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君在南門青年旅館找到了吳紫藤,這個地方在西安屬於比較好找的地方。這是一家門楣上、房簷上、窗框上都掛滿紅燈籠的旅館,建築風格古色古香,從外觀看,是一座典雅古樸的仿唐建築,紅綠藍黃各種色彩應有盡有,將外表渲染得富麗堂皇,明媚嬌豔。因為離鍾樓和城牆不遠,房頂並不高,旅館隻有三層。進得旅館,內部裝潢和外表卻截然不同,內裏簡單樸素,設施平常,青年人進進出出,外國年輕人也很多,吳紫藤住在二樓一間標準間裏,說是標準間,隻有兩張窄窄的席夢思床墊和一個小床頭櫃。司馬君進門,吳紫藤剛洗漱完畢,司馬君想,大白天洗漱什麽呀,想想人家是江南來的,江南的水多,人也浸在水裏似的,每時每刻都離不開水。兩人坐在兩張床上,麵對麵閑聊起來。
司馬君說:“揚州的霧真大呀,又寒冷,看什麽都不大清楚。”
吳紫藤也說:“江南的冬天其實挺不好過的,又潮濕又沒暖氣,不像我老家,冬天不冷,夏季不熱。”
司馬君說:“你家不在江南?”
吳紫藤說:“我是雲南人。”
司馬君說:“雲南好呀,氣候宜人,風景如畫,你在滇東還是滇西?”
吳紫藤笑著說:“你還挺專業的。”
司馬君說:“我雖然不教地理課,但很喜歡各地的風土民情。”
吳紫藤說:“好呀,以後有機會去我的家鄉看看。”
司馬君說:“寒暑假沒事倒是想到處走走。你說去德令哈,為什麽要去那個地方,從西安沒有到德令哈的直達火車,你得倒車。”
吳紫藤說:“你去過那個地方?”
司馬君說:“沒有,雖然生在陝西,長在陝西,工作在陝西,從來沒有往更西的方向走過,其實你可以去延安或者華山,或者兵馬俑,我們陝西可以看的景點很多的。”
吳紫藤說:“不去,我隻去德令哈。”
司馬君望望吳紫藤,望望房間白得紮眼的牆壁,想繼續問點什麽,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吳紫藤似乎也不願再說什麽。她麵朝窗戶坐著,窗外雕梁畫棟,木柱木簷,走廊寬闊,多像江南的戲樓呀。江南,江南,又是江南,離開江南,想的依舊是江南,難道一生一世就離不開江南嗎,就不能減緩點江南帶給自己的疼痛嗎?
半年前的那個除夕,當她回到揚州那間家庭旅館,旅館已經關門。拍打了好一陣門,男主人才來開,門開了,一陣飯菜的香味撲鼻而來,吳紫藤下意識吸了一下鼻子,聞到了陽澄湖大閘蟹的鮮味,主人向她說著什麽,她聽不懂,專注地看他一眼,這才看見男主人手裏還捏著筷子,男人身上的酒味濃鬱極了,她躲進自己的房間。房間隻有五六平方米,一張床,一台電視,一個衛生間。房子沒有窗戶,空氣很閉塞。吳紫藤斜倚在床上,看一眼電視,看一眼手機。電視上春節晚會正演得熱火朝天,她無心看那些歡天喜地的節目,她在想張海洋應該收到短信的,但一直沒有接到他的隻言片語。
電視上的祝福語一浪高過一浪:“祝願各條戰線依然戰鬥在工作崗位上的朋友春節愉快,祝願大家合家歡樂,祝願我們的祖國繁榮昌盛……”電視主持人激情澎湃地煽情,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她不想掩飾,不想憐惜,任憑淚水流淌,小溪一樣流淌,運河一樣流淌。白天她看見運河了的,那麽神秘那麽氣勢磅礴的運河被她看了個徹底,運河已經失去了想象中的美豔,沒有楊柳依依,沒有曉風殘月。運河承載的太多,太久,太古老了,被汙染得太厲害,被文明拋棄得很遠了。運河長流水,流淌了幾千年。吳紫藤流淌著太多的眼淚,跟揚州的古運河異曲同工。
又一次看見了左臉頰上的淚水。斜著身子,右側高,左側低。右眼向下看去,一眼就看見了左臉頰上的淚水,後來,她將身子側過去,又看見了右臉頰上的淚水。再後來,她同時看見了流淌在自己兩頰上的淚珠。透明的,滾動的。
手機響了一下,抓起來看,張海洋的短信,哦,海洋來信息了,來啦,來啦,那是一行優美的文字——在這新年來臨之際,您的朋友張海洋真誠地向您道一聲,新年快樂,新年有好運!
她興奮極了,將手機貼在臉上,親吻了一下。然後重複看那短信,她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覺得不對勁,以前張海洋從來不用“您”稱呼她的,以前總是“阿藤”。為此吳紫藤還取笑他,說你們江南人連狗和貓都叫阿狗阿貓,稱呼我就別這麽叫啦。張海洋就說,那以後叫你寶貝兒就行了。張海洋就這麽叫著,叫得紫藤心裏發癢,一叫就叫了好長時間。一個月前,張海洋就不大這樣稱呼她了,後來連影子都看不見了。現在,她在揚州,在張海洋的揚州,在除夕夜的揚州,等待張海洋的信息,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則短信。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淚水更加洶湧地漫溢在臉龐。
她沒有忍住,沒有忍住不給張海洋打電話的既定方針。來揚州前,就想好了,不主動給他打電話。如果他給她打電話,就告訴他,說自己來揚州了,看他的態度,看有沒有挽回的餘地。他如果不主動打來,就不打攪他,來他的家鄉過一個春節,也是難得的。但她還是沒有守住既定方針,她撥打了張海洋的手機,關機,再撥打,依然關機。
關機,關機,這是吳紫藤沒有想到的。可在幾分鍾前,他還發給她短信了的,怎麽會關機呢。
直到春節過完,直到吳紫藤離開揚州,張海洋的手機依然關機。關機關機關機,吳紫藤念叨著,漸漸明白自己是什麽樣的角色了,加上以前聽到的傳聞,就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
實際上她什麽也沒做,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現在,她要到德令哈去,除去德令哈,似乎沒有可以去的地方,西安隻是中間的一站,她想去海子詩歌中描寫過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