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涼風的吹拂下,司馬君有點想見吳紫藤,他不知道此時的吳紫藤正被人糾纏,正在大唐芙蓉園大門外不遠的地方,打聽回青年旅館的路線。他想明天吳紫藤就要離開西安,從今往後可能再難相見,與吳紫藤邂逅,是一種巧合,也是一種緣分,但此時的他又害怕見到她。半天以來,他受盡了屈辱,一個堂堂中學教師,被學生家長欺負,被同事欺負,被自己的老婆欺負,還有什麽心情去見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呢。她走就走吧,走得遠遠的,無牽無掛,原本就沒有什麽交情,沒有什麽約定,明天在她走以前給她打個電話,祝福一聲就行了。
他這樣想著,低頭正走著,忽然,被一雙手拽住,同時一個尖利的女聲在他耳邊響起:“眼睛瞎啦,咋走路的!”
司馬君習慣性地繼續向前。女人再次吼叫:“你是聾子呀不是?這麽大聲音咋就聽不見呀!”
司馬君望一眼女人,見女人麵紅耳赤地用手指著他鼻子,手指馬上就觸到他鼻尖了,往後退一步,疑惑地說:“咋啦,我又沒招你,沒惹你。”
女人氣憤地說:“沒招我沒惹我,你看你招惹我沒有。”
說著,女人將另一隻胳膊舉到他麵前,司馬君看見,女人的手背上插著針管,一條白色的輸液管從女人的手背斜著向上,牽掛著一個滴液瓶,滴液瓶掛在頭頂的一個樹杈上,樹杈不高,樹葉濃密,樹是一株法國梧桐。司馬君從女人的手背看到樹上的吊瓶,又從樹上的吊瓶看到女人的手背,才注意到,自己胸前的一枚紐扣掛在了輸液管上。他趕緊低頭摘了輸液管,對女人說:“對不起,沒看見你在打針。”
女人說:“對不起值幾個錢,你得賠償我經濟損失。”
司馬君說:“我又沒傷著你,沒造成你更大的痛苦,憑啥賠你?”
女人說:“說的比唱的好聽,針又沒打在你手上,你當然不知道被人撞著有多難受。”
司馬君說:“我反正沒撞著你。”
女人說:“沒撞著也得賠償。”
司馬君也來了火:“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女人向旁邊的胡同大聲咳嗽了一聲,一條黑影從胡同閃出來,司馬君知道不好,一個箭步跨過路邊的欄杆,向一輛正要關門的公交車跑去,一步就躍上了公交車。車很快啟動,司馬君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從車窗望去,女人拔掉了手背上的針管,一甩就甩到了男人的懷裏。女人好像很生氣,用剛才指著司馬君鼻子的那隻手指向身邊的男人。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座位,一P股坐下來,他發現有人望他,他沒在意,轉過頭看窗外的街景。街上行人如織,車流湧動,商店的燈光比白晝還明亮,街邊有人烤著羊肉串,有人賣著玉米棒子,有人兜售雜誌、二胡和陶塤。
司馬君覺得渾身不自在,總覺得有人在望他,在窺視他。他轉過頭,看到底有沒有人關注他,這一看,讓他汗流浹背。車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對著他看,都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有的還有點氣憤。他覺得奇怪,什麽時候得罪了車上這麽多人,是不是剛才上車太急,把誰的腳踩著了,可怎麽就沒人找他算賬哩。顯然,他沒踩著誰,但他又把誰傷著了呢。
司機回過頭,朝車廂喊:“咋還有這麽不自覺的人,票都不買?”
車上靜悄悄的,沒有人搭理她,人們還是向司馬君行注目禮。司馬君覺得無聊,又沒騷擾誰,幹嗎都瞅著我呀,是不是剛才看見我橫跨欄杆了。不會吧,頂多一兩個人看見,不可能整車人都看見吧。女司機又回過頭:“嗨,說你哩,沒長耳朵!”
有人笑起來,望著他笑,他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別人不買票跟他什麽相幹,他搖晃了一下身子,P股坐得更穩當。司機不叫喊了,而是來了個急刹車,呼啦一下把車停住,站起身,朝司馬君走來,邊走邊脫掉手上的白手套,離司馬君還有兩步遠,站住,一手捏著兩隻手套,朝另一隻空著的手抽打,抽打幾下,向司馬君吼道:“是不是生理有問題,吼了幾聲都沒反應!”
有人咯咯咯地笑出聲來,有人向他們靠近,以便占據有利位置,觀看一場難得的好戲。司馬君愣怔怔地說:“你是說我嗎?”
司機說:“不說你說誰呀,看你這個樣子還是買得起票的嘛,不就一塊錢嗎,買不起說一聲也行呀!”
司馬君摸摸腦袋,恍然大悟地說:“你侮辱人!”
他的動作和神態引來一片哄堂大笑,女司機笑得很歡暢,哈哈哈的聲音響徹車廂。司馬君起身向車前麵的投幣箱走去,將一元硬幣投進投幣箱裏,發出一聲丁冬的脆響。車上再次笑聲一片。司機走到駕駛座,一踩離合器,車輛啟動。司馬君跑向車廂後門,大聲喊叫:“我要下車,請開後門。”
車上已經變成了歡樂的海洋,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甜美的微笑。司機說:“你以為這車是你家的韭菜園子,想上車一跳就上來,想下車一跳就下去。”
司馬君說:“請你開一下門!”
司機沒好氣地說:“沒看見馬上就到站了嗎,神經病!”
車剛停穩,車門才開了一條縫,他就奮不顧身地往車下跳。
這一跳跳出了麻煩,一個女孩哭叫起來,他搖擺了一下頭,使自己清醒一些。女孩繼續哭叫。旁邊的男孩說話了:“有病呀你,專往女孩懷裏鑽,老流氓一個。”
司馬君知道自己碰著了女孩的胸脯,不敢狡辯,低頭想溜,男孩快速抓住他的衣領,嘩啦一下,有撕裂聲,司馬君伸手想摸衣領,一腳飛來,啪地踢著了他的脖子,司馬君想躲,沒躲及時,又一腿飛來。司馬君氣憤極了,忍著疼痛,想回身還擊,卻不見男孩的影子,女孩也不知跑到哪去了。他定定地望著公交車漸行漸遠的影子,眼前黑了一下。
站牌下沒有其他人,黑夜沉靜得有些可怕,樹陰遮住了站牌,那是他喜歡的白玉蘭。街頭的白玉蘭還是近幾年才栽種的,以前的西安街頭全是滄桑的石榴和法國梧桐,春天開滿火紅的石榴花,秋天掛滿紅豔豔的、飽滿的石榴果實。這幾年的街頭綠化越來越漂亮,樹木品種也越來越豐富,有北國的柏楊、南國的棕櫚樹、玉蘭花、梔子花、太陽花、牽牛花、鬱金香,各色品種應有盡有。但他最喜愛的還是白玉蘭,老家的四合院裏就長著一株白玉蘭,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有這棵樹的,四十年過去了,他從一個頑皮的小孩,變成了一個大學生,從一個大學生,變成了一名人民教師,而那株樹,依舊茁壯茂盛。玉蘭花年年開,玉蘭葉子嫩綠了,長闊了,變黃了,一片片飄零了,也有不凋謝的,依然長在樹上,葉麵光潔潤滑,葉子的背麵有些細小的毛茸茸的東西,握在手裏有些粗糙。父親活著的時候,總喜歡在夏夜的玉蘭樹下乘涼,將蒲扇拍打得錯落有致,晚風習習,然後咳嗽一聲,吐出滿滿一口吐沫,再把旱煙鍋長長的嘴兒喂進嘴裏,吧嗒吧嗒咂著嘴巴。吸著旱煙鍋的父親是那樣愜意,那樣悠然自得,那樣心滿意足。是呀,村裏村外,有誰家家裏出了大學生哩,隻有他家,隻有他司馬家。
司馬君忽然想哭,想大聲呐喊幾句,想揮舞拳頭,大打出手,想不管不顧,在街上奔跑,想跳進水池,大口喝上一陣,然後沉下去,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幹,就那樣沉下去,沉下去,一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