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紫藤記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眼淚流動的姿勢。
揚州的大年三十,街上沒有多少人,瘦西湖的遊人寥寥無幾,站在高處看整個景區,不掰指頭都能數出幾個人。沿著一條小道向前,走到幾處盆景旁,巨大的盆景和蒼勁的鬆柏在冷風中巍然屹立。她看見了霧,霧再次縹緲在四周,遊移在鬆柏和海棠中間,盆景裏栽種著各式各樣的樹木,山茶已經打苞了,但還沒有開放的跡象。一條木船悠悠而來,又緩緩而去,船上有低矮的房子,一個男人舉著紅對聯,女人指手畫腳,指揮著對聯應該張貼的位置。一個小孩,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橫著一根竹竿,竹竿上纏繞著一串鞭炮,女人轉過身,嗬斥著男孩,男孩望一眼母親,把竹竿伸得更遠。吳紫藤一直看著木船,船遊走了好久,鞭炮聲還沒響起。手機響了幾聲,她知道是短信,以為是張海洋的短信。張海洋的家在揚州,她來揚州可能是一時興起,或許也有某種期待。他說每年都要回家過年,但他並沒有邀請過她一次。短信是家鄉的一個親戚發來的,她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複製品:感動的時刻,來自被朋友想起,美好的時刻,源於想起朋友,即使沒有約定,卻有默契,祝春節快樂!
自己的父母沒有手機,他們也不會發給她短信。會不會是親戚在她家做客,大家想起她,讓這位親戚代表大家發給她短信,表示慰問。一滴水滴落下來,不偏不倚滴落在吳紫藤的睫毛上,她正仰頭看一株婉轉的鬆柏,她不明白,在她家鄉漫山遍野的鬆柏,到了江南怎麽都成精了,不栽種在土地上,而栽種在造型別致,油光發亮的陶盆瓦罐裏,本來筆直的樹幹,捆綁上繩子,吊上磚頭,眼睜睜地看見剛直不阿的軀幹變成了綿軟的枝條。水珠落在睫毛上,她沒有擦拭,甚至連眨動一下眼睛都沒有,水珠滾落下來,順著眼角而下,流動的速度緩慢而惆悵。她還是閉了一下眼睛,這一閉,就溢出了眼淚。淚水嘩嘩地往外湧,雨幕一樣遮擋了眼睛,不能繼續走動。她靠在一株柳樹上,柳樹搖晃了幾下,細小的葉片落下來,一片掉在臉上,合著淚水粘貼在臉頰上。她感覺到了,但她不取掉,她一動不動,想一直保持這種狀態。後來,她想起來,應該將自己來揚州的事告訴給張海洋。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張海洋了,她知道他在躲避,但沒有直接說分手的事,她還抱著一線希望。直接告訴他不大合適,怎樣既傳達了意思,還能保持一種姿態呢?她想起了剛才的那則短信。
她把短信重新編輯,後麵加了一句:揚州的霧真濃呀!
然後,用了用力,按動發送鍵,發了出去。
她輕鬆了一下,伸手取掉臉頰上的樹葉,小小的,眉毛一樣小巧彎曲的柳葉,金黃、幹脆,手一碰,發出細小的碎裂聲,淚水合著葉片也裂成了碎末。
等待,徘徘徊徊地等待,她把手機握在手心,一會放到眼前看一眼,一會再看一眼。十分鍾,二十分鍾,半個小時,時間越來越長,沒有回信。她不甘心,以前每天都要接到他六七個短信,現在卻疏遠成這個樣子了。她不願多想,可控製不了思維,一陣緊接一陣的鞭炮聲遠遠近近地響起,哦,人家在吃團年飯了。張海洋大概也在吃團年飯吧,吃團年飯的場麵多熱鬧,嘈雜聲多大啊,誰還顧得上手機短信。
肚子疼痛了一下,最近小腹肚子總是時不時地痛那麽一下。她把手機裝進包裏,向公園的出口走去。出了大門,到處找飯吃,飯店緊閉,商店關門,好不容易看見一個賣玉米棒子的人,走到跟前,隻剩半截。她問有沒有多的,人家說:“本來這半截不打算賣的,得回家吃團年飯,看你可憐,賣給你。”
她愣了愣,怎麽我成可憐人了?什麽時候變成可憐人的?就是可憐,也輪不上大年三十賣玉米棒子的人可憐呀。她拿了玉米,快速上了一輛出租車。
車到朱自清故居的時候,故居已經關門了。故居坐落在一處居民住宅區後麵,曲裏拐彎才找到。故居隻是一座不大的四合院,牆壁和房頂呈黑色,大概是青磚建築年代太久的緣故吧。門上貼著一張紅紙,寫著“春節期間故居不開放”的字樣,門框兩側貼著一副對聯,糨糊還沒有幹好。她把臉湊近門縫,門從裏麵閂著,她拍拍門,沒有一點動靜。順著牆根外圍向房後走去,房後有處空曠的地方,一個男人正蹲在地上洗衣服,一團水霧在他身後飄繞。走到近處,紫藤才看清水霧彌漫的地方是一眼水井,水井井口很小,但很精致,水井四周有大塊的石板,石板為黃色,非常光滑。男人見她走近,繼續搓洗手中的衣服,問她一聲:“看朱自清故居啊?”
吳紫藤有點驚愕:“你怎麽知道?”
“這條巷子隻有朱自清故居有外人來。”男人笑著說。
“你就住這兒吧?見過朱自清的家人沒有?”吳紫藤問。
“有時候北京會來幾個人,說是朱自清的後人,搞不清是不是。”
“你覺得跟朱自清做鄰居是不是很光榮?”
男人放下衣服,抓起水桶打水,吳紫藤說:“我沒打過井水,讓我打一次好嗎?”
男人說:“今天都臘月三十了,你還不回家。”
吳紫藤提起水桶,含糊了一句,這種詢問,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知道怎樣對付。她把水桶扔進水井,熱氣向上升騰,吳紫藤說:“井水不冷呀?”
男人說:“井水冬暖夏涼,年齡大的人還是喜歡在井邊洗衣洗菜。”
吳紫藤說:“朱自清以前也在這眼井洗過衣服打過水嗎?”
男人說:“你怎麽總朱自清朱自清的,我告訴你,他老家並不在揚州,這座院子也不是他祖上的,他家隻是在這裏租住過。”
吳紫藤發現男人不喜歡說朱自清的事,就說:“井沿咋有豁口?”
男人說:“井沿讓人偷了?”
“還有人偷井沿?”吳紫藤好奇地問。
男人說:“當然,這眼井是文物,井沿原來是一整塊白色的石頭雕鑿而成,上麵有漂亮的圖案,因為井繩長年摩擦,勒出幾條很深的缺口,沒想到去年被人用電鋸把井沿鋸走了。”
吳紫藤打了半桶水,倒進男人的水盆,撩起一捧水,感覺水很溫暖。才說:“到底是名人故居,連水井都是文物。”
說完後害怕男人生氣,趕緊岔開話題,明知故問地說:“那門不開呀?”
男人說:“你拍門,使勁拍,裏麵有人哩。”
說聲再見,吳紫藤轉到故居門口,發現一扇門開著,一扇門關著。一閃身進去,院裏沒有一個人,一轉身,進到一間小房子,房子很暗,沒有燈光,標誌牌上寫著:朱自清書房。
紫藤看看書桌,看看牆壁,看看天井裏的一株小樹,覺得書房真小呀,庭院深深,牆壁高聳,月亮隻有升到夜空正中的位置,才能仰起脖子看見,這樣的房子有什麽好呀。一座漢白玉雕像站立著,西裝革履,戴一副圓邊眼鏡,過去的文人都這般瀟灑哦。她向另一間展室走去,裏麵有個人,這個人就是司馬君。司馬君見到她,也愕然了一下,向她點點頭,她望了他一眼,沒有絲毫表情。然後,她快速向天井走去,天井裏一個女人正握著一把拖布,一條腿抬在空中,一條腿踩在地上。看見吳紫藤,抬起的腿定格在空中,另一條腿踩在地上,拖布握在手裏,一動不動,做金雞獨立狀。吳紫藤知道自己嚇著了人家,趕緊說一聲:“新年好!”
女人恢複了常態,回一句:“新年好,你是咋樣進來的?”
紫藤說:“不好意思,看見門開著,就進來了,沒有買門票。”
女人說:“沒關係,沒關係,趕快回家過年吧。”
吳紫藤哭笑不得,趕快跑到街上。這個時候,天地一片轟鳴,鞭炮聲、呐喊聲、嬉笑聲,聲聲入耳,遠處近處的燈火漸漸明亮起來。除夕的夜色馬上就要入住這座江南名城,這座令人向往的美麗城市,這座夜色霧色燈火輝映的城市,這座煙花爆竹響徹雲霄的城市,這座名揚四海的江南古城,整座城市完全沉浸在喜慶的海洋裏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揚州炒飯飯館,廚師還不在。烤羊肉串的倒有,吳紫藤不願意在除夕吃這種食物,這可是一年隻吃一次的年夜飯啊。況且,牛羊肉燒性大,不能多吃,她的身體有病,服著藥,不能為一頓飯前功盡棄。在一家肯德基店,要了一杯牛奶,幾個蛋撻,她吃得很慢。肯德基店裏回蕩著中國歌曲:“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媽媽準備了一些嘮叨,爸爸準備了一桌好飯……”
吳紫藤流著淚向投宿的地方走去,在燈光的照耀下,她不停地看見自己眼淚滾動的姿勢,左眼看見右臉頰的淚滴,右眼又看見左臉頰的淚滴。那個時候,她還幻想著張海洋的出現,幻想著有一天和張海洋共步紅地毯。她曾經聽說張海洋有妻有子,聽說他在外麵有不少紅顏知己,但她不相信,她覺得自己是張海洋唯一的戀人,她對自己的感覺堅信不疑。當她走到住處的時候,夜色已經很深了,年夜飯的濃香彌漫著整個江南。