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紫藤和司馬君站在路中間,望著摩托車馳騁的方向,驚得合不攏嘴,好長時間,兩人才恢複了平靜。吳紫藤疑惑地說:“他,一個人,一輛摩托車,他,要去,拉薩?”
司馬君答非所問地說:“從這裏到拉薩要走多長時間呀?”
吳紫藤說:“拉薩怎麽去哩,摩托車也能走青藏公路嗎?”
司馬君說:“青藏公路中間有加油站嗎,有加水的地方嗎?”
吳紫藤說:“摩托車壞了怎麽辦哩,一隻手,怎麽修呀?”
司馬君說:“世界上真有這種奇怪的人,千裏走單騎呀?”
吳紫藤說:“他,比千裏走單騎的人還要勇敢,不但一個人,而且是獨臂,一隻手開車,很難掌握平衡吧?”
司馬君說:“是呀,在內地平路上長距離開摩托車都很辛苦,在海拔這麽高的青藏公路上,談何容易,還要去拉薩,如果沒有親眼見過,我是不會相信的。”
吳紫藤說:“你不會相信,我更不會相信,這需要勇氣,也需要毅力。”
兩人繼續感歎著,唏噓著,一陣風吹來,兩人都感覺到了冷。吳紫藤裹了裹衣服,眼睛勉強睜開,她說:“風沙這麽大,騎在摩托車上,多冷呀!”
司馬君也說:“頭上戴有頭盔倒不要緊,身上的衣服好像很單薄。”
吳紫藤說:“他大概知道加衣服吧。”
說完,望著司馬君,司馬君還在眺望摩托車飛馳的方向,她忽然覺得,司馬君心地很善良,也很細膩。風沙越來越大,午餐的人紛紛上了中巴車,車向前行駛,由於沙塵彌漫,能見度很低,車速總也提不起來。開了好長時間以後,車在幾頂帳篷跟前停下來,帳篷是黑色的,由羊毛和犛牛的毛編織而成,雖然風很大,帳篷卻安然無恙,在風中隻是輕微地搖動。人們不約而同走進帳篷,帳篷的主人正在忙碌,女主人正在編織羊毛繩子,男主人正在磨刀,磨刀不在磨刀石上磨,而在一條厚實的,亮晃晃的皮條上,一上一下,擋來擋去,床沿上趴著一個小孩,小孩在玩幾粒奶碴。見有人進來,主人停下手中的活計,趕忙讓座。帳篷裏沒有桌子、凳子,人們隻能坐在床上。床沿著帳篷邊圍了一圈,窄窄的,不寬,上麵鋪著羊毛毯子,毯子上有紅色綠色的彩色圖案。吳紫藤不好意思坐,在內地,到別人家裏做客,是不坐人家床的,見人們都落了座,司馬君也坐下了,再站著,就不好看了。女主人雙手在裙子上摸了幾把,笑眯眯地跟大家打招呼。吳紫藤和司馬君都聽不懂女主人說些什麽,但從她黑裏透紅、滿麵笑容的臉上,感覺得到她的質樸和熱情。有人跟她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麽,她抓起爐子上的銅壺,給四隻銀碗裏倒上酥油茶,女人把酥油茶端給坐在中間的四個人,有人伸出小拇指在碗裏點了一下,向外彈出去,然後喝起來。司馬君也接住了一隻銀碗,可他不知道怎樣喝,看旁邊人的樣子,想學,覺得別扭,幹脆端著銀碗笑嗬嗬地望著別人喝。吳紫藤看著他的樣子,笑出了聲,其他人也跟著笑起來。男主人用銀勺子給另一隻銅壺裏舀了些酥油,再倒進一些羊奶,放在爐子上煮。第一撥喝酥油茶的四個人,除過司馬君以外都喝完了,女主人把三個空碗接過去,看著司馬君,笑。有人也看著司馬君。司馬君覺得不好意思,端起碗,咕嚕一聲喝了,喝下去後,眉頭皺了一下。
吳紫藤看著司馬君的樣子,覺得好玩,咯咯咯地跟著笑。女主人又把四隻銀碗倒滿,遞給吳紫藤和其他客人,吳紫藤說了聲謝謝,端起銀碗嗅了嗅,發覺味道很濃烈,沒有喝。女主人站在她跟前,盯著她看,她端起碗,小小地喝了一口,差點吐出來。其他人都看著她,窘得她不知如何是好,酥油茶肯定是不能再喝了,她不習慣這種味道,但把碗遞還給主人,顯然不恰當。把碗往嘴唇跟前湊了湊,胃裏立即翻滾開來,趕快把碗移開,人們的眼睛全都盯著她看。她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這時,司馬君傾斜了一下身子,伸手接過吳紫藤的碗,一仰脖子,喝了。他把碗遞還給女主人,女主人接過碗,拿在手裏,站在地上,不動。望一眼吳紫藤,望一眼司馬君,再望一眼吳紫藤,再望一眼司馬君,她盯著兩人看,目不轉睛地看。男主人也盯著兩人看,目不轉睛地看。男女主人的舉動很快吸引了同路人,人們的目光全都盯住他倆,吳紫藤和司馬君的臉上同時騰起紅暈,手腳不知如何放置。司馬君覺得這種感覺以前有過,至於什麽時候有過,已經不大明晰了。好像第一次跟妻子走進蘋果園,被村裏人好奇地盯著看的那種感覺。新婚之夜,聽見房門外小聲嘀咕的聲音時,也有這種感覺。在大學第一次跟王玉梅說話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再後來,這種感覺就淡了、少了。
此時的吳紫藤也感到不好意思,這種男女之間相互幫助的事,在內地屬於小事,屬於舉手之勞,根本算不上什麽,但此時此刻,似乎成了大事,成了人人關注的焦點。她隻好抬頭望了望女主人,淡淡地笑了一下。女主人看見了,就不盯住她看了,彎腰給銀碗裏繼續倒酥油茶。
帳篷不搖晃了,風聲小了,大家紛紛走出帳篷,上了車,走的時候給主人的爐子上丟下點現錢,司馬君也放下十元鈔票,主人沒有推辭,笑眯眯地走出帳篷,目送他們。汽車開始在戈壁灘上行駛,戈壁灘一望無際,天空和大地灰色一片,開始吳紫藤還很興奮,在此以前,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景致,戈壁灘原來這般廣闊、這般遼遠、這般單一。寬廣的土地她以前見過,那是江南的土地,那裏的土地生長著茂密的森林和豐收的莊稼,生長著城鎮和鄉村,生長著飛鳥和歌聲。這裏的寬廣寸草不生,除了灰色,還是灰色。鳥還是有的,戈壁灘上空的鳥巨大而高翔,江南的鳥小巧而低飛。戈壁繼續延伸,視覺漸漸疲勞,終於閉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夢裏,她看見了一隊金戈鐵馬,在戈壁灘上拚搏廝殺,戰馬上全是男人,個個全副武裝,打馬揚鞭,揮舞戰刀。太陽快要西沉了,巨大的、火紅的太陽斜掛在天邊,戰馬和勇士在晚霞中馳騁,在晚霞中交鋒,在晚霞中糾葛不前,在晚霞中匍匐在戰馬上,在晚霞中被戰馬拖在塵土飛揚的大地上。地上是幹裂的礫石、堅硬的泥土。戰馬把勇士拖在戈壁灘上,戈壁灘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轍痕,一個強硬的漢子被拖成了一個軟軟的弧線,逐漸變小、變弱,漸漸地,消失在地平線上,晚霞一直追隨著他們,追隨著那匹戰馬和那個勇士。又一陣戰馬嘶鳴,刀光劍影,霞光萬道,戰刀在霞光中揮舞,閃耀著金燦燦的光芒,戰馬和騎士在霞光中神采奕奕、高貴勇猛。血紅的太陽一半沉入地下,一半坐臥在地平線上,戰馬、勇士和戰刀形成了一幅巨大的、運動著的剪影。一幅奔馳著的、拚殺著的剪影。剪影輝煌而柔美,整輪太陽完全沒入戈壁灘的時候,吳紫藤還在夢中,夢中的她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笑。
她在笑,並且笑出了聲音,因為她看見了油菜花,家鄉那種鋪天蓋地,從地平線一直綿延到天上的那種花朵,那種燦爛,那種深厚無比,莊稼才有的氣壯山河之大美。她笑了,在夢中。
在夢中,她聽見司馬君在說:“紫藤,看呀,這裏的油菜花真多呀!”
吳紫藤“嗯”了一聲。在夢中。
司馬君又說:“這是青海湖環湖莊稼地裏的油菜花,麵積可真大呀,比我們關中平原看起來都廣闊,我們那可是八百裏秦川啊!”
吳紫藤又“嗯”了一聲,繼續沉浸在夢鄉。
司馬君以為吳紫藤聽見了,緩緩地說:“紫藤,你見過這麽大麵積的油菜花嗎,反正我沒見過,盡管天快黑了,還是感覺得到自然界的無窮魅力,土地的博大胸懷。”
吳紫藤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感到眼皮比剛才還沉重,索性往旁邊靠了靠,雙臂交叉在胸前,睡得更踏實。司馬君明白過來了,知道她剛才根本沒有跟他對話,而是睡夢中的囈語。吳紫藤靠在他肩膀上,靠得他不敢動彈,怕稍微一動,會驚醒她。
後來,司馬君還是不得不叫醒她,因為車壞了,不能走了,車上所有人都得下車。吳紫藤不情願地睜開眼睛,望了望天空,天已經很暗了。走到車下,才清醒過來,清醒了的她,被黃昏中的油菜花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