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點,車就啟動了。吳紫藤還在想那個雄奇的夢,夢中的情景美好極了,那些高大的漢子們在哪裏,高頭大馬在哪裏,英俊瀟灑的人在哪裏,這種夢以前從來沒夢過,以前的夢總與江南有關,在江南的雨裏行走,在江南的木格窗下凝望,在江南的小溪邊奔跑。夢裏忽然有了雄渾的場麵,大氣磅礴的戰爭一樣的英雄,她覺得很有意思。
道路變得崎嶇不平,一會在峽穀,一會在山腰,一會上到山頂,又從山頂盤旋而下,到了山腰,再從山腰下到穀底。吳紫藤知道,已經在攀爬祁連山了。山上的植被垂直分布很明顯,山下有茂密的森林,海拔越往上,森林逐漸稀疏,灌木逐漸代替了高大筆直的喬木,再往高處,灌木也稀少了,有些低矮的青草和草皮,到了中午時分,青草和草皮都不見了,展現在眼前的是褐色的山石和寸草不生的山巒,車在山石間蜿蜒盤旋,從車窗望出去,有種懸掛在半空的感覺,山下的草原很朦朧,很模糊,恍若隔世一般,好像那個地方不是他們走過的,是天空下的另一片土地,而此時的她卻在天上。好好的土地怎麽會在腳下,怎麽會有天上人間的感覺哩。
雪山出現了,吳紫藤看見雪了,潔白如玉的雪,她激動萬分。這是她長這麽大第一次看見真真的雪,這麽近距離地觀賞雪景。她的家鄉沒有雪,她的家鄉隻生長茁壯的莊稼和嬌豔的花朵,生長藍天和雲彩,小時候,她不知道什麽叫雪,當她知道什麽是雪的時候,在課本和電視上見到了,她是那樣興奮,那樣喜歡。到了江南,江南更沒有雪,江南的大地除過生長莊稼花朵以外,比家鄉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廠房。在江南她已經麻木,已經失去知覺,已經是一具行走著的屍體了,那是一個沒有尊嚴、沒有人格的地方,她不能再待了,她無處可去,隻好跟著感覺走,感覺要讓她去遙遠的地方,一個叫德令哈的地方,那麽她就去吧,就讓感覺複活一次吧,或許感覺能夠複活哩。她看見雪山了,想大聲喊叫,想大聲說話,想對著山腳下的森林、溪水和草原,大聲呐喊——我看見雪山了,雪山原來如此潔白、如此壯美。
她沒有呐喊,沒有大聲說話,車上的人對雪山似乎見怪不怪,整個車廂沒有產生絲毫波瀾。她想叫醒司馬君,想讓他看一看如此漂亮的景色,但沒有打攪他,昨天晚上他在被子上靠了一夜,門也沒關嚴實,她卻踏踏實實一覺睡到大天亮,這讓她很感動。司馬君為什麽有床不睡,有被子不蓋,他是不願意嗎?或者因為疲勞過度忘記蓋被子了嗎?似乎都不是。
從一座山頂上到另一座山頂,山上的積雪從星星點點到薄薄一層,海拔逐漸增高,積雪逐漸增厚,滿眼望出去,是皚皚白雪。她感到了寒冷,有人站起來,在行李包裏取出衣服,穿在身上,她也想取,司馬君還睡著,她怕影響他,隻好忍著。車開始向下行駛,積雪漸漸稀少,路麵有很多小石子,一條峽穀出現在前麵,峽穀很狹窄,穀底有條下切地麵很深的河,河床不寬,河水很渾濁,山體通身紅褐色,山上山下和穀底寸草不生,荒涼一片。車到峽穀穀底,忽然停住了,車門打開,人們紛紛下車,司機揭開發動機蓋子,水箱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熱氣直往上冒,白色的水汽很快彌漫了整個車廂。他把一隻塑料桶扔給一個男人,男人趕快向河穀走去,不一會兒,提來滿滿一塑料桶水,司機接住水桶,倒進水箱,水箱發出更加熱烈的咕嘟聲,水汽蓬蓬勃勃地蒸騰。司機把空桶又扔下車,男人又去提水。這個時候,有人走到車後麵,站在路邊小便,有人走到大石頭後麵去解手。
小武威說:“男左女右,嫂子,你去那邊尿去!”
李天水的妻子說:“我去哪邊撒尿還要你指揮,我沒長眼睛呀?”
說著,走向一個石頭後麵。吳紫藤也下了車,下車的時候,打了個寒戰,回頭望一眼司馬君,他也醒了。她向河穀走去,看見提水的男人一會時間就打了個來回,心想河穀並不遠,去河邊解手沒人看見。她往下走的時候,提水的男人正往上走,兩人打了個照麵,男人望了她一眼,往一邊躲,沒躲過去,趔趄了一下。一起乘車快兩天時間了,他還是第一次正眼看吳紫藤,她的美麗清純嚇了他一跳,她穿的單薄也嚇了他一跳,大家都穿兩三件衣服了,她卻隻穿一件襯衣。解完手後,她正往公路上走,一腳沒踩穩,摔了一跤,骨碌骨碌往下滑,雙手抓住一塊石頭,石頭往下滾去,趕緊丟了石頭,去抓泥土,泥土太滑,什麽也沒抓住,慌亂間往下瞅,看見了河水,河水渾濁而湍急,她驚叫一聲,閉上眼睛,感到整個身體都在往下沉,往下滾落。腳觸到了水,感到水在衝刷腳踝,鞋子也進水了,小腿也感到了水的流動。她又發出一連串的驚叫聲。大腿,腰部和胸脯全都感到水的衝擊了。這時,一個聲音從天而降:“把手伸給我!”
接著,她就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雙手緊緊抓住,對方在用力,她也在用力。她驚慌失措地往上爬,兩個膝蓋用力地往水麵上挪動。有人在喊叫,有人在往河邊跑。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但抓住她雙手的手依然在用力,在向上拉動。很快,她就被拽出水麵,被拽到公路上。她一下子蹲在地上,身子瑟瑟地發抖,有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
司機說:“真是稀奇古怪,撒個尿還跑那麽遠,要是洗澡還不跑到天上去呀,弄出個人命來,叫我咋個交待。”
司馬君趕緊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給大夥兒添麻煩啦,謝謝你們,謝謝大家。”
李天水的妻子說:“趕快給她換件衣服,要不會感冒的。”
司馬君上到車上,去取吳紫藤的背包,小武威說:“車上人全下來,讓她在車上換吧,車上暖和,外麵冷。”
吳紫藤冷得嘴唇直打哆嗦,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聽見小武威這麽說,司馬君停住了腳步。吳紫藤站了起來,用手捋了兩下頭發,稍稍鎮定了一下,自個兒上了車,車上人見她上來,趕緊往車下走。吳紫藤說:“你們就在車上吧,我下去。”
她提著包,向李天水妻子解過手的石頭後麵走去,李天水的妻子對司馬君說:“你去幫她一下嘛。”
司馬君臉紅了,像什麽也沒聽見,一動不動地站在路上。潘先生見狀,趕緊把話頭岔開,對司馬君說:“你也得加衣服,待會兒過山口,風很大,氣溫還會下降,一件衣服過不了祁連山。”
司馬君慌張地說:“我還以為到了青海才冷,就沒準備多的衣服。”
潘先生說:“現在已經到青海境內了,祁連山在甘肅和青海兩省交界的地方,我還有件衣服,你一會穿上。”
司馬君說:“沒關係的,我扛一扛就過去了,你自己穿吧。”
李天水說:“出門在外,不敢跟身體過不去,能少受虧欠就少受點,小武威真是不錯,要不是他,姑娘今天麻煩就大了。”
小武威說:“一開始聽見她喊叫,還以為是狼在喊叫哩,後來又叫了幾聲,才發現她不見了,跑到公路沿上四處瞅,看見她半個身子都在河裏,哎呀,那個怕啊!”
司馬君說:“今天真的要感謝你,多謝你啦。”
小武威說:“這有啥,上次在草原上,還從一隻狼嘴裏救出一隻羊哩。在老家,一頭駱駝掉進了陷阱,我硬是把駱駝拽了上來。”
李天水說:“你就吹吧你,從狼嘴裏救羊,是因為狼已經中彈,狼都快僵硬了,你把羊從狼嘴裏摘出來罷了,駱駝嘛,誰看見啦,說不定駱駝是隻剛出生的駱駝羔子哩。”
大家哈哈大笑,司機說:“大夥兒穿厚點,河水很渾的,上遊可能在下雨,天冷。”
潘先生說:“走吧,給你取衣服,這會兒就穿上。”
大多數人都上車了,吳紫藤還沒有過來,小武威對李天水的妻子說:“你去看看嘛,是不是需要幫忙。”
李天水的妻子說:“嗬嗬,要幫也是你幫,剛才都是你救她的,再幫一次更好呀。”
小武威說:“我要是個女的早去啦,輪得上你說。”
李天水的妻子說:“你要是個女的就不會去啦,更不會舍命救她。”
小武威說:“胡說,我見啥都救,何況是個人,還是個活蹦亂跳的人。”
李天水的妻子說:“哼哼,不光是個人,是個女人,還是個西女人吧?”
小武威說:“不跟你胡扯,一點善心都沒有,下次你遇到麻煩,我才不搭救你呢。”
李天水的妻子說:“一張烏鴉嘴,你才遇到麻煩哩,我倆出門的時候燒了香,拜了佛,有菩薩保佑我們哩。”
小武威說:“好,好,菩薩保佑好,我也跟著沾光。噢,她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