年男子發話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說:“誰敢不聽本縣長的,倒,給她倒得滿滿的!”
女子說:“不聽,就不聽,我一個副科級,不當也罷,無欲者無畏!”
縣長哈哈大笑道:“你還嫌副科級低呀,那就得投資,現如今,女人要想當官,哪個不得投資!”
女子說:“沒錢投資,其他的也別想。”
縣長說:“你呀,不聰明,端著金碗要飯,瓜女子!”
女子說:“瓜就瓜,我得對得起我老公。”
男人說:“老公?你知道你老公對你也這般忠貞?”
女子說:“不管別人對我咋樣,我不能對不起別人。”
縣長說:“喝起,喝起,限你三秒鍾喝完。”
倒酒的年輕男子說:“好縣長呀,三秒鍾時間太緊,寬限她兩秒鍾吧,五秒鍾,讓她把一杯啤酒喝完。”
縣長說:“嗬嗬,你還憐香惜玉呀,不行,三秒鍾,三秒鍾都喝不淨一杯啤酒,還當個卵官。”
女子忽地站起來,一仰脖子,將啤酒傾斜成一條線,一杯啤酒瞬間消失。這讓吳紫藤想起《賣油翁》中技藝高超的長者,油從錢孔中穿過而錢不濕。女子把杯子往年輕男子跟前“啪”地一放,發出一聲玻璃碰桌子的脆響。抹了一下嘴巴,高聲說:“你?還是個縣長,哼,你就不是個男人,仗勢欺人,你以為我不敢喝,哼,繼續滿上!”
這時候,吳紫藤才看見女子的身段很窈窕,臉龐白裏透紅,司馬君也把注意力集中到三個人身上,他大致分辨出了三個人的關係。三個人應該是上下級關係,一個是縣長、一個是秘書、另一個是女下屬。吳紫藤和司馬君看戲般地關注著三個人的一舉一動。
年輕男子望著女子說:“你說首長不是男人,你咋知道?”
縣長也笑著說:“怎麽樣,檢查一下吧,試驗一下,看我是不是地道的男人。”
女子說:“不需要檢查,你這種男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真男人。”
縣長說:“那你老公是不是真男人?”
女子說:“他當然是真男人。”
縣長說:“任何事物都有個比較,都有個參照物,隻有比較才知道孰優孰劣,才分辨得出高下,你比較過啊?”
女子說:“比不比較關你屁事,比較也比較不到你頭上去。”
縣長說:“你老公管你不嚴啊!”
女子說:“他隻管我有沒有交叉感染,其他不管。”
年輕男子說:“那好,首長還是有希望的。”
女子說:“不行,他不是男人,他說話不算話,答應了的事不辦。”
縣長說:“你個狗日的碎女子,光吊我胃口,光給我開空頭支票,我給你咋辦?”
女子說:“你都給我開空頭支票,我就不能給你開空頭支票?”
秘書說:“以前的不說了,現在,你倆喝個交杯酒,不計前嫌,重新開始。”
女子說:“喝交杯酒?不喝,他一天喝三次交杯酒哩,哼!”
秘書說:“我可以保證,首長絕對不是那種人。”
女子說:“哼,他不是?他們這種異地交流的幹部誰不是這樣,把老婆孩子留在大城市,獨個兒一人到外地任職,平時工作忙,顧及不上男女之事,一到周末,老婆不在身邊,又不敢像企業老板和鄉鎮一級的幹部一樣,隨便找個女下屬睡一覺解饞。他們這種縣長、市長、省長,既想每天晚上都摟個新鮮女人,又不敢明目張膽地做,隻能偷偷摸摸地吃點野食,還不能暴露真實身份,實在憋得忍不住了,趁跟女人跳舞的時候,摸一把女人的P股,蹭一下女人的胸脯,或者把女人的手捏得生疼,在女人掌心畫一兩個圈。要麽就跟女人喝個交杯酒。如果連這種機會都沒有,唯一的辦法就是關閉門窗,斜倚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下載的外國原版電影,看到火辣處,也跟俗人一樣,手忙腳亂,鬥誌昂揚,蕩氣回腸地大麵積自慰,邊自慰邊給老婆或某個相好,哼哼唧唧地打電話……”
秘書見女子滔滔不絕、口無遮攔,生怕說出縣長不愛聽的話,趕快打斷她的話頭,說:“不能這麽說,外地交流幹部、下基層掛職幹部都很辛苦,一個人孤身在外地工作,平時回不了家,享受不到正常的家庭溫暖,盡管應酬很多,但生活上都很廉潔自律,你不能胡亂猜測。”
女子說:“怎麽叫胡亂猜測,你問他,今天一天是不是跟三個不同的女人喝過三次交杯酒。他們這種不帶家屬到外地任職的官員,被多少下屬惦記著。男人千方百計地找機會跟領導吃一頓飯,打一桌麻將,釣一次魚,爬一回山,散一會步。女人則想盡辦法陪他們跳一次舞,喝一次茶,聊一會天,遊一會泳。不管男男女女,隻要是下屬,都想跟領導接近,甚至把跟領導接近當作一種追求目標和天大的自豪。很多領導抵擋不住這種腐蝕,就在這種龐大的陪吃陪喝陪玩的隊伍中漸漸喪失理智,喪失黨性和原則。這也是滋生領導腐敗最直接、最曖昧的溫床。中國領導幹部的生活作風問題,尤其是他們這種不帶家屬,異地任職的領導幹部生活作風問題,已經不是一個小問題,而是一個應該引起社會普遍關注的大問題。所以,你別替他辯解,讓他捫心自問,他們這種領導幹部,有幾個潔身自好,有幾個生活作風過硬和正派的?”
秘書說:“你不能一竿子打倒一大片,芝麻大點小事,用不著上綱上線。況且又不是首長主動要喝,是那些女人主動跟首長喝的,還是你架子大,首長請你喝酒都不給麵子。”
女子說:“我就是要跟她們不一樣,看他把我咋樣。”
縣長說:“狗日的女子還會憂國憂民,想象還挺豐富,你見過哪個領導幹部自慰啦?見過哪個交流幹部摸女人P股蛋子啦?是不是你讓人摸過?還會拉架子,吃幹醋哩,不喝了拉倒。”
秘書湊到縣長跟前,端起縣長的酒杯,倒進自己的杯子,“咕嘟”一聲喝了。喝完後,手裏捏著粘滿泡沫的空酒杯,彎腰說:“首長啊,不生她的氣啦,她喝醉了,胡說哩,一會就清醒了。”
女子說:“哼,我才沒醉呢,我說的都是真話,領導幹部最不喜歡聽真話,一聽真話,就認為是上訪者或者是神經病。”
縣長說:“你個碎女子,你以為你是誰,讓你陪著喝個酒,你還把你當成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啦,信口開河,胡言亂語,你還把你真當人啦?”
女子說:“嗬嗬,首長生氣啦,我當然清楚,你們把我找來陪酒,隻是把我當作長著兩個大奶子的普通女人,跟其他任何女人沒有兩樣,連花瓶都算不上,我清楚得很哩。”
縣長哈哈大笑道:“碎女子還挺機靈的,到底是白裏透紅,與眾不同。”
秘書見縣長高興起來,趕快說:“首長,我跟了你這麽多年,對你忠心耿耿,你總是教誨別人,很少教誨我,別人進步都很大,唯獨我進步小啊。”
縣長打了個響嗝,臉部立即嚴肅起來,雙手在胸前一交叉,說道:“怎麽,你也嫌官小,哦,秘書不是官?你也伸手要官?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有何德何能,我把你從文教局要到我身邊,給我當秘書,難道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嫉妒你。一個縣幾十萬人,有幾個縣長秘書?難道你沒有體會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耀嗎?”
秘書立即放下手中的空杯子,蹲在縣長跟前,鼻子快要觸到縣長的膝蓋上。聲音軟和得像一團麵,他低聲下氣地說:“首長,不好意思,我說錯了,請你海涵,大人不計小人過,請多批評指正。”
女子見此情景,臉上立即綻放出一朵花,傾斜過身子,把一隻手放在縣長的胳臂上,甜甜地,嬌滴滴地說:“我說首長啊,你可不能跟我們一般見識,人常說宰相肚裏能撐船,你是我們全縣幾十萬人的父母官,放在群雄爭霸、春秋戰國時代,你可就是一國之君主,是我們的國王啊,國王怎麽能跟小民較真哩?”
縣長伸出一隻手,放在女子的手背上,另一隻手點在女子鼻尖上,他“撲哧”一聲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笑夠了,朗聲說道:“你個狐狸精,盡給我說好聽的。他啊,才到我身邊兩年,就伸手要官,想當年,我給原來那個縣的縣長當了兩屆秘書,才給了我個副科級,要不是後來時來運轉,哪有今天的我啊。”
秘書站起來,依然半彎著腰說:“謝謝首長栽培,你對我的恩情永世不忘。”
女子繼續嬌滴滴地說:“是啊,首長對我們嚴格,是疼愛我們,是對我們的關心和愛護。”
縣長說:“你啊,一張八哥嘴,再煩心的事,讓你一忽悠,什麽事都沒啦。”
秘書怯怯地說:“是領導寬宏大量,領導心胸寬廣。”
縣長說:“你啊,還沒有修煉到家,還得好好修煉,人總得往上走,要想走得遠,就得不斷地學習和總結,哎呀,這啤酒撐的,我要尿咧。”
說完,往船艙邊挪了挪,挪到稍微避人的地方,掏出家夥,撒了起來。吳紫藤把臉望向別處,司馬君看見了,湖水被尿液劃出幾條細小的波紋,黃色的尿液很快融入浩瀚的碧水之中。吳紫藤向一邊走去,湖麵上忽然騰起一條大魚,漂亮的鱗甲在天光下閃著金光。她指給司馬君看,司馬君看見了,兩人扶住欄杆,迎著青海湖鹹鹹的湖風,破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